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服务生把两杯咖啡送到桌前时，安娜已经和莎莉聊完了假期的开心事，她们谢过了年轻的女孩儿，相互再望向对方时，一时间竟找不到接下来的话题。

莎莉用汤勺搅拌着面前的黑咖啡，里面没有牛奶，更没有砂糖，很明显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安娜看在眼里，等了一会儿，索性伸手握住了莎莉移动中的手腕。

“抱歉，我不知怎的就走神了。”莎莉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她明白自己的心绪纷乱，更对安娜的约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两天前，许立正式提出对她升职加薪的决定，也诚恳地希望，莎莉可以接受全职工作的提议。对此，莎莉倒是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也为自己进一步获得许立的认可和信任而感到欣慰。

工作时间虽然只增加了一天，但全职工作岗位来之不易，莎莉欣然接受。

“我希望你能在不久的将来担任诊所的行政经理，承担全方位的管理工作。我们即将步入第八个年头，这虽然意味着诊所的运行进入了稳定期，但我们面临的挑战也很严峻。”许立面带笑容，目光意味深长，“另外，接下来诊所的工作可能会有一些调整，不仅仅是业务方面，还涉及到人员，具体内容还没有决定，但我希望你能先有个准备。”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让莎莉放不下心来。早上在接诊台，梅根神秘兮兮地，趁着没有病人等待的空闲时间，小声地告诉莎莉，就在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四的晚些时间，例行来到诊所的格雷厄姆医生，和许立在诊室里呆了很久，足足超过了一个小时。

等梅根第N次张望的时候，诊室的门终于开了，她刚好听到许立最后一句话“您放心吧，如果真到那一步，我会安排好一切，”而格雷厄姆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路过梅根的时候，他还特意微笑了一下，像是想要表达什么。梅根没看出来他有任何不愉快，但很明显情绪有些低落。

莎莉很想问清楚许立所谓的人员调整，是不是意味着有人将会离开，在听了梅根的话之后好久，莎莉都没能缓过劲来。如果梅根没有听错，许立真的会离开诊所吗？这和刚刚平息的那场官司有没有直接的关系呢？她不知道。

“我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想谢谢你！”安娜轻声说着，她的目光里含着笑，诚恳真挚。

莎莉有些局促，事实上，每一次和安娜见面，对方都会说感激的话，但绝大多数时候也只是点到为止，不会让莎莉感到压力。很明显，这一次有所不同。

“安娜，许医生是不是打算离开？”想了一下，莎莉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好几天的问题。

安娜扬了扬眉毛，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她打量了莎莉一会儿，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咖啡，苦涩的味道铺满舌面，安娜用力咽下。

“我知道这是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消息，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完全接受。但是，我愿意支持他的决定。莎莉，请你理解。”

莎莉叹了口气，虽然点了点头，却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呢？”

安娜也叹了口气，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神情落寞。“他说，希望有机会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他对于诊所的经营，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我想，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并不能完全如意吧。”

“许医生的确有很多想法，我知道格雷厄姆医生并不完全同意。看来，合作的确不易。”莎莉像是在自言自语，安娜给出的解释，和她自己的揣度基本上一致。

“莎莉，还有没有其它的原因呢？我是说可能的原因？”

“我不知道！”莎莉迅速回答道，她的目光从安娜脸上移开，像是在躲避什么。许立曾经叮嘱她不要对安娜提及官司，她自然不会吐露。至于说圣诞节前撞见许立和黄玉可的那次，莎莉更不会无事生非。

但是，安娜还是从莎莉如此快的否定中捕捉到了什么，她也不再追问，沉默中继续喝着咖啡，头脑里却把更多的疑问搁置起来。

“对了，我们也许得搬到布里斯班去。现在的房子得卖掉了，花园里那些蔬菜和花卉，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安娜转移了话题。

莎莉这一次也是立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兴奋。“好啊！你的菜园和花园，我都喜欢。你确定不要了？不带去新家吗？”

安娜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我会留下一小部分的，搬过去之后，我也会到许立的新诊所帮忙，估计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照顾。”

“是啊，能帮助许医生，也是很好的。诊所的运营有很多细碎的麻烦事，有你在，许医生会轻松很多的。”

“到时候，还免不了要向你请教。”

“哪里哪里，安娜你千万别客气！能帮忙，我会很开心的。其实，对于许医生的离开，真的有些不舍。”

安娜抿着嘴，轻轻拍了拍莎莉的手背。“我也很不舍。”

“对了，许立的病人送给他一个很大的稻草人，我一直放在菜园里，你要是喜欢，也一并拿走吧。”安娜随意地说着。

“稻草人？”莎莉吃了一惊，随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哦，那个大礼盒。原来是稻草人啊！”

“你知道？”安娜立刻问道。

“圣诞节前，有人给许医生送了一个大礼盒，很轻，移动时还有响声。那应该就是你说的稻草人。”

“什么人送的呢？怎么会知道这是我喜欢的？”

“许医生经常提起的，诊所里的每一个人都分到过你菜园里的蔬菜啊！也知道那些乌鸦带给你的麻烦！说实话，我也曾想过要送你稻草人的，只是还没有付诸实践，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安娜再次微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啊！”她只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对接下来的生活开始期待起来。

2.

从丽贝卡家回来的那个晚上，在一片沉默中结束。和安娜的猜疑不同，许立只觉得烦闷异常。他不觉得自己对安娜隐瞒这一切有什么过错，即便是亲密的夫妻，也还是拥有自由的权力，更何况，他从来不觉得与黄玉可的交往，对安娜有丝毫伤害。

安娜不发问，许立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有的是需要忙碌的事情。没过几天，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这些琐事抛在了脑后。

负责销售的商业地产代理又联系了他，追问许立是否已经决定要购买那间商业物业？许立知道自己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考虑，那间物业的价格不低，倒也并不抢手。只不过，这一番决定牵扯的事情很多，他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情人节刚过，许立就约见了丽贝卡，同样没有让安娜知道。直到此时，安娜还没有对许立的决定表现出明确的态度，许立对说服安娜，更是没有任何底气。

对于许立提出的出售住宅的事情，丽贝卡惊讶之余，倒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毕竟是资深的地产销售，除了给予专业的资讯，什么都没有打听。

看着丽贝卡给出的市场调研报告中的销售建议价格，许立相当满意。当初买下这栋住宅时，他和安娜都没有考虑到未来的增值，那个时候的他们，对投资理财一窍不通，生活也才刚刚走上正轨。

如今，房价翻了一倍还多，许立在震惊之余，也开始考虑，“未来，是不是也应该在工作之余，把一部分精力放在投资上面？”

“许医生，你们的这栋房子，无论是位置，还是房屋本身，都是十分抢手的物业，我有把握很快成交。不过，委托销售书需要你和安娜共同签署。如果你们考虑清楚了，我会上门去拍照片。你随时打电话给我，好吗？”

次日，安娜在黄金海岸公立医院的大厅里遇到了丽贝卡，虽然看起来两人像是意外碰到，但安娜总觉得丽贝卡像是算准了时间，特意在等她。

“真巧啊！我刚好从药房过来，那里的一个药剂师委托我帮忙卖他的物业。今天拿到了买家的意向书，赶早不赶晚，过来请他签字。”丽贝卡笑眯眯地说着，看安娜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默默想着，许立找她咨询售房的事情，安娜八成并不知情。

“天气这么热，你真是辛苦了。”安娜感叹道。这一个夏天，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阳光依旧肆虐，温度和圣诞节前后的酷暑几乎一模一样。

“习惯了，”丽贝卡大大咧咧地回道，“我这个工作，一定要跑的，哪有呆在家里就成交的？其实，我喜欢到处跑，也喜欢帮人买卖。每一次成交，都是两个家庭新生活的开始，而我就是促成这一切的人。这样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你说得对，工作虽然辛苦，却也让人满足。”

“还有钱，哈哈，我这人比较贪财。”

安娜笑了，每一次和丽贝卡谈天，都能感受到她的欢乐，这恰恰是安娜所渴望的。

“对了，安娜。今年我会休一次长假，我打算回趟台湾。上一次回去还是小儿子上学前，说话也有好几年了。”

“全家回去吗？”安娜好奇地问道。

“不，两个小子上学马马虎虎，要是再请假耽误，他们说不定给我拿D[1]回来。这一次，就我送玉可回去，说不定会待久一些。”

“送玉可回去？”安娜很是吃惊，突然觉得丽贝卡像是故意要告诉自己这些。

“我没有和你提起吗？”丽贝卡一皱眉头，紧接着说道，“对啊！她刚刚从昆士兰大学毕业，原本有机会进入CSYW，也就是昆士兰州的儿童安全、青年和妇女保护机构，那可是很难拿到的工作机会呢！可惜，她坚持要回台湾，所以这段时间帮她在CSYW的辅导员完成一个课题后，就打算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安娜点了点头，又问道，“大概是什么时间呢？”

“不清楚，台湾那边的工作申请也才刚刚交上去，我想要到六、七月份吧。”

3.

和丽贝卡道别后，安娜坐电梯，来到了儿童病房。她一直回味着丽贝卡的话，回味着黄玉可即将离开澳洲的消息，说不清楚自己听到这一切之后的感受，似乎一下子轻松了，但似乎被更多的感受所左右，这其中也包括愧疚感。

儿童病房里静悄悄的，随着新学年的开始，住院的患儿人数也下降了一些，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已经消散，孩子们也像是疲倦了，大多呆在自己的病房里，活动区域一个人都没有。

安娜和病区的责任护士打过招呼，便带着自己准备好的手工材料进了活动室。她先是把散落在地上的玩具归位，再把彩纸、剪刀、胶水等物品摆放在面前的方桌上。正忙碌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安娜女士[2]，我想做手工。”

这个声音安娜十分熟悉，她抬头一看，面前果然是阿历克斯。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脸期待着望着安娜。经过了最开始的困难阶段，此时的阿历克斯已经进入恢复期。他的右手臂还缠着纱布，从肩膀一直到手掌，只有皮肤完好的几根手指露在外面。

阿历克斯的右侧面颊也被烧伤，耳朵的边缘尤其严重，瘢痕令局部组织收缩，耳廓弯曲变形，耳垂几乎看不到了。

“快过来，”安娜露出了笑容，在过去的近两个月的时间里，阿历克斯已经成了她最忠实的小伙伴。他会数着日期，盼望着安娜的到来。而每一次做手工，他都会守在安娜身边，从最开始直到结束。

“我们今天做会跳的青蛙，好不好？”安娜柔声问着，不用听阿历克斯的回答，无论安娜安排怎样的活动，他都会百分百赞成。

一会儿的功夫，七八个小病友“叽叽喳喳”地聚到了一起，安娜手把手教大家折纸、剪裁，把每个部分用胶水粘在一起，再贴上眼睛。

阿历克斯右半个身体不能移动，安娜就帮他把主要的部件准备好，然后让他用左手按压在一起。

“我们去外面吧，让小青蛙在地上蹦。”安娜边说，边推开活动室通往外面阳台的活动区域。那里的地面上铺着假草坪，在下午时分，阳光被一侧的大楼遮挡住，凉风习习，倒是清爽得很。

“哇，我的小青蛙跳得好远啊！”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兴奋地跟在青蛙后面，他用手一按青蛙的后背，再一抬，青蛙就朝着远处蹦去。于是，他一边大笑着，用手掌拍打着地面，一边跟在后面，也往前跳去。

没一会儿的功夫，所有的孩子都照葫芦画瓢，一个个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只有阿历克斯，他的左手拿着那个好不容易做好的青蛙，在尝试着蹲了几下之后，终于放弃了，只站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四周的孩子们。

“我来帮你吧，”安娜伸手，拿过小青蛙，先安排阿历克斯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再轻轻地按动了青蛙的后背。青蛙从她的手掌上跳到地面上，阿历克斯一声惊呼，脸上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

一个小时后，活动结束，孩子们都回了各自的病房，除了阿历克斯。窗外飘起了小雨，打湿了活动室外面的那一片假草坪。

安娜忙着收拾带来的物品，还有散落在地上的玩具和碎纸屑，阿历克斯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望着窗外。等安娜再看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在默默地流泪。

“你怎么了？”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安娜凑近，眉头微蹙，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担心。

阿历克斯没有立刻回答，却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向了窗外。雨雾比之前密集了一些，打在窗户上，模糊了视线。安娜并没有看清阿历克斯指向了什么。

“那只小青蛙死了，”阿历克斯低声说着，一大滴眼泪从他眼中滑落。安娜心中一紧，才注意到阳台的地面上掉落了一只孩子们制作的手工青蛙。原本就是彩纸做的，被雨水浸湿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粘在头上的一粒眼睛也被冲掉，青蛙变成了一滩奇形怪状的纸浆。

安娜鼻子发酸，她不自主地把阿历克斯揽在了怀里。从三岁的小男孩嘴里说出的“死”这个字，透着无尽凄凉。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妈妈……”阿历克斯喃喃低语着，突然一声抽泣。他用可以活动的左手臂，紧紧搂住安娜，像是再也不要分开。

安娜咬着嘴唇，用力眨着眼睛，她看到了从走廊里向这边张望的护士，强迫自己不要流泪。脑海里反反复复重复着阿历克斯那声几乎听不到的低语。一个念头突然变得强烈，“我要收养阿历克斯！”听到自己的心声，安娜哆嗦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强迫自己远离心底的渴望，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个偶然相识的三岁男孩，帮她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1] 澳洲学校成绩单，往往采用A-E的评分标准。A为优，B为良，C为中，D代表着不及格，E表示无法评分。

[2] 澳洲对成年人的尊称，包括先生（Mr）、女士（Ms，无论已婚与否）或者太太（Mrs，已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