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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糖盐水(下)
作者:凌耀芳  发布日期:2023-01-21 18:08:35  浏览次数: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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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凯恩斯。一下飞机,气温从悉尼的23度飙升至33度,恍惚中好像从上海飞抵了海南岛。天气奇热,天空低低地悬在那儿,好像拿根长竹竿,就戳得到天似的。白云纷纷从天空堕下来,云脚擦着高耸的椰树梢。油棕树伸出长柄大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刮下云彩的碎硝。

“先生,请来帮忙行李。”我说。出租车驾驶室门打开,走出的竟是一位矮墩墩的出租车大嫂!我不好意思,不要她帮忙,跟哥一起把一件件行李搬近后备厢。她说没事的,过来就帮忙。的姐爽直,一路上说个不停,凯恩斯多女司机,女司机干得好,让男司机不怎么开心。我说,你们出来工作,家里怎么办?澳大利亚男人也做家务带孩子。原来跟上海男人一样。哥说,女司机太可爱了。想跟她合影,没好意思说。一会儿工夫,到了酒店。虽打着计价器,我们总觉得行驶的时间太短。

别墅式的宾馆带泳池,高过三层楼的油棕树,把室外的气温陡然降下许多。

泳池边的躺椅上,睡着个大姐。我们走过她身边,她放下手里的书,竖起右手掌,朝我摆了摆,算是打招呼,她真友好。

晚餐。土豆泥边,堆着几片袋鼠肉,像烧鹅的味道,有点酸。对面一桌坐着个澳洲老大妈,神情很淡定。也许因了旅游淡季,宾馆的户外餐厅里就我们两桌客人。

壁灯下面爬着几只小蜥蜴,用着蚊子餐。哥去看,我不让,哥说,他看看而已,不会动蜥蜴的。蜥蜴不要人动。人一动,它就断下一节节尾巴钻入人耳朵里。

第二天清晨,一场猛雨像打机关枪,把油棕树,合欢树冲洗得干干净净,又让天色无光。少顷雨霁天晴,火旺的太阳又朗照了。热带雨林的气候,难怪这里的树长得这么好。

沿着走廊往前,左首有一道门,跨上两级台阶,羊皮吊灯暗黄的微光给考究的橡木地板,橡木餐桌椅镀上一层暖漆。我们进了餐厅。

一个棕色头发的小伙子迎出来,他身形纤细,羔羊一般温顺的脸上,闪动着一对柔和的眸子。他站在吧台后面,拿菜单给我看。

“两份欧陆早餐。我们付费的。”

“Excellent!”他点点头,好像朝自己点头似的。

“这是英国式餐厅?”

“不。我是英国人,这里……更像法国式的餐厅。”他说,声音温雅。

我和哥坐在露台上用餐。露台有个出口,下两级台阶,就上了人行道。日头火辣辣的,路面上暴晒着太阳,不见一个行人。马路对面的房子好像晒蔫了,只有合欢树,油棕树兀自挺立,风姿翩然。

黑巧克力做的英国Muffin,美式锅饼味道真好。

回到吧台付完早餐钱,我说声谢谢,再见。没想到英国小伙子问我:“你们今天玩什么?”

“去库兰达镇,看热带雨林。”

“今天下过雨,你们会见到瀑布的。”

噢,没想到他那么用心,我心头一动。

他祝我们玩得快乐。

我和哥微笑着向他道了谢。

观光小火车在丛林中缓行,渐渐地往高处爬升。澳洲地势平缓,多丘陵,小火车开出后很久,才停靠Barron瀑布所在的地方,供游人下车拍照。

人群中,一位亚洲青年在寻寻觅觅。他绕过许多个金发碧眼,辗转来到我哥面前,请哥拿瀑布当背景,为他揿张照片。哥是个摄影能手,“咔嚓”一下,让远处岩石上倾泻而下的一拨白毛刷映衬起青年的黑头发,黄皮肤,布局,对光专业之至。青年拿回相机,看了,低下脑袋,连声说“阿里外多。”原来是一位日本青年。

库兰达镇有一个购物中心。袋鼠皮削薄,拖根细长的尾巴,老鼠皮似的,我不敢买。长椅边,逗留着不少土著居民,哥跑过去,跟一位土著大妈合了影。大妈身穿蓝色花瓣图案土著服,摆出个优雅的POSE。哥站起身,发红双喜香烟给他们吃,土著们一个个从房里出来,接了香烟,排着队跟哥握手。哥还是讲那句话:“上海很现代化”。一羽鱼鹰似的长嘴鸟,叫鹈鹕的,在长椅边来回逡巡,漫步地上,它的叫声甜甜乐呵呵的,仿佛往我的耳朵里灌了糖。土著指着它,向我笑道:娃娃,娃娃。哦,原来“娃娃”在土著语言里,是鹈鹕的称呼。澳洲土著人记得用“娃娃”称呼鹈鹕,不知还记得别的母语吗?

库兰达回凯恩斯,坐缆车。长达七公里的缆车,始于Barron瀑布的源头,即山顶上那座库兰达湖,逶迤滑行,头顶上有钢索牵着,心里怕着,却强打起精神,假扮一个平举双翼飞翔着的苍鹰,在平均600米的高空,飞越了无数参天大树的树顶。缆车安全,掉不下去,掉下去不得,跌下去岂止性命之忧?早被毒蛇蚂蟥咬噬得白骨无存。

澳洲大地,所见皆蓝山。天蓝之故,山色也蓝。

回来后,哥要去市中心买条游泳裤,预备明天玩大堡礁时穿。在精巧优雅,飘荡着乐声的步行街边,我们找到游泳裤,Speedo品牌, 30澳元,最便宜的。质量挺好,中国产。女店主说,这个品牌的澳大利亚公司去中国开了厂,做好游泳裤返销回来。哥说,都是中国制造。店主大姐哈哈爽笑:让你们国家很富裕呢!

我们沿着海边走,一路闲步,游目四望。从未见识天堂的凡人,通过电视剧《西游记》,领略了玉皇天庭,王母瑶池的艺术造型。然而,凯恩斯却真真切切地展现了一个人间天堂。周末的向晚时分,一株长着坚果的树上,喧噪着几百羽红嘴绿羽的鹦鹉,它们叽叽喳喳地唱着枝,上窜下跳地采食果仁,连飞带跃地嬉戏玩乐,让一树的绿叶都动起来。空气中飘散着肉香,不远处,有人摆开烧烤炉,享受自助烧烤的野趣。更多的人在跑步健身。澳洲人懂生活。回想我们居住的小区,人们只知道赚钱,即便在双休日,也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在老人,保姆护送下骑三轮童车的孩子。这也是短暂的休憩,孩子们很快也要汇入生存竞争的洪流。

刺青是时尚,无论男女老少。海边,一少年在小腿上刺了“罗伯特”三字,我照着汉语读音叫他,他不懂,只冲着我憨笑。

第三天早晨。我们来到餐厅,英国小伙子正微微俯下身,照看着摆放食物的长桌子,黑色长围裙垂直向下,吊在头颈里。长期俯身在料理台上做饭,弓背也许是个职业习惯吧。看见我们,他挺直身子,黑色围裙又贴附到他身上了。他朝我转过身来,脸上泛起一个微笑,说声Hello! 他的笑容很纯,笑容的背后,没有掩藏任何东西。

“早上好!两份欧陆早餐。”

“Excellent!”

他说的英语柔美动听。我听出英伦口音和澳洲英语的区别,前者雅致,后者旷达,都很好听。

用完餐,哥先回房间。我去柜台付钱。

“昨天热带雨林玩得好么?”英国小伙子问。

噢,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们。“好!我们坐缆车回来的。哇!惊险!有意思!”

他冲我点点头,柔声问道:“今天玩什么?”

“去大堡礁。”

“您……等一等。”我刚转身要离开,英国小伙子叫住我。

他从厨房端出一玻璃杯水,水面略浊,没有气泡。

“这是……”我疑惑地抬起眼睛问。

“糖加盐,兑上水,平衡电解质的……”他腼腆地说。

“做什么用,喝……么?”

“是啊!请喝下去。小时候,我闹肚子,英国郡里的乡村医生一时来不了,我爷爷配上这水,叫我喝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中闪着泪光:“天热,喝了它,你就不会中暑,会长劲儿”。说着,他右手捏起一个拳头,朝空中挥了一下,很有劲儿的样子。

哦……为了他的好意,也为缅怀他的爷爷,我接过水杯,呷了一口,味道蛮爽口。

我微微启唇,他好像猜出我下一句要说的话,朝我微笑着,摆摆手,他的手大又软,五指纤长,说:“不要钱。”

我谢过他,他说:“祝你们玩得快乐。”

我谢过他。从右侧门出餐厅,沿着走廊回房间。

去大堡礁得坐船。船公司的工作人员,一个穿红体恤衫,蓄短髭的小伙子递给我们一个印有公司名称的救生圈,给我们拍了张照片。拿个救生圈当道具,给每一位游客拍照干吗?当然是怕一旦出危险了,船公司要按照片上的脸相找到受害人。船公司责无旁贷啊!

待我们上了甲板,天降大雨。我有伞,那对日本夫妇中的女士也撑出一顶伞。甲板上,没有一个西方人带了伞。哥说,看哪!东方人狡猾狡猾地干活。

小孩们开心地淋着雨,双掌并拢,攒起雨水来,嬉笑着往对方脸上泼。

少顷雨住,天色晦冥,天边滚动着一团团黑云。一转眼功夫,天又放晴了。

我们的大船飞速行驶,御风而行。一个半小时后,驶达南太平洋,这里是洋,不再是海。我们的终点站是一个浮码头。放眼四望,绿的是珊瑚礁,蓝的是海。海水深蓝,蓝得发黑。

我们登上了浮码头。浮码头是个中转站,游客在此更衣,用餐,休息,望海。浮码头边,傍着一艘小型的玻璃船,供游客潜下海底看珊瑚礁的。人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光着白条条的身子,露出一堆堆的赘肉,潜水服又把他们变成一个个用深蓝色尼龙布裹起来,光溜溜的外星人。码头本来在海浪里晃荡,加上那么多双光脚板的踩踏,码头晃动得更剧烈了。我晕,潜不得水,独自坐在长椅上养神。

哥叫我去,他正跟两位美国老太太聊天,英语卡了壳。

“别去!一整天坐大巴。什么风景?啥都没有!都是沙漠!一点儿没看头。他们会说,明天到,可明天不到,老是不到。”美国老太太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她晃着满头银丝的脑袋,像摇一个拨浪鼓。她精神矍铄,约摸八十来岁的年纪,细嫩的白皮肤上布满皱纹,薄薄的两片嘴唇涂着唇膏。

前两天,她随旅行团去看了艾尔斯大岩石,澳洲的红色心脏。她还在抱怨着旅途的艰险:“还好,我没遭毒虫咬。弄不好还要骑骆驼。”

我暗自羡慕美国老太太见到了举世闻名的大石头。我一心想去看那大石头,看它在日落时分发出神奇的光晕,可我就是不敢长途跋涉,跨越大漠前往。

船舷边,见有人排成一队。“他们做什么?”美国老妪问。我说,这些人坐玻璃船下海底去看珊瑚礁,海底的景色,龙宫一般。这是第一船,导游只用德语讲解。我们听英语的游客,得坐第二船。

“噢!”美国老妪嘟起嘴,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我问她,这里的海景好,还是夏威夷好玩?老太太顿时精神焕发:“夏威夷好玩!”我微微一笑,心想,人总说自己家乡好。就像我们,老是跟人说上海好。

“海水哪里蓝?”我又问。

没有回答。

当然啦。南太平洋的水还会差?

“可夏威夷岛多,更有意思。”沉吟片刻,老太太突然有了主意。

我相信老太太的话。这里一望无际就是海,没有岛。大洋当中,横无际涯。若非在远洋轮上当个水手,你我这般普通人是没有机会饱览大洋风光的。大堡礁的水,蓝得发黑。好像靛蓝色打翻后,还不过瘾,又就着海水,磨起端砚,往海里泼墨挥毫。

哥从背包里拿出昨天新买的游泳裤,抖开来,左看右看,对美国老太太说:“我买了条游泳裤,中国产的,比国内贵好几倍啦!到处是中国造的。”

“美国也是。你们赚了我们好多钱。”

有意思。跟美国老太太聊起了国际关系大事。

我们去乘玻璃船。上船那会儿,哥还搀扶着走在后面的老太太,陶醉在老太太的一口一声的“Thank you!”里。可是,等回到浮码头,一跌坐进长椅里,他就伏在桌上,一动也动不了。

“嗨!你刚才还金鸡独立,说平衡度极好,现在怎么这般熊样?”我说着,在他旁边的长椅里坐下,我自己的胃也翻了起来。

他不理我,兀自伏在桌面。

我呢,还好一点,在长椅里坐直了,仰起头,脖子甩过椅背,一动不动。

我的脑袋正在舍我而去,残存的那点意识在说:“我要吃冰块。”

见此情形,红体恤衫,留短髭的小伙子自告奋勇:“我去。”,他打着赤脚,“蹬蹬蹬”地奔上了连接大船的斜面板。

一眨眼功夫,两纸杯的冰块送到了我的手里。真是多谢!

我递给哥一杯冰。他惨白着脸,不答话,照样不理我。他连冰块都吃不进啊!

难受。我微闭双眼,耳畔“咚咚咚”的赤脚跑步声不绝于耳,那些笨重的身体快把浮码头快给震塌啦!

午饭时间到了。一位法国女士拿给我那顶倒放的遮阳帽,里面盛着我的太阳镜。我轻声用法语谢过她。我原来放遮阳帽的桌子被他们占了当餐桌,为腾出放盘子的地方,她把草帽送还给我。这也是她的好意。咦,她怎么知道这顶遮阳帽是我的?哦,原来呀,我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我呢!

好容易能走了。我想自个儿去船上的酒吧拿杯冰块。路过一排桌子时,美国老太太叫住了我,要我记住夏威夷好玩地方的名儿,我谢过她,糊里糊涂地把名儿写在了手机里。

我是把早饭吐干净了,舒服,现在来了点胃口。于是乎,扒来三盆色拉,外加五只胖乎乎的红皮盐水虾,统统吃掉了。哥一点也没吃。我猜,大雨停后,出了旺太阳。哥在大船上疯来疯去的,也不肯戴太阳帽,一味地挨暴晒,准是给晒中暑了。

这时候,我感念早晨英国小伙子给我喝的糖盐水。要是哥也喝过一杯糖盐水,不至于晕成现在的模样吧。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宾馆。哥倒在床里,只想吐,头晕得房间在转,还嚷嚷着说发了寒热。

怎么办?最好弄点米烧粥,合着酱瓜大头菜,滚滚烫,呼啦啦地吃碗下去。可我们在凯恩斯海边的一家酒店里,这里人从来没见过什么酱瓜大头菜,我问谁要去?哥要是病了起不来,后天怎么乘得了飞机去布里斯班呢?我满腹愁绪,想不出个好主意。想了老半天没辙,只得独自跑去餐厅。我想买些什么来,拿到房间给哥吃。怎么拿呢?对了,问餐厅的英国小伙子借个盘子。

仿佛是听见了我的声音,英国小伙子迎了出来。

“我们刚从大堡礁回来,我和哥都晕了。我哥倒在床里起不来。我们需要一点帮助。”我对吧台边的黑衣女士说到这里,正赶上英国人跑到柜台边,听了我的话,他灰白了的脸,陡然变成了暗黑色。

黑衣女士是本餐厅的老板娘,长了一张俊俏的脸。她表情镇定地听完我的话,拿出菜单,说,点个色拉吧。我说,能否卖给我几片白面包?借个盘子到房间?

我看菜单的当儿,英国小伙子又一次走到吧台边,想帮上忙,看见老板娘在吧台,连忙缩回身去。

我点了一份野生鳄鱼肉色拉。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等菜。

我听到切生菜的声音。“嗒嗒嗒,梆梆梆”地脆响,这好听的音乐,让我打起了精神。

空气中有一个神秘的磁场,传递着一份美妙的情愫。

店堂里,只我一个客人。

我的左眼角瞥见厨房里的英国小伙子,正忙活着,飞快地朝我睃一眼,又埋下头,弓起背,做我的色拉。

菜上来了。一大碗鳄鱼肉色拉,鸡肉般味道的鳄鱼肉,外黄内白,拌上生菜,松子,撒上奶酪粉,咸咪咪,香喷喷。这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色拉。

借给我的盘子也端了来。

我问英国小伙子讨一点盐。我说,房间里有免费的咖啡糖,和着盐,泡成糖盐水,当药给哥治病。“就像您今天早上给我喝的那样。”

“好主意!”他说着,拿了一小罐盐,回到吧台。我注意他手臂上的刺青,“你手上刺的什么字?”

“白天是黑,夜晚是白。”

我微笑着,赞许地点点头。

“好玩呗。”他缩起双手,有点局促。

我离开餐厅时,英国小伙子从厨房跑出来,跟我说:“明天见。”

翌日早上。我和哥去了餐厅。英国小伙子的脸色有点凝重,见到我们,眼神中流露出关切,问:“你们好点吗?”

“我好了。多谢您的糖盐水!”哥练起了他的英语。

“哦。”听说我们都好了,英国小伙子似乎放下些心。

“请来两份欧陆早餐。”

“Excellent!”

我和哥前往机场,继续环澳洲东海岸之行。飞机在穿云破雾,可我的心定格在凯恩斯的酒店,还有那位在左右臂上分别刺着“白天是黑,夜晚是白”的英国小伙子,他系的长黑围裙,全世界最好吃的色拉,微笑。还有,保持电解质平衡的糖盐水。

他的感情,像澄蓝的天空一样明净,纯洁,透亮。没有矫饰,没有心眼。在他那清纯的目光里,我的灵魂受到洗礼,让我懂得,人生的美就该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普通人给予我们的关切,是纯美,是无欲无求的善。我知足了。

我们回到上海。

带去澳大利亚的药品纹丝不动。喝掉的,只有平衡电解质的糖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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