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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公交上的白莲花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1-08-13 10:41:42  浏览次数: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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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我的妈呀!”

冷不丁的尖叫声,发生在车门关闭的刹那,刺穿了众耳。

车上出现了骚动,像是起了突发事件,过道上甚至有了肢体推搡,是出了窃贼,还是发生了啥不堪的事情,长途车的险情是难以预测的。

一阵混乱过后,人们看清尖叫的是一位凃红唇的少妇,她右手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才登上车门。少妇娇滴变态的眉眼声调引导众目盯向前排司机身后的空座,原来那里从窗口斜射进的晨辉里只是安静静地仰躺着两朵白莲花。

这是个夏日周末普通的早晨,自深山开往县城的首班长途车沿112国道线,由西向东驶出峰岭云端,垂身撅屁股,穿越了深谷和黑嶂,走走停停,刚刚抵达光亮的平原地界儿。

虚惊解除,惊诧还在持续。

“鬼妖的水莲,好怕人!”

少妇张大的嘴巴难以闭合,额顶青丝脊骨腰肢和圆臀从上至下仍在一个劲儿抖索。也难怪,此地山根下的女人贱的就这般邪乎,差不多一年四季里都是早穿皮袄午披纱的时令天气,奇异的地壳落差,广漠的地域空间,早晚反差强烈的冷热不均,使这里沟沟叉叉生养出的女人不管丑俊贫富,稍有丁点动静就惊乍乍的。

山根妹子们的敏感与城里女人的娇滴不同,城里的贵妇千金多懂晓得矜持、含蓄,有节制,哭笑也是要讲个分寸的,而这里的野妞村花们则是不管不顾的,随意随地的喊叫,满世界的撒放,无来由地坐地上扯开腮帮子就哭闹,经常惹得男人们肝火窜生,有不带眼的婆娘因此挨了揍还不知道为啥。但多数情况下是相安无事的,如果是夜晚被窝炕头里钻抖出的叫唤,那就比圪梁梁上的山曲儿耐听多喽,享受的待遇肯定就大不相同了。

“谁们家的呀?”“问呐!是谁们家的花蛋蛋?”

公交引擎轰鸣加速,车头摆向车轮滑向主道。这会儿,没人再理会少妇的疯癫乖张,扎堆充血的眼球都被空座上的白莲黏住。先前匆忙上车的旅客也没注意到座上的白莲,大家以为是那位旅客带上车的,连番的喊问过后,人们发现两朵白莲竟然没有花主。

眼前的莲花分明是刚采下的,或许就在半个钟点前或更短的时间,花体通身散放着浓浓的水气和泥塘清荷特有的味道。两朵花苞分别连着一节毛茸茸的绿茎,朵冠赛过碗口,花瓣表面渗缀着细小的水粒,婴儿尿似的濡湿了一小圈座套。看得出花姐妹上路前受到了周到的呵护打理,环绕花体被薄膜包裹,宛如披着一件透明的斗篷,尊贵地躲着周遭的污秽。但她们在嘈杂的车厢内显得很孤零,只是偶尔乘客多出现短暂拥挤时,那一路上都面朝窗外想着心事的售票员才扭头懒懒的提示一句:“小心,别碰它!”再细问,并不耐烦的售票员直棱眨巴着眼睫毛,一脸的不快,解说的含混不清的。

一时间,无主白莲变得诡异又神奇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在车厢中滋生漫延。白莲的身世、来历,去往何方,到底是谁把它们送上车的,花主人为啥要潜伏隐身,加上两朵白莲朵冠出奇的大,水亮亮的扎眼,撩拨着众人的心弦。种种悬迷成了人们一路上解不透掰不开的话瓣。

“是那位情哥哥送给城里小恋人的呗!”

各类花猜想夹杂着少许猥亵的色脸笑波,像高温烘烤下的醋缸酒糟都被发酵激活了。

车上接连出现了一些杂乱搞笑的状况,有旅客眷恋的不行,迟迟不肯下车,错过了下车的站点,有的把布袋、行李丢在了过道和行李架上,最初那位尖叫的少妇在一座桥头前下车时,匆忙中险些把携带的孩子遗忘在车里。不少人拿出手机拍照,一位染着玉米樱颜色头发的小青年被几位露肚脐眼的潮女拉扯裹挟,呼啸着冲上前无视售票员的劝阻,翻摆着怪诞的花样在莲花座前弄姿玩萌,折腾了老大工夫,搅得车内秩序大乱,厢体颠簸,惹得前面的司机师傅不得不边把着方向盘边扭过粗脖子大声咆哮喝止。

但多数时候车厢里是静谧的,昏暗沉闷的车厢被明灯般的花容照耀着,车顶、厢壁、窗、破损的塑胶地板、黏贴着小广告的肮脏座套,张张倦怠的面额都辉映着浮雕般清虚的花影,人群间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温情,时而会有些贴耳的喁喁私语。旅客中也有操着一副阅尽人间春色得意神情的主儿,他们都是这趟公交的老乘客,已经多次目睹到座上的白莲。车外还时常挤来一张张急火火的面孔,他们挥动肉巴掌使劲拍打车门,这些不速客不知从何方赶来,既不走亲戚也不进城购物,专门穿野地赶到公路边拦挡这趟公交,为的就是一探花容。

往返于大山与平原的公交,每天晓夜从山里一个叫雁门的地方发车,最初乘客并不多,若是天好盘山道不塞车,朝暾升起的时候驶出大山隘口。出山后,公交每次都停靠在山根下的一个小镇边歇脚,等候新乘客。这里距离要去的县城还有一百多里,四周人迹稀落,就要驶向大平原了,前方还有不短的路途 司机和乘客都要下车买点吃食,伸伸腰板,吸口山野新鲜的空气,有的则要急着找地方方便。

售票姑娘记得,每当春去夏来暖风扑面,热流烘热脚踝的时节,逢周日,公交车停靠路边时,就有一位穿戴整洁的老妪准点出现在车门口,她身材矮小精致,神情冷傲,但对她却十分客气。老人总是趁人们下车方便的当口,腿脚麻利地绕过车头,悄悄登上车门,优雅地朝她笑笑,掏钱买张去城里的车票,然后就到前排座位上默默地坐上一会儿。待到下车的旅客陆续返回时,老妇就起身再次朝她微笑颔首(她们之间好像有了某种契约),还没待她回过神儿来,老妇已悄然下车,不知了去向。这时的空座上就出现了两朵散着幽幽暗香的白莲花。

靠近公路的小镇名叫官塘镇,笼罩着一种繁华过后的荒僻与苍凉。小镇偎依大山,俯视平原。现存的镇区并不大,但镇区周遭却遍布着不少林地草甸和长满苔藓的古迹废墟,什么开善寺、古城垛、驿站、戏楼、老井,还有些遗址根本叫出名称来,发霉的砖头瓦块和蒿草藤条虬结覆盖的土丘鼠洞,昭示这里曾经有过非同一般的繁盛,而如今的镇区就像狗吃月亮似的被荒漠蚕食,缩减成一条东西向窄窄的老街,镇内的年轻人大多去了长着椰树林的海边或有高铁驶过的县城,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啦。老镇本身实际就成了一具残骸,形如一架趴窝散架沉埋灰烬千年的古筝。镇区瓦脊上空还歪挺着几株牛腰粗半枯死的古槐树。

古镇西头一座老宅前,有汪塘水,像面镜子,看上去不大的塘底也就能停放两辆旧式马车。这里背阴向阳,每当入夏,随着季风暖流的涌来,碧波开裂,小池塘都提前半月钻出荷尖,竟是一水的白莲,登高远眺仿佛是刚下厚的一塘鹅绒般的冬雪,又像是广漠大地深处窝藏的一群鬼魅的小花灯。

与塘堤隔着条沥青小路的老宅里住着位受人尊敬的单身老人,镇上人都叫她吴老师。吴老师是乡村小学教师,退休后便做了小池塘的守护者,每逢花季,老人整日与塘花相生相伴,那股专注慈爱劲仿佛是在守护着一帮隔代的青少儿女。

吴老师晚育,三十大几才迟慢地在塘边生下一个娃,取名叫吴刚。十三年前家教严格聪慧过人的儿子从省城大学毕业,在平原县城参加了工作,回家稀少了。从那时起,吴妈妈就有了个怪癖,每当小荷露角,有芙蓉出水张嘴,等不到天明她就步出家门,踩着潮雾晨露来到塘堤,面映雾纱底下的清波,观荷角,探花情。待到周日,老人就赶早从塘里圈点海选出两枝最大最鲜的花苞,然后招呼邻家小子帮忙入塘采下。

接下来,老人像是要惜别两位远行的天使少女一样,趁着清早的鲜活水灵将她们精心妆扮一番,送花上路,赶钟点去镇外国道边等候开往城里的公交车。为了避免街人围观、贫嘴舌们的纠缠耽搁,也为了不让白莲路上沾染丁点市井粉尘腌臜,老人每回都要给白莲罩上一块古旧的老绸布,捧抱在怀里。起初老人对售票员是有所交代的,以后时日拉长,老人每次朝售票姑娘挤挤眼就下了车,一切叮嘱就都搁在了信任的眼光和嘴角神秘的笑纹里了。

老人知道公交车进城里就路过县城主街儿子单位的大门口。小时候她听上辈人讲过,儿子上班的地方曾是延续了两个朝代的旧衙门,喊喝声里不时有铜锣敲响,那里该是出入过多少县太爷的官轿是数不清的,现在耳道里仿佛还能听到那时的回声;衙门口旁蹲着两尊青面獠牙的大石狮子,内设高阶大堂,里外森严瘆人。解放后衙门口的石狮子不见了,轿子也没了,小时候她曾拽着舅舅的衣角匆匆走过那条秋叶纷飞的大街,想不到今日自己的儿子成了那个大院的主人,当然那里的一切与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她确信看面相性格有点,但做事认真老实的售票姑娘,会按照她的托付把花安妥地送到儿子单位的传达室的,为了不招人嫌她特意以人头份买了全款额的车票。

湿热的夏风恍惚间吹过了池塘十余载,公交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都换了好几茬,但空座上的白莲依旧姣好地安在,从不落空花季。再往后,来往的熟客们就多长了个心眼,只要周末这天公交车驶近古镇,便商量着把前排老人常去的那个座位故意腾留出来,专门用于迎候两朵白莲的到来。公交车上也由此诞生了一支自发的杂牌军护花队伍。

“我儿是塘水边生的,打小闻惯了老家的莲香嗳!”行走在老街上,遇有乡人盘问,老人都是这样轻淡的应答。乡邻街坊们大多判定老人是思儿心切,才这么中了邪似的不停歇地给儿子捎送莲花。

塘水里莲花开的茁壮,老人的儿子也出息的好,不仅在城里娶妻生子,工作表现超凡,竟从小科员出人头地一步步当上了副县长。这超出了老人预想。

这个周末,晨星未落,吴妈妈照常起大早来到塘边,心肠却从未有过地扭转踌躇起来。堤岸上除了几棵杨树,浮雾,草虫的唼喋,周遭空寂无人。老人触景生情,眼眶里的老泪管也管不住,串珠似的簌簌砸落塘面,溅开一圈圈细小的洼坑和涟漪。

几天前,城里报来喜讯,儿子吴刚再登高阶擢升了正县长,这本该是件荣耀故里的开心事情,但老人却是心生愁绪。天擦黑,儿子再次打来电话,说要接她去城里。以前儿子、媳妇就多次要接她进城,她都没应,原因是她住不惯城里鸽子窝式的楼房。有年春节,她曾进城小住过一段,但没捱过正月十五,她就借着要逛古镇灯会的由头打道回乡了。她一个人清静惯了,嫌城里挤叉憋气,老人觉得那热闹的城池远不如老家的小池塘边住着爽快。当然她更舍不得的是相邻街坊和几年前去世的他爹,她要守着老伴的坟给他上香,摆上几块街角老辛家糕点铺烤制的莲蓉点心,一辈子老头子就专好这口。她还要隔三差五跟他唠唠嗑的。

“妈,你就来城里吧,你一个人住乡下我实在不放心!妈,我现在更忙了,你就答应我吧啊!”

这次儿央求的更加迫切,句句话语敲打着老人的心。官差不自由,她明白儿子已是身不由己,公家的事务更忙碌了,她这把老骨头扔在乡下的确让儿分心。听说现在儿子也调换了大房子,更宽敞了。“唉,早晚也是得投奔儿的。”没办法,掂来掇去的,她应允了。

儿子今早就要来接她,莲荷眼瞅着送不出去了,但她还是找人采下了两朵,也想不出究竟要干啥。

天光灰蒙,吴妈妈手捧着水莲留恋地抬眼望向镇区东南,出街口往南拐有条长坡,爬上坡就是公交车每天停靠的地方。算算这会儿也该是公交车驶出山口的时刻了,老人由不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环望身后连绵的山脉,崴嵬大山隐身云端,很不情愿现身似的,再回看脚下的水塘,池水混沌,一塘荷花枝连枝,叶牵叶,铺开的叶面上卧着蜘蛛大的泪痕,连脚面鞋袜都爬满了湿凉凉的露珠,听上去满塘是心碎的哭声。

吴妈妈惆怅的心徘徊在惆怅的水面,怎么想都难以割舍。

“咳——”老人一阵长吁短叹:“走吧,再怎么着也是儿子的事要紧。”

吴妈妈的胸腔内拧成了疙瘩,但老人的性格是刚毅的,她快速挪步狠心离开了塘堤,踏过小路,停步伫立在家门口朝东街口张望,等候儿子。

看不太清的东街口,雾霭迷离,挨近老城墙废墟的空旷地上,有群打闹的孩子蹦蹦跳跳在唱着新版的歌谣。听着习风里那时远时近清脆灌耳的歌声,虽分辨不清一句词儿,但那欢快的古调童音,使得吴妈妈的心舒展了许多。老人的眼仁前不由得浮出一叠旧日光影:还没出月子她就抱着儿冒着受风着寒的乡俗大忌,出门跑到塘坡下嗅闻儿出生后的第一波荷香;隔年儿子抚着莲枝第一次发声叫出了妈妈,这让初为人母的她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傍晚听着树上的知了声,她倚着门框陶醉地瞅着儿光着小脚丫入塘捉青蛙的情形;冬日床边给上火生疮的儿喂食藕片莲子粥;暑假在外读书的儿穿着娘亲手缝制的青布裤褂纳底鞋骑单车,迎着刮出十里的荷香朝家奔的小模样……一幕幕如在昨天。

儿子正在路上,母亲的感觉提醒她儿离家不远了。

街头上空有飞云掠过,云下传来喧哗和汽车喇叭声。远远的街口出现了一个墨点,慢慢变成一团光亮,明晃晃的摇进了老镇。她知道那是儿子的轿车。

儿歌声打住了,有孩子在喊叫,有人影在闪躲,讨厌的街狗吠声四起。轿车驶进店铺房屋狭窄挤簇的老街,不停地鸣着喇叭,穿街而过,车速并不快,但车后部还是扬起了一道黄尘,像是一条高高竖翘起的老狼尾巴。

吴妈妈静静的观望,脑门起皱,眉心拧,眼神儿在变,面庞上芙蓉花样的喜悦容颜风似地消散了,惊骇的脸颊在读秒,由黄变灰变白,堆起乌云。随后老人的头、嘴巴、脖颈子、双肩、小腿全都战栗起来,难以自控。

轿车带着一股与水塘荷香极不相溶的尾气怪味,魔兽似的停在了荷塘与老宅之间的沥青路上,驱散了周遭的虫虫鸟鸟,气派光鲜的钢铁之物,立马让古镇的瓦舍天空黯淡了。

“妈,收拾一下上车吧。”

乍看,他更像是个文弱书生,偏瘦,但当他从轿车后座推门移身下车扬眉打量前方时,那审慎中深藏的锐气,处处体现的庄重约束修身与克制,正在培养中且已具雏形的基层领袖风范,立马会让你感到一种无形的威慑,这是只有在官场上反复磨砺漂染才会滋养出的官威气度。他身着朴素的长袖白衬衫,相信在他的轿车里至少还备有一件深色的夹克外罩,这一切都是身份、场合或者说是工作的需要。然而,当他看到母亲时却豁然露出了几分孩子气。他小跑着上前,亲切地叫着妈妈。

耳蜗边儿子的呼唤竟让吴妈妈一惊,她像是刚从一场睡梦中醒来,手中刚采下的白莲花脱手掉落到了地面。

吴妈妈好像压根没听儿子在说啥,一个劲儿扭头望着儿子座驾驶来的方向,瞧着尘埃后老街上身形变小四散的乡人,耳畔回荡着四下胡同里女人急切召唤孩子回家的喊叫,那尖利干裂的嗓音盖过了连片起伏的狗叫声。

老人双目窜起了怒火,但强压着,整个面部都在痉挛、抖颤,她仰头,用炽刺的目光逼视打量着儿子。

“瞧你……你这是……”老人愤懑地背过身,嗓音阻塞,但很快变得干脆果断:

“妈不跟你进城了,你走吧!”

“妈你怎么了?”吴刚意外地随老人愠怒的眼光望向驶来的路,稍愣神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紧忙朝妈妈道:“妈,您别生气,是我一时疏忽。”

吴刚脸红地弯腰拾起了从娘手中掉落的白莲,手在哆嗦,面呈愧色,有点错乱着慌。他连忙解释:“妈,我今天是有点着急,下午两点还有个省里的电视电话会要开。”吴刚说着转换语气,感激地看着老娘:“妈。这么多年您每次送到城里的白莲,我都插在办公桌上的青瓷瓶里哩,直到荷香完全散尽在我的办公室内,我的办公室长年都飘着老家来的荷香清气呢,同事们好羡慕哦!”吴刚兴奋地讲着,口气故意有些夸张,他想宽慰老娘,讨娘欢欣,随即他又郑重下来:“妈,儿子明白您操的是啥心思。妈,今天你就原谅我呗。”

吴妈妈瞅着儿悔过的样子,转过身,脸上的气恼稍缓,眼光柔和下来。

 “儿啊,你爷爷和你爸爸过世前,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你这棵独苗把咱吴家的家规传下去,不能断线,”老人忧虑的目光从儿子身背后明光豪华的座驾上扫过,威严的座驾下铺展着一间驴舍大小的阴影,覆盖了窄小的沥青路,也罩住了半个池塘,碾过乡街的轮胎齿牙还在发散着狰狞快意的热气。

当老人的目光再次重新移回到一副官派形态的儿子身上时,不由的怦然心动,倒吸了口凉气,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一股突来的恐惧波流麻酥酥地袭遍了全身,从头顶流到脚趾。儿子已然不是泥塘边那个天真听话爱捉青蛙的少年啦,也不再属于这个破落的小镇,现在的他已是双肩压着一方百姓的福分担子,万民敬重的父母官,联想起刚才儿子轿车驶入老街的一幕,老人的脑海里竟再次怪诞地浮出旧日官老爷鸣锣开道巡街的场面。如此巨大的变迁,她好像才意识到观察到,自己这个为娘的还有资格数落他吗?她只感到有一只无形的巨掌把她从儿子身边猛力推离开去。老人沉青的脸失了血色,灶灰样苍白,有那么一阵心跳加速,四肢躯干出现了轻微的但是来自骨髓的抽搐。

良久,老人才恢复了平静,但她并没有让儿子察觉这一切。

老人重新又眺望了一遍山影下渐渐宁静下来的古街。老人想说话,可喉咙却像是卡进一坨淤泥,喉结艰涩地连续蠕动吞咽下几口唾液才得以开腔,嗓音里依旧呛着火气和刺痛,却是放缓谆谆地历数道:“咱老吴家祖上出了许多名人,但不论是为官的、经商的、还是学文弄武的,不管是谁,在外面多么显贵风光,回到老家都是要在街口停骄下马,徒步走过这二里长街的。乡亲为大,见人矮三分,是咱老吴家的古训,更是咱吴门兴家的根脉和福分呐!”吴妈妈举目久久地凝望着吴刚:“儿啊,你成人啦,为官了,妈管不了啥了,可我儿不能丢了这个规矩!”

“妈,这些老规矩我都记得,忘不了。妈,咱们上车走吧。”

吴刚悬着的心放松下来,他知道母亲刚才是一时生气,让老人家把话说出来就痛快了。但多少年过去了,母亲对老街上的事和吴们家规竟还如此敏感在意,这是他没想到的。他坚信老人家是不会改变随他进城的主意的。

老人轻挪脚窝,目光慢慢移到儿子手中抓握的两枝白莲上,美丽干净的花瓣在摔落中已沾染尘土,打蔫失色了。吴妈妈双睛盯住脆弱蒙羞的花朵,不说话,再次驻留了足足有一分钟。

母亲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吴刚猜不出,是心疼,还是苦痛自责,但就在这时光停顿的刹那,老人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越发深邃了,整个人都换了一副神态。老人胸脯起伏长长舒了口气,轻抬手给儿子整整被山风吹凌乱的衣领,又用袖头拂去儿子肩头沾落的一星点污渍,动情地道:

“儿啊,妈知道,如今当个县长不易呀,还是正的了……”吴妈妈再次瞭望身后静默的群山,接着又扭身面朝烟气蒙蒙,一直向东南天际倾斜沉降下去的大平原,感喟地自语:“世事难料,仕途艰险,我儿难啊!比旧时坐衙门还难。”吴妈妈突然抬高了嗓音:“妈想好了不跟你进城啦。”吴妈妈说这话时忧患不安的面容释然了许多:“儿子,你放心,妈的身体这不是还挺硬朗呢吗!吃嘛都倍儿香,血压又不高,还能照顾自个的。”

见母亲不肯原谅自己,吴刚悔恨着急地跺脚,眼中烁出了泪波。

 “妈,是我错了,你就答应我吧妈!回头我去挨家给乡亲们赔礼道歉。”

吴妈妈正色道:

“吴刚,妈主意已定,只要你一天为官,妈就不进城!”

吴妈妈用力攥住儿子的手腕面向水塘,脸容漾出一种掩压住愁绪的坚定:

“妈不是不饶你,你看妈还真不能丢下咱老吴家门前养的这池白莲,妈这辈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件事了,妈要照看好它们。妈知道你们城里繁华,吃得好,住得好,可离着娘的荷塘远,看不到咱这用山泉活水养鲜的白莲。你乡叔婶子们都说妈瞎心,有福不会享,是呀,糊涂的娘要坚持年年采莲花送给我儿哩!妈觉得呀,莲花安好,我儿就安好,有莲香清气伴着我儿,我儿就不会中邪生病的。你不用老是惦记着妈,一年回来看妈一趟就行。”

“妈!你这是何苦呢……”吴刚忍不住痛彻地大喊一声。从小深知娘硬朗脾气的他,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许久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在年老孱弱的母亲面前自己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娃,他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为啥这么快就如此绝决地改变了主意,难道这短短的二里乡街路是娘预设的一道考场?娘啊娘……,他的脸颊骨热刺刺的,双眸流转着惶惑不定的光。但也只有到这一刻他才醒悟到,母亲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他这位县长的妈活的并不松心。他伸开臂膀心疼地将母亲紧紧抱住,失声哽咽在娘的怀里。

儿子流着泪走了,湿濛的西街口站着目送他的老娘。

自此后,花季里从大山根开往城里的公交上,两朵冰洁的白莲每周都在晨光里离开泥塘按时出发。随着驶往繁华地带车厢的移动,夹杂着时而骤起的女人破嗓的尖叫,与青山对应的漫长国道上那扇靠近车头的小窗,总是流映出两道雪白耀眼的花影和一股不散的清香。没人知道这位留守老家的瞎心母亲,给儿采下的白莲花要送到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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