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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大地芥子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1-12-29 11:28:11  浏览次数: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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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看到别人的死亡,毫不相干,我都会陷入悲伤与思考,感同身受,默默流下泪水。

五十年来,我已经看到不少人的死亡。

我亲眼看到过奶奶的离去,父亲的撒手人寰。

我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我。我能否看到自己的离去?我不知道。但这一定会发生。念起生命和生活,我除了惶恐,只能顺其自然。很多时候,我是毫无办法。这个时候,回忆会让我找到支撑和力量。

奶奶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得到的知识都来自长辈朋辈的口口相传以及生活的那片土地的锻炼与滋养。奶奶生活的那个小村——腰江,我小时候每年都去一回,给舅公拜年。腰江在山群挤压出来的逼仄空间里,不到村前,不会发现山脚下有人群居。西舂水在薄田荒山之间弯弯向南,不是那架石桥,根本发现不了生活气息。进村的石板路——文明的引线,如同一条扭动的蚯蚓,钻不进山,顺着田,沿着山脚蜿蜒。这是出路,并不好的出路,连着泥瓦炊烟,也连着荒山野径。经过林子掩映的老王家,田坡上的郑古元,才能到达永连公路。郑古元到腰间,是一条上山的黄泥路——可能并不是路,是雨水冲涮出来的沟壑,大自然自我生成的路,是天路。超乎想象的是,比马路还宽。路两边,是一蓬一蓬的油茶树,莽莽无尽。台头四望,天空空,没有一粒飞鸟。北边是样子奔腾的草山,苍黄的茅草羽毛似的披覆在山上,看得出风去的方向。山路的尽头是石山,如堡,山壁如老汉的脸,线条凌厉,满刻岁月的沧桑。南面是山的影子,一座一座挤在一起,山峰乌黑,轮廓不清。慈祥、善良,给我庇护的奶奶,就出生在这种蛮荒地方?我疑问过。但一想到这里是奶奶的老家,心里的那些忐忑顿然消失。奶奶的家乡,给我的是希望。

两脚带泥的出了油茶林,到了水边。腰江的园林和瓦垛在宗山之下隐约可见,这才发现祖先的智慧。陶先生的桃花源在腰江面前,不值一提。沿着水路走一段,河面不宽,隐约能听到轰鸣声——是天籁,还是上面有水坝,难以分辨。到了溪河交汇处,溪上有石桥,石桥边上有垂柳临河,枝枝条条数不胜数,可以想象到它春天的样子。踏上石板路,一侧是山,颗状的泥上,杂草乱生。一侧是水田和菜园——菜园中间,站着一棵比电杆还高的棕叶树,安安稳稳,有点孤单,但不落寞。因为它面对的就是腰江的烟火。进了村,才发觉腰江的古朴和浑厚。这只是一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入眼的却不是潦倒,反而是不可思议——尽是青砖瓦房,一垛衔一垛,梯次分明,院中央,还有三进两廊的宗祠,门口两只石狮雄伟巍然。抬头,目光越过飞檐,天如幕,群山四合,这里除了僻静,还是僻静。

小村的生活是自成体系的,吃喝拉撒都与周围的土地紧密相连。奶奶是个女娃的时候,放牛养猪。嫁到东干脚——距离快二十里了,我一直好奇,奶奶是怎么嫁这么远的。当时的交通工具是两条腿啊。两个毫不相干的村子,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居然能走到一起,共同生活,同甘苦共患难一辈子。听奶奶和别人聊天,奶奶说她上辈子欠我爷爷的。有时候,她也说和我爷爷上辈子有仇,这辈子是冤家聚头。但这些不影响也没有改变她的生活。打她穿上嫁衣出门,生活便是注定了的——和上辈人一样。文人说幸福是相似的,不幸却各不同。幸与不幸,没有人只拿一半。由于历史特定原因,爷爷在历次运动中都受到了冲击,挨批挨斗,一点也没少过。奶奶却没有与爷爷划清界限,按她的话:一泡鼻涕一泡眼泪发泄过后,还得装出笑脸面对生活。

奶奶是如何的经历那些风雨飘摇胆颤心惊的日子的,我没能参与。从奶奶与我父亲的对话中,偶尔能听到一些,比如村里的狗一叫,全家人都要穿好衣服,准备去陪斗。爷爷奶奶养育了五个子女,奶奶说这些孩子都是眼泪泡饭长大的,一点也不顺易。我父亲说自己是白手成家,没有得过一针一线的支持。奶奶一点也不觉得惭愧,反而理直气壮,说能养大你们,留你们一条命下来,你们就应该知足了!我以为父亲会和我奶奶争辩,哪知我父亲什么都不说了。他经历过那个艰苦时代,能活下来,确实是一种幸运和恩赐。他的童年伙伴,好多个不是饿死,就是跑了,现在都杳无音讯,不知道死在哪个别省别县,还是跑出村死在路边被野狗吃了。念起这些,心有余悸,能有一口气在,哪怕当初多惨烈,现在活着都值得庆幸。

我还屁事不懂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记得零星半点,但怎么也回想不起爷爷的样子。他们都说我出生后,爷爷是多么多么的爱我。可我一点记忆都没有。爷爷死在仓房,我记得,是两个人把他抬出来的。在抬着棺木往墓地的路上,在哪个转弯的地方下跪过,我记得。抬到半山上,到了墓穴,我还无知的爬上过棺材——可能爷爷生前对我确实好,我心里才没有对死的恐惧。父亲说死也不可怕,一口气而已,活着才难,要不断续气。死,我没想过,就是爷爷死,我也没有感到有多难过。家里的大人从不苛求一个懵懂的孩子说出得体的话来。

奶奶是带过我的。那时候大人带孩子,完全不同于今天的哄和教。有玩具,有零食,有图画书。奶奶带我,是带着我跟她一起上山放牛。村里的小孩子,启了蒙,都在生产队里领了牛,放学就回来放牛。我还是例外,还没启蒙,跟着奶奶放了几天牛,父亲便从生产队领了牛让我放——不是父亲认为我有多能耐,而是我跟着奶奶,奶奶有三头六臂——带着我,放着牛,还要砍柴火。奶奶做什么,我学着做什么。看牛,砍柴,摘野果,有门有路,什么都不耽误,大人都诓我,说我是一个好的接班人。忙一通,奶孙俩找一块平地坐下来,奶奶一边摘野果给我,一边指着山下的村子,从东到西,说那里是王家冲,那里是冷水源,那里是碟子塘,那里是可亭,那里是勒桑里,那里是平田院子,一片都是欧阳家人。我是懂非懂。奶奶抬手朝南,问:你看到马路没有?你看到有白色房子的那个地方没有?那里是柏家坪,有圩场,有戏院,有糖卖,有包子卖。奶奶说了很多,从没说过要带我去赶场,去看戏,去买糖包子。她说完就陷入沉思,一脸索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以为她看远方,是想看到我十五岁就离家谋生在别省别县的伯父。我就说伯父过年回来,她的一脸落寞才渐渐花开,变得古怪起来,是不舍,是担忧,是愧疚,我说不准。

奶奶的腰一点一点塌下去,我就一点一点长高长大,长得不受控制,人高马大了,奶奶还是叫我“奶崽”。然而,我不再是那个顺从的崽,而是脑子里装了一个五颜六色的世界,与父辈的思路格格不入。我想做点什么,又做不成什么的时候,跟父亲发生了激烈冲突。父亲白手起家,这家,也仅是三间瓦屋。为了承担起这个家——家不仅仅是三间瓦房了,还包括养活供给我们,还有人情往来,还有生产事务……一点也不简单容易。父亲为了扛起这个责任,披星戴月,做了任劳不任怨的模范——父亲是个不向所谓命运低头的人。他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不懂拐弯抹角,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在地里干一天活,回家路上,还折到田里看看禾苗。回到家,我母亲一边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唠叨这也没做,那也没做的时候,父亲绝不迁就母亲,而是说自己的道理。父亲说父亲的,母亲说母亲的,顶来撞去,火药味十足,也仅限于此。父母一争吵,除了妹妹偶尔参乎,劝他们各让一句外,我和月祥几乎都是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默默的看月亮。东干脚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和太阳一样明亮。四处通透,只是没有白天的热闹场景,树像雕刻,岭像泼墨,大地像朦胧的电影风景。堂屋里的油灯,夜的眼,此时温馨起来。我和月祥对母亲说:我们饿了。有时候,我说月祥说饿了。月祥说哥哥说他饿了。母亲默想一秒钟,放下和父亲的争执,说都饿了,吃饭。父亲听我们讲饿了,说你们先吃。在家里,父亲一直是最后一个盛饭的人。他在忙,没事找事也要拖延一下。过了很多年,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以前粮食不够吃,父亲让我们先吃,我们若是把锅里的饭吃完了,父亲就拿一个蒸红薯将就。父亲从没说过,更没刻意过,他只是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

我家的成分很好,三代贫农,根正苗红,爷爷还当过村里的贫协主席。爷爷收留嫁到家庭分不好的妹妹,祸起萧墙,被邻居发现举报。爷爷自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没想到这一举动,为他和整个家庭带来了近十年的痛苦和灾难。爷爷本人被抓走,家里里里外外被贴满大字报,走到哪,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一家人抬不起头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伯父离家出走,我奶奶心有埋怨,但于事无补,只能咬牙带着孩子们活下去。我父亲排行老二,老大跑了,老二顶上,他责无旁贷地扛起了养家的责任。十来岁的孩子,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纪,父亲学会了上山挖野菜,下河捞河鱼,下田拾稻穗,从平田院子门口,过河到板栗园,沿河而下到下坝洞,跑十几里路,只为拾到几斤谷子。拾回来,直接用石磨碾了,吹去糠壳,下锅熬粥。熬到十二岁,人还不及犁把高,就进生产队,耕田耙田,插禾栽秧,样样不落人后,隔一年,就成了生产队的主要劳力。

在东干脚,没有人敢看不起我父亲——哪怕我爷爷犯了事,但在绝大多数东干脚人看来,我爷爷是做了一件人做的事,敢担当。乡亲们不仅不为难我父亲,反而还有些照顾——十五岁,只读了四年半小学的父亲,被大家选为生产队会计。说起这些,父亲一个字:学。不会就学,只要有决心,李白的铁棒都可以磨成针,何况如今能吃饱肚子了,哪还有人学不会的?父亲学会计,学法学水,学搞古董,一通折腾,最后都放弃了,他说除了算数,其它的学了没用,时代不同了。学法学水的,搞古董的那些人,神神秘秘,来去如风。在父亲坚决舍弃之后,这些人再不来往,甚至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当三叔唱起篱笆墙的影子还是那么长,父亲开始算计。父亲有句口头禅:日苦也苦,算计不好一辈子苦。有算计,有做法,才有得白米饭吃。在东干脚务农,除了种植就是养殖。种田,种地,田地有限,没法规模化;养殖,一年养两槽猪,那是发奋的了。几只鸡,几只鸭,几条看家狗,完全是应景。父亲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养殖强过种地。虽说种田种地为大本,生意买卖眼前花,但不盘活一下钱袋子,一个子儿都没得花。东干脚门前是一条小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水浅,养不了鱼,那就养鸭子!父亲有一个朋友在街上当鸭匠,一打听,养种鸭比养菜鸭强。种鸭蛋可以卖给鸭匠,蛋钱一月一结。父亲反复划拉了一下,觉得值,便开始了一边种田,一边养鸭子的营生。我放学回来,不再是放牛,改放鸭子了。接了父亲的班,父亲便去菜地庄稼地忙活,我守着鸭子,鸭子比牛难管理多了,一群鸭子,一只鸭子带头上田,只只都跟着来。田是鱼田,或者是秧田,鸭子游一下,可不得了。我追着鸭子跑,冷不丁的就挨我父亲一闷棍。

我、妹妹、月祥,父亲一个也不宠。父亲发起火来,冲着妹妹吼:你是女娃,你要是和你哥哥一样,我一巴掌就罩起!对我妹妹,我父亲用巴掌,对付我和月祥,那就不是巴掌,是绳索与开了枝的竹刷子,抽在身上直接冒血泡。月祥挨一顿就怕了,我倒是像苍蝇一样的勇士,不记打,那就反复被打。奶奶不许来救,母亲也不许来救。被打的次数多了,乡邻人都说我练了铁皮功。而我,啥也不是,单纯是不记打。母亲劝过我,要我听话;奶奶也给我讲解人生,我还是记不住。唐僧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我放了几年鸭子,估计挨了九九八十一次打。

不放鸭子了,我像当年的大伯父,跑了,离家别井到他乡谋生。

我想过回东干脚,风风光光回去。

当年,我大伯父离开东干脚,进工厂,从工厂应征入伍,在部队当了团长才回来的。

我打工,不混个万元户,不回去。

一万元,开始像个西瓜,然后变作甜瓜,变作芝麻……一万元的目标,也变作十万,百万……目标越大,距离越远,而我却像蚂蚁,前面有看不见的诱惑,屁股后面有看不见的烟,每天火烧火燎,却又像瞎忙。

春天二月,父亲打电话说:你奶奶过了。你忙,你可以不回来。

一个电话,我奶奶就没了。

我奶奶没了,我居然没有眼泪。

我可以不回去,怎么可能?打小是奶奶带我。每次回家,进村在巷子口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奶奶——像我们当初在山上放牛一样,她每天都会朝着南方张望。坐下来,她摸我的手,殷殷切切,问我:崽啊,什么时候娶媳妇啊,我还能帮你带孩子。奶奶的手背是厚厚的结满皱纹的皮子,凉凉的。摸着奶奶的手,就像摸着正在清冷的岁月。时序到了二月,天气就要晴好了,要春暖花开了,奶奶还是没有抝过岁月鬼手,倒下了。

棺材里的奶奶张着嘴。

四姑伸手几次,还是没有把奶奶的嘴合上。

奶奶八十三了,死的不安详,她有什么愿望要讲给我们听?是我们欠她的,还没还上?是她这一生的经历的磨难和忍受的屈辱,到死还没有讲出来?是春天来了,她却走了?

我看着奶奶,奶奶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不看我了。此生此世,再也听不到她喊我的小名了。

然而,我还是哭不出,我奶奶不喜欢自家人哭。

她已经见了太多次自家人哭,她已经哭了太多次,够了。

奶奶的墓穴就在爷爷的墓穴边上。

墓边,几多洁白的茶花正在蔫黄。

南边山岭,一抹青色。

这是天地,人与坟茔,却那么渺小,如豆粒芥子,脆弱不堪。

安葬好奶奶,剖上一块土坯,再拜,泪下来了,此后世间,我再无翘首期盼孩子归来的奶奶,只有父亲母亲了。我抽噎着,父亲铁青着脸,说可以了。父亲不知道我这个时候流泪是为啥,我也不知道我这个时候潸然泪下是为奶奶,还是为活着的亲人。我只知道艰辛,这个家庭,经历的艰辛和磨难太多了,多到泪水都不能表达。

陪着父亲下山。

山脚下,目光落处,是淼淼水田和如豆村庄,人如芥子,在田埂上,在水田里,在柳烟里。

父亲的腰已佝偻。

这是我的父亲吗?

我的精明、刚烈、果断的父亲,成了我面前的干瘪的小老头。而这个小老头,凭一己之力,支撑我们走了那么远,而他的能量,正在衰竭、枯竭……

跟在父亲后面,我认真走路。我不知道,这样的路,我还能走多久。

父亲不像我这样悲观,一路聊着一些设想,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下一个新年,把柴仓装满,我们春节回来,有火烤,有柴火饭可以吃……

父亲操心的,仍是一日三餐。

天下,多少像父亲一样的人,在为一日三餐操心、谋划?

大地无声,春潮在荡漾。

春潮,一叶一草,都来自小如芥子的种子,来自大地上微如芥子的种田人。

那么微渺,那么平凡,那么脆弱,却给了春天一张蓬勃生机的脸,给了大地一个和美温暖的春天。

我想说点什么,父亲却在絮絮叨叨,说着我母亲这几年的高血压。

父亲结肠癌,母亲高血压。

父亲在意母亲的健康,母亲在意父亲的病。斗了大半辈子,在年老的时候,看淡了意气,彼此在乎起来,这让我对夫妻情感有了新的认识。可是,他们的生命在向着深渊滑落,我却那么无能为力。什么叫力挽狂澜?我自知没有这份能力,我感觉到了我所谓的梦想的虚妄……

仰天望地,我如微末,心痛如芥子出芽。

春天多无情,吞噬了多少人的奉献,才成就大地斑斓!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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