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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老床 一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3-05-03 17:49:30  浏览次数: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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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风水迷上了色酒(葡萄酒),其痴狂与用情的程度几乎达到了淫乱的地步。

每日临近黄昏是沙风水饮酒的专用时辰。每次他都教徒般沐浴更衣,面西而坐,桌上的酒杯映着光影,他不喝也不品,凝神静气等待黄昏落日的下坠。

微风有了晚意,野草的香馨润湿了露红的窗口。太阳变黄,万物肃穆,苍宇间仿佛有一口无形的大罄,在云外鸣响着雄浑的钟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酒杯与对应的窗外天空闪出一条光灿灿的金线,眼瞅着沉沦的太阳噗通通泡在了酒液里,像个抖落的蛋黄激溅起鲜红的涟漪。这是精准失魂的一刻,燃烧的落日在酒液里渐渐融化,演化成血色的浆汁。这是沙风水自导的一幕,这会儿,色酒、老房、旷野、太阳,包括他自己都成了道具。接下来,富足的人会迎来一次富足的睡眠。那得劲儿,“娘的!日日胜过新婚嘞!”

啜下一杯落日酒,沙风水自认发现了生活的真谛,安神又养心,还美滋滋取其名曰“泡日酒”。自此,沙氏于繁杂的酒界族群自创了独门酒道——不见落日不喝酒。也仅仅是在一个月前,他搬出了城郭,在城外郊区购买了一处废弃的老厂房。老房是一座破旧的二层阁楼,模样像一个乞讨了数十载的风烛老年,歪歪斜斜地独立在空旷的原野。每到傍晚,阁楼周围泛起的是海一样辽阔无垠的宁静与乌鸦的嘶鸣。占据老房后,他就在这荒凉地儿贪婪地玩起了色酒与黄昏。

起先在城里混,沙风水出入的是星级酒店、豪门会馆,交际的是巨贾名流,穿戴的自然是上等的礼服套装。变化发生在搬到郊外前,没人注意从哪天起,他脱去了西装,衬衣从腰带里抻了出来。后来干脆通体换成休闲,脚掌踏起圆口 “老北京”。细心的人观察到,他的头发被野风吹的蓬乱,脸庞也不像过去那么光滑红润了,胡茬子上挂上了未曾察觉的尘星。整个人混搭成一副散淡颓废的浪哥相。从城边到他住的地方约十里的路程,穿过一片棚户区和一道干河沟,有一条掩映在白杨树里的支线路直通他的庄园。小路避开了城外的主路,细柳的如姑娘纤长的玉臂伸延在田间,清幽宁静。小路上偶尔也会有披着土金色余晖的农人经过,但这丝毫没有破坏小路的空灵静谧。如果不是碰上阴雨天或者实在推不开的会议,沙风水每天都着了魔似地赶着黄昏的钟点出城(他只让司机送到城边),自行徒步回家。每次出城他都显得特仓皇,步点儿快的仿佛是刚从别人家偷情跑出来似的。

早上,沙风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这让他彷如听到一个来自久别世界的声音,一整天都思绪难平。扯淡!跟看见骡子下驹,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娘声娘气的讲了这么多!对方的絮叨使他忿然。傍晚出城后,他的胸腔依然蓄着一股无名火没法压下去,眼圈却是潮乎乎的。他正走着,小路侧前方响来一声惊讶的呼叫:

“先生,是您呀!”

路边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挲挲被惊飞。

沉浸在回想中的沙风水一激灵,抬头见迎面路中央站着一位高个黑衣女孩,挡住了前路,距离他也就两米远。一片令人眼晕的光影陡然糊住了他的眼膜,使他吃惊地后退了好几步,好长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大约三个月前,沙风水到辽东半岛有过一次出差。返回的那天也是傍晚,他刚走进候车室时,发现一群人聚拢在一起嘀嘀咕咕,表情都很异样。再看,人群旁边一位衣装时尚的女孩正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哭泣。开始沙风水并没在意,火车站本来就是个杂巴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一些乱事。他找了一处较清净的地方坐下,谁知过了一会,女孩的啜泣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擦胭脂抹泪儿的动静闹得更大了,引得围观往来的人不耐烦地吵吵嚷嚷骂骂咧咧。

沙风水好奇地凑上前,很快从人们的吵嚷中弄明白,原来脚下的这座城市是靠近关内的一座新兴小城,守着一条铁路主干线,为方圆百里内的交通枢纽。近年赶来小城出行的人激增,但新开通的动车只有上午和晚上各一趟停靠,余下的就都是普快和慢车了。女孩不为别的,就为没有买到D字头进关而哭泣,他还知道了女孩要去的地方与他是同一座城市。

“这不就是个屁事吗!”沙氏心动,豪爽地出手学东北人过了把雷锋瘾,事后也就忘了。不料想时隔多日,今天竟与这女孩又撞遇在了关内郊外平原。

 

沙风水在辽东半岛车站将自己的快车票转让了给女孩(当时还未实行实名制),并不只是出于同情。漫长的岁月旅程上,沙风水养成一个怪癖,喜好乘坐慢车。面对那些穿梭浩瀚空域日行万里的飞行器和高速动车他一点不感冒。每次不得已搭乘高速,他都像是遭遇了一场空难似的,极为排斥,唯恐避之不及。此举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不解之谜。那天沙风水是在距离这个小县城100里的海滨中心城市出席的一个行业会议,会议结束后他顺便到小县城办了点别的事,耽搁了一天。动车票是会议主办方提前预定的,会后与会人员都乘飞机飞离了半岛,坐火车的只有姓沙的一个。当时沙风水把快车票转让给女孩,未曾关注女孩有多高兴,反倒觉得是女孩帮了他。他还为此曾唏嘘不已,因为没过几天铁路就实行了实名制。他感谢老天将最后一次浪漫的机会赠给了他。

沙风水换乘的是一列大连开往北京方向的普客。时值前半夜儿,又是旅游淡季,车厢里旅客稀疏,空荡荡的。这种情况是沙风水最喜欢不过的。在这趟车上,他碰到了一家三口。夫妇俩约莫五十大几,男的矮个,头发脱光,戴一顶褶皱的帽子掩住半个脸,样子很虚弱,畏缩在座位的最里面。紧挨着他的妇人神情略显消沉,但精明利索,体态身姿比实际年龄要轻,穿戴虽不华丽,却是讲究,处处透着关东女人独有的风情。还有一个青年,年纪在二十四五岁,一副沮丧疲惫的样子,上车后便倒在过道一侧的长座上睡去了。勤快骚情的女人在细心照料男主人吃药,待对方把药吞下,她扯过一件外罩掩住膝盖也歪斜着睡了,脸上的表情麻木但不见忧伤。

沙风水的大脑正纠缠着公司里的一些乱事,可他总感到四周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息,让他难以专心(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注意到坐在斜对面的男人在不时地用一种恐怖的目光瞅他。那双眼睛大的出奇,周遭皮骨粘连,晦暗的皮肤不见了丝毫血色,眍䁖深陷的眼窝似两个干涸的小池塘。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在瞅沙风水,似乎有话要说(他身边有亲人陪伴他却显得很孤单)。沙风水突然觉得像是在面对一具活骷髅,毛骨悚然的。他想换个座位,却没勇气抬起屁股。那边袭来的死亡的气息压迫的他不得不与对方搭话,来疏解内心的紧张。结果,沙风水的判断没错,对方在不住的喘息中告诉沙风水,他患了绝症,已经没救。他的故土是大兴安岭脚下的一座内蒙小城,现在是回内蒙老家的路上。一家人去大连玩了几天,还想去北京逛逛,然后就由小儿子送他们回老家了。聊到这里他停顿了,想说接下来就等死了。但他可能顾及到了对方的不舒服,便改了口。看得出他已无所求,就是想在这清冷的夜晚找个人说说话。从他绝望的告白中,沙风水得知,他曾是一家国营厂的车间主任,管理着五百多号人,妻子是工厂幼儿园的院长,膝下有两个儿子。十几年前下岗后,夫妻俩到关内经商。他们的大儿子留在了老家,婚后给他们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小儿子在河北的一个县城当教师。讲到这里时,那张死鸡皮样的脸第一次泛起了惨淡的笑容。他还告诉沙风水,几年前他们两口子也随小儿子迁到了关内,小儿子是财政开支,在编的教师,四个月前娶的媳妇。他们夫妇赶在涨价前在那个县城买了两套房子,之前还在青岛乡间买了一所农舍。听得出,他们下岗后挣了不少钱。男人偷眼一旁的妻儿,告诉沙风水他是三个月前在北京查出绝症的,顶多还有几十天的活头。说话间不可控的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叙述,只见他的手难受地抓向胸部。大概是怕惊动沉睡的妻儿,整个过程他都尽量压低声响,约束压抑着自己的行为。随后他闭上了眼皮,囚犯似的把头弯转深埋向小腹,擤了把鼻涕,低声叹息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唉!都是累的。”

绝症男人的话,说得沙风水浑身发冷,瘆得慌。时针摆过了零点,列车拖带着呼啸的风声穿行在后半夜儿,窗外一片漆黑。一种无声的恐惧和害怕在扩散传染。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名绝症病人,整趟列车仿佛就穿行在死亡的隧道里。人在活着的时候就知晓了自己的死期,这绝不是一种幸福的感受,即便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当列车黎明前停靠在他所要赶往的城市时,他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双腿发酥提不起脚步,不知道是怎样下的车。

 

沙风水从城里搬出时,原先的家居物件都放弃了,唯一带出的是一副钢管老床架。这副所谓的老床架其实就是上世纪中后期流行的那种(边疆地区流行的时间更为长些),床头用一寸二或一寸五的无缝钢管加热弯转成型,然后切割两根厚角铁作支架与焊接在床头上的锁眼相扣,刷上防锈漆和国防绿(当时人们钟爱的漆色)。再用烘干的松木板拼接成尺寸相宜的床板,铺在钢架上就是一张简单结实的睡床了。这种床当时在广大城镇厂矿是划时代的,可拆可卸,牢固结实,取代了城乡农工阶层沿袭千年的简易木床和土炕,颇受厂矿上班族的追捧,是当时城镇青年结婚风行的时尚。如今这等床即便是在矿区和偏远老厂也难觅踪迹了(弹簧床席梦思广泛兴起)。近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创业奔波,沙风水一路上丢掉了许多旧物件,唯独这副老床架始终不弃,走到哪带到哪儿。说来老床上已前后睡过两个女人,排头的是一名富庶的油漆店老板的千金,玲珑美丽,就是太慕虚荣。结婚时女人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条件,只要求沙风水把那张糟粕老床换掉(彼时城里已流行包厢软床)。这时的沙风水二十九岁,已是事业初成,女人的要求并不过分。可不知怎地,沙风水什么都答应,就是不同意换床,只给老床头换了换颜色,添加了新床板和一个新床垫。女人和她的家人对此很不爽,戳着后脊梁骂他是个吝啬鬼。婚后,沙风水对老床的固执,勾起了女人一连串的虚火。心理失衡的女人在穿戴、服饰、珠宝等方面向沙风水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故意找茬胡闹。从财力上讲,沙风水完全可以满足妻子的索要,但那时正是他事业的开辟期,他也过惯了苦日子,对妻子的要求不是视而不见,就是顾及不到。本来小两口就聚少离多,后来发展到见面就吵,没完没了地撒泼折腾。一年半后俩人离了,妻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年摄影师。后来经人介绍,沙风水又娶了一位山区石匠的女儿。姑娘心眼实诚,老实巴交,总愿意沙风水呆在家里,不愿意他出门。沙风水若是出几天差,她提心吊胆的。女人还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泣,沙风水问她为什么,她闭口不说。后来沙风水一定要她讲,她哭的更壮烈了,仿佛受了二百年的委屈。她说沙风水晚上总在老床上做梦,经常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她听得清晰,那名字像是女人的。她指责他心眼花,问沙风水是不是在外养着洋妞。女人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他们住的街西头皮货商詹二就养着一位金头发蓝眼睛的俄国小姐呢。俩人整日勾肩搭背的扫街,撇下原配妻儿常年守活寡,街里人谁不知道哇。沙风水望着女人的一双泪眼和那可怜巴巴的恸问,解释不清,无言以对。过了些日子,他给了这个女人一笔钱,好言送她回了山里老家。两段婚姻散去,沙风水已经过了四十,蹉跎的是两个女人都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那张老床上再也没有睡过新的女人。

 

在众人眼里,沙风水的事业如日中天,属下的员工无不以自己的企业而自豪。老板挪窝到了乡下普通员工们是不知情的,只有少量的高层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一段时间来董事长行踪诡秘,行为变的反常了,向来以铁腕强权著称的他突然对公司的事懒得管了,能推的都推给了副总,几乎谢绝了所有社交。每天象征性的到公司转一圈,下午便早早出城了。这天上午刚上班,人力总监进门报告说公司新聘的一名高管报到了,请老板见一下。“你们定了就是嘛。”以前像这种事他有时间过问一下,没时间就由主管副总和人力部拍板定案了。总监面呈难色,小心相告:“沙总,这位高管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要求非要见见你,否则她拒绝签约。”

“怎么又是你?

他破例放她进了门,却讶异的瞠目结舌。

与上次郊外邂逅不同,今日黑衣女换装上了一套银灰色行头,眼瞧着恍若自太空降落的女孩。他一时难以从错愕中解脱,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她五分钟单独面谈的请求。

 “你想说什么?”

女孩咬了咬唇角,颧骨周遭腾起淡淡的潮红。“沙总,工作上的事我们下来再谈吧。”她瞥了对方一眼,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飘着墨香的报纸清样,鼓鼓勇气似地抬头朝沙风水道:“沙总,除了应聘工作,我吧,也是来应聘婚姻的。您在报社登载了征婚启事吧?”女孩迅速展开了报纸。

像是一盆热汤泼在了脸上,他没一点思想准备,更没料到事情来的会如此突兀。时间地点都不对,这完全是一场突发的无视场合身份触到了中年男人特有尊严的隐私败露。征婚广告是真的,但眼前的一幕他还不习惯,面对一名应聘的新职工,尤其面对的是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孩,这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虽然对未来女人的概念他还很模糊。再者说,这是什么场合,这里还有老板的分寸与位置吗,规矩何在?事后的好长时间里,他都难以消化地叨咕自语:“现在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

“沙总,我是不是吓着您了?” 女孩倒镇定,机敏地追问。

他在窘迫中挣扎了一会儿,迅速换上了一副愠怒的神态。后来他承认这种虚火至少一半是装的,就连接下来的气急败坏,也非全冲着姑娘,多半是自虐。

“荒唐!胡来!”

“胡来?”

“你多大年纪?”

“我的履历表上写着呢,我吧,还差三天,二十三呀。”

“告诉你,我四十三岁啦!”不得不有的气急败坏:“我当……当你的……”

“当我的老爹差不多,是吧?”姑娘显然是有备而来,迅速开腔把对方的嘴堵住,紧接着蹙眉不快地补上一句:

“我吧,最烦你们这种未老先衰假装正经的男人啦!”

 

夏豆是河北女孩,大学毕业后一直南北漂泊。她有着令人生疑的肤色,暗白的表皮像是撒着一层黑金,整个容貌不是常见的那种光鲜靓丽,而是一种别样的阴柔,颇像美洲大陆丛林部落的某些美女,很容易让人揣测她的家族血统是否有点来路不清。其实这种肤色在北方太行山麓水草丰沛的海河湿地区域偶尔就会见到,而夏豆正是来自那里。但这也成了她的问题,姑娘的舌头远不如外形灵秀,普通话里总掺杂抹不去的乡音,干裂生硬,与她常去的社交场合不搭调,时常丢个小份儿什么的。女孩额头窄细,高脖颈,右耳根下有颗黑痣,乌亮的双眼窝像是隔着山梁的一对黑水潭,通身都是小秘密。姑娘穿着简约大方,除了新潮又不失低调的衣装外,不见刻意修饰的痕迹与零碎,处处坦露着少女的质朴干练。夏豆算是超现代女孩了,对于时尚,她与寝友们多次讨论过。“这个呀,”她小声嘻笑着:“我吧觉得,面对情人时把什么都能捂住,面对大众时把什么都敢于露出就算时尚啦!”她英语不错,涉猎广泛,曾给多家企业拍过广告片,参加过模特大赛,为地震灾区募过捐。与许多女孩不同的是,夏豆对只吃青春饭犯嘀咕,追求成熟,憧憬在各方面快速拿到业绩。嫉妒者暗地里称她是深藏不露的野心女。

那次在辽东半岛她是去参加模特集训的,回程中途转车因事耽搁没买到动车票,急哭了她,于是有了与沙风水的第一次接触。返回关内后,她和伙伴们租住在城边的棚户区。晚上,姐妹们去城里热闹了,她独自去了郊外散心。有一件事她正在犯愁,广东的一个大老板在模特班挑选了几个人,说是要带去海南包装,然后推向国际T台,终极目标是巴黎和罗马,名单中就有她。与此同时,她获得了一个消息,这个城市的一家大公司正招聘高管,她也有些动心。夜里闺蜜钻进她的暖窝窝泄密,说如果跟着南粤老板去椰林里的海南,难免就要被潜规则,问她准备好了没有。女孩为此一连几日忐忑,想去田间路上好好想想,不想邂逅了换给她快车票的人。她当时也觉得这事奇巧的好玩。

隔日傍晚,夏豆去城市晚报的报社玩儿,在同学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则征婚启事,而她的女同学正是该栏目的实习编辑。这位女同学矮矮的个子,有点邋遢,服饰穿戴都不讲究。她比夏豆只大一岁,却发了福,屁股发育的尤其好,硕大方正,脸蛋上起了赘肉。幸运的是她有个局级领导的爸爸。女同学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说给夏豆,这位化名沙金征婚的男人正是她要应聘的公司老总。“懂吗,姓沙的可是这座城市的杰出人物嗳!缴税大户。听说他过去只是个撂地摊的下岗小工人,现在手下有三座大型商城,两家酒店,养着几千号人。妈屄的,你说上哪儿说理去!”女同学说什么都一脸严肃,但她却不时把光脚板从趿拉的拖鞋里高抬起,搭到桌檐,用手指费劲地去抠搓肥溜溜的脚趾缝,两条腿的肉脂不住地内外撇动着。这当口,女同学从桌角一卷卫生纸下扯出几张老板的资料照,随手厌恶地扔给了夏豆。“是他!”夏豆好像被什么撞了腰,吃惊不小。征婚人正是那位她要应聘的公司老总。“他竟还是单身?”敏感的姑娘动了心旌。

女同学冷眼瞅着走神儿的夏豆:“豆豆,你不会是想嫁给这个老色鬼吧?”

夏豆自脑海里调出了两次相遇过的男人的情景影像,细端详。幻影中的沙风水细长的脸,清瘦的身材,皮肤白皙,外表摸样全然不像满身铜臭牛气哄哄的江湖商人,霸道老板。倒更像是游历四方的一介穷酸落魄的书生,骨架气质还沾点香港影帝梁朝伟的影子呢。还不错!只是嘴头的胡茬子乱了点,不过这不正好晒出一个男人的沧桑感吗。夏豆的心噗噗的,女同学还在爆料飙脏话,她一句都没入耳。对于中年男人,她有一种莫名的历史性的好感。上中学时,她的班主任就是一位四十岁的男性,嗓音雄壮,行为豪放,磁铁样吸人,她几次冲动地想认他作干爹,但妈妈说啥也不同意。上大学时,她的英语老师又帅呆了,那探戈跳的,她还想认他做干爸,却遭到了老师妻子的坚决反对。

“哎!你溜什么号儿呀?我可告诉你呀,”女同学乜斜入神儿的夏豆,伸手使劲掐向夏豆的大腿根。

夏豆疼的一惊,呦的叫了起来。

 “人家选妃子是有条件的,必须是老处,懂吗?”

“这……这……我吧……”

“傻眼了吧!”女同学抓起水杯扭动着肥臀去饮水机前接水,边接边说“别说是你这勾魂的大魔头啦,就连我早在初中时就开封破瓢了。靠!那地方又没警察站岗把门,谁让它老旱着呀。这年头,早开发早痛快不是!”

女同学咬牙切齿:

“妈屄!真想不透他是靠什么发的!”

她很晚才走出晚报大门,眺望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景,她心里有了小盘算。

 

若是退回到一年前,决定找个比自己小一半儿的女孩处对象,对沙风水来说那就是乱伦,大逆不道。沙本是工人子弟,父亲是一名机械厂端铁水的铸工,母亲是国营纺织大厂的织工,他从小在厂区宿舍长大,倒霉的是六岁那年母亲猝死在机器旁。沙风水深受父母影响自幼本分,属于既聪慧又实诚的那种,从不贪图享乐,不怕吃苦。成事后他身边就有众多热女辣妹,但他从未动过心思。与他交往的老板大款们,早已是二奶小妾成群,他的私生活却是门庭冷落,清心寡欲的。不知是何种生活的藩篱羁绊住了他的手脚,整个人像是扣在了一个瓦罐里。人家泡妞,他泡日头,以至于引得花心老板们常猜疑他裆里的那玩意儿是不是个假冒伪劣或者塑料制品。同僚们的戏耍,他不在乎,真正触发沙氏人生态度的转变,始于那次辽东夜行。列车上内蒙工人大哥的一席话,触到了他的灵魂和痛点,捅破了生与死的窗户纸,让他大彻大悟。使他陡然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和短暂,一副身临地狱的心境。回到公司后他万念俱灰,闭门不出。列车上那工人老哥的凄苦晚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那张揪心的脸相,无助的样子,让他提前洞悉到了自己的末日。那老工友挣钱了,儿孙满堂了,自个儿却早早地完蛋了!现实的境况一下子让他的成就感碎裂成一地鸡毛,变的一文不值,泥浆水泡般泄去。生命的无常与恐惧令他浑身持续惊悸抖颤,心绪再也不得安宁。生命短暂,死亡就在身旁。他顷刻间大彻大悟,秒变得比谁都胆小了。“娘的!晚是晚点了。俺……俺他妈余剩下的光景必须换个活法!”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在朋友的怂恿下,他最终同意化名沙金去报社发布了一条征婚启事(处事谨慎的他试图在圈外解决而非熟人范围内)。谁知启事还未刊出,与他交换车票的女孩竟手持报纸清样找上了门来。

尽管求妻若渴,沙风水对女孩的莽撞方式仍然难以接受。转折发生在女孩“我最烦你们这种未老先衰假装正经的男人啦!”的抢白后。这句话激活的不是怒火,而是一种别样的美妙萌动,让人的舌尖上仿佛含了一块多味糖,滋味多多。一句脱口而出的奚落,把一个强势男人的伪装全部扒掉了,他被裸拍在了沙滩上。是呀!女孩说的不对吗?自己不就是未老先衰假装正经嘛,如果不是咋就混到了这个份上,至今连个完整的家室也没有,落魄成了一个有钱的鳏夫。“还装什么装蒜!”女孩的厉害一下子缩短了俩人的距离,他不想再充什么大尾巴鹰了,乖乖地露出了家雀相。有点代沟隔膜又能怎样?再说了,与女孩三番五次的相遇让他觉得颇有点蹊跷,思量这一票情引来的桃花运莫非是天意?他还随之为自己找到了道德的支撑点——女孩虽小,但自己是明媒正娶呀!虽说是老牛吃嫩草,有点那个。但过正经日子,合情合法,比起那些连外甥女的奶子都敢摸的主儿不知要高尚多少倍呢。想到自己风里雨里苦拼这么多年,不也该享享清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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