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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没有心愿的孩子
作者:郑然  发布日期:2023-04-30 21:37:28  浏览次数: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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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沈颜独自一人来海外开启新的生活。如果说出国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沈颜倒不觉得辛苦,做了多年苦力后,现在的她加入海外一家私立大学负责招收国际留学生。她去过很多国家,都是东南亚的,印度,尼泊尔,中国,泰国,越南或柬埔寨。她出入在那里的三流大学或专科院校,拿着传单,给那些189岁的少男少女讲解国外的优越。

现在,她走在自己的老家,借着探亲一并宣传。

去机场接她的是一个远房表哥,”妹啊,好几年没见着了。“表哥一脸笑意。

”哥呀,几年不见,你这肚子也挺了。“沈颜惊呼道。

大伯在一旁搭话:“可不,你表哥最近刚当上咱们县招商局副局长,体制内工作难免应酬多些。”

家里请了客,亲朋好友摆了一桌菜,表哥给大家斟茶。

“我儿子也是有权的人了。”大伯赞许地拍着表哥肩膀,表哥也自豪地笑,沈颜发现,那笑容时时挂着,倒成了招牌。

大伯一激动,多喝了几杯,伯母赶紧劝他:“心脏都上支架了还喝。”沈颜这才知道,大伯这主任的活不好当,请客吃饭多了,前些日子发作了心梗。

用过餐,一家人外出溜达,傍晚时分,这个承载她童年的家园在尘灰雾霾的笼罩下格外幽怨,沈颜记得,8岁的时候,她常常揣着一只玻璃瓶和同伴去捞邻近河里的蝌蚪。夏天雨一歇,青蛙便成群结队地涌现出来。二十多年后,她再次坐在这,望着公园小山上矗立的宝塔尖,不变的,唯有天边落下的余晖。

几天后沈颜去各个学校宣传留学,一个18岁的女孩带着憧憬的眼神问她:“姐姐,出了国适应的困难吗?学费要不要很高?英文是要很好吗?”都是她当年曾经问过的。

另一个孩子问:“国外什么最好呢?”

她想了很久,似乎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汇,只能耸耸肩:”空气好。“

孩子们不屑一笑,“ 这个也算?“她也笑了,心里却是莫名泛起的凄凉。弗洛伊德的七层需求里,食物,空气和水排在第一层,她的国家连第一层的保障都无法供给,而她的人民却习以为常。每个人在这片穹窿里工作,学习,挣钱,生活,那脸上,却凝不出一抹纯粹的笑容。

他发现,在中国,做技工行业的人很少,她的宣传并不顺利。反观印度或尼泊尔,技工是很流行的职业。中国人的观念里,尤其是家长为孩子树立的方向,仍无怪乎做人上人,升官发财。就像舅舅给表弟铺下的路。

做人上人,从古至今,中国人的阶级意识一直延续了下来。

只有沈颜,因为木讷愚钝,不通人事,无奈加入出国一族。家里费用勉强凑够,带着父母的期望,飞机云里穿梭一天一夜,她就站在大洋彼岸了。如今,自顾自的生活过久了,反倒从心底生出一股疏离感,没有了根,家也失了颜色。

她免不了要去见珍珍,她中学时代的至交好友,印象中的她总是体弱多病,放学回家还要打理农活。珍珍勤奋刻苦,虽没有什么天份却诚恳踏实,迁就每一个人。

珍珍还是老样子,她没有走出这个县城,从中学,大学到就业,始终留在了原地。

“哎,有时我都忘了自己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珍珍叹了口气。”守着老家也好,周围都有照应,就像我现在开个网店,收入也不错,蛮好的。“

沈颜的心抽动了一下,那个对所有人宽容,微笑,勤恳的珍珍,她的语气却多了许多无奈。

”对了,珍珍,明霞呢?“沈颜问,”明霞曾是珍珍最好的朋友,虽然学习很差,可是她们的友谊从来没有因为成绩的悬殊而破裂,在珍珍心里,没有高低贵贱。

“丽霞去了韩国,”珍珍笑笑,却带了点失落似的,“只有我在这了。”

沈颜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我往哪里找,像你这么好。”可是好人,就一定有最好的归宿吗?

回到当初的母校怀旧,她在操场上徘徊,眼神定格在教学楼的标语:“少志国强,开拓创新。“不经意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从旁掠过,她莫名觉得熟悉,男人竟回头,把她的目光锁住了。

“秦老师,是你?”

“沈.....颜?...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他口齿含糊,挤出一个笑容,竟开始吞吞吐吐。

沈颜心底涌起一股恨意:“没想到会这么巧,秦老师。“她的眼神有一片冷,穿透到他的瞳孔里去。

他有点慌乱,停了几秒道,便道:”既然见了,就一起吃个饭吧。“

他们走进食堂,点了几道菜,都是小炒,秦老师缄默着。

“学校怎么样了?学生都还好?”沈颜打破僵局问道。

“场地越来越紧缩了,近几年县里搞建设开发了不少项目,周边起了化工厂,废气废水流进校园,工厂噪音大,学生家长连番投诉,又能怎样?还不是为了挣钱。”秦老师拨了口面条。

来了一道干锅肉片,滋滋的香味,沈颜夹了一口,香味浸到舌尖,泪滴却凝在眼里。

“沈颜,你出了国,出息了,不会还怪我当年太严厉了吧?”秦老师试探着问,挤出一丝假笑。

沈颜抬起头,视线飘过窗棱,凉凉的风簌簌穿过,不错,她本来确实想好好讥讽一下秦老师,为当年他对自己的体罚出口气。可当她掠过秦老师的眼角,发现那里已经布上密密的鱼尾纹,他老了,背也驼了,她竟然有些怜悯他,跨越时间的隧道,什么都淡化了。

“我以前确实怪您,也恨您,恨您对学生的打骂,可现在不再计较了。”沈颜道。

秦老师怔了一下,有些心虚,只得寒暄到:“沈颜,你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吧?“

“家.......?”她喃喃自语,却换了话题:“这是我的宣传单,秦老师,不麻烦的话给您的学生们看看,给他们多点出国的机会。”

他微微点头:“我会给学生看的,沈颜,你长大了。以前的你,和人讲话都会脸红。

她站起来:“我们都是沉默的羔羊,秦老师,后来我懂了,你也有你的失去,失去了什么,总会以各种方式讨要回来。我理解

走出食堂,她朝出口去了,突然秦老师郑重地喊了一声:“沈颜,对不起!”

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纠葛,沈颜的恨在她无意看到办公室秦老师的日记后便不再强烈,他写道:“我那么卑微,我憎恨被领导压制,我要出了这口气。 “

她没有回头,就那样走了,让秦老师的背影在身后化作一个点。

留学的时候,她做苦力,在便利店存货清扫,去福利院为老人更衣喂饭。中国留学生里分两类,一类是悠闲的,学业荒疏夜不归宿,一类是勤奋的,清晨四点就去餐馆一直忙碌到深夜。

跟着闲人,生命都在被消耗,可他们会拖着你,把你往堕落里弄,后来她知道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传说,沾上了污泥甩掉有多难?以至于后来频频报道的华人被室友残害的新闻屡见不鲜。近在咫尺的人成了最危险的人,中国为什么流行《甄嬛传》?除了落井下石和互相消耗着彼此的精力,她看不到团结和希望。

毕业了,沈颜说着还不地道的英语,谋了份稳定工作,每年圣诞,她会和同事合一张影,让父母看看。

劳累的时候,她会颓废地栽倒在床上,希望另寻一个出路,然而睡醒了却又害怕改变,害怕破碎掉一份稳定。就像她的同事,60岁依然拖着蹒跚脚步等公交车上班,30年如一日在一个地方,不曾改变,也不敢改变。她感动于她的坚韧,却不佩服她的一成不变。

习惯是什么?习惯是当你认为那是老天安排给你的生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你仍然为了所谓的稳妥选择坚持,这坚持,是执着?还是固执?也许只有自己清楚。

的确,出国让女人得到了自由,可女人的天性永远让她们多情,胆小,畏惧改变。自由并不等同于独立。自由是逃开束缚,独立却是放飞心灵。沈颜明白,她自由了,却仍没有独立,这世界把自由还给女人的肉体,她们的情感却仍要依赖男人而存在。

一个印度女同事满脸写满沧桑,经年的疲倦让她变成一个怨妇。从遥远的印度来到海外,却挣脱不开家里安排的婚姻。那个大她10岁的丈夫懒惰在家,她一人照顾三个孩子。做全职工作,她口中的男人不过是贪财求色罢了。每每见到她,沈颜的心里就五味杂陈,这样的生活坚持下去,除了习惯,又有怎样的乐趣?我们远涉重洋为了什么?难道不是求取快乐?

于是女人有了很多不愿放下的借口,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沈颜想起了她在寄宿家庭的那个离了婚的白人妈妈,当她在饭桌上抱怨的时候,她的儿子若无其事地表示了反感:“离婚很正常。”

也许,不正常的不过是女人的心理,即使是在衣食无忧的发达国家,女性依然存在着妥协于男人的柔弱,那是造物主的赐予。

然而也有白首偕老的,沈颜见过一对老人,安详地踏过70年的婚姻,他们十八岁相识,然后相守一生。临走的时候,老太太执意让救护车带她去海边闻一闻海水的味道,她的皱纹并未刻进沧桑,沈颜想起了她的奶奶,为爷爷操劳一生,也没能改变他的固执。女人,爱到骨髓里,却低到尘埃里,永远走不出男人的沼泽。

沈颜是一个奇怪的孩子,7岁的时候,在课堂上,班主任要求每个孩子说出自己长大后的志愿,从第一排第一个座位依次开始说。她排在中间一排,这个任务对她来说无疑比登天还难。她才7岁,她没有心愿,更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可老师问了,问了就得答啊。更让她奇怪的是,居然每个孩子都能答出来,并且头头是道,有的孩子说 “我要做警察” ,有的说 “我要当科学家” ,有的说 “我要当商店老板 “。教室里洋溢着孩子兴高采烈的回答,似乎每一个都志气饱满,胸有成竹。轮到她了,她那一直咚咚作响的小心脏几乎要蹦出来,却还是想不出一个心愿,她木讷地站起来,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的孩子都盯着她,好像她的木讷使她成为一个异类。她小声说:” 我不知道。 “然后红着脸站在那里。班主任生气了,这简直扫了全班的兴,更代表了对老师的不尊重。但沈颜知道,她不能说谎,因为她真的没有愿望。愿望是一个很严肃的东西,不是几分钟就能想出来的,何况她从来没认真考虑过,怎么能轻下结论呢?当然,她的结局是到讲台上罚站。

多年以后,她仍然不能忘记那一天,当她放学回家时,她反复想:“为了让老师高兴,我就应该编一个志愿吗?可是我确实没有啊。

学生时代的平庸让她在角落里度过了十几年的春夏秋冬,她喜欢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大精深,却看不懂背后暗藏的玄机,她喜欢中华文化传承下来的仁义道德,却猜不透人际交往里的繁琐。

无论哪个大人看到她,都会说:“沈颜啊,你真是个老实孩子,没心眼。“

同学们对着她,也会说:“沈颜这么老实巴交的人最让人放心了。“

她在这样的言论中琢磨出一个道理:“老实是最让人鄙视的性格,老实是一个彻底的贬义词。“

这使她困惑,一方面,她崇尚孔孟之道,熟读儒家经典。另一方面,她却在中国的现实中找不到寄托和认可。

好在父母开发了她对于英文的爱好,多年的学习生涯里,她坚持了写英文日记的习惯。

然而国外就是天堂吗?

在国外的日子里,她交往过一个人,他叫保罗。可她觉得他冰蓝的眼睛里总有一股种族的强势。

“我的祖先在爱尔兰,那是世上最高贵的血统。”保罗经常骄傲地说,他身形修长,肤色纯白。

她卑微地和他相处,因为不自信,她说得一口流利英语,因为不自信,丢弃掉所有中国传统,不吃一道中餐,不讲一句汉语,为他失去自我。到头来,他还是离开了,那一天,她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试图去融入一种文化,到头来丧失了自我,也衰了色。

恍然间,她终于懂了,一个老实的人有多么难得,她想起那个在街边角落整日打扫卫生的非洲青年,流着汗和每一个人憨厚地笑,她曾经和同伴取笑他的憨傻,和男友一起在他面前吹口哨。可是有一天她急用500块钱想要求助的时候,唯有这个憨厚的青年伸给她援助之手。那一刻,她泪流满面。

她离开他,走出了不属于她的世界,天地间,她再一次孑然一身。

她曾经深爱过一个人,走不出阴郁的时候她常常想爱是什么?为什么爱的卑微,却仍离不开束缚?就像母亲,爱着自己的孩子,哪怕那孩子让她一再失望,她也不放弃。就像幼时读过的那个童话:“王子挖去母亲的心脏,母亲死了,王子夜晚捧着心脏逃跑时由于恐惧而摔倒,黑暗中听到母亲的心脏关切地问他:”孩子,摔疼了吗?“

最没有理由谴责的,还是爱,最原始也最荒谬的存在,那是生命。

沈颜不害怕孤独,但她害怕爱,爱人是一场赌注,有人因为爱情成就了生活的热望,有人却因为它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无法揣测爱的真实,不如放爱一条生路吧,所以,沈颜选择了逃避,她不想再堕入男人的网。

她提升了工作,进修学业,和不同肤色的同事交流,白人,黑人,黄种人,棕色人种。她发现她开始想念家乡,想念20年前那片故土,她读报纸读到一篇叫做“香蕉人“的文章,香蕉人带着黄皮肤,但心灵却是白色的,他们不再留有任何故乡的灵魂。他们的根迁移了。沈颜研究史料,被第一代华人移民的勇气所感动。他们淘金,耕种,开作坊,忍受着被奴役与驱使的痛苦在遥远的海外开疆扩土,他们为着一份未知的生活前仆后继,离开家人,妻子儿女,挺过一次次种族歧视的暴动,华人的血脉里,总是存着那一丝顽强的,就如西天取经,鉴真东渡,每一次开拓都留下血的足印。

沈颜的床头摆着两本书,一本是严歌苓的《扶桑》,一本是柴静的《看见》。截然不同的风格,却是同样的真诚。

扶桑被贩猪仔从广东卖到美国,被迫做了妓女,尽管受尽非人的待遇,却一直坚信生活的价值。她宽容一切的冷漠,宽容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宽容被贩卖的命运,只为一个信念,找到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她遇到克里斯,这个14岁的白人少年,他对她迷恋,追求,却在种族暴动的驱使下强暴了扶桑。他疑惑,迷惘,直到最后勇敢地誓要同她携手冲破种族的隔阂,扶桑,她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她的爱,一辈子不再受爱的侵扰。她没有自由,却能够独立,以一个柔弱的身躯站立起来,那个年代的女子,也是绝无仅有罢。

而《看见》,则是真实地展露在这个社会空间的人性和现实,中国丢掉的,不仅是传统,还有理念,一层层地揭开现实,埋在里面的,永远是利益的最大化,扩大自我利益的最终结果,却是整个社会集体的沦陷,民众人性的消亡。于是有了毒气,有了污染的水源。在贫穷的地方,没有受过教育的妇女还在延续着被殴打的命运,那些贫穷的人们,苟延残喘在社会的最底层,却还在欺负更弱小的群体,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凌辱的。阶级的固化,人性的本质,忽然间都变得如此真实却又脆弱。

沈颜,一个没有心愿的孩子,她爱故乡,却没有勇气面对社会的现实,她希望在海外开拓生活,却没有扶桑一样完整的灵魂,独立的个性。她的内心,住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性格,一种是热情的,一种是拘谨的。她不是香蕉人,她只能感到寂寞,犹如流出的水,再也回不到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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