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风很大，路边高高低低的植物都逃不过夜风的洗涤，在静谧的街道两侧不停歇地摇摆着。

四周几乎没有其它的车辆，只有许立的宝马平稳地向前驶着，再大的风也奈何不得。

从一上车，安娜就斜靠在座椅后背上，脸望向窗外，一语不发，表情也空洞冷漠。

许立老老实实地开着车，尾椎骨随着每一次右脚踩踏油门或是刹车而揪着疼。他时不时地偷眼看一下安娜，每看一次心里便增加一份烦闷，车里开着空调，却让他觉得既闷热又压抑。

和各怀心事的父母不同，后座上的艾米倒是轻松自如，她跟随着耳机里的音乐，哼唱着流行歌曲，回味着黄玉可传授给她的些许钢管舞的动作。

“累了吧？这家人还真是热情！”实在不能忍受车里的气氛，许立故作轻松地挑起了话头。

安娜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却半天没有声响。

许立不甘心，似乎安娜的沉默是对他的冒犯，他继续说道：“你要是觉得和他们交往太辛苦，倒也不必勉强。人虽然是好人，但有些太过热情，和我们也不一定合得来。”

安娜本来已经别过脸，不打算回应，却觉得许立的话句句带刺儿，像是故意要贬低丽贝卡，故意要让安娜离得远远的。她快速扭过头，眼神直射许立，带着不容置疑的犀利。

“丽贝卡为人的确热情，这是她的个性，却也是懂得分寸的。我不觉得和她交往有什么不妥，如果你不喜欢，离远些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她们是不错的人家。还不是看你累了吗？怕你勉强自己。”

“我的确是累了，心累。一晚上看到了许多画面，惊为天人。”

“什么画面？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应该是压到了被大风卷到路面上的树枝。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已经驶出居民区弯弯曲曲的小路，面前的街道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风声更盛，呜咽着在公路上空打转，后视镜里大蓬大蓬的树叶杂草在空中盘旋，离车子忽远忽近，好像有生命的索魂手紧跟其后，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不舒服。

安娜双手环抱在一起，整个人缩进座椅里，她有些害怕。刚刚在丽贝卡家里的时候，还不过是微风，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几乎不记得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夜路。

许立也不再说话，车灯灯光中闪烁着的一切摇曳飞舞，让视线模糊、心绪不宁，即便四周车辆不多，他还是睁大眼睛盯着前方，小心翼翼。

似乎开了好久，其实才不过二十分钟，车子终于缓缓驶进车库。在许立拉上手刹、熄火关灯后，安娜的心情才终于平缓下来。

一路上一直戴着耳机的艾米，完全没有体会到来自车子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压力，她跳下车，快速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在安娜走向屋门的时候，她随手抓住车库里靠墙一侧的架子，一个弓身，头顶朝下，身躯后仰了差不多180度，右腿则顺着架子的立竿举到了天花板的方向。

“你在干嘛？”安娜的质问声突然响起，冰凉的语气里有不容分辨的严厉。

艾米一用力，身体重新站直，但胳膊仍然抓着架子的立竿。“没什么啊？就是学了几招。”

“我告诉你，不许再做这些动作。”安娜牢牢地盯着艾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把手放下来，离那立竿远点儿！”最后的一句声调很高，充满了愤怒。

艾米吓了一跳，赶快松手，还没机会说什么，安娜已经瞪了她和许立一眼，一把拉开屋门，快步走了进去。

“哎，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发脾气啊？”不解的艾米小声嘟哝着，也是气鼓鼓的。

“你妈妈累了，也是怕你受伤。”许立在最后面，试图做和事佬。

没想到艾米根本不那么容易糊弄，她回过头去翻了许立一眼，“凭什么她累了就可以发脾气！我又没做错什么！”

说完话，她用力甩掉脚上的凉拖鞋，跳进屋子里，消失在走廊尽头。

连续遭受两次白眼，许立胸口憋闷了半天。这一个晚上当然很累，好不容易平安度过，却还是这样的结局。

尾椎骨还是疼，一抽一抽的，许立徒劳地用手指按了按。他走到车尾，拿出后备箱里空了的几个餐盒餐盘。正准备端着进屋，眼睛的余光瞥见了蹲坐在车库门外侧角落里的一只蟾蜍。

“去你妈的！”他走上前去，一脚把那蟾蜍踢到车道远处，心里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看不清那半梦半醒中的无辜蟾蜍，是不是吓得仓皇逃窜了，因为一切都很快再次隐没在黑夜里。

2.

和许立一家人的相互试探不同，丽贝卡从来都是开诚布公的性子。结束了一晚上的活动，她没有放过黄玉可，还特意拉上了王忠义，以显示谈话的重要。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台灯，影影绰绰地把四周堆放的杂物映照在墙壁上，好像一副山顶洞人的狩猎图。

“玉可，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们吗？”丽贝卡语气虽然平和，但表情看起来却犀利得多。

黄玉可瞥了一眼自己的堂姑和她身侧看似心不在焉的姑父，倒也没觉得有任何被冒犯之处。她耸了耸肩，打算开门见山。

“我和徐医生纯属友情关系，如果这是你们想要知道的。”黄玉可轻叹一声，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独身主义者，姑姑不是知道吗？”

丽贝卡眉头一皱，心里有种无法名状的复杂感情飘忽不定，她没想到黄玉可如此坦率，话语中那份自始至终的落寞更让她措手不及。

“谢谢你，我们相信你会把握好分寸。但有些事情，还需要规避风险，更不要引起误会，对不对？”开口的却是王忠义。

丽贝卡感激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先生，黄玉可先是一愣，但似乎立刻明白了姑父的意思，她挺直了脊背，用力点了点头，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缄默不语。

看着黄玉可走上楼梯，进了自己的卧室，丽贝卡才小声地发问：“我是不是不该问？这孩子……唉。”

王忠义微笑了一下，他摇摇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递给了妻子。

“你们姑侄两人的秉性其实很相像，大家都可以坦诚地提问和回答，免去彼此之间诸多的猜疑和误解，这样最好。” 王忠义肯定地说着，“不像今天来的客人那么辛苦。”

丽贝卡原本还在慢条斯理地喝茶，一听先生这样说，她立刻放下了茶杯。“你比我敏感，如果你这样说，那我的感觉是对的。他们彼此之间，似乎……有些较劲。”

“倒也不一定是较劲，我觉得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或许是性格使然，都不是直率之人。”

“唉，哪里想得到玉可提起的医生就是安娜的先生，他们之间的交往，会不会不像玉可说的那么简单？”

“你想多了，他们之间没有问题的。当然了，希望安娜也这样想。”

丽贝卡撅起了嘴，像是对安娜没能掩饰好的烦恼十分抱歉。“我把玉可的身世告诉安娜了，是不是不应该？”她一脸沮丧地嘟哝着。

王忠义一愣，紧接着摇了摇头，略微嗔怪道：“阿蕊，你这个毛病要改一改，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倾诉的，更何况玉可已经成人，那是她的隐私。”

“我知道啦！其实，我没想说的，唉！都怪我多嘴。”

“算了，说了就说了。安娜不会随便说给其他人，这点是肯定的。” 王忠义摆摆手，安慰道。

“不过，她有些……怎么说呢，矫情，许医生的日子可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矫情？”丽贝卡一脸不解，不明白王忠义为何如此评价安娜。

“或者说太过计较，对自己和家人都不够宽容。” 王忠义努力解释着，他看起来对自己的表述还是不够满意。

丽贝卡扬了扬眉头，“是的啊！你看许医生多吃几口，她都不开心，其实算什么呢。”

“不管了，人家的生活与我们无关。倒是玉可，有些令人担心。”

这一次，丽贝卡不再费力思考许立和安娜，她长叹一声，没再说话，起身进了厨房。

在楼上卧室里的黄玉可并没有听到楼下两人的这一番谈话，对于丽贝卡的质疑，她也没有往心里去。事实上，黄玉可很欣慰有机会说明自己和许立的关系，她可不愿意无端陷入情感陷阱，更不希望被人误解。

但是，她还是有一丝无法摆脱的压抑，这源自一晚上安娜刻意表现出来的客气，她其实从未猜测过许立拥有一位怎样的妻子，却知道他对自己的另一半非常在乎。

黄玉可斜靠在单人床上，顶灯洒下的柔和光线笼罩着她。反反复复的，她回想着许立、安娜和艾米的一举一动，回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串被她放在身侧书桌上的潘多拉手环时不时在眼角余光里闪现，像是在不断提醒她，这个晚上之前，安娜对她和许立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

黄玉可说不清楚内心对安娜的看法，她甚至不想剖析，她觉得那是个和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她又何必在乎一个陌生人呢？

至于说许立的刻意隐秘，黄玉可也不愿意分析。他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怕麻烦而已。也或许，黄玉可终于还是揣度着，他是刻意把自己放在心里某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了。

眨了眨眼睛，黄玉可抬起胳膊，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不大的本子。她重新坐回到床上，把那本子放在腿上，轻轻摩挲着。本子大概有一本书的厚度，硬皮外壳，光滑的封皮上是一幅彩色图画，画面上是飘雪的湖面和隐隐约约的山峰，一群白色的飞鸟略过天空，向远方展翅飞去。

翻开本子，在扉页上有几行字，字迹挺拔、有力，黄玉可认真地看着，像是早已着迷。其实许立写下的字很简单，就是普普通通的祝福的话，除了最后一句“你一定会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未来”。

黄玉可很希望这个“与众不同的未来”里，有更多与许立之间的交集。

3.

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开学了，经过了一个夏天，艾米又长高了几公分，已经超过安娜。或许是因为蹿个的缘故，她显得更加消瘦了。就连很少发表意见的许立，都忍不住督促她多吃些东西。当然了，如常般遭到艾米的抵抗，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开学升到九年级，这是初中的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已经对中学生活习惯了的她每天都兴致勃勃。不知道是不是六个星期的假期冲淡了她刚刚萌芽的少女春心。总之，她倒也没怎么惦记那个帅气的高中男生。

路德会学院本身就建在一座山坡上，依据着地理上的高低起伏，学院依次又分成小学区、初中区和高中区。史蒂芬所在的高中区在学院最高处的山坡背面，远离了其它两个区，开学已经快一个星期，他一次都没有遇到过艾米。

颇有些失望的史蒂芬打算采取行动，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追踪到了艾米的行踪。整个学院的亚洲面孔不多，更何况艾米也算是校际名人。得知她每天乘坐火车上下学，史蒂芬先是一阵狂喜，紧接着又颇费了一番脑筋，才不动声色地说服了开车送他的母亲，让她相信了史蒂芬只是为了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负担。

二月初的天气依旧燥热难耐。这一阵，艾米迷上了《简爱》，她早也看、晚也看，几乎书不离手。刚上火车没多久，史蒂芬就发现了目标，无奈的是，艾米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手里的书上。

直到火车进站停稳后，艾米才匆匆忙忙地把小说塞进书包里，然后抓起两个书包，一路说着“抱歉”，挤过人群，冲下火车。烈日当空，让刚刚从车厢里出来的她一阵眼花，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另一节车厢里走出来的史蒂芬。

瘦高挑的史蒂芬可怜兮兮地看着缓步走在火车站站台一侧的艾米，平日里的他因为棱角分明的相貌，很容易被其他人注意到。可是在这个早晨，却没能吸引到艾米的目光。

艾米在最初被阳光晃眼之后，忙不迭地压了压头上的圆边校帽，没拉好拉锁的书包歪了，小说掉了出来，她只好停下脚步，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到地上，开始整理起来。很快，周围的人都走光了，也包括最后还是决定迅速溜走的史蒂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