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方的路口红灯亮起，特蕾西缓缓减速，停下了车。紧接着，从路口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火车道的防护栏慢慢下降，拦住了两侧的车辆。

她拉起手刹，将行车档向前一推，变到了空挡，整个人也向后靠去。通常，火车过路，怎么也要几分钟的时间，和大多数因此而抱怨的司机不同，特蕾西刚好可以稍事休息。

一早，她开车去了趟阳光海岸，去拜访了一间公立学校。新上任的女校长力排众议，创建了为少女妈妈们开设的高中课程。这样的新闻引起了特蕾西的注意，她虽然不能从经济上给出什么支持，政策上的支持却是可以实现的。

那间学校不大，在校生不过几百人，一番探访下来，特蕾西有些失望，给少女妈妈们准备的课堂只有十个名额。在过去一个月里，虽然这件事已经算是在当地家喻户晓，报名的学生才仅仅三人。

女校长倒是比想象中刚毅许多，她似乎对这样的现实做好了准备。课室的一侧，规划出一间独立的小房间，布置成了育婴室。报名重新上学的年轻妈妈们，可以把孩子放在育婴室里，有一名专门的幼教老师负责照顾。考虑到幼教老师的辛苦，这个特殊的班级只能容纳十名学生。

无论如何，女校长的举措都是值得敬佩的，在大多数家庭选择放弃学业，接受女儿成为全职妈妈的情况下，总有一些不甘落入这种境况的，她们的希望便只能依靠学校敞开大门。

开车返回途中，特蕾西已经想好了接下来她能够做的。如果要求返校的年轻女孩超过一定数目，她就可以帮助联系慈善机构，争取为她们得到一辆校车。当然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她甚至不知道，女校长有没有魄力将这个特殊的班级坚持下去，但无论如何，有了开端，才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防护栏旁的铃铛再次响起，特蕾西睁开眼睛，看到防护栏已缓缓升起，闪烁中的红灯灭了，四周的车辆开始加速。她于是换挡，松开了手刹，也将车子汇入车流中，继续向前驶去。

离开阳光海岸，特蕾西连续行驶了一百多公里，她需要和安娜见个面。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着急，但头一天，安娜在电话里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让特蕾西放心不下。

三年前，受到黄玉可的委托，特蕾西才认识了安娜。她不动声色地对安娜和她的家做了一番调查和评估，结果是令她放心的。虽然安娜在过去几年里，遭遇到常人很难想象的打击，但她并没有被击垮。

妇女救助会，算不上是特蕾西牵头的，那始于一个当地的社区组织。在经历了数年的运作之后，最初那些信心十足，想要做一番事业的人们都已经不见了踪影。特蕾西的擅长不在此处，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遇到过的麻烦也千奇百怪，这多少让她对慈善事业失去了信心，或者说不抱什么期待。

所以，她有些担心安娜。她知道如安娜这般失去女儿的人，有时会生出无妄的幻想，会把自己的愧疚转化为对他人的付出，她不支持这样的做法。

车子离开火车路口之后，又行驶了一段距离，终于离开大路，拐进了小街，最后停在了安娜的家门口。

刚从车子里出来，特蕾西便看到了敞开的屋门和站在门前的安娜。和自己这一天奔波后的疲劳相比，安娜看上去更加憔悴。她的脸颊向内凹陷，在特蕾西走上前来的几步中，安娜用力地眨了好几次眼睛。看得出来，她应该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眼睛里布满血丝，厚厚的眼袋愈发突出。

2.

喝了一杯茶，又在安娜的盛情下吃掉了一块点心，特蕾西耐心等待着安娜开口。没成想，安娜并没有直奔主题，反倒是拿过来一个像是小女孩把玩的塑料盒子。

在特蕾西疑惑的目光中，安娜轻轻打开了盒子。她低垂的眼帘颤抖着，有一个瞬间，特蕾西以为安娜会落泪。

“这是艾米的头发，”安娜终于拿出了那条被她精心编织好的发辫，她捧着的双手骨节突出，手背上是清晰可辨的青筋。

“艾米留给我的，她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安娜把嘴唇贴上去，小心地亲吻了一下。那个瞬间，特蕾西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这很难，你或许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自己还住在这样简陋的小房子里，怎么能够再接纳那些生活窘迫的女孩子？我想了好久，我有一间诊所，你是去过的。那里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是我可以腾出来一个房间，妇女救助会虽然有固定的活动场所，但那里是社区活动室，救助会不能摆放自己的宣传资料，那些妈妈们也不能想去就去。我这样做，只是想给她们一个落脚之地。”

“想法的确不错，但是会不会影响你的生意？另外，你要知道，这样的公益性组织没有资金上的支持，如果你腾出房间来接纳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恐怕也还要给她们提供些必要的生活用品。”

“特蕾西，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你觉得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特蕾西没有回答安娜的这个问题，一方面，她还是不能摆脱心里的担忧，可另一方面，特蕾西已经开始为那些失学的、前途暗淡的年轻妈妈们感到欣慰。一直以来，她自认为在这份工作中尽职尽责，但在安娜面前，特蕾西才发现，自己其实能够做的，远远不止。

“这条手环，是我先生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们之间的一切也终止在了那一年。是艾米悄悄把它收藏了起来，和自己的发辫系在了一起，然后留给了我。我想给妇女救助会的新场所起个名字，你说，叫‘潘多拉之家’好不好？”

特蕾西的眼睛还停留在那条闪闪发光的手环上，脑海里却已经浮现出一幅画面。潘多拉，这个名字有某种震慑心灵的感觉，她点了点头。

3.

当陆陆续续有推着婴儿车，或是领着不大的孩子走入中医诊所最外侧的那间屋子时，大多数人对“潘多拉之家”这个名字还没有任何了解。

“潘多拉之家”所占据的屋子并不大，却重新布置了一番，在一侧的墙壁上，是一幅有些令人费解的涂鸦，那出自最早加入这个家庭的五位妈妈。

安娜把绘制这幅图画的任务交给了她们，让她们跟随自己的心灵，把内心的愿望画下来。这里面没有谁在绘画方面有天赋或是技巧，画出来的图案也难免显得笨拙，可也许是彼此之间有了默契，墙壁上的图案相互交错、呼应，色彩大胆、浪漫，竟让这幅作品充满了幻想的意味。

安娜没有问过她们每个人的愿望，但她仔细看过整面墙壁，她觉得在里面看到了亲吻婴儿的母亲沉静的面容，看到了远洋的帆船，看到了正在盛开的花朵，也看到了手捧书本的学生……她有一个想法，这面墙壁会为所有人准备，它将承载希望。

“安娜，我们真的有希望重新返回学校读书吗？”问话的女孩顶着一头蓬松的红色卷发，她的身边有个同样红色卷发的小男孩，嘴里嘟嘟哝哝的，学着母亲说话的样子。

“米娅，特蕾西正在帮助我们，目前已经正式提交了申请，她还联系了一位议员，希望能够有机会表达我们的意愿。”

安娜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稍事停顿后，继续说道：“当然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家的住所分散在各个地区，而你们的状况，多少和普通的学生不同。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打起精神，对不对？”

米娅点了点头，神情凝重。“谢谢你，”她轻声说完，便蹲下身去，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玩起了积木。

从安娜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她脖颈处一道深红色的伤痕。米娅在四年前退学，她离开了被酒精控制着的父母，搬去和男友生活。第二年，她生下了儿子约翰，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平平安安。但同样从高中辍学的男友，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拮据。

从第一次被男友掌扇开始，她便时常挨打，男友不但限制了她的自由，更拿两个人的孩子来威胁她。她不敢报警，不敢违逆，总想着如果男友找到了稳定的工作，等孩子上了小学，日子便会好起来。

但那只不过是米娅的一厢情愿，半年之前，她再度怀孕，还没来得及感受身为人母的快乐，便在男友的一顿拳打脚踢中流产。

米娅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才苏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报警，并申请了人身伤害保护令。她和儿子终于离开了那个家，却马上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境况。

特蕾西接手了她的案子，立刻联系了红十字会和澳大利亚宣教协会[1]，也与福利局取得了联系。很遗憾，米娅已经年满十八岁，她的父母不再对她负有责任。特蕾西与她的父母进行了沟通，结果却被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很快的，米娅便得知，全澳有近十万无家可归者，政府和慈善机构的救助能力是有限的。虽然米娅有年幼的儿子需要抚养，但她们母子二人身体健康，政府安置的居所只能维持一年半载，米娅需要重新进入社会，并学会养家糊口。

如今的她，在一家超市里做临时工，每周工作三天。经过了几个月的适应，米娅越发渴望能够再度回到学校，她辍学的时候，连九年级[2]的课程都没有学完。像她这样的情况，是无法申请成人再教育课程的。

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米娅内心的失落越来越严重，她不想自己的一生，还没有好好开始便看到了结局。当特蕾西询问她，想不想利用业余时间，来“潘多拉之家”帮忙时，米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1] 澳大利亚宣教协会，英文名Mission Australia，是一个全国性的基督教慈善机构，其宗旨是希望每个人都有一个安全的家园，并可以自由成长。

[2] 九年级，相当于初中三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