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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一梦百年
作者:郑然  发布日期:2023-02-18 19:48:49  浏览次数: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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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我和他的故事,开始于2009年圣诞节的前夕。十三年过去了,每次我回想起来,都觉得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想,我和他是有不解之缘的。

那一年,我还是一个刚来澳大利亚不谙世事的留学生,在大学读护理专业。因为护理是移民专业,也是澳洲紧缺职业,所以我便选了这个专业。

留学的时候,为了方便学习,也为了省钱,我租住了一个离大学很近的便宜而简陋的单间,每天只有傍晚才回来。布里斯班是个非常安静的城市,虽然气候温暖,却人烟稀少,而我除了上学和做着兼职工作,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娱乐,但是我并不觉得寂寞。

这个房子住的都是中国留学生,有五六个,但我很少和其他室友聊天,因为我的性格就是比较内向的,也很少主动和别人讲话。而且室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快些毕业,找到工作,然后离开这个简陋的住所。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当我早上从屋里出来时,我看到了他,住在我隔壁的男生,他正在切菜,于是我问了他的名字,就回屋里去了。从此我认识了他,我只知道他在读博士,也在这个大学,却不知道他读什么专业。可我看得出他读书很认真,只有傍晚回来吃一顿饭,然后又回校写论文,再到晚上11点才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聊了几句天,我发现他英文很好,就向他请教英文,因为我必须在毕业前通过英文雅思考试,才能注册和移民。于是,在和他学习的过程中,我们互相加了QQ号。他傍晚回来吃饭的时候也会放着音乐放松一下,我便和他聊聊天。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晚上,我在屋里看学习资料,听到他在隔壁看电影,听起来很刺激,我就发了一个QQ信息给他,我说听起来很有趣,他回复了,说他在看电影 “2012“。那是当时很火的一个电影。我说我也挺想看,便祝他晚安。可是,过了几分钟,他竟来敲了我的门,不知怎的,我就进了他的房间,跟他一起看了这个电影。我清楚的记得,当我和他看电影的时候,我摸了摸他的手,而他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从来没有主动摸过男生的手,也许是无形中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我。

从那天开始,我就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第二天,我竟然非常焦急地盼着他回来。到了傍晚,他回来了,我觉得很激动,居然跟着他去了他的办公室。

在他的办公室,我拿起他的一本书,他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膀,我感到突然涌起的幸福感,他又情不自禁拥抱了我,更加使我快乐。之后,他坐下开始做他的事,写他的论文,而我就安静的等着他。过了两个小时,夜深了,他站起来,我们准备回去了,可是还没走到门口,他突然把灯关了,把我轻轻搂在胸前。在黑暗里,刹那间,我感到对他无比依赖和信任,我就在那一刻深深地爱上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他牵起了我的手,然后问我想要什么。我永远都不能忘记我当时说的一句话。我说:“ I want a family”。我居然当时就已经想要和他有一个家庭了,而我是真心诚意,发自肺腑的。之后,他很激动地把我举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回了出租屋。

在出租屋里,他又一次激动地拥抱了我,我陷入到一种巨大的喜悦之中,飘飘欲仙,但这狂热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10分钟,我就被打入了冰窖。10分钟以后,在出租屋里,他突然告诉我,他不可能跟我在一起,因为他不会移民澳大利亚,而且他在国内已经有了女朋友。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让我痛彻心肺的一刻,我的心就像被抛到了万里的高空,几乎已经站在云巅,然后却又被重重地砸到地上,摔个粉碎。这和吸毒的感觉竟然如此相似。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的幸福不到三小时就彻底结束了?

这是我终生都不会原谅的一个晚上,爱上他只用一瞬间,忘记他却要用一生。

但是,我并没有死心,我仍然决定飞蛾扑火,因为我已经无法自拔。第三天,我仍然在傍晚等着他。他回来了,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散了步,在公园里,我和他手牵着手,这才说了彼此的一些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说他是一个公派留学生,在这里留学读博士的学费都是国家出的,毕业后也要回国服务,签了合同就不能违约,也不能够在澳大利亚留下来。我听了他的经历,心中五味杂陈。是啊,我和他的轨迹完全不同,我是自费出国读大学,父母帮我出的学费。我在这里读护理就是为了移民的。我的性格文静,也没有心机,不擅长国内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因此我喜欢澳洲良好的自然环境和简单的人际关系,一天做完8小时的工作就有充分的自由。我希望留在这里。

了解了彼此的人生规划,我无比失落。从来,在情感上,我都是那么谨慎,很少和男生相处,因为我知道,男人是虚荣的,好色的。而我,不要浮华,只求一份心灵交融的爱,一个心心相印的伴侣。可是这一次,我却对他一见钟情,在没有了解的基础上就陷了进去,实在是我的过错。于是,我想立刻搬走,就当从没认识过他,可是,这瞬间燃起的爱火,却怎样都熄灭不了,我就是无法忍受不能和他在一起的事实。

即使不能和他一起,我还是每天傍晚都等着他回来,而他,却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也再也没有和我发展下去的意思。他不断地拒绝我,让我死心,而我的心,却没有死。我对他说,我可以为了他而回国。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从未改变过初衷,只要他愿意娶我,我会义无反顾地和他去任何地方。可是,他连一丝的机会都没有给过我。

半年后,他毕业了,便坐飞机回了国,他和我简单地道了别,没有不舍的言语。我知道,这是我的独角戏,也许我只是他排遣寂寞的一段插曲。我重又变成了孤独的人。他说,生活就是由一个个时间片段组成的,每一段经历都有意义。我知道,他只把我当成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可我不要做这片段,我要的是一生一世。

我对他日思夜想,即使他回了国,我还是不能死心,我在Facebook上找到他,给他发信,求他带我回去,别扔下我,可是他却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我痛不欲生。他说他不愿意耽误我的未来。可是我却恨透了他。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让我尝尽了爱而不得的苦楚。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我前世欠了他的情,今生,他要来用感情伤害我。

时间仍然在无声无息地流转,而我的日子,也在思念和泪水的浸泡中渐渐度过来了。佛说,你遇见的所有人都是来渡你的,要心怀感激,看破红尘。我终于相信了这句话。

三年后,2013年,他又一次来到布里斯班出差。他到了布里斯班就给我发了短信。看到他的短信,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带着满心的激动,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他,那也是我此生最难忘的一个夜晚,我愿用一生的岁月去怀念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

那个晚上,在夜色里,我走在他的身旁,他搂着我的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几乎要跳出来,好像吃了兴奋剂,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极度的愉悦感。我知道,我的大脑一定在一瞬间分泌了大量的多巴胺和内啡肽。我对他的感觉总是和吸毒有几分相似,爱的时候热烈如火,离开的时候又苦不堪言。我一生从来没有过那种激动的感觉,飘飘欲仙,如梦如幻,一切都已不真实。于是,在火一般的热恋中,我们到了公园,然后热烈地拥抱亲吻。我对他的爱到达了极致。在那一刻,我想,我愿把我的生命交付于他,奉献我的一切。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们是一体的。

一夜的欢乐终究短暂,出完差,他便又坐着飞机回去了,留下我永久地思念和等待。

第二年,我莫名其妙的得上了恐慌症,英文叫 “Panic Attack”. 我经常感到突然袭来的恐慌和焦虑,觉得自己快要死去,惊恐非凡。然后,心跳加快,不能控制。一年年过去,我的恐慌症也出现的更加频繁。我知道,没有他,我的心找不到归宿,永远不能安宁。

我们的情缘短暂,却让我刻骨铭心,时间一点点流逝,而我对他的思念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蚀骨。终于,我决定回国找他。

于是,2018年,在压抑不住的思念驱使下,我坐上了飞往北京的客机,回国去探望他。他很好,来到机场接我。我看到久违的他,心中涌起万千情绪,浓烈的爱却没有丝毫改变。他也一样激动。无论何时,只要见他一面,我就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在北京,他带我去了几个地方旅游,但我什么都无心看,只想多看他几眼。我盯着他的脸,发现他比几年前老了一些,脸色有些暗淡,眼神里也多了沧桑,不再清澈。走在路上,遇到熟悉的人,他会打招呼,但我看得出他的笑很假,不再有当年的纯真,只是应付。也许他习惯了国内,习惯了这里的人际关系。

短暂的相处了十天之后,我还是无奈地回了澳洲。我们终究不属于一个地方,天涯相隔,连见一面都是奢侈。况且,他已经结了婚,我又有什么理由再要求相见呢?虽然,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爱,但这爱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我却是从此再也没有结婚,为他永远保持着单身。但是,我离开了布里斯班,到了悉尼,因为不想再记起伤心的过往。当我来到悉尼的第一天,我就爱上悉尼了,我总觉得这里和我有着不解之缘,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我一来到这里就不愿离开。

就在来到悉尼的第三个晚上,我开始做梦,我看到了我的前世。此后每隔几天,我的前世片段就会在梦中出现,一直连续了几年之久。我把这些梦拼凑起来,竟然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我从没有把我的梦境告诉任何人。

前世,我出生在广州汕头,一个沿海城市,是一个穷苦的小丫头,8岁就被卖到夫家当童养媳,做各种苦活杂活。夫家把我当成他们的仆人使唤。我的地位很低,只能日日卖力干活。于是,我开始想着逃跑,不甘心命运就这样被永远控制在别人手中。每天,我在码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心想着也许我会有幸登上一艘船漂洋过海,改变我的命运。也许是心诚所致,我果真如愿以偿了。五年后,家乡闹瘟疫,丈夫染了病,眼见着就要死了,婆婆万般无奈之下让我去附近洋人开的教堂求助,我跑到教堂,一个温和的传教士给了我一包西药,不料丈夫竟真的因为这包药,活了下来。可因为这次经历,婆婆却认为我是灾星,会带给她儿子霉运,便想把我卖掉。我非常害怕,不知道命运怎样。辗转难眠了几夜之后,我决心自己站起来寻找出路,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传教士温和的面庞,冥冥之中,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善良和值得信任的。于是,我便再次跑到教堂祈求他帮助我。他居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和他的太太走,并说要收养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也许这就是命运,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前途未卜,  但我就是莫名地信任他。 于是,我被这位传教士和他的夫人带离了中国。

我去的城市正是悉尼,那年,我已13岁,传教士给了我重生,我终于有机会读书,上学。我也终于能吃饱饭,过上体面的生活。也许因为传教士夫妇没有孩子,所以他们才会供养我,我也的确是非常幸运了。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如此自卑,从来不敢奢望什么。我的心里充满感激,一有时间就帮家里做活。我学习了宗教,帮助养父母传教。

几年以后,有一天,在我居住的不远处的一个白人管理的农场里,我见到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中国男孩正在牧羊。在遥远的海外看到同胞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我于是和他聊了很多。他说他叫杜江, 因为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够渡过江河湖海。他给自己起了英文名叫“John”, 而他也果真不负所望,生来就拥有闯荡的胸怀。他和父亲来这里做契约劳工已经好几年了。他说他们是被贩猪仔带到这里来的,在海上漂了一个月。他告诉我,他和父亲的职责是给白人牧羊,耕种和剪羊毛。这是契约里写明的。我问他为什么会想到出国,他说因为家乡连年灾荒,收成不好,便想到出来为家里谋福利。

我听他这样说,顿时从心底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这个广袤的土地上,华人实在是稀少的可怜,而他不远万里前来求生的经历又和我是如此接近。有言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从此,一有机会,我就来这里和他聊天,而他也盼望着我的出现。我会把一些书带给他,他很聪明,很喜欢读书。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悉尼的金矿开始多了起来,淘金成了华人挣钱的主要出路。他在父亲的带领下转而又开始淘金。淘金很苦,但是他们从不抱怨。他父亲是个勤劳朴实的人,他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品质。然而有一天,因为白人的嫉妒,在金矿场,发生了白人袭击华人矿工的暴乱,甚至动了枪。他的父亲受了轻伤,只能暂时停下来养身体。就在这个时候,他立志要开展自己的事业,不能永远给白人做苦力,任人欺负。

果然,凭借着他和他父亲的勤劳和聪慧,他们淘到了金子,很快便积累下一笔财富。有了底气。几年后,他们和白人的契约到期,便开办起了属于自己的小作坊。

在我梦中,这个男孩实在是个能工巧匠,他不仅会牧羊,淘金,还会种植蔬菜,养动物,捕鱼,制作木桌椅。他很聪明,无所不会。尽管我梦境中的一些片段已经有些模糊,我仍然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大部分往事。我记得我总是带他去教堂听圣经和读书,感受上帝的指引,而他也总是带我去不同的地方钓鱼和捕蟹。每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去他的杂货店看他做各种手艺活。我被他的聪明才智深深吸引,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天才。他几乎什么都卖,什么都做,而他所卖的都来自于他灵巧的双手。他的店里包罗万象,不仅卖自制的衣帽,木桌椅,鞋子,柜子,也卖蔬菜瓜果,鱼,蟹和手工艺品。他教我怎么种菜和制作小家具,但他最感兴趣的却还是钓鱼和捕蟹。他熟悉很多悉尼钓鱼的海滩和河边,一有时间就带我去,每次都满载而归。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空手而归。我对他的崇拜和喜爱就这样建立起来。

有一天,他带我去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小海滩,在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碧海青天,微风拂面,我感到惬意极了。突然,他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肩,我顺势躺进他的怀里,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涌遍了我的全身。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的,我成了他的爱人。

此后,我们就像所有的初恋男女,每天都在心里记挂着彼此,承载着一份甜蜜的负担。能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找到一个相知相爱的同胞实在是不容易,所以我们都万分地珍惜彼此的缘分。我们的爱是纯洁真挚的,他是一个懂得尊重和照顾我的男孩,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和非礼的行为。然而,在这个广袤的土地上,屈指可数的几个华人总是免不了要遭到一次次的歧视,辱骂,甚至殴打。我和他也不例外。有一天,我在学校被白人同学欺负,他们往我的身上泼水,扔东西,揪着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并且说着粗鲁不堪的话。放学后,我心情极度低落,便跑到他的杂货店里想去对他倾诉。可是,当我到了以后,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的杂货店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桌椅东倒西歪,还有很多商品不见了踪影。更让我心痛的,是他和他的父亲都被打伤了,不仅脸上和手臂有淤青,嘴角还流着血。看着此情此景,我的心痛无以复加。要知道,这是第二次他的父亲被白人欺负和伤害了。第一次是在金矿场,这次却是在自己的店里。我到了嘴边的诉苦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他看着我,也同样充满了震惊。因为我的头发蓬乱,衣服湿了,脸上还带着巴掌印。我们四目相对,沉默了几秒,就忙着给对方检查。我和他的父亲伤的轻一些,而他伤的比较重。我一问才知道,原来一群白人冲进来砸了店,因为他父亲是劳工,旧伤刚好,他为了要保护父亲,便挡在父亲前面,所以受伤最重。我心疼地不停流泪,便让他赶紧把衣服脱下来让我检查。我又跑回家里拿来一盒药箱,一点,一点地帮他擦药水。而他,也试图要帮助我。在他的杂货店里,我们互相安慰,互相给彼此擦药,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顷刻变的更加深刻,也一股脑涌上来说不完的话。我们哭一阵,又笑一阵,表达着愤怒,倾诉着,一起感叹漂泊的岁月,回忆曾经坎坷的童年,一起控诉不平等的遭遇,又一起憧憬,计划着未来。那一晚,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拥有一个能彼此扶持的伴侣有如此重要。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光芒,这光芒照亮了我的整颗心,温暖了我的灵魂,让我这孤独的生活终于有了希望。而他看我的眼神也充满爱惜和温情。我们又一次情不自禁地热烈拥抱了,这一次,我们抱的很紧,恨不得融为一体。这种强烈的爱恋让我们越出了纯洁的边界,再也克制不住心底蓄积已久的热望。他褪去我的衣服,深深地吻我,抚摸我。我也放开一切的拘谨,尽情地享受他的爱。我们把肉体和灵魂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我正式成为了他的人。

那一年,我17岁,他19岁。

那晚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坚固。我甚至感谢这一次受伤的经历,因为如果没有这次经历,我们就不会深刻理解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挫折让我们更加坚强,让我知道两颗心的结合就可以战胜世界上所有的磨难。我每天都充满希望和快乐。

我的养父母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因为看到我常常心不在焉。于是我便大方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后非常支持。因为我的内心,永远都是东方的。尽管他们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我仍不能融入另一种文化,而现在,我有了知己,这让他们也倍感欣慰。

我们渴望知识,渴望强大。于是不久以后,我们都进入了教会开办的大学读书,因为只有教会学校才收很少的学费,也才接收华人学生。我的养父母每周都要主持教会活动和教堂的事宜,多年来一直不变。我永远都是他们最得力的助手。现在,因为我们关系的巩固,他更是成为了教堂的常客。而他的杂货店在他和父亲的勤劳经营下也越来越红火。无论他学什么,都能很快就学会。他对英文,地理,和科学都非常感兴趣。后来,他通读了整本圣经,熟记于心,并把圣经的每个段落解释给我,也讲给那些信奉上帝却读不懂圣经的人,在我的眼里,他真的是完美而没有缺点的。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下去,天地间只要有我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我不再怀念古老的家乡,不再像刚来时总是因为水土不服而哭泣。有他的地方就是天堂。我打算永远和他住在这个遥远而空旷的国度。

后来,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和勤劳认真,他和父亲的杂货店生意更加红火,我们便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澳大利亚有大片的草原,农场和土地,他会教我怎样在地上用木头盖房子,他住的地方,竟都是他和父亲一手盖起来的。虽然简朴却也舒适。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常常带我去骑马,在草原上忘情地奔跑。那湛蓝的天空和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就是我们心灵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当我们驰骋在蓝天下,我都有种想要飞翔的冲动,而他会搂住我的腰,让我沉浸在无忧无虑的畅想中。

我那时的愿望就是大学毕业后继续帮助我的养父母传教。我感恩于我的养父母,如果没有他们,我将永远不会走出我那狭小的天地,找到另一个自我。

我和他总是一起聊我们共同的理想和未来,他在大学的成绩很出色,虽然还是免不了被歧视。在他掌握了更多科技知识以后,他把杂货店调理的有模有样。他学习了怎样给蔬菜和瓜果施肥和除虫,又把土木知识应用到制作家具和修建房屋上。每一天,我都看到他的进步并为他感到骄傲。他不仅睿智,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

可是好景总是短暂,有一天,我又到他的店里去,却发现他的父亲皱着眉头,而他正在安慰父亲。我一问才知,原来他远在国内的母亲病了,家人好不容易寄了一封信来,希望他和父亲能回去团圆。那个时候,一旦出国,往往是多年杳无音讯,能收到一封信都是太难的事。我这才明白,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他在国内有母亲,有亲人。而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孤儿, 我在家乡早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亲人了。他和父亲多年来一直给家人攒钱,存积蓄。现在,他们的收入已经丰厚,应该可以衣锦还乡了。他跟我说,他的父亲很想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那么他们就不必回去。可是澳大利亚的政府是严格限制华人女性入境的。他们尝试了多次都无法,只得决定回去看望和照料母亲。

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担心,我害怕失去他,害怕他一去不回,因为那个年代没有任何便捷的通讯设备,没有网络,也没有手机和电脑,一封信要寄好几个月还不一定能到达。可他对我说,他会回来的,因为他的心是与我在一起的,不管他在国内有多少亲人,他都会回到这里继续他的事业。那时,我们刚刚从教会大学毕业。

他要走的那天,我到码头去送他。那望眼欲穿的浩瀚海洋让我深深感到恐惧。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怎能阻止他回去看望母亲呢?我们对彼此都有太多的不舍,我牵住他的手不忍放开,而他也迟迟不想登船。终于,他的父亲开始催促他了,他才回过神来,又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才登了船。我们牵着的手终于断开了,在那一刻,我的泪奔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倾泻如注。

此后,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我曾经想帮他管理他的小杂货店,却发现困难重重,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他那样的聪明才智。好在有我的养父母支持,我才勉勉强强把小店维持下来,却减少了大半的商品。离开了他的日子,我变的抑郁,低落和沉默,整日都无精打采。我每天数着日子,盼着他的信,希望他能够尽快回来。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在我焦心地等待了一年之后,有一天,我的养父母告诉了我一个沉重的消息,澳大利亚政府收紧了白澳政策,正式开始全面限制华人入境。也许,他们再也很难登陆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骤然凉了大半,完全不能接受,泪水止不住地流。可是我相信,只要不放弃希望,就一定有相会的一天。于是,我决定回国去找他。我知道,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就算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我的养父母被我的诚心感动,支持我回去。他只对我说:“回国以后,我们把基督教继续传递下去,同时,也用你学的知识,帮助更多的人。” 我深深地点头。

我便起了程,我存着他寄来的每一封信,按照他说的国内地址,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他。在我的梦里,他的家乡在山东青岛。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今生仍会出生在山东省,并在那里生活了十九年。而他今生的家,却早已改变了地方。

在他的屋外,我静静地站着,没有敲门,他却有如心灵感应一般走出门来。霎那间,我和他四目相对,几年的别离和朝思暮想,让我们相互无言,唯有泪千行。

他很高兴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看到他的久违的父亲和从未谋面的母亲。他的父亲又老去了一些,而他母亲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就比以前虚弱了许多,常常需要躺着,也不能劳累。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亲人,有时候会来探访,邻里之间总是很和睦。

我知道,因为母亲,他不能够回去大洋彼岸。他显然也很失落,可是母亲是绝对不能出去了,不仅是因为白澳政策,就是身体状况也不容许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而他的父亲,也因为做劳工时期的艰苦和两次被打伤的经历,而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好在他和父亲攒下了很多积蓄,生活还安康。而他又有知识和技能,在国内谋了一份差事。

再次重逢的那晚,我们说了一夜的话。我躺在他的臂弯里,对他说,我愿意和他永远在国内生活。虽然很久以前,我曾经那么渴望能够远渡重洋,那是因为我没有家,没有根,也没有一个寄托心灵的港湾。而现在,我找到了他,他就是我的一切,我心心相印的伴侣,我再也不是孤独的了。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我们决定再也不分开。那个时候,会说英文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我的养父曾经在这里开办过教会学校,现在我们重操旧业,把教育事业再次运作起来,在学校里教孩子们学习科学和英文。一直以来,我的愿望就是当一名教师,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和真心相爱的人做喜欢的事该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了吧,虽然,这幸福如此来之不易。

我们就这样幸福地又生活了几年,然而在那个时代,一份完全安宁的生活实在是太奢侈的愿望。几年以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日本向德国宣战,占领了那时还是德租借地的青岛,而战争导致了很多青岛平民流离失所。很多人不仅房屋被毁,连生命也没有保障。我的梦里时常出现战争的画面,虽然是模糊的,却总是有枪炮的声音。

我们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乱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要一个人回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怀了他的孩子。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内心既充满了喜悦和激动,又忍不住焦虑和担忧。因为不安定的生活和随时响起的枪声实在让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担心。

他劝我回到澳大利亚,回到那个对我来说安逸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我还有我的养父母,我有当地白人家庭的庇护,我是安全的,也不用为战争而担惊受怕。

我当然百般的不愿意离开他,而他却说:“这不仅是为你一个人,也为了我们的孩子。”听到他这句话,我犹豫了,因为我也希望孩子能够出生并成长在一个平安的地方。有一日傍晚,我们从学校教书回来,正准备做晚饭,枪声又响起来了,外面火光四射,我们惊恐万状,赶紧躲到桌椅下面。过了两个小时,隆隆的枪炮声才停止,我们悬着的心也才落下来。这一次次惶恐的经历让我开始动摇,因为我怀着孕,身体总是觉得虚弱,受不了惊吓。我便问他,如果我回到澳大利亚,他是否以后还会过来。他说会的。我问他那么他的父母亲该怎么办,他说他还有堂兄妹,会帮忙照顾的。我又问他,如果白澳政策一直延续下去怎么办。他对我说不要管那么多,一切都会过去的,眼前最重要的就是保障我和孩子的安全。于是,我答应了他,又坐上了回到澳洲的轮船。

然而,因为我的妊娠反应强烈,又因为轮船的颠簸,在海上漂泊的一个多月里我不停地呕吐,吃不下一点东西,也严重脱水。回到澳大利亚以后,我已经非常虚弱,竟因此而流产了。失去了孩子的我十分悲痛,沉浸在忧郁里。此后,除了传教,我又找了一份教师的工作,和养父母一家人过着安宁的日子,但我的心仍然停留在他的身边,不曾远离。我的养父母家族里还有很多亲人,都有不错的地位和体面的生活,算是富足无忧的。物质上,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精神上,我却分裂成两半,郁郁寡欢。

我盼着他的信和消息,每日除了做工作和处理教堂的事务,余下来的时间就是写信给他。尽管每几个月才能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我已经满足了。他得知我失去了孩子,也是十分难过。终于,几年以后,他告诉我,家乡已经恢复了安宁,一战也结束了。我催促他回来,可是,白澳政策却没有一丝的松动,反而更加苛刻。而我们从来没有正式地结过婚,算不上亲人。于是,我只能继续等,无休止地等。可我从没有放弃希望。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命运就是这样不断地开着玩笑。又不知过了多少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也爆发了,中国又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整个社会再也没有安宁。再后来,我不再收到他的信,连这最后唯一的联系也中断了。

我开始恐慌,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境况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全,生活有没有保障。总之,在某一个时刻,他不再来信,也不再回我的信,就这样杳无音讯了。

失去了他消息的我,变的失魂落魄。终于,我下定决心再次去找他,因为我的生命里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和事。 可是,那时国内正是战火纷飞,极度动荡不安。我的养父母和他们的亲人都劝我不要冒险,可我的心是早已安定不下来的了。我提上一个行李包,就又一次登上了回国的轮船。我到了青岛他的旧址,却看到他家门紧锁,人都搬走了。我试图问周围的邻居,他们说他的父母亲去世了,不久前已经举家搬迁。有一个好心的邻居给了我他的新地址,我这才知道,他已经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

我的梦中没有显示这个城市的名字,也许是重庆,也许是苏州或者杭州?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不论有多难。我买了车票,躲过随时可能袭来的枪林弹雨,终于找到了他的地址。我又一次敲了他的门,这次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我瞬间愣住,感到不知所措。女人问我找谁,我说了他的名字,女人又问我:“您是他什么人?” 我犹豫了半响,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我是他的朋友。”

“您进来坐坐吧,他要挺晚才能回来。”女人说。我本想拒绝,却忍不住还是走了进去。我的双眼往墙上望去,看到他的一张相片,瞬间心颤了一下。他的样子又变了许多,穿着一身中式服装,眼里多了深邃的沧桑,再也不是那个骑马追风的少年了。

我看着那张相片,竟一时回不过神来。又听到她说:“对,这就是他,前不久刚照的。”

“他现在做什么事?“我问道,”很久没见他了,他过的好不好?“

“你也知道,现在时局这么乱,又打着仗,我们每天都担惊受怕的。他也是从北方一路躲避战火跑到这里,可惜现在这边也不太平,炮火打到这里来了。我们换了不少工作,他原来教书,办教育,也做过编译和翻译。可是学校因为打仗都停了课。后来一段时间,他为政府做过事。前段时间,他刚安葬了父母,打理留下来的一些家业。最近,他去了这里的临时医院当了医生救治伤员。我不知道他还会医术,还担心他做不好。但他去了就忙得不可开交,医院都请他留下,现在每天都非常忙,常常很晚才回来。“

听着这女人的话,我的心百感交集。我知道,他还是我心中那个无所不能而又有着一颗善心的聪明男子,我也知道,他无论在哪里都会过上一份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他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总是一个有追求和理想的人。而他也不会缺少爱慕他的女人。

女人说了一阵,见我若有所思,便疑惑地问道:“对了,你是从哪里来这里找他的?你………真的只是他的朋友?“她说着,语气里似乎也有一丝怀疑和猜忌。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沉默着。幸好,很快我就平复了心情,淡淡地答道:”是的,我是他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只是想来看看他过的好不好,现在看到他很平安,也没有什么担心了,我想我也该告辞了。“我艰涩地说完话,好像已经用了所有的力气。

“哦,是这样,那我了解了。您再等等他吧,这么远,跑一趟总要见一面吧。“女人说。”还有,既然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可得邀请你参加我们的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晚会呢,下个周举行。我知道,现在可不是庆祝的好时候,就算苦中作乐吧。“

听了她这句话,我突然怔住,心里又颤动了一下,我甚至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我强忍着泪水,压抑着快要克制不住的悲痛,轻声地说:“谢谢你,我下周有事,就不参加了。“然后,我踉跄着走出那个房子,按着胸口,漫无目的地在周边徘徊。我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也许之前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可是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我。

我哭着奔跑,泪眼迷离,就这样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抬眼一看,我怔住了,原来,我撞到的人正是他,他也同样一脸惊诧地望着我,我们无声地呆立在原地,四目相对间,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他是我苦苦等待了多年的人啊。我看得出,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诧异,激动和惊喜。突然,他紧紧地拥抱住我,动情地说着:“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我的小云,好多年了,你竟然来了这里”。我听到他的话,泣不成声, 他从来都叫我小云,因为我永远都是一朵漂泊的云,没有归宿,也没有根。

“是的,我来找你了,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我哀怨地说。

他沉默了,我也沉默着,我们都老了许多,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半响,他又问:“你是怎么来的?现在这里很不安全,你就一个人?住在哪里呢?“ 他还是关心我的。

“你还问这些做什么呢?我是来和你团聚的,可是我想,一切都再也没有必要了,因为,即使我为你等20,30年,也没有用,因为你早已结婚了。“我带着怨恨的声音回道。

他低下头去,“你都知道了?“顿了一顿,他接着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苦了你。但是,我不能再出去,我觉得这里也很需要我。我的家业和很多亲戚都在这里,我父母走后,我把他们的骨灰也都安葬在这里,我总觉得我不能离开他们,他们也希望我早日成家,留下香火。我一直想念着你,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碎了,我知道木已成舟,他是不会回头了。我的泪又忍不住流出来。忽然,他摇着我的肩膀劝到:“你不要这样,也许,也许,我们还有来生。“

“来生?这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还是一句玩笑或安慰?“我带着恨意说,冷笑着。

他不再说话,我看着他,既陌生又熟悉。多年以来,我一直怀着希望,凭借着这份希望,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什么困难都挡不住我。但现在,希望落空的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不再属于我的地方,我明白,我又变成了一个孤女,一片漂泊的云。

我黯然地回到了澳大利亚,回到了我的养父母身边,重新开始我平静却孤独的生活。然而,我的心却不知道流落在何方,它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我一生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一年年过去了,我只在心里想念着他,为他祈福,却不再奢望见到他。

后来,我的养父母去世了,我依旧孑然一身,为他独守空房。我养父的弟弟曾经参加过一战,落了残疾,后来变成退伍老兵,他有两个儿女,也就是我的表弟和表妹,还会时常来看我,不过他们也都各自成家。我任职于我们曾经一起学习过的教会大学,希望留住我们之间美好的回忆。余下来的时间,我一个人致力于养父的事业,继续传教,信奉上帝,主持教堂的事务,再也没有结过婚。

我开始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也许我本就不该拥有爱和家庭。我去了很多地方,试图忘记他,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摆脱伤痛和深重的孤独感。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我在报纸上读到,白澳政策解除了,可是,年迈的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新闻,因为一切都再与我无关。

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国内经历了很多变迁,我挂念他的安危,却最终都没有再找过他,也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许我就是这么固执,宁可终生思念也不愿意没有结果的重逢。我曾经怀着天长地久的美好愿望,到头来才发现矢志不渝的终生等待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场空。

在我临终的时候,我的床前并没有一个人。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还在想着他。我想起他说过的话:“也许,我们还有来生。“是啊,也许,我的泪涌出来,几十年了,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的他,是否还会记得这句话?

一束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我从梦里醒来,发现眼角还挂着泪。手机的铃声还在响着,充电器在闪着光。邻居的车刚开了发动机。无数个碎片般的梦境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这个故事。我终于明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将重复着这孤独的旅程,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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