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中心的十字路口,红绿灯还在有规律地变换着颜色,它们像是不断眨着的彩色眼睛,比平日更大更亮,紧盯着伸往四个方向的马路。然而此时的马路上并不见有车辆驶过,往日里繁忙喧嚣的街道,忽然间显得陌生而神秘。我环顾四周,定了定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步行灯的按钮。
此时,空旷的大街上,只有我一人踯躅前行。
居住在小区里那些忙碌操劳了一年的人们,在这岁末迎新的时刻,出门旅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放飞自己的身心自嗨一下,是应该的,而这恰好给我留出了一段独享宁静的时光。抬眼望去,平日里川流不息的繁忙大道,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连两侧永远停得满满的车辆,也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全都不见了踪影,拥有六个车道的大街空荡荡的好不干净。路两边的树木此时更显挺拔葱郁,空气也凝固了,偶尔开过的一辆车子,像是迷了路,谨慎地寻找着要去的方向,又像是远道而来的游客,欣赏着这四海无人的异乡风景。
时值盛夏的南半球的悉尼,竟然和北半球的城市相似,也有了一个白色的圣诞。那白色,不是来自天上的雪花,而是来自街道本身,似青瓦白墙、虚室生白的那种白色。清明的天光下,远方的白日正在西斜,头顶的半轮白月也已高高悬起。宽阔的路面泛着亮光,像一条白色的河流伸向远方。风不凉,但很爽。
华灯初上,整个城区被银色的灯光笼罩,如梦境一般。
多年来,这是我家附近特有的圣诞新年期间的节日气氛,我很喜欢。
出门前观看的电视里一个晚间节目中,讨论的题目是:How to cope if you’re feeling lonely or stressed this Christmas。的确,对常人来讲,Lonely是需要Cope的,然而需承认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懂得了享受孤独。在这样一个沸腾的世界里,独处是多么的稀缺而珍贵呵。
许多个圣诞节没有去过悉尼的市中心了,脑海里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和我家小区类似,原本高楼林立、熙熙攘攘的街区,一下子变得空旷冷清起来,那是一道独特的节日风景。可是今天当我从Town Hall火车站走出来,见到的情景却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大街上人声鼎沸,如往常一样的热闹,从人们的表情上也看不出这是一年当中最重大的节日。密集的人影将市政厅那座钟楼和Queen Victoria Building遮去了大半,也就将那份浓郁的欧洲情调遮去了大半。我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失落感,时代在变,城市如故,人却已不同。
拐进Martin Place街,一棵高大的圣诞树矗立在广场中央,上面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装饰。彩灯在深蓝色的天空下像宝石一样发着光,指向苍穹,天空仿佛成了梵高笔下星空,由近及远,有无数颗带着光晕的星星在闪耀。
快走到路的尽头时,看到了对面的省议会大厦,行人才渐渐稀少起来。路旁建筑的高墙上悬挂着巨幅黑白图片,展示着这里近一百年前的景象。
我索性向着环形码头方向行进,并特意选择在一条隐蔽于拥挤的房舍间的狭窄小巷中穿行。在这举世闻名的悉尼歌剧院和海港大桥风景区脚下的小巷深处,仍保留了不少古老的民居建筑。这里原本应是个丘陵地带,地势高低错落,房屋参差不齐。我时而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时而又要踩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缓步下行。路旁古雅的街灯和着从各家窗户中射出的亮光,映照出风格浓郁的传统欧式建筑,脚下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讲述着一段历史的故事。整个街区宁静而优雅,此时若是前方出现一队巡逻兵,一定会成就一幅现实版三维立体的《夜巡》图。
倏忽间,看到了远处天光映衬下的海港大桥的拱顶。再往前走,就是著名的被誉为“悉尼户外博物馆”的岩石区(The Rocks)了,那里是澳洲的发祥地,是当年从英国发配来的囚徒,用当地的石头,建造的房子和街区,岩石区因此而得名。它也是澳洲历史的缩影,有着迷宫般的英式庭院、雅致的民宿排屋、教堂和店铺以及悉尼最古老的酒吧。这里最早的时候曾有贫民窟之称,一度是海员、商人、盗贼和妓女的出没地。如今竖立在岩石区中心小广场上的纪念碑上,分别雕刻着士兵、移民和囚犯的图像。囚犯形象一样的高大雄伟,展示着现代澳洲人对当年作为开拓者的囚犯富有同样的敬意。
岩石区有一条小巷,叫作护士街(Nurse Walk)。1788年英国殖民船队登陆之后,在这里建起第一所医院,有许多护士是从被关押的犯人中挑选出来的。和护士街相交的,是一条以苏伊士运河命名的苏伊士渠小巷(Suez Canal),狭窄而细长,只有一米多宽。1900年这里爆发的鼠疫夺去了100多人的生命。1920年代,为了铺设悉尼大桥南端的通路,一条条街道整个被摧毁。直到1970年,悉尼湾管理局成立后对该区展开了认真的修复工程,才逐渐把大部分岩石区转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清洁的集城市生活、旅游休闲与历史文化于一体的著名景点。
已经听到了从岩石区水边闹市传来的阵阵摇滚音乐声。然而,我没有再向前行,将那五彩斑斓的市景、宏伟壮丽的海港大桥和身披霞衣的贝壳形歌剧院留给节日中欢腾的人们吧,我要继续沉醉在这古朴的小巷之中。于是,我就着一处石阶,靠在一根宛如户外雕塑作品般的路灯撑杆上,坐了下去。摇滚乐的声音暂停了,远方教堂的钟声在夜空中回荡,想起了威廉. 华兹华斯的诗句:“我独自徘徊,如一朵云彩/高高漂浮于青山翠峡……”
我背朝歌剧院和海港大桥,向着离开繁华处更远的方向——那教堂的钟楼传来的地方走去。那里,在海德公园的旁边,矗立着恢宏的悉尼圣玛丽大教堂。一路上街边的小咖啡馆门前弥漫着浓郁的咖啡和新鲜出炉的糕点香气,圣诞颂歌的吟唱声飘上了夜空,仿佛天使在倾诉。
圣玛丽大教堂墙壁上的灯光秀,演绎着狄更斯的《圣诞欢歌》,再现了一颗吝啬、冰冷的心被融化在圣诞节日里的故事。
夜色渐深,远处CBD办公大楼密密麻麻的窗户中洒下的灯光,和天上的繁星相辉映,如白雪般覆盖了树木和街道,整座城市一片安宁,仿佛连风都不愿打扰她,时光在此刻也放缓了脚步,世界静谧如诗。
回到家中时正是午夜时分,还没进屋,平静如水的深蓝色的天空忽然间震动起来,彩色的亮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大半个天空,附近有人在燃放烟花。隆隆的回音从各家院落里传出,像是圣诞老人的敲门声。
"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光。"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时刻,圣诞节的气息是如此纯粹而深邃。那些远行的人们,你们迟些回来吧,让我在这里好好地享受,这几天,我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