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导演的电影«梅兰芳»问世已过十三载。当初,我买了一张光盘看了一遍,只是感觉很好,特别享受梅兰芳与孟小冬对唱“梅龙镇”一节。感觉整个故事情节很有品味,当时只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而已,并没有认真研讨这部佳作的文化内涵。然而,拜疫情所赐,闲暇多了些,有空进行深度思考。近些天来,我又重新认真看了一遍电影«梅兰芳»,颇有感触,不禁提笔起草了这篇文章。
一
梅兰芳生于清末,成长于民国初年,历经了中国社会的种种大动荡,大变革的年代,譬如五族共和时期的军阀混战,北伐之后定都南京的国民政府虽有过一段小阳春,接踵而来的便是浴血奋战的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直到一九四九年之后,梅兰芳才真正摆脱了战乱纷扰的生活环境。梅兰芳乃三代师承的京剧艺术家,祖父为京城内青衣花旦梅巧玲,父母双亡后,由其伯父,京剧琴师梅雨田收养,八岁学戏,十岁登台,最终成为一代天骄的戏曲舞台大师。他的赫然成就自然与他身边的伯父梅雨田(李洪涛饰),十三燕(王学圻饰),即生活原型谭鑫培以及留洋归来的司法局长邱如白(孙红雷饰),即生活原型齐如山等,密切相关。电影演员黎明(饰中老年梅兰芳)和余少群(饰青年梅兰芳)以其高超的艺术造诣将梅兰芳的形象活生生地搬上了银屏。
影片开头以画外音的方式向观众展示了伯父梅雨田写给梅兰芳的那封刻骨铭心的信。伯父现身说法,以自己的亲身遭遇,即因太后老佛爷庆生期间没穿红而被套上纸枷锁,来劝说侄儿离开梨园行,以免重蹈自身的覆辙。他规劝幼小的梅兰芳道:“记着,唱戏的再红,还是让人瞧不起,挨了人家的打,还得跟人家说打得好。” 这封信让幼小的梅兰芳深刻意识到艺人在宫廷中的凶险和“下九流”的卑贱地位。但信的结尾也没有把话说死:“畹华,吾侄,大伯不想让你再唱了,可兴许你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那你就好好唱,你就千忍万忍,戴着你的纸枷锁,甭回头,一股劲儿地走到底吧!”
出于对这门艺术坚忍而执着的追求,梅兰芳非但没有放弃理想,伯父的这封劝诫书却成了反作用推动力,使他更加沉迷于自己喜爱的京剧了。这封信在他身边伴随几十年,成了他一生中的座右铭,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作为他的精神支撑。
民国初年,虽然大清朝已被推翻,可是一些老派的遗老遗少们依然抱残守缺,“祖宗之法不可变”依然是他们行事的归皋。首位“伶界大王”十三燕,对梅兰芳也呵护备至,但他观念上倾向于保守。老戏骨王学圻把这个艺术形象惟妙惟肖地演活了。他一出场,就以一种非常幽默的方式向六爷冯子光(英达饰,生活中的真名冯耿光)解释了迟到的原因。他还和管家费二爷一唱一和,好好地当众戏弄了一把新派留洋归来的司法局长邱如白。但他内心并非真的守旧。他处处给人的这种外在表现,目的在维护他所理解的那份个人的尊严。面对那些达官贵人,他毫不示弱。在封建社会中,艺人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地位,他们只是那些王官贵族手中消遣的玩物,被认为“下九流”。虽然时至民国,那封建的恶习和遗风犹存。特别是汉代以来的断袖之风不断,而且某些戏曲演员自甘堕落,分不清台上和台下,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分野。譬如梅兰芳的表哥之流。他竟然把梅兰芳带到权贵鲁二爷面前,亲自引导并示范梅兰芳坐到鲁二爷的大腿上。梅兰芳哪堪忍此大辱?“啪!”的一记响亮耳光回敬了他表哥,然后扬长而去。在这方面,十三燕与梅兰芳爷俩并无二致。他们都在竭力维护艺人的尊严和艺术的崇高地位。
一次, 他们爷俩一同上演了一出“汾河湾”。头一回,梅兰芳饰演的柳迎春,让邱如白非常不满,认为角色表现太呆板。急忙修书一封,递给梅兰芳:“梅兰芳先生,柳迎春苦等了丈夫十八年,怎么丈夫到了家门口,她倒是像个死人一样,坐着不动呢?” 梅兰芳觉得很有必要修改一下柳迎春的身段。但十三燕坚决不同意,坚持因袭传统做法不变,和梅兰芳没得商量。梅兰芳骨子里根本不服,决定按自己的想法来。第二次演出,他修改了柳迎春的身段,十三燕也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台下赢得了激烈的掌声喝彩。卸妆之后,他马上跑去找十三燕,兴奋地对他说:“爷爷,您戏改得真好!这回跟您可真是一颗菜了!”,十三燕立刻回怼他:“爷爷守旧吗?爷爷不守旧啊!什么老规矩啊,爷爷不在乎,爷爷在乎得是外人本来就瞧不起咱梨园行,你在戏里一会儿一改,这不更让人家说咱们是朝三暮四,靠不住吗?” 作为唱戏的艺人,他遭受过太多的歧视和凌辱,渴望得到一份体面和尊严而不愿改戏,不愿创新。梅兰芳作为新秀,不会认同十三燕的观点,认为改戏并非朝三暮四,戏好才是真的,好戏谁也挡不住它的闪亮。于是,费二爷提议他爷孙俩当着全北京人的面,打三场擂台以决出胜负。十三燕答应了,也逼着梅兰芳不得不应战。马三儿也凑过来攒了个赌局。
一开局,由于心理障碍,梅兰芳本心并不愿跟爷爷打擂台,输了第一场。这反而让他丢弃了思想包袱,以一出新戏“一缕麻”打败了十三燕。十三燕败阵之后,马三儿气急败坏,随便在戏台上乱吐瓜子皮。十三燕看不下去,对他说:“马三儿,台上这么尊贵的地方容你这么糟践吗?” 马三儿非但不理,反而 “呸!”了一口,继续吐。十三燕无奈,只好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可见,十三燕把艺术置于何等崇高的位置,置于他自身的面子和尊严之上。马三儿认定他不能赢了,就竭力阻止他演下去。他宁愿把前朝皇太后亲赐的翡翠帽正和黄马褂都给了马三儿也要演下去。他自豪地说,再大的数,能大得过十三燕吗?为了不再输下去,费二爷还专门去了一趟梅家,试图劝退梅兰芳。马三儿这时对十三燕说,不用去求梅兰芳,只要答应他一个小小条件,他和十三燕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十三燕点头同意,他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再让十三燕给他鞠个躬。十三燕这下怒了,回敬他说:“可那得爷乐意!”。这件事也展现了他宁折不弯的崇高气节。第三场梅兰芳的黛玉葬花注定要胜过十三燕的定军山。马三儿见败局已定,把茶壶往地上一摔,鼓动场上观众一下子把场子给砸了。场上没留下一个观众,但十三燕仍不为所动,依然唱了下去,直到唱完最后一句:“我要把定军山一扫平!” 打擂台之前,他说过一句激励梅兰芳的一句:“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这句话深深刻在了梅兰芳心中,没齿难忘。凡此种种,都深刻展现了十三燕不为利诱所动,誓死捍卫艺人尊严的坚定信念。擂台赛输了,但他虽败犹荣。梅兰芳没等卸妆就匆忙前来看他,他从容地告诫梅兰芳:”你穿着戏衣来到这个世上,留神把戏里的人物弄脏了,下回不可以,啊!” 临终前,他对梅兰芳作了一个交代或嘱托:“畹华,以后你大成了,名扬四海,你得大大方方地提拔提拔咱伶人的地位。爷爷挣了一辈子的面子,没挣着。” 无论伯父梅雨田,还是十三燕,都从不同侧面激励了梅兰芳捍卫京剧艺术和不断寻求提高艺人地位的决心。
当梅兰芳的京剧艺术造诣誉满全球时,特别是对日本和欧美影响极大,他分别荣获了美国波摩拿学院和南加州大学文学荣誉博士学位。这算不算实现了十三燕的临终嘱托,提拔了艺人的社会地位了呢?影片中没有特别提及,只是在一次时事广播中提到了“梅兰芳博士“这一称号。
二
对梅兰芳影响巨大的当属司法局长邱如白。在邱如白为梨园会馆做的一次演讲活动中,梅兰芳和他相识,并为他的洋派演讲内容所吸引。他的通篇演讲表达了对京戏现状的极为不满,认为京戏太古板,把演员约束地太死。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京戏里的扮相总是得把脸绷起来。 嗷!后来,我弄明白了,那是得管住你脸上的表情。” 他认为这旦角往脸上贴片子就是为了“不让女人大笑,微笑可以。” 他觉得京戏里处处都是规矩,一句话,“不许动!” 费二爷站起来挖苦他“太懂戏了!”,就连那些不懂戏的人都知道这京戏的扮相是为了庄重。邱如白进一步引申道:“所以啊,京戏里头的人物都是不自由的。他们让人拿笼子给套起来了。那他们的七情六欲怎么办?喜怒哀乐怎么办?都给藏起来!” 邱如白接着指出:”京戏里头应该有好些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再完全按照旧的模式来做戏。更不按旧的模式做人,再不像苏三,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只能申诉,不许反抗。只许老老实实的苏三,是给中国女人立规矩,而真正的好戏是要带着人,打破人生的规矩。”
首先,从他的这番言谈中,我们可以看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流派的影子。以斯氏为代表的体验派,要求演员真正存在于戏剧舞台上,他们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在舞台上。演员应当与剧中角色合二为一,永远是舞台上活生生的人,以其真情的流露,方能打动观众,引起观众的共鸣。从这点上看,延安时期创作的话剧«白毛女»恰好是这派理论的一个范例。譬如陈强扮演地主南霸天,演得就非常真实。据说,在演出过程中,忽然听到台下有战士拉枪栓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一低头,一颗子弹从他头顶上穿过。然而京戏则与之截然不同,演员的扮相以及唱念做打全是程式化的,要符合一定之规。这就让邱如白感觉京戏太古板,处处是规矩,京戏要改。他认为京戏里头应该有好些活生生的人物。
其次,他接受了西方的启蒙思想,认为京戏的演员不应该再完全按照旧的模式来做戏,更不能按照旧的模式来做人。他举苏三为例,那些旧的框框旨在给中国女人立规矩,而真正的好戏是要引领人们打破人生的老规矩。这里大有开妇女解放,女性主义先河之势。
他的上述观念肯定不会见容于因循守旧的老派人士,但对青年梅兰芳却有着重要的影响,使他在往后的京剧事业发展上有所创新,有所改进。梅兰芳于一九三五年访问苏联,结识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人,对体验派有所了解。同时,东德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也在莫斯科观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并于一九三六年写了«论中国戏曲与离间效果»一文,把京戏归类到他的理论范畴当中了。这也不无道理。早年他受到俄罗斯形式主义流派的影响,特别是什克洛夫斯基。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一个核心概念,即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他强调艺术不能照搬生活,而是要通过艺术家的审美加工,使其陌生化,也就是说,把平常的事物变得不平常,同时也延长了人的审美过程而变得更加有趣味。陌生化的意义指向涵盖多个方面,包括韵律,音韵,句法和情节等等。仅举两个例子,譬如梅兰芳在«一缕麻»中说过这么一句话:“让我怎么答报他呢?”,如若改成报答俩字,观众听起来就显得平常而乏味儿了; 再者如«哈姆雷特»剧中,克劳狄斯祈祷完说了那么一句话:Words without thoughts can never to heaven go. (没有思想的话语是上不了天堂的),如果改成: Words without thoughts can never go to heaven,那还叫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吗?一下子就变成大平常话,韵味儿全无了。因此,俄罗斯形式主义更侧重文学的形式,强调文学性(Literariness)。作为表现派戏剧理论的代表人物,布莱希特提出了“离间效果”(Defamiliarization effect)一说。陌生化和离间效果从英文上看,没有多少区别。他的“离间效果”说要求演员与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合二为一。演员要驾驭角色,而不能像斯氏理论那样完全融化于角色当中,如«白毛女»。 他可以随时进入或跳出角色,若即若离,自由驰骋。在老式京戏中,演员虽与角色保持了一定距离,但规矩太死,缺少变化。梅兰芳通过国际文化交流,精通这两大表演体系,而各取其长,把离间与共鸣相结合,在程式化的表演中既有体验,又有表现,创立了独具特色的梅派表演体系,在世界上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相对来说,梅派体系更接近与布莱希特。
再从美学角度看,话剧作为西方戏剧的典型代表,属于近代艺术,其审美理想为崇高(Sublime),更强调冲突和对立。冲突乃话剧的灵魂,悲剧性占主导地位。悲剧所要表现的是剧烈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其目的是要揭示新旧观念的冲突,震撼人们的心灵。京戏作为戏曲的典型代表刚好相反,属于古典艺术,其审美理想是优美(Grace)。它要表现的是形式美,也就是戏曲的一些程式化的东西,譬如唱念坐打,咬字吐腔,衣着扮相等。至于内容如何,人们不屑一顾。就欣赏方式来说,也不尽相同。话剧演员不需要任何技巧训练,只要你能入戏,观众席上拉出一位即可当演员。因为观众欣赏的不是形式美的东西,而是以直观的方式来理解话剧所表达的社会内容、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形式美不美,无关紧要,形式丑也出来了。要表现衣衫褴褛,则越破越好。这在戏曲上则不然,既使表现乞丐也只是在绫罗绸缎上绣几个补丁而已。人们对戏曲的欣赏,不是理智的直观,而是感性的品味;不重内容而直接诉诸形式。戏迷们吃着瓜子,喝着茶,几乎跟着演员在那里摇头晃脑,一唱三叹,而且还闭上眼。与其说是在看戏,还不如说是听戏。总是在比较谁如何如何字正腔圆等等。这再一次证明梅派体系与表现派更有相通之处:重形式而不重内容。
在一次诸多名人聚集的堂会上,梅兰芳演唱了«牡丹亭. 惊梦. 山羊坡»,邱如白首次听了梅兰芳的戏,便被他精湛的艺术造诣给迷倒了。听完戏,他立刻修书一封给梅兰芳,表达了羡慕,赞叹和景仰之情:“梅兰芳先生,我头一回看见你的戏,就迷上了。我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把你当成男人,还是当成女人。好像一鼓掌,就会泄露心里的一个什么秘密一样。可只有心里最干净的人,才能把情欲演得这么到家,这么美!… …” 当梅兰芳来拜访他时,他又躲起来不见。六爷冯子光当面质疑他,把人勾来了,临了又不见。他就此明志道: “你当我是那个鲁二爷呢?六哥,我是干净的。我们认识了,我们也是干净的。” 在往后与梅兰芳的交往中,他也的确践行了此番诺言。后来,他为了辅佐梅兰芳的京剧事业,居然辞去了司法局长的职位。母亲骂他:“邱家五世为官,到了,出了个败类。” 但他不为所动,将梅兰芳带到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画像前,点上香,拜了几拜,两人义结金兰。他进而对梅兰芳说:“为兄对你的第一个期待就是战胜十三燕,战胜十三燕的不是我们,是时代。你的时代到了。”
在演艺事业如日中天时,梅兰芳邂逅了天下第一女老生孟小冬。他在一次梨园行内聚会上,临时即兴与孟小冬搭档演出了一出“梅龙镇”,正好一对反串。上场后,孟小冬没等演完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跟梅兰芳解释:“没扮上,我怎么看你都是个男的!” 由此可见,梅兰芳在台上和台下,艺术和生活之间分寸拿捏得很准。他俩的搭档演出非常叫好,一连演了十天。 二人自然生发出了情愫,由互相倾慕到依依不舍,梅兰芳首次尝到了自由恋爱的甜美。但好景不长,他的经纪人邱如白开始干预了。他以永远葆有梅兰芳那份儿“孤单”为名,试图断绝梅孟两人交往。他亲自登门规劝孟小冬:“小冬,知道什么是孤单吧?畹华跟了我这么多年,他心里的孤单一直都还在,直到他碰见你。可他的所有,一切都是从这份儿孤单里头出来的。谁要是毁了他的这份儿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 孟小冬却回答说:“你说的我懂,可我就是没办法离开他。” 见规劝不行,他又串通包办婚姻的太太福芝芳前去敬告孟小冬,不要分了梅兰芳的心,对她说:”梅兰芳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的。“ 更有甚者,他使出了极其卑鄙的手段,雇佣了刘锡长制造了一起恐怖事件,迫使孟小冬迅速离开了梅兰芳。直到梅兰芳赴美演出后,才得知真相。梅兰芳当面斥责他,他却回答说:“畹华,你只差一步就出神入化了。我不允许任何人挡你的道,哪怕这件事情我做错了!” 梅兰芳非常遗憾地对他说:”可你再也没有机会叫他站起来,听你说声对不起!” 可见,梅兰芳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有着多么高尚的悲天怜人的品格!这是邱如白一辈子也无法理解的。他强调梅兰芳现有的一切都是出自他那份儿“孤单”,似乎梅兰芳这颗艺术常青树只能用那份儿“孤单”来灌溉。诚然对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或作家来说,孤独感常常与之形影相随。那是一种孤独,也是一种孤傲,譬如中国古典文学常讲的“风骨”。优秀作家沈从文一生都与孤独相伴。他曾断言:“美丽总是愁人的。”[i] 他笔下的许多美丽的少女都是孤独的,譬如«边城»里的翠翠,«萧萧»中的萧萧以及«雪晴»中的巧秀等等。但是,沈从文的孤独感是与生俱来的,并非外人强加给他的。邱如白本是留洋归来的,思想应该比那些老派的人物更开明些,起码对梅兰芳个人应该尊重,但在这件事情上却很霸道。这也就显示出过渡时期的历史人物所特有的自相矛盾性,身上仍然残留着封建思想意识的痕迹。梅兰芳在美国纽约帝国剧院获得了超人预料的成功,观众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梅兰芳已经登台八九次谢幕了,可观众的热烈掌声仍然不断。梅兰芳准备登台再次答谢观众,却遭到邱如白和六爷冯子光的阻拦。邱如白小肚鸡肠,从个人利益得失规劝他:”你不能再上场了,观众宠不得啊,你太真心,他们可能就不把你当回事了!你要是虚情假假意,他们反倒捧着你了!”,冯子光也补上一句:”这倒是真的。” 梅兰芳喝斥他们:“请让开!”,从容地走上舞台,又一次深深地向观众鞠了一躬,真诚地答谢了他们的热情。这正是梅兰芳的大气,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正气,则塞于天地间” 且不说这二位,就是当前的一些抹着文化口红,游走江湖的“大师们“能与之比拟吗?
三
影片中还有一个虚构的人物,不能不提,那就是田中隆一(安藤政信饰)。作为日本驻华使节的一员,他精通中国传统文化,爱听京戏,是梅兰芳的一个粉丝。由于日军侵占了北平,梅兰芳决定停止演出,并在一次集会上向观众道别。田中隆一在一次日本军事会议上迟到了,就是因为参加了那次群众集会。他在会场上阐述了中国文化的影响力,他特别注意到了中国文化对历代那些占领中国领土的侵略者们的同化作用。他为其上司谏言道:“所有占领过支那的异族统治者都是在被支那文化同化之后而结束统治的,作为少数民族的清国皇室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异类,狂热地迷恋汉族的京戏。梅兰芳就是支那出现的最伟大的优伶。他扮演的上百个角色,象征着支那人的喜怒哀乐。梅兰芳代表了他们的情感,而支那人把情感叫作人心。只有征服了梅兰芳,才能征服支那文化。日本帝国才能不重蹈支那史上其他占领者的覆辙。”
田中这个人物性格非常复杂,作为侵华日军的一份子,他是服膺于日本军国主义的鹰犬,试图在文化上征服中国大众,从而维持日本侵略者的统治地位。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从小受到梅兰芳艺术魅力的感染,痴迷于京戏,成为梅兰芳的粉丝。他对京戏的热爱不亚于当地的国人。日本全面入侵中国之后,梅兰芳决定停止演艺活动,表现出一个艺术大师应有气节。一生都在辅佐梅兰芳艺术生涯的邱如白感到非常惋惜,找到梅兰芳,劝他不要息演。邱如白对梅兰芳说:“梅家三代人的心血说扔就扔下啦?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他日本人要是不走,难道京剧就该亡啦?要是德国占领了英国,那英国人就永远不演莎士比亚啦?只要京剧还在,这国亡不了”。他别了梅兰芳,走了几步路,还朝天高喊了一句:“别把戏荒了!” 单从艺术角度讲,他说的也没错。艺术是至高无上的,它是对生活的最高品味的升华,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表征。
梅兰芳抵达上海之后,在田中隆一的暗中指使下,孙老闆请他去演两场戏,被他拒绝了。送别时,六爷冯子光还捎带问了梅兰芳一句:“真不想演了?”,梅兰芳毫不掩饰地说:“想”,但他不想被日本军国主义等邪恶势力利用。在这点上,他也深受十三燕的影响,有着宁折不弯的大无畏气概。田中隆一后来找到梅兰芳的门上,劝他不要拒绝前面那位孙老闆的邀请,但他直言相告:“我已经拒绝了” 田中隆一听后,带有了几分愠怒地说:“我一直以为在做一件好事。不管中国怎么样,至少梅兰芳还在。” 梅兰芳义正词严地回答他:“有人愿意看一个弄脏了的梅兰芳吗?
田中隆一后来又邀请梅兰芳去见他的上司古野中将。古野居然把梅兰芳送进一间牢房里,这让田中隆一也感到惊诧。这位日本军头妄想以此来威逼梅兰芳答应他们要求,梅兰芳坦然拒绝了:“不演!” 田中隆一忍不住发作了:“为什么不演?你要知道我在中国看过你多少场戏?你第一次来日本,我才十五岁,因为父亲战死了,叔叔带我去看了你的戏。” 这是他的真情流露。
古野气急败坏,亲自走进牢房,让翻译转告梅兰芳:“他是个在台上装腔作势的臭女人。” 梅兰芳从容地回答他:“在台下,我可是个男人。” 古野拔出军刀威胁要杀掉梅兰芳。田中隆一向他鞠躬求情,并说:“日本军人不应该这样对待梅兰芳。” 那位军头撤了,梅兰芳也被释放了。
此番目的没有达到,田中隆一又施一计,特意把号称师爷的邱如白请来,试图利用他促成梅兰芳年底在上海为日本人演两场戏。他还向邱如白保证仅仅是两场商业演出,不会带有别的色彩。他希望梅兰芳先生永远留在舞台上。他还特别提到“不管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该不朽。” 而且邱如白的心血和贡献也跟着不朽。正是这番话深深打动了邱如白的心,使他掉入了圈套,假以梅兰芳的名义给那位孙老闆打了电话,答应了那两场演出。直到第二天,他从报纸和广播中发现上了当。收音机的广播中声称:“日本军队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晚八时攻入中华门,占领南京。昨天深夜,梅兰芳博士给本台打来电话,表示将于近期复出。梅博士选择之时机与日本皇军对南京的占领似有微妙的联系。”
在给梅兰芳造成这么大伤害之后,邱如白又来到梅家,可是没有一个人待见他。他还声称,不是来请罪的。他依然向梅兰芳解释他的看法。“畹华,战争隔几年就一次,你牺牲了你的艺术,一切又都重归与好,烟消云散。这就是寻常世界。可你呢?你不光是为了一个寻常世界而生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哪怕人家误解了你。” 梅兰芳反驳道:”可你当年告诉我,人不光得活着,而且应当往好里活。活得好,好好活着,活得不害怕。你自己说的话,你忘了?” 梅兰芳从此闭门不出,蓄胡明志。他还请大夫打了伤寒针,有意使自己发高烧,拖着病体去应付日本人布置的记者招待会,最后晕倒在地上。梅兰芳的英勇举动表现出了一位艺术大师面对强敌,宁折不弯的伟大气节。古野不甘心在梅兰芳一事之上的连连失败,又启动了针对梅兰芳计划。也许田中出于良心发现,他不愿执行那个计划,最后吞枪自杀了。田中“不管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该不朽”这句话,不仅打动了邱如白的心,而且也道出了一个深刻的哲理:艺术是超越国界的。邱如白上述对战争,寻常世界和不寻常世界的理解,也是耐人寻味和令人深思的。总之,艺术是超凡脱俗的,因而富有恒久之魅力。正如这部影片的英文译名:Forever Enthralled.
[i] 参见«沈从文全集»: 第13卷, 太原: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