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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二十二章 日本料理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8-13 17:34:03  浏览次数: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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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许立下班回来时,安娜的最后一个菜刚好起锅,艾米在后院里浇花,随身听挂在她的后腰上。

仅仅几分钟,许立就发现了安娜的异样,发现她曾经哭过。然后,他很快便从艾米嘴里得知了白蓝鑫“重病”身亡的消息,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吃完晚饭,安娜给许立泡了杯山楂枸杞菊花茶。每年夏天她都记得这样做,既可以润喉、又有助于消化,更重要的是许立喜欢山楂的微酸,这或许源于他山西人的口味。

“艾米告诉我,白蓝鑫出事了!这真是没想到,你还好吧?”许立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事情比艾米告诉你的更糟,蓝蓝不是因病去世,她是自杀的。”

最后三个字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安娜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到,却好像是炸雷一样在许立的耳边轰响。他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娜拉着许立在沙发上坐下,“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反应,完全无法接受。那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一边说,她一边把白蓝鑫自杀的事情交代了个大致,然后,从一摞报纸下面拿出白蓝鑫的信,递给了许立。看着他惊诧的眼神,安娜无力地答道:“她不是一时冲动,或许策划了有一些时日。她没有给身边人任何解释,却特意把信寄给了我。”

接过信的许立脸色阴沉,露出满腹狐疑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在许立看信的时候,安娜起身去看了一眼艾米。假期中不用保持日常早睡早起的作息,她捧着小说正看得入神。

再回到客厅,白蓝鑫的信已经折好放在茶几上,许立用手揉着太阳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掉过眼泪。

“老许,你……”安娜再次把茶杯递给许立,想说什么却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许立抬眼看着安娜,他叹了口气,“安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对于她这样的结局,哪怕是局外人都难免心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有对她说声谢谢。心里有愧啊!”

安娜凑过身来,表情复杂地望着许立,心里更是五味陈杂。“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安娜,我要谢谢你,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许立一声长叹,说得坦然。

安娜的眼圈突然红了,她紧紧抿着嘴,似乎不这样,她便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我也该好好谢谢她,只可惜再也不能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愧疚。

没等她继续说下去,许立放下茶杯,一把把安娜揽进怀里。安娜的身体冰凉,抖得厉害,这个动作让她得以松弛下来,眼泪终于滑落,她在许立温暖的怀里啜泣着。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她就是太好强了。”过了好一会儿,许立才缓缓说道。

 “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合情合理。我只是从来不知道,她心里那么苦。”安娜依旧依偎在许立的怀里,他的心跳声就在自己耳边,这让她觉得很踏实。

 “是啊,我们都忽视了。”许立的眼神迷离,被回忆带到了许久之前。“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她就一直是个积极分子。有一次她负责组织个活动,是什么朗诵比赛,具体的我也不记得了。她找到我,希望我参加,或许觉得我的声音还算好听。可是,你也是知道的,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也不想耽误学习的时间。”

看到安娜抬起头,听得认真,许立亲了亲她的额头,继续说道:“我正推脱着,她却突然哭了起来。我一下子就窘了,恨不得马上跑掉。可是,我只能呆在原地,实在于心不忍,就连忙答应了。结果她又笑了,一边笑,一边装作没事儿地说,‘没关系,我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其实,这个比赛没什么的,你不想参加就算了。’后来那个比赛再也没有下文,我也没敢再问。”

“当时吧,心里挺不理解的。不知道她那么费力地做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许立叹息着,思绪已经飘回那个夏夜。只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安娜,那天晚上在宿舍楼后面的大树下,看到突然哭泣的白蓝鑫,许立的确有过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但只停顿了几秒钟时间,便把她揽在了怀里。

突然在心底闪动的情愫,很快就被对方拒绝,那之后,许立才注意到白蓝鑫身后的安娜。相比较恬静沉默的安娜,白蓝鑫更像是一颗闪烁在夜空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却会永远停留在心底某一个地方。

2.

“我小的时候,和姐姐一起,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你知道我父母常年在地质勘探队,直到我上高中才回到北京。”安娜突然开口,说的却是她自己的事情。

“和我姐姐不同,我是差不多四岁才到的北京,那之前一直被我父母带在身边,天天在野地里跑。”

“被送回北京,是为了让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这也是我父母没办法的事情。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为难吗?”

许立用嘴唇摩挲着安娜的头发,低声说道:“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安娜苦笑了一下,“我爷爷和你妈妈一样,重男轻女。我妈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因为工作繁忙,和我爸说好不再要孩子,这让我爷爷大为光火。我姐姐从小跟着他们,是他们的心头肉,可我就不同了。”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爷爷曾经抱过我,或是夸奖过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认识,更不像姐姐那样大方,有城里人的样子,我不喜欢说话,更不会讨好他们。”

“而且,我很怕我爷爷,总躲着他,我想这样的一个女孩儿,更是加重了他的怨气。本来呢,奶奶对我挺好的,和对我姐姐一个样。”

说着说着,安娜就再次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了。许立听得认真,平日里她很少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如今既然开口,定然有意想不到的地方。果不其然,安娜接下来的话,在那天之后常常在许立的心头萦绕。

“大约我九岁的时候吧,我已经被他们调教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乖女孩儿,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算是人见人爱。我以为爷爷奶奶已经认可我,像喜欢我姐姐那样喜欢我。但是我错了!”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天气也特别冷,爷爷突然就病倒了,还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应该是肺炎一类的感染。我的棉鞋小了,奶奶也一直没有给我买新的,就凑合着穿姐姐那双底子裂口的旧棉鞋。”

“小孩子原本是不怎么在乎这些事的,可是我的十根脚趾都长了冻疮,一整天里又疼又痒,夜里也睡不踏实。正因为这些冻疮,有一天的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听到奶奶和爷爷说,要是觉得带两个孩子身体受不了,就把娜娜送走。”

安娜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那泪水中充满无助的悲戚与柔软的祈求。然后,一滴眼泪慢慢从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滑落到腮边,她伸手抹掉。“那天夜里我哭了很久,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不给我买新棉鞋,原来她一直想着要把我送走。从那天夜里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再努力都是没用的,人得认命。”

一阵始料不及的心痛,让许立突然陷入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中。“认命”两个字像一把尖刀,不断刺戳着他的心脏。许立的目光变得浑浊,心思越飘越远,整个人困在由往事与痛苦回忆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之中。

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段混乱不堪的日子,想起了当时自己濒临崩溃的样子。从澳洲回到中国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战战兢兢,终日里惶恐不安。他等待着安娜对自己宣判死刑,等待着自己的生活在一片狼藉中坠入深渊。

与此同时,他的每一天都努力地活着,只要安娜不下命令,他就是最忠诚的奴仆,拼劲自己的一切,企图弥补犯下的滔天大罪。他最怕的不仅仅是安娜的决定,他也怕面对艾米。只要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杀了她,便止不住地颤抖。

可那根本没有用,他不还是毁了自己的生活,毁了安娜,毁了他们的未来吗?他甚至期待安娜快快行动,将他挫骨扬灰,省去这一天又一天的折磨。

他没能等到安娜的决绝,却等到了白蓝鑫的安慰。他几乎不敢相信,在那样的境况下,还有人会对他施以援手。她说了很多话,自始至终,许立都没怎么听懂,或者说不敢相信。他难道不是个恶徒?他难道值得被原谅?值得再次被信任?

是的,当时的白蓝鑫就是那样说的,许立永远都记得她眼眸里的仁慈。他几乎想要跪在她的脚下,亲吻她的脚趾,向她忏悔,对她感激涕零。

然后呢?他想起白蓝鑫的怀抱,没错,当时的她就那么毫不犹豫地将他揽在怀里,像一位圣母用宽厚的胸怀接纳那些迷途羔羊。他痛哭流涕,像是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也紧紧抱住了对方。

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安娜,但他不想松开手臂,他怕一旦松手,一切都会化为泡影。他不知道当安娜目睹那一幕时,会生出怎样的想法。他已无暇思考未来,如果一定要死去,他情愿就在那一刻。

一天之后,他终于等到了安娜的宣判。当他听到安娜的原谅时,他有一种死而复生之感。“我还是你的妻,你也还是我的夫,无论如何,我们都好好在一起,好好把艾米抚养长大,可以吗?”安娜平静地说着,语气坚定。

许立双腿一软,整个人颓然倒地,他搂住安娜的双膝,除了拼命点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把酒戒掉,然后……”安娜停顿了片刻,“离开这里。”

许立顿时便明白了安娜的意思,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也为白蓝鑫感到不公。但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娜。他别无选择。

3.

星期六中午,许立和诊所提前打了招呼,十二点刚过已经到了黄金海岸的中心商业区。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等到了一个车位。还有一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购物中心里挤满了人。

黄玉可一早就到了,闲来无事便随着人流四处逛着。她梳了个高高的发髻,在头发上别了一个塑料发卡,很夸张的造型,图案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一条长及脚踝的沙滩裙,白色皱褶棉布,上面同样点缀着雪花图案,素色的,一朵又一朵,不杂乱、也不显眼,猛一看好像是棉布不经意间织错了纹路,雅致又活泼。

离得几米远,许立就看得呆住了。和浓妆的夜舞女郎、朴素的年轻学生比起来,眼前的黄玉可虽然看似随意,却充满了年轻女子特有的魅力。

她的长裙在腰间被一根褐色的麻绳系住,在肩膀的地方只剩下两根细细的带子。前胸开口很低,露出一大片充满质感的肌肤。

许立一阵心跳加速,只觉得从未发现她居然这么漂亮。眯着眼咧嘴笑着的黄玉可,并没给他性感妖娆的感觉,反而是那股活泼俏皮,让许立叹息不已。

他突然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的衬衫、西裤老气横秋,更觉得自己花白的两鬓、深邃的眼尾纹不合时宜,就在这样的忐忑和感叹中,他走到了黄玉可的面前。

“我忘记提醒你了,停车好困难吧!”黄玉可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她的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粉红,说话间舞动着,煞是迷人。

许立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离得近了,越发清晰地看到,她纤细的脖子和轮廓分明的肩膀形成了近乎完美的弧线,顺着这弧线向下,她的白色长裙延续着这一道弯曲,勉强遮住她丰盈挺拔的乳房。

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许立才终于收回了目光。和第一次抱着黄玉可往汽车奔跑的慌乱不同,那一次他只记得对方的体重很轻,比安娜轻。除此之外,就是她的皮肤很白、很细嫩,那件三点式的舞蹈服很扎皮肤。

黄玉可早就察觉了许立的尴尬,也察觉到对方打量自己时,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惊讶。她心里很得意,学舞十余载,练舞每一天,她一向对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

今天特意穿成这样,她其实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看看许立的反应。如今,她心满意足了,许医生也不能免俗,也是,都是男人嘛。

“你的发卡很别致,在盛夏别一片雪花,看着就觉得清爽。”许立总算是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也有些哑然失笑。面前的女孩儿一直都是个精灵一样的人物,自己毫无悬念地中了枪。

黄玉可伸手摸了摸发卡,她也释然一笑,许医生比她想象得还要正人君子,这让她越发觉得舒服。

“我的英文名字是Yuki,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和你的中文名字发音很接近,至于说意思,我不知道,但感觉上好像是日语。”

黄玉可打了个响指,“Bingo[1],猜对了。的确是日语,意思是雪。我妈妈的故乡总有很冷的冬天,下很大很大的雪的冬天。名字是我妈妈取的,对了,我妈妈是日本人。”

一边说,她一边很自然地挽住许立的胳膊,并没有贴得很近,倒像是要拽着他去哪里似的。许立一惊,想摆脱又犹豫着,步子倒是跟得很快,两个人往自动扶梯走去。

“上面就是我说的日本料理店,生鱼片非常新鲜,鳗鱼寿司卷也超级美味......”黄玉可很起劲地介绍着,许立则忙不迭地点着头。

等到他们的背影在二楼消失,一直呆立在远处超市门口的莎莉还张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1] Bingo是一种游戏,玩家在卡片上标记数字,因为数字是由呼叫者随机抽取的,获胜者是第一个标记连续五个数字或其他所需模式的人。日常对话中使用,往往代表“说对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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