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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糖盐水(中)
作者:凌耀芳  发布日期:2023-01-21 18:06:21  浏览次数: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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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垃圾桶边堆着好多肉类生鲜,三文鱼,还有好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生鱼。一股好闻的海腥气飘散在溽热的空气里。我使劲抽了下鼻子,没有丝毫臭味。好好的,干吗都扔了?原来天太热,饭店所在街区停电数小时,冰箱里的生鲜都化了。店老板唯恐东西吃坏了客人肚子,这才忍痛割舍。见此情形,我感动得抓耳挠腮,对澳洲人的自律精神敬佩有加。倏忽间,居住悉尼有了更多的理由。在上海,我们久已习惯了在饭店吃坏肚子,回家吞服黄连素,人吃坏肚子,有啥稀奇?吃五谷的人,谁没个病灾?矫情!可在澳洲不行,吃坏顾客肚子,店老板生意就别做了。在澳洲,店铺和住别墅的家庭都买强制保险,有点像我们的机动车交强险,万一有人在店门口,家门口摔痛胳膊腿的,都进保险公司赔钱。

朝被弃的生鲜食品行过注目礼,走没多时,我的右脚中趾一阵酸痛。五个月前,在上海闹市区的面包店,我掀开有机玻璃翻盖取面包,谁知那盖子忽地掉下,砸了右脚。那面包店,虽然顶着大宾馆的名儿,说做出来的面包供给首长吃的(我可没看见过,只知道糕点一般,价钱是同类产品的好多倍),没一声道歉,不赔医药费,店堂里烘面包的,卖面包的,口罩歪在脖子下面,肮脏的白衣服满是污垢,排着队轮番跟我吵。保安头别着个黄铜做的,刻着英文名字的胸牌,指着我鼻子骂。我叫来警察,警察跟保安头拍肩搂背的,只帮着店里凶我,见凶了没用,又来软的,说社会就是这样。我得认。之后,我告到宾馆,无果,告到集团公司才算付了部分医药费。出了医药费也没用,可怜我的软组织损伤,等到它康复,又要等到地老天荒。

到何时,中国也来个强制保险,这样既发展服务业,又创造了就业,于国于民都有利。有了保险,面包店吃坏人肚子,砸伤人脚不必吵架了,也不靠拳头棍棒相加方才了结争端。

胡思乱想间,已经回到酒店。一看手机没电了。我拿出手机充电器,手里攥着那只两眼插头,在房间里转了好一会,傻在那儿了。

离家前,我做了不少功课。有资料说,澳洲的电插座是欧美式的大脚孔。为此,我特意去电器超市买来“品”字结构的插座转换器。可眼前的客房里,每个插座都是跟国内一样的小三眼,唯独没有平行的两眼孔,连烧水壶的两眼插头都被拗成八字形的,我的手机,摄像机充电器都是平行的两眼插头,没法充电。我推说腿脚不便,差哥前往总台借个把小三眼变成两眼的转换器。他走开的那会儿,我心里还生出一种莫名的自豪感,那股乐滋滋的得意劲好像在说:澳洲的电插座变成中式的啦!人家当咱一回事!

第二天下午,从蓝山回来。出火车站,打个的回酒店提行李。今夜住不起市中心的博瓦特酒店了,得往机场赶,住进斯坦福酒店。出租车司机恰巧是广东来的。司机说,去城市边缘找家酒店,500澳元能搞定。看完焰火得赶紧回酒店睡觉,别在市中心耽搁了,小心酒鬼打死人。这边的法律允许保释,打死个人,关五年就恢复自由。哟!听得我背脊一阵凉!

出租车途经一条漂亮的林荫道,两边硕大的桉树枝柯交叉,在半空交成一座宏伟的绿色穹隆。我叫司机停车结账,想走进林子里看个饱。反正距离酒店不远了。

我坐在长椅里,恍如化身为一棵树,一片叶,一个隐形的林中仙子。不远处,蓝天里腾起袅袅的白云;近旁一片蝉声,把我团团围裹。清越的蝉声里,是一片爽神怡人的幽静。这里的知了,也许只有“马唧唧”。澳洲似乎没有“药水塔”(上海方言:绿色知了),也没有“老爷胡子”(上海方言:大黑头知了)。我想,在悉尼住上一阵子,读几页好书,写几篇创造性的文字,晨昏来此独坐,人生至乐,莫过于此。一看时间不早,我掏出手机,按澳洲IP卡号码,给妈打个电话,只跟她说我们一切都好。一只蚊子趁隙来叮了我的小指头。这是来澳洲后第一次遭蚊子咬。我放下手机,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几乎入了禅定。在我的面前,一个孩子侧过身子玩旱地滑,他忽而平移,忽而跳跃,犹似在碧海里冲浪。我真想赖在椅子里不走了。连蚊子叮咬后又痛又痒的难受劲都原谅了。

像一阵余波,我陡然想起广东籍出租车司机说的酒鬼打死人的话,不禁一阵悚然。哥说,不妨坐辆公交车自己去找酒店。我说,坐公交车要花钱,还得花时间。咱哪来的时间?你以为在国内,在苏州西山呐!咱这是在一个距离老家八千多公里的国度,万一碰上家不怎么靠谱的旅店,咱这两个离乡背井的北半球佬该咋办呢?

我们的时间不多,得离开这儿,晚上七点以前必须登记入住机场边的斯坦福酒店。我恋恋不舍地告别这令我放驰身心的林荫道,那些大树朋友,还有那只在暮色里踽踽独行又自得其乐的鹈鹕鸟儿,它的两只小脚爪交替地抓住长椅狭长的椅背,行走自如。不知到何时,中国的鸟儿也能放养在广场里不怕人?到那时,想必马路上不再痰迹斑斑似鼻涕虫爬过的痕迹,唾沫老痰和喝空的水瓶子不再从奔驰车里凌空飞出?我搞不懂,海鸥漫步总统府前广场不怕行人,加勒比海小国海地都做得到,日益富裕的上海却做不到?

走回博瓦特酒店,提了行李。我去前台试探地问,明天,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房价几何?八百澳元!哇噻!相当于五千多块人民币呢!这个我付不起的数字,却骤然给了我一丝希望。离开上海前,博瓦特的除夕房价是八千元人民币,相当于一千二百多澳元,现在报的八百澳元,降价百分之三十了。这么说来,假如位于机场的斯坦福酒店有空房,能降价若干比例,我们在除夕夜就不必睡马路,不碰上酒鬼了!

出门挥手叫辆车,司机为孟加拉国人士,忒友好健谈,带着咱一路南下,穿闹市过隧道,一会儿工夫到了斯坦福酒店的大楼前,才二十多澳元,跟昨天乘的机场中巴一个价!哥又骂我了,昨天蛮好叫出租,谁叫你坐中巴的?我说,行吧,从此我们不坐中巴,只坐出租车。

拿房卡的当儿,我请求续住一夜。菲律宾籍的前台女士漂亮的黑眼睛里闪动着一丝迟疑,她为难地说,很抱歉,没有空房。为尽力帮一把我这个北半球佬,她不辞劳苦去请示了老板,老板说,看明天早上有没有做过预订又不来的客人?一旦腾出房来,就先给我们住。

一进房间,面目一新。厨卫,卧具样样精致。一看电话机旁的名片,哟,还是喜来登集团的。难怪!

那晚不太饿。为积聚能量应付翌日的折腾,我们还是去了大堂餐厅。选菜的时候,我和哥尽显上海人节俭图实惠的才能。一,不去吃每人50澳元一份的自助餐,二,酒水全免,咱只要了免费的冰水,一份汤,把送的面包涂上黄油囫囵吞下,再来碗面,总共三十多澳元,吃得水足饭饱。

等菜的当儿,哥对菲律宾女服务员说,上海很现代化呢!

菲律宾女子说,是啊!我有朋友从上海来,说悉尼像个乡村。

我说,悉尼多好啊!蓝天白云,蓝色的海波,洁净的空气,水。还有那些大树!我舍不得离开悉尼呢。

菲律宾服务员:是啊!我们一拧开水龙头就喝生水,不用煮熟了喝。

我说,悉尼人生活恬淡,自在,有好环境享受好生活。你们不需要再造高楼大厦喽!

菲律宾服务员:是啊!我们造得起,可造起来没用,没那么多人去住。

悉尼第三天早晨。自助餐厅里,多了好些红脸膛的健壮澳洲人,拖儿带女的,孩子们在地毯上乱爬一气,嬉闹玩乐得尿了裤衩。孩子爱看焰火。来悉尼赴2010年的焰火盛会,当然也是小孩子的节日。见此情形,我又担心起今夜的住宿来。我草草用了早点,出餐厅,穿过拱形的圣诞门饰,径往前台一问,哇!有房!今夜,即除夕夜有房间了,可是天价439澳元哪!我一咬牙,要了下来。这个消费决心,真真切切地,是被醉鬼杀人的传说给吓出来的。出大钱买个庇护所,留着小命在,游玩来日多。

既有了住宿,我步履轻松地穿过大堂,往电梯走去,十来步的路,竟绕了三次弯,让过许多个堆在地上的行李箱,听到别人说,并自个儿说了无数次的“劳驾”,大堂里熙熙攘攘,酒店里的四轮行李车满了,装不下的皮箱,拉杆箱散得满地都是。都来悉尼过年啦!来的宾客中,外国人占少数,好些从澳洲外省来的,他们是广袤大地里殷实的农庄主?或是度假的中产?

大堂的免费沙发上,坐着些等房间的客人,一对情侣相倚着,歪过头去打着盹。看看他们,我暗自庆幸自己。酒店公允,一有空房,给了咱排队在前的北半球佬。

走,乘地铁回市中心过大年去!

人行道狭窄。遇上对面来个人,我也得侧身让过。好在这里少有人迹,人行道变窄不碍事。马路上少见行车,多数汽车停在路边,或人家的围墙里。路两旁的人家多平房,一个拾掇干净的小小院落。房子朝马路的窗外挂了个圣诞花环,壁灯下面,悬着几朵长毛绒做的雪花,借此人造雪花,聊以排遣夏日圣诞的缺憾。房子里面,约莫有一,两间卧室,兼厨房,卫生间吧!住宅没有院门,矮矮的围墙开个口子,一条园内车道,与小汽车同宽,接通了人行道和房子。车道上面,供两边车轮碾过的部分铺着水泥,驶过的车肚子下面照样种着草,从门外望去,碧绿的一长条。阳光从矮墙外泄进来,熠熠辉耀着一院绿草。

在我前面,路被一株硕大的合欢树挡住了,合欢树的叶子有点像我们北半球的槐树,一条茎上长出许多片互生的叶子。她比槐树秀逸,还开着一簇簇的红花儿,朝霞一般,绕过她再往前行,丝毫不觉得麻烦,还多了份审美的乐趣。

天下起小雨,我有太阳帽遮雨,就把伞扔给了哥。人行道窄窄,哥只得走在我后面。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看,人家房子前的车道嘎小,如若有人开一辆大一点的车,停不进院子,咋办?”

“停马路上啊!”

“停车是容易,不怕警察贴黄纸头,也没有仇富之人给车身划一刀。”

“没有。这里哪来的穷人?也没有东方式的嫉妒。”

“的确。澳洲没有穷人。”

“所谓的流浪汉,生活方式而已。”

“澳洲人会生活,活得不累。”

“人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嘛!”

“这是我学到的东西。”

“澳大利亚的房子用来住人的,不是守财奴跟人攀比的筹码。”

“是儿奴。我这个年龄段的老同学,若生了传宗接代的儿子,儿子拖鼻涕逃学,大人一说他,他躺地上消地滚,拽过红领巾擦把鼻涕,赖着不起来。父母看着还乐呢。做父母的,都在张罗着给儿子买房子。就是跟时尚风的作派。买不起的,从喉咙口捏下钞票来交了首付。以后的岁月里,宁愿吃咸菜萝卜干,也要替儿子还按揭,到退休还还不清。所谓按揭,被按倒在地,一层层揭皮呢!哈哈哈!他们一般有三套房子,福利房一套,第二套商品房150平米,加上第三套送给儿子结婚用的,按行情,也要150平米。就这么过日子,一辈子不享受生活,房子只可买进,不能卖出去。跟同事街坊比起来,牛气冲天的。嗯……这恐怕也未必,跟比他们好过的人比起来,似乎上了同一个水准,跟比他们钱少的人比,才扬扬得意呢。在他们看来,房子不嫌多,多多益善,租出去,数数租金钞票也开心。”

“哈哈哈!这就是上海房市的刚性需求所在呢!”

“对呀!看看有多少在校男孩子,就有多少套对商品房的需求。”

“皮剥下来给儿女,连花180块钱给自己买张世博会门票都舍不得。”

说话间,一座立体几何构造的宽大门廊在我们的面前一亮,地铁站到了。

悉尼地铁似乎没有把本站列车开往的方向标清楚,这倒也无妨。一进站台,我们便汇入了“新年好!新年好!”的洪流里了。原来,跟我们一起等车的人无不前往市中心的。

“你们哪里人?”一澳洲老者问。他中等个头,灰白头发,高鼻梁上架副玳瑁眼镜。

“从中国,上海来的……”哥抢先施展他的英语。还没等他说出饱含经典意味的下半句话“上海是一座非常现代化的都市”,老者又讲,笑眯眯地:“你们已经准备好看焰火啦!”

我朝他微微一笑,道了声“Yes”。

其实不然。我们已经准备好看人啦!看地广人稀的澳洲人如何“轧闹猛”。从上海出来的人,早对焰火熟视无睹,要我看,挑剔得很呢,没准先得做番调研,打听打听焰火能否在夜幕上空组合成凡高的“向日葵”否?

我们往出口走去。举目远眺,海港大桥雄姿依然,悉尼歌剧院焕发出迎新的异彩。一块大大的标示牌上写着一行字:“禁止往皇家植物园方向去。”植物园是公认的最佳看焰火的所在,这么看来,植物园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了。

澳洲人往地上铺块大浴巾,塑料布,像去沙滩一样,早早来此地摆摊占好地盘,拿本书瞧瞧,三明治和矿泉水足以支撑十多个小时的等待。等待,等待,静静地期待着燃放焰火的那一刻。

进出口的铁栅栏门边,都有警察把守。我们走到出口,一个大胡子警察微笑着为我们打开铁门。我想,出门者受鼓励,谁一经出门,也许今天再也进不来了。

马路边,冰冷的水泥地里,躺着一大胖汉子,两眼木楞楞地瞪着天空,一点动弹不得。巡逻队的警察停下来看视,一位面容消瘦的年轻警官在向目击者盘问:此人怎么倒下的?是自己倒下,还是被人推下地的?他问话的神情里,满是关切之色。

一队队警察神气地从路上走过,还佩着枪。警裤的后袋边,缝上一个小网兜,刚好别一瓶喝掉一半的矿泉水。威慑力之外,更多的是温馨和安全感。

走着走着,想想澳洲警察为人民服务之诚,颇受感动,又隐隐感到一阵落寂,我的右脚中趾又痛起来。

维多利亚女王大厦,一座古雅的拜占庭式建筑,形似一栋漂亮,扁平的大牌楼。大厦中央屹立着钟楼。大厦的外墙面开了无数的圆拱型门洞,每个门洞两旁立着罗马柱,富丽,高贵,精致的建筑语言让哥走不动了。横拍,竖拍,闪亮了无数次闪光灯。宝座里的女王陛下雕像,神情黯然地埋下双眸,目光锁定在右手所执一细长杆子上,不知这是指点江山的如意笔,还是下朝后,闲坐休憩时用的一支烟杆?抑或是老婆婆磨成针的一枚铁杵?女王的左手握着圈椅扶手上一个圆球。若非头上那顶王冠,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位民间婆婆。

我们走进大堂的咖吧,一个有着穹隆,很高敞怡人的所在。旁边一桌,先来了个男人,过一会儿,一个艳抹的女人到了,尚未落座,便弯下柳腰,跟那男的接了个嘴,雌雄斑鸠鸟儿似的。原来新年也当情人节派上了用场。从大玻璃窗望出去,路上人们身着节日盛装,女子多吊带衫长裙,大红色的高跟鞋。仕女们好像正举行一个非正式的时装表演。

我手中的刀叉慢慢地对付着盘子里的牛排。我对哥说,假如我们今夜没有房间住。恐怕要留在这个酒吧里混一夜了。哥说,算了吧,人家肯定赶你走。

不管哥讲得有没有道理,我不跟他争。我说,这商厦好美,逛逛不错的。商厦外边还有个投币电话亭,咱不如先进去,给妈打个电话,免得她牵挂。哥说好的。

在女王陛下的雕像下面,我照着IP卡号码,花半块澳元,相当于3块人民币给妈打电话。想打多久就打多久,这IP卡,花十块澳元买来的,能打一千多分钟呢。

我对妈说,我们挺好的,等着看焰火呢。哥一盆烧鸭下肚,中气十足,凑到听筒边,嘎了两声,说请妈放心,他没病没灾,好得很。

正聊着,一阵欢歌锣鼓声从马路的对面传来。二十来个人身着异样短衫,长裾,圆号,吉他,萨克斯管齐上阵,拍手扭臀,笑嘻嘻跳着印度舞,一路招摇而过。

我说,妈你听到啦!人家开心着呢。话音刚落,我们身边也有人扭身而过。领头一丰腴舞娘,半裸着上身,只低领那点遮。每张脸都在微笑,都喜气洋洋。

见满街的行人,好像是我们的南京路步行街,都要在这里看焰火的样子。我和哥说,我们往前瞎走走看看。

马路边有个书报亭。书报亭对面,花坛边的护栏上,坐着两个孩子,像是中国人。一见到中国人,我们的骨头又轻得没有四两重。

我们上前问好。亭子里面忙活的那个瘦先生,东北口音,微笑着,很仁厚的模样。站在亭子外面照应书报的,是位上海女士。于是,阿拉操着家乡话跟她聊,说,我们从上海来玩的。她说,好啊!你们去维多利亚女王大厦买东西吧,世界名牌都打折卖,不买错过机会。

啊呀,她提醒得是。光顾看人游行舞蹈,忘记进商厦买东西了。

我和哥又折回维多利亚女王大厦,进大堂。正走着,那部优雅老式的电梯间在我左边眼角一闪,对呀!干吗不乘电梯?嘎然止步的当儿,我的背脊跟一个结结实实的肚子撞了个满怀。与此同时,在一声温和的男中音“对不起”,也在我说“对不起”的话音里,我掉头一看,哇噻!跟我“追尾”的那位,不是别人,却是个有着姚明个头,两米多高的小巨人大块头澳洲警察。咦!我不是听错了吧?撞上我的真是个警察吗?怎么没听到类似“做啥做啥?眼乌珠看啥地方?”这类的话?哦,我缓过神来,才想起来,我这是在悉尼,没在上海。

商厦关门了,却格外照顾我们这些已经进来的游人,让我们参观。待我们在巨型彩绘玻璃,皇家古董吊钟前过足了瘾,才轻声对我们说,关门了。 哦!真对不起。我们赶紧走下楼。

到了大堂,再一看刚刚用过餐的酒吧,早已挂出打烊的牌子。哥有先见之明。倘若真的想在这酒吧过夜,哪来的指望?我转念一想,世上的钞票赚不完,澳洲人懂生活,做到六点钟打烊收摊,让自己也过个年,是为智者。这个理念,照光想着挣钱的中国人看来,岂不白白失掉商机!年节之时,马路上人多,要是在上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是商家最忙的时候啊!

既没地方去,不如随大流看看焰火。回到书报亭,哥问上海女士:妹妹,站在这条街上,也看得到焰火吗?回答,可以,九点才放呢。

旁边转出一个老爷叔:能看见。去达伶港更好。他是个六十来岁,圆脸,表情阳光的上海爷叔。

对呀!达伶港那么出名,即便不看焰火,也是该去的。

面对着老爷叔,上海女士,我恍如回到上海。

我哥要扎台型(挣面子),说:“阿拉来白相的。阿拉住在五星级的斯坦福大酒店里。”

“哦……”

老爷叔:“你们搞签证要担保吗?”

我说:“不用,给个银行证明就行。”

“噢,真的?要面试吗?”

“没有。十块人民币快递到阿拉屋里厢。”

老爷叔听了,圆瞪双眼,张大的嘴巴半晌合不拢。

我说:“我只要十二天签证,领事却给了我一年重复出入境签证。现在签证松了,移民也容易,可我们不想移民出来,呆在上海的屋里厢很好。”

哥又说起他的经典套话:“上海老好看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有一百多层高。”

老爷叔:“有台北101那么高吗?”

差不多高。

老爷叔问我们饭吃过吗?要是没吃,望南走,过条街,去唐人街吃饭。我们说吃过了,在维多利亚女王大厦里吃的。我们还是先去达伶港吧。说着,我们挥手告别每个人。转过身,我们往维多利亚女王大厦走去,过马路,走到女王雕像前,刚要左转弯,忽听得身背后有人叫,是老爷叔一路小跑追上来,他喘着气说,怕我们找不到达伶港,走冤枉路,特意来帮我们。老爷叔拿手往东面一指,说,看到前面远处有人上天桥?密密麻麻的人影,你们跟着他们走,上天桥,一下天桥就是达伶港。我们感念老爷叔的热忱,连声谢他。再次跟他再见后,他转过身,有点落寂的背影似乎在说,若非我们再次跟他说再见,他没准会跟我们去达伶港的。

走在我们前头的都是年轻人。

路上一中国人摆摊卖荧光笔,还有从中国发来的喜庆用品。我凑上去,哥舍不得花钱,叫我别去看。

两个执勤的澳洲老头检查进入达伶港的行人,问,带酒没有?哥扬了扬手中的马夹袋,说是雨伞,水。这才被放行。去达伶港,酒不准带。真好!我们再不怕酒鬼肇事。

一到达伶港,我们宛如走进八万人体育场,港湾周围的三面陆地,好像三个方向的看台,密密麻麻地占满了无数个人头,和人影。

仕女如云。红高跟鞋,红吊带衫满眼都是。原来澳洲人过年也爱穿喜气洋洋的红色。来不及换上高跟鞋的,拎着拖鞋,光着脚一路走来。

瞧,还是中国人脑子活络吧。卖荧光笔的中国人若是学生,就今晚的赚头,够他读书到毕业的。

巡逻警察每隔十分钟来一次,带着枪。也许在搜寻醉鬼,或寻衅滋事者?

一名母亲跟个头一般高的少年儿子相拥着等待焰火,依恋的程度好比一个单亲家庭里相依为命的母子俩。

与情人港同名的达伶港,正上演着一出风月韵事。三位性工作者,粉妆玉琢的大腿,裙摆短得几近大腿根,没有通常女性的良家气,眉宇间多了些许风尘味,妖娆的眼神里,又透出娴雅妩媚之色,像根据十九世纪世界古典名著改编的电影里头混迹社交场的名媛女。三女中一个为主,染成黄头发,又在前脑门上添染一朵白,扎眼得很,像只白头翁鸟儿,这或许是她们的职业标签?没人光顾她们。直到焰火快来前不久,她们的身边才多出两个中东人面相的男人。

一架直升机先巡回一次,最后停在一朵云彩上面。天渐渐暗了下去。

等待。荧光灯做成的饰品很惹眼,有荧光笑脸,荧光王冠,或一个心字型,印度小伙头戴一对荧光牛头,挺威武。

终于,“砰砰砰”,夜空中绽放了第一组礼花,很普通的菜花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九点钟那场焰火还没完,怕待会儿跟人拥挤,更担心我包里的吃饭家什,我们离开达伶港。

天桥上面,影影绰绰的,人多却不乱。既下了天桥,心里一阵轻松。终于离开了。对面还有涌入的人流,也许他们来看午夜那场焰火。我们快溜吧。

从西到东横贯悉尼城,前去国王十字街。

几个中东人摸样的小青年和一小美女跳着舞,地上扔着一只碎酒瓶子。他们只跟自己玩。我们绕过走,小心别惹他们。

我们走着夜路。虽然天不凉,我还是在体恤衫外面罩件外套,斜背包挎在体恤衫外面,让外套隆起一个包。虽然警察多,我还是有点怕。背包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呢。

看完焰火回家的女孩子们,高跟鞋蹬掉了,换上走路的拖鞋。吧噔吧噔走得飞快。

路旁停着辆出租车。一摩登女郎跟司机说了句什么,也许价格谈不拢,她砰地关上车门,道了声“我爱你。”,扬长而去。也许是新年夜让女郎的吐字那么嗲。

哥内急,要放松。我们走进路边一酒吧,里面很空。一人在打台球,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高谈阔论。我再次庆幸今夜有了宿处。倘若今夜没有房间,在酒店跟人聊天到天明的设想肯定要泡汤的。这里不是纽约,没有人跟我们聊。

问路。嬉皮士打扮的澳洲年轻人,其实很可爱。他俩一手捏一个酒瓶子,挺好地告诉我们怎么去国王十字街。问我们去看什么?我明白问话的意思,有点心虚,不好意思说,故意装傻,只说,去看高头大马。

我们去了。除了一队警察,一个吃罐头的流浪汉,便是昏暗小街两旁的酒吧,没有一家亮着灯。酒吧的门口,站着黑脸彪形大汉,个个身手了得,深得拳王阿里的真传。酒吧里面,黑影憧憧的,有点怕人。我们没见到高头大马。哥还算是个好孩子,不敢贸然进入黑灯瞎火的酒吧。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三维精巧的美女倩影上面,啧啧赞叹几声,像是在磨牙,加快脚步,抱头鼠窜而去。

街口刚好停着一辆出租。拉开车门,我还装摸作样,用英语说,要去机场附近的斯坦福酒店,对方的英语挺不错。一上车,关上车门,看清司机黑头发。不好意思问他是哪里人,只得试探性地跟哥唱起了双簧,用上海话说:“中国人?”谁知对方真的说起了上海话。

噢,原来又遇到同胞老乡,虽不曾两眼泪汪汪,也是心头一热啊!

上海籍出租司机来了二十年。初来时,满街的中国人找工作,沿着铁路线跑,挨门挨户问工作机会。澳洲人被搅得没办法,用中文贴出告示:没有工作。没地方住。中国人趁着天热,睡公园、火车站。后来,华人社团腾出房子,免费供给学语言的年轻人。

我问他,觉得澳洲人怎么样?

“上海人管外地人叫民工、巴子,拿苏北方言开涮,极尽揶揄调侃之能事。同胞尚且如此。我们当年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后来,澳洲人接受了我们。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们该知足了。”

上海司机的话,说得公允。白皮肤的优越感与生俱来。且不说身为天生骄子的白种人,上海人因拥有黄皮肤中的浅色系而沾沾自喜。在上海的大街上,遇见一个黄头发的粉白娃娃,牵着跟他同样黄头发白皮肤的母亲的手,其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一个小黑孩子。就连在玩具柜台,你找不到一个扎着无数小辫子的黑童娃娃,之所以不生产,也许是没有销路的缘故。好在社会的进步,人类的进化伴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知识的普及,民众教化的深入,亚洲的崛起,种族问题正在日渐淡化。

我们见到的大多数澳洲人热忱,友善。同为白种人,澳洲人,以其天性纯良和发自内心的善,较之欧,美,澳洲更适合有色人种居住。

上海司机在这里赚点钱,养三个孩子。

“我那些在上海的同学,买了房子的,都比我有钱啦!”

都是上海人,我想他不容易,钱都是一脚一脚油门踩出来的。

“十点钟后,夜间费加钱的。”

现在几点?我问。

“我没有加。”

哥问,机场怎么这样旧?

“机场卖给麦加利银行的。联邦政府管得很少。”

原来如此,小政府,大社会。无为而治,以德化民,无为无不为也。

回到斯坦福酒店,大堂咖啡厅里乐声鼎沸,每人15澳元即可参与新年狂欢。这里像家。我们推说第二天赶飞机,没进去。其实,我们第二天赶的飞机去凯恩斯,下午一点多才起飞。我是舍不得今夜439澳元的房价。咱可要善待近2600块人民币换来的一夜睡眠,才不去狂欢至凌晨2点呢!

翌晨,从电视早新闻里看到午夜12点钟的下半场焰火,太极图的登场,地域性的亚洲归属感,平等中也含有纡尊降贵的意味。上海女主人跟安徽小保姆讲平等,本身就是不平等。太极图黑白相补的造型,又像是黑白两个玉如意。把两个长柄如意两端的钩弯过来做圆了,黑白一互补,岂不是一个太极图?无极生太极,两极生两仪,两仪化如意,如意生万象,生出新年的万事如意。

哥怀念美腿高跟鞋。等飞机的人当中,没看见女士穿高跟鞋,他有点落寂,说活声音怏怏的:你看,红高跟鞋都被打包进了行李箱,都换上平底凉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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