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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老床 三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3-05-03 17:56:02  浏览次数: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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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发生这场不可思议的变故,夏豆还真的没细想过与沙风水缔结的是一种怎样的婚姻关系。这似乎与女孩所追逐的情梦完全无关。不过,选沙风水作意中人,她是用了心思的。在这场两性的游戏中,她率先领略到的是自丛林中俘获了一只大灰熊的成就感。的确,这是一只长成的剽悍的公熊大亨,它盘踞着任谁都垂涎不已的财富领地,它的体积足够庞大,油脂皮毛是如此的丰厚诱人。它是足以让百兽称臣的丛林之王。更为有趣的是这头熊竟自己误撞到了枪口下,且乖乖就擒。她暗赞自己真是一个出色的猎手。在她看来,要想得到发迹的第一桶金,与其撞大运,不如活捉一个开采金矿的人。今天偷听了妈妈与沙风水叙讲的情史,这让她不知是啥滋味,口中酸葡萄的浆液打心里流淌进了五脏。熊心不稳,熊事生变,莫不是要翻船?她的心肺也似被熊爪挠着,乱糟糟的。此刻,淋在丝丝的凉雨里,她的心头又骤然生起一种别样的情感,想到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父亲。如果有个亲爸爸,自己又何必像个没家的孩子,无辜无助地徘徊在泥泞的野外。命运本不该是这样子的,她觉得特委屈,蹲在地上抱头开哭。

 

开往新疆的列车出京南再向西,呼啸着驶向口外。近二十年没有上过这条铁路线了。自从下岗后沙风水没有再去过新疆,实际上他的公司有不少这方面的业务,他都推给别人去办。雄鸡尾部这片辽阔的土地好似一块巨大的疮口,他不敢去触碰。当他由青年变成了中年,由工人变成了商人,今日再次踏上这趟列车却万万没想到依旧是为了同一个女人,心情复杂的无以言表。

第二次小镇之行,再次被卓曼撵出,他没有一点沮丧,相反他从女人浑浊的眼神里甄别到一种久违却是异常熟悉的讯息。这种东西二十年前就已经萌生,那就是还残存在世间的恋和情。而这种情经过了岁月的磨砺耗损,在生命天际的云雾里没有熄灭照旧钻石般微微发光。它仍穿透岁月的尘埃恒久地存在,温情地相守相望即便是失散的人生。它是那么的强大,不可磨灭,粉碎击穿了他昏昏噩噩二十年的生活铁幕与梦魇岁月。他幡然醒悟,自己多年来的苦闷、彷徨、寂寞、孤独,倒霉的婚姻,统统皆是源自于对一个女人的思念追寻,自己在梦中的确长期包养着一个情妇,这就是卓曼!

回到公司,他安排后事似地紧锣密鼓召开了一系列会议,毫不犹豫地签署了一系列文件,会见了律师。黄昏的光辉照耀着办公大楼的幕墙,对面的商厦大楼依旧喧嚣。沙风水内心涌动着不尽的快感,比饱饮了泡日酒还来劲。他一刻都不想再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立马重返火车站。这次他一反常态,购买了一张快车票。

原以为此行神不知鬼不觉,可登程之前,夏豆又鬼魅似的出现了。追来的女孩显然不是来送行的,这给他的西北行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一贯崇尚慢行的他,此次北上恨不得列车像探月器那样直达云霄,超光速降落到冷藏在月宫里的女人跟前。恐高症仍然让他不敢坐飞机。他确认自己无论如何是掉进了水泊泥沼,且不能自拔,是小镇上的那个女人在掌握着剪断生命乱麻的剪刀。他必须火速见到她求解答案。可是旅程之长疆域之广阔,注定了诸多不可预知的变故。当他再次赶到那座山岗下,却没有敲开那扇柴门。邻居告知说卓曼一大早坐班车去北京了,从那里转车去新疆,她的工厂招她回去上班。“躲我?”沙风水第一反应,但不吃惊。工厂招呼他们返厂的消息他比卓曼知道的早得多,早先他接到的那个让他吃惊又窝火的电话,那位离开了工厂就没有了活路的老工友向他报告的就是这件事(为数不多的几位还与他保持联系并接受他救济的老工友)。那天老工友情绪激动的哭泣失声,仿佛接到一个天大的喜讯,高兴地停不住嘴,隔空叨咕起来没完没了。他当时心里麻木的却像潭死水未起任何波动,当听明白些后,往事一幕幕如泉涌汩汩冒出浮现在眼前,使他的神经撕裂,思绪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心里难受堵得慌。工友们都已失散多年,联系起来不是件易事。让他没想到的是卓曼行动会如此之快。“操他妈的!我什么都不要了!”他将手机狠狠摔砸在了台阶上。一直还未下决心回新疆的他,因为卓曼的出现又离去,让他无法再迟疑,必须做出抉择。他明白命运已经让自己没有了回头路。皎月西坠,哪怕追到天边,他也要找到卓曼,他已无法承受再失去她的打击。

沙风水是四个小时前从河北小镇辗转赶到北京的。

在北京车站嘈杂的人群里,他四处搜寻卓曼的影子,他还抱着一份侥幸心理。但除了用眼珠子搜寻,他没有任何与她联系的方式。他累的眼睛都红了,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说不定卓曼乘坐的火车早已驶过了黄河。意外的是在候车大厅,他遇到了很多返疆的昔日工友,老黑、铁钢、卡子、大军、轴承、紫鹃、轮子、云秀、浪儿、建国、锈蛋儿(这些名号,有大名,小名,绰号,均是当时厂区通用的)。他数了数光自己能叫出名的就有二十多位。他昂奋起来,暂且忘记了寻找卓曼的急切与焦虑。老友重逢,上车后他邀请所有工友到餐厅聚餐。黑压压的工友们顷刻把整个餐厅占满了,还有不少人扎堆站立着。眼前的工友们模样形态已是面目全非,身份各异。有的是理发店老板,有的是小企业主、小包工头,有的开起小超市、小服装店、小粮店,小客栈,有的当上了厨师、会计,有的热衷古玩,有的干起房产中介或掮客,还有的在跑运输,开出租,开网店,也有继续在街头摆地摊的,七行八作的角色齐全。历经二十载不同的生活跌宕,岁月打磨的艰辛,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往日的光鲜,青春早已不再。有的黒粗矮胖,大腹便便,有的精瘦,秃顶,有的胡子拉碴,佝偻驼背,有的肢体残疾了,交谈间口腔喷吐着牙龈腐烂的臭气。每个人都掩饰不住相逢的喜悦,虽是真情犹在,但眉色间不见了往日厂内的那种单纯豪爽,热情中多了些虚假敷衍,习惯性的变得奸猾多疑了。话题内容除了开场的叙旧逗趣玩笑,张口闭口讲的是市场、生意经、丑闻、遭遇,不能少的小炫耀,小得意,小发迹,皆是一副小商人的嘴脸。混得不错的大谈社会变迁,说过去搞建设是靠国企,如今发展是靠老板,而自己两个身份两头全占,骄傲!失意者则是哀声叹气,一肚子委屈抱怨,牢骚满腹。至于重返新疆也是各怀心思的,有想着恢复国企职工身份的,有考虑续接工龄保险,以备晚年能领取足够多退休金,有期望企业安排子女接班的,当然也有人就是怀旧冲着留恋工厂生活来的。其中有人眼珠滴溜转,察言观色,就是不开腔。这样的主儿,多是心思游离,抱着探底打探信息的矛盾心态,揣着不便言说的小九九,琢磨着如何变通,既保住工人身份待遇,又能回老家继续经营自己不错生意。胃口更大的则冀望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失业补偿款。交谈中沙风水知悉有一部分工友来不了了,他们有的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开发商,纵横江湖,已不屑再回头当工人,有的犯事蹲了监狱,有的则永远离开了人世。几杯热酒下肚,旧情复燃。不知谁哼哼起头,人们不约而同唱起了熟悉的旧日苏联老歌《伏尔加船歌》。几十个人嗓像同时敲响了许多面破锣,情感不同,声音再也难以同调。唱至高潮时,有人碰倒了啤酒瓶,酒液咕嘟嘟自桌面倾泻而下。角落里不知谁在啜泣,抽泣声迅疾引爆全场,所有的鼻头喉咙在酒气的渲染催动下都酸热哽咽起来,所有的眼窝都开闸放水。大家再也憋不住了,揭捋下所有面具伪装,拥在一起抱头放声大哭。

 

沙风水见到卓曼是在大坝遗址。她很欢愉,脸庞红扑扑的,模样像个阔别已久刚刚回到娘家的媳妇。不一样的是她换装穿戴上了锁在衣柜多年的旧式蓝色劳动布工装和劳动帽。朴素的工装洗的发白但仍残留着变味的微薄皂香,穿起来已有点不合体。但这一袭工装分明经过了倾心的打理熨烫与妆扮。看得出早起的女人有多兴奋,想必那时晨星朦胧,边塞的雄鸡还未报晓。这种透着执拗意愿的返璞归真,让女人精神焕发,明媚的面庞映射出欣然向往由内而外的光芒——一种只有在承受了人生磨砺包容了所有苦难与得失后才会有的姿态神情。白晃晃的日头里,她正与一群女工友站在工程遗址上指指点点,寻找二十年前施工时的影子。自从当年失散以后,沙风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欢笑是可以感染人的,沙风水紧张的心也放松了许多,也想跟着笑。他忍不住不顾一切地从大坝的一端冲向她,中途被一蓬杂草绊倒,重重跌了一跤。肘部和膝盖洇出血渍,但他未觉得疼痛。可是当他接近她时,他很快发现,她的笑容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见到他时的惊诧,彷如在天边撞到了瘟神。这让沙风水像是吞下了一块冰坨,时才温暖起来的心骤然下沉凉去了半截。 

她还是极不情愿地随他来到了初恋时的河边。

 “沙风水,你没觉得我们和二十年前都不一样了吗?”她含蓄地把话挑明,目光惆怅地抬头望向远方的山峦,神情则是平静的:“我已想好,如果企业不再抛弃我,我就老死在这里,不再回关内了。反正在哪儿不是活着。”  

“我……我也不回去了!”

“你?”卓曼吃惊地盯望向沙风水。“你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难道还回来当工人?”

沙风水与卓曼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他的脸和浑身都在抽搐颤抖,过了好一刻才控制住,闷声道:“我想好了。”

“不!你这是在折磨我呀!”

 “卓曼,你要救救我……还有你的闺女!”

此话出口,沙风水的内心感到了某种邪恶。这话大有以女儿相抵胁迫卓曼答应他要求的嫌疑。这会儿他的思绪杂乱极了。现实也真的是这样,他跑到了新疆,摆在眼前的处境是,母女俩二选一。他尴尬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先前发生的许多事卓曼都不知道,他也不能全对她讲。他确信经过一番折腾后,他的心意已定。可是身后的女孩还在一直追他,像是警察在千里追捕一个逃犯。他感觉很狼狈,无法再应付变化无常的女孩。而这一切卓曼皆都蒙在鼓里。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该怎样摆脱面前的窘境,他也没招儿。情急中他本能地想以此刺激卓曼,使她意识到他抉择的艰难以及可能发生的另一种后果,逼她出手帮自己了断这场让他心乱如麻,结局难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情感纠葛。

 “这事我得听女儿的,我不能再委屈我的孩子!”

卓曼心烂地陷入极度的忧伤中,听得出她此刻的话语矛盾又混乱。

“瞧你们俩腻乎的,妈妈!”

俩人正在纠缠,身后灌木丛里传来一声混杂着指责与怨气的呼唤。 

那天在火车站,夏豆拦截住了沙风水。她断定他是去找母亲的,妈妈也提前告诉了她要赴新疆的事。她知道已生擒的大灰熊要脱逃,精心谋划的这桩婚姻与她擦肩而过了。而妈妈的恋情是可以挽回的——那张陈年老床的主人是妈妈,不是别人。在车站她故意警告了沙风水,也有了自己的盘算。她近乎本能地洞悉到在这场荒诞的情爱漩涡里,其中的一个被激流冲走了,而另一个复活了。她仿佛正在时空穿越中,体验了一次情场上的生死沉浮,明白这场游戏玩不下去了。如同航行海上的水手在触礁的一刹那毫不迟疑地调整了舵盘。她变换了航道,习惯性地偏头用手指掐捏嘴角,微蹙细眉,蛮有意味地想象着这件事,暗嘲自己多像一个出现在婚姻殿堂里的傻瓜小丑啊!不知不觉将一对苦情人引领到了一起——世界好奇妙哦!她猜准了,妈妈走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必定饿狼般扑奔西北大漠。她没有着急,她对这个油腻男的了解已胜过了解脚上的黑丝袜。她早就扒出了他的一切。姓沙的厌烦职场,恋慢车,泡色酒,贪老床,皆因他患上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强迫症。怕死惜命。他整天活在莫名的恐惧中,白天尚好,晚上无论睡在多么幽静奢侈的酒店,梦境中也常出现仓库起火、商场坍塌、飞机失事、抢劫、火车出轨、猛兽袭击等一幕幕凶险血腥的场面。每次早晨起床他总像是历经了一场劫后余生的样子,魂飞魄散的。只有回家躺在老床上,状况才会稍好些。她甚至了解到,沙风水本该保养得很好的脚趾手指出现了异变,干瘪的指甲长出了许多沟槽,薄的似碎裂的纸片。她为此偷偷去请教了医生,得知这是中医所说的胃肠症和精神耗损的突出标志。他的病根早已生成坐定,在关东火车上与那个癌症患者的一番对话,只是一个触点,激活了这一切。时至今日,晚上沐浴后他不敢穿睡衣,每当试着把宽松的睡衣披在身上,浑身的肌肉筋骨顿时有一种碎裂感,莫名的惊悸袭来,不可控的心慌意乱,让他痛苦不堪。种种症状对沙风水的身心打击是巨大的,傍晚的慢火车,城外的老楼就成了他逃避现实生活的避难所。现实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暮阳和色酒。姑娘还知晓他打小生着痔疮,由于羞于把屁眼示人,始终不敢见医生,每晚自己偷偷用凉水洗。这就是现实中的沙风水,自社会的大潮中整个败退下来。他的心理脆弱极了,已经是个病夫加懦夫,不堪一击。

沙风水走后的第二天她飞到了新疆,此刻姓沙的还在沙漠里的火车上蜗牛般爬行呢。女孩借机去景色旖旎的伊犁那拉提游玩了一遭。回来后她一直盯梢。躲在路边灌木丛里的她目睹了妈妈与沙风水河边相见的全景图,俩人的谈话也滴水不漏地灌进了她的耳蜗。

“老妈,对不起!”夏豆扳住母亲的双肩聚睛端详,意味多多:“仪态!风韵!佳人!”

姑娘口含调侃与自嘲。

卓曼轻呼女儿的名字,脸已被女儿说的涨起了红云。

女孩说着扭头冷光瞥了沙风水一眼:“岁月大漠都拆不散的一对对儿哦。得,我批准啦,你们如愿复婚吧!嘻,错了!是新婚初夜耶!”女孩说的既认真又轻佻洒脱,富含金属质地的声调随着戏谑的气流震颤。

接着她话锋一转,冲着沙风水:

 “别介意。我吧,有恋父情结哦。小玩笑!哦,我吧是个没记性的人,是个不记得昨天的女孩,剩下的就看你的了!我们还要谈吗?”

面对女孩高高跷起的下巴尖和傲视成一条缝的双眸,沙风水愣愣的,受惊的魂魄飞回到了数千里外的火车站候车室。

列车开始检票,纷乱过往的脚步里忽地穿插出两条罩黑丝袜的美腿,姑娘魔影似地现身了。

“你是个情场骗子!你想轮番霸占我们母女吗?”

 “我不允许你娶我的妈妈!”

“除非把你的公司交给我来掌管!”

 “记住,妈妈可不会叫床哦!”

一簇愤怒的黑色发梢波涛般扫过他的鼻尖和眼睛。

沙风水知道,女孩翻脸是迟早的事。他想和女孩谈谈,可是他还没想好,也有点胆怯。现在面对女孩的逼宫,咄咄逼人,他领教了。经过几次含糊的矫正改口,颓废的潮流再次涨满了他的全身——颓废的力量在关键节点同样可以使男人产生毅然决然的胸襟与豪情——一种完全溃败中的绝地逢生的爽快。最后他以自白加自首的混搭语气吐出了并不含混的表态:

 “没……没什么不可以。只要……都依你,挺好!”

夏豆满意地掏出一件衬有垫肩的皮质黄马甲,呛鼻的皮油味儿里,女孩面容刷新:

“我吧长这么大,一直憧憬小脚丫踩在父亲肩膀上的那种感觉,可是我一直没有过,好可怜哦!我们处的还算默契呢!哪天你就让我踩一回喽!也不枉我今世走一遭。”她将马甲递给沙风水:“你就要大婚了嗳!除了把老娘嫁给你,我还要买一送一赠给你件小礼物呢。别舍不得,肩膀疼时就穿上它哟!”

沙风水战战兢兢接过了马甲,女孩说的话他听不明白,但事情发展这会儿了他不敢不接。对于夏豆这样与他相差二十年的潮流女孩儿,他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眼花缭乱的,更不敢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但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不敢再抬眼看女孩,看来女孩把一切都设想好了,许多地方他多虑了。女孩所要的并不是他所珍重的。自感蠢得就像一坛腌渍在糖醋蜜罐里的生菜,半死不活的。他心里有数,却像个说不出话的哑巴,黯淡的心底漫过了一波临近深渊的痉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活像只集市上杂耍艺人手牵的猴子,被玩的体无完肤。又好像是一只被人掐住蛋根的鬣狗,乖乖的任由宰割。这时他的生理也起了反应,失常蠕动的肠胃泛起一股上冲的腥热,想吐。

沉浸在回忆中的他,半边肢体悄然触到一股和煦香馨的体热。在天际边陲苍凉的河水映衬下,不用识别,这股透着成熟的温暖气息就来自身旁的卓曼。他当着姑娘的面,毫无顾忌地抓起了那只微凉苍白的手,且攥的很紧很紧,不容挣脱。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让卓曼回转身或者让自己回转身已均无可能。他回头望了望轻雾中的南方天空,又望了望霞蔚底下的北方烟云,在这场跨越大半个国土的情感事业大迁徙的路上,两个女人一个要带着他的事业离去,一个要带着他离去,而这不正是自己所企盼的吗。他还想到,若不是与女孩的半岛奇遇,若不是那张错买的快车票,那架始终不离不弃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的老床,不过就是一块飘摇在风暴中的破舢板,随时都会毁坏烂掉淹没消失在社会的大潮中。茫茫人海里,这辈子他和卓曼还可能活着相见吗?人生中途巧遇的女孩分明就是上苍派来的天使,是赶来拯救自己的呀!一股特别的感激波流扫荡洗涤了沉积在他心里的所有阴霾。心绪平静了,新的思绪降临了。

“你能叫我一声叔吗?”

他紧张怯生地问。

女孩的嘴角撇动了十来下:

“我叫你爸爸吧。”

顷刻间沙风水失忆了,耳根像炸响干雷嗡嗡的。长达五分钟,他的血压升高,脑壳空如沙海,整个身躯仿佛悬空离地全无意识地漂移出去了。他还在眯瞪,“爸爸”的叫声已穿刺了他的耳膜神志。

孤独的男人以近乎于梦幻的方式在西域戈壁认下了一个女儿。

半年后,沙风水和卓曼穿着工厂换发的新式工装,在工地举行了迟到二十载的婚礼。这之前,女儿夏豆把沙风水的那副老床架打包空运到了新疆。历经磨难的老床结束了颠沛流离,回到了它的初始地,被安置在俩人新分到的单间宿舍里。沙风水要给老床恢复原色,涂成国防绿,却被卓曼阻止了:“这米黄色挺好的,再刷一遍新漆就好着呢!”夏豆专程从上海选购来全套温馨的日产细软床品,贴心地选了妈妈钟爱的纯棉乳黄色床单,床品中件件点缀着绿色的瓦莲和黄色的款冬花,并亲手布置好了婚床上的一切。瞧着默默无声历尽艰辛仍旧苍劲矗立的钢架老床,嗅着布料丝滑绵软的香气,女孩的心思也风吹水面似地摇曳掠过了短暂的涟漪。她在老床前用手机拍下了一张纪念照。

“娘的!我终于找到老婆啦——”沙风水摊开双臂来了个仰天长啸。

久别的新婚夜,卓曼抚摸着老床倒在沙风水怀里失声恸哭。这个男人太不容易啦!她道出了心里话,多年来她的心里一直藏着他,心底有张床一直为他撑着。淌流不尽,混浊不清的泪液濡湿了枕巾被褥,浸透了香馨凌乱的床榻。沙风水形似爬上岸的溺水野兽,喉咙咕咕的胡乱发出一连串中年汉子特有的恐怖声响。“真的是你吗?”“是我!是我曼曼”。“我逮住你了吗?”“你猜呢”。冷清多年的老床铁树开花。

远处工地施工的机械轰响着,起伏不断的复工声波,透过地表和房舍震颤着床架。这个边陲的夜晚,他们不再需要新奇,只要叙旧就足够了。

尾声

沙风水如约把创立的事业全部交给了夏豆(他只留下少量养老的股权),拱手让出熊窝。他和卓曼重新做了一名普通工人。复产的企业今非昔比,管理者大多是高学历年轻人,过去干的活儿几乎都微机操控了。工地上新引进的巨型设备比楼房还高,别说动手操作,俩人见都没见过。还好,企业人性化,体谅他们这些陆续归队的老职工,分别为留下的人安排了比较适宜的工作。这使得自感老迈的沙风水还算适应。瞅着发生巨变的企业和重新穿上工装的丈夫。卓曼心疼地问:

“你后悔不?”

 沙风水缄默片刻,嗓音突然哽咽,情绪冲动:

“我就是吃不准,再过上二十年,夏豆还认不认我这个逃亡到国境线上来的没出息的后爹!”

太阳又在大漠边沉落了。卓曼用彩盘端出了新酿的色酒。

哎!你看它多像个大罗盘!跳过广袤的沙原卓曼手指着硕大圆圆的落日给沙风水看。

每日黄昏,她都要陪沙风水饮上一杯泡日酒。这些酒是她就地取材用新疆葡萄酿制的,口感色调更加上乘醇美。她还喜欢上定睛在酒杯里寻找他俩成双成对儿的人影。听着远处河水遄急的涛声,想起沙风水把那么大的事业交给了女儿,她的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几次试探着问:“你说嗳,豆豆能行吗?”每当提起夏豆,沙风水总会有些不自然,条件反射似的眨巴几下眼皮。然后豪迈地连灌两杯色酒,非常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豆豆嘛,我说呀豆豆根本不是你生的,倒像是嫡传的我的基因唉。她和公司的管理团队融合的很好,很融洽!瞧吧,她定准儿会吃掉整个地球的!”

不远处连绵起伏的沙岗上,酒红色的光辉里一辆旧式马车沿着地平线缓缓驶向了暮阳深处。

夜幕垂降,沙风水躺倒在厚重结实的老床上,温存在卓曼硕大的乳房间,彷如住进了疗养院。他沉沦的不可救药,一塌糊涂。“妈的!我们终于熬出头啦!回来啦!踏实啦!……”他抚摸着依旧娇美的妻子,不停地扯着嗓子放声吼叫。那黏腻劲儿,就像个刚找到娘亲的弃儿,又像个讨债的情种。每晚都操着几分醉意钻进卓曼的身子里,睡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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