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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归途成陌路 家乡成他乡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0-12-07 13:19:15  浏览次数: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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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盼望我们长大,翅膀硬了,就离开东干脚,一世人不回来。
  在他看来,与其说东干脚的生活清苦,是个苦海,不如说在农村生活一辈子都没有盼头。
  耍泥巴巴,死了,两脚都还带着泥。
  他们厌烦了做农民。
  在村里,把一辈子寄望于土地的,基本都是跑不出去的人,没本事的人,没用的人。
  父亲希望我和月祥离开农村,只为我们的生活,不要像他一辈子那样辛苦,卑微,还穷。
  我上学不多,跑广州打工。
  月祥读书多,跑长沙工作。
  东干脚那个小院子,差不多在广州与长沙中间。
  父亲在世,东干脚的家就是一个完整的家。逢年过节,暑假寒假,全家人都回去。父亲忙前忙后,一刻不停,却一脸欢喜。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回不去。
  我们为东干脚的家的温馨做着各种建设计划。那里有我们的根。我们不能数典忘宗。我们在那里经历过苦难和窘迫,但我们是东干脚这棵小树上的枝叶,落叶那天,我们渴望落在东干脚的土地上,与东干脚的四季相伴,与祖宗十八代冷暖寒凉与共,融入那片土地,才算报答了这片土地的养育。我一直热爱着东干脚,它虽物质贫乏,却有人情,有烟火,有患难乡亲,有不安于现状的追求。
  离开东干脚的人,都把叶落归根当作理所当然的安排。
  无论在哪,生是东干脚的人,死,亦要葬到东干脚的土地上,做东干脚的鬼。
  世人或者觉得这种想法很愚昧。
  我不以为然,活着有追求,死了有安排,不过分。
  2020年初,父亲驾鹤西去,月祥把母亲接到了长沙,东干脚的房子——曾经的家,挂了锁将军把门。这是始料未及的事。父亲走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关门了事。即使什么都不说,心里都是一片不舍与黯然。
  离开了土地和乡邻,母亲在长沙生活不习惯。月祥两口子要每天出门工作,孩子要上学。早晨忙过之后,屋里就剩下母亲老人家。从未离开家乡一步的母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四处走走,也不自在。憋在屋子里,见啥都不如愿,嚷嚷着要回东干脚,宁愿一个人,生死自己负责。可我和月祥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在东干脚?母亲做过心脏支架,高血压,常年吃药,又患了胃病,还有风湿。哪一桩,都是能夺走一个古稀老人的那条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的命。虽说有乡邻乡亲,可以问一声死不死,但生活各自操劳,病寒伤痛帮不上忙。母亲一个人在东干脚,风烛残年的,生活起居全靠自己,惨痛随时都要发生。
  我也曾想过,干脆撂了广州这摊事,回到东干脚,守着老屋,陪着母亲颐养天年。然而,想要的,难以落地。东杰大三,东初初二,正是需要供养的时候。我一撒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势必受到影响。看来,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两全之策。儿子的孝,也是自私的。选择了打工,生活建立在打工的收入基础上,不打工几乎无路可走。知天命之年要去换一种生活方式,像个笑话。
  如何安抚母亲,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功课。
  大清早,伯父打电话来。
  我特意看了看了手机上的时间,离他十月二十四的七十九岁生日还有四天。
  年过五十,我最怕接到亲人的电话。
  伯母的身体病了几年,莫不是……
  伯父在电话那头,声音还是那么洪亮:洪崽,我想通了,以后死在衡阳,就在衡阳烧了,那点灰,他们爱撒到哪,就撒到哪。
  伯父本来是极愿意回东干脚养老送终的,况且,衡阳到东干脚,不过区区两小时车程。
  伯母没事,我放下心来,问他怎么突然提这个问题?
  想到以后的除夕夜,清明节,七月半,大家都难搞。还是路死路埋,哪个晓得?
  先不要着急安排这个事。
  我都七十九了,不晓得阎王哪天取命。所以要先和你讲讲。
  就是这事?
  就是这事。
  伯父十五岁离开东干脚,到衡阳进工厂,又从衡阳工厂以工人身份从军,东北西北华北转了一圈,戎马半生。转业回到原来的单位,离家近了,以为回家乡方便了,器度坐火车、转汽车再转汽车麻烦,先是三两年回一次家,后来改作三五年回一次家。退休了,有时间了,东干脚的家又没了——我奶奶走了。兄弟三个,他是老大,长兄如父,回来一次,就在父母的坟头哭一次,自我批评他这个兄长没做好,两个兄弟都在家务农,生活辛苦,他问心有愧。也没孝敬好父母,等他老了,就回东干脚来陪他们。
  回东干脚这个许诺,讲了好多年,怎么突然取消了?
  伯父十五岁离家。
  我二十岁南下广东。
  家在东干脚,一直都在那里。
  东干脚的外观在变化,但东干脚的本质并没有变,还是农村。树多了,路好走了,房子漂亮了,跑出来的人也多了。因为东干脚地方小,一直没发展;因为东干脚人少,大家都憋着一口不能给东干脚丢脸抹黑的志气。大家目标明确,离开了东干脚,都有发展,在衡阳,在永州,在长沙,在广州,在深圳,在中山,在东莞,在惠州,散落各处,却都在当地买了房子,安了家。这是打工生活的现实需要,只是过渡,待到那一天老去,我们会回去。为了那一天,我们转过头,又在东干脚盖房子,修水利,架新桥,接网线,装路灯。城市里有的,我们都想方设法让东干脚都有。我们把东干脚剥了一层皮,把城市植入了进去。我们从没想到过,这是一个错误。乡村的城市化,对乡村文明的破坏,大过表象上的富丽豪华。城市独立、自私、商业、冷漠,乡村的情感粘连、守望相助,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这是一种惩罚,乃至一谈到家乡,就埋怨她的现实、唯利是图。却不知道,正是我们这些离开的人,自以为聪明的人,办好事的人,成了破坏原来的团结、安稳、人情的元凶。
  我还回得去么?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回家,虽然陌生,心里还是高兴的。
  至少,家里还有亲人。
  我们回家呢?
  故人将逝,少者不识。
  更何况,我们的思想,还停留在三十年以前,四十年以前当初离开的时候。回到家,也只能做一个孤独的人。回家的意义,变得十分苍白。
  城市容不下灵魂,乡村容不下肉身,这句时髦的话不仅道明了我们将无处可归,也道明了我们这一代的人生存矛盾。到某一天,乡村也不能安抚我们灵魂,我们将如何面对?
  社会的路很长,我们的路在变短。
  惶然间发现,我们这一生,不过是时代的一个投影。过去了,正如回家的路,越走越少,终于有一天我们死在路上。这或许就是我们的使命,或者宿命。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告别了最后的纯真,家乡成了他乡。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回家的路,将成为陌路。

  20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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