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里,读书人科考前,携了书僮,挑了书担,总在荒山野岭觅一僻静之所,或佛寺,或尼庵,或别院,布置一个安静环境,读书修习,以图一举成名。
1917年,也就是清朝成为前清五年后,城市时务学堂兴起后,宁远北屏镇的长者、贤者、学者为北屏子弟用心读书计,在潮水岩对面的山角落里觅了一处安静地方。宁远是湘南群山中一个尚学的地方,县城文庙——这个千年学宫的书香绵延千年至今巍然存在便是明证。北屏作为宁远北部重镇,传统农耕文化浓厚,虽在草野,却位卑未敢忘忧国,在青年学子身上寄予了厚望。
在潮水岩的前面、荷叶塘背面(南)、杨柳桥西面和马山脚的背面(北),中间有一座三个山峰的石头岭。岭上三峰彼此相望,彼此相连,同生共死一样。靠西的山脊有一尼庵,当地人说是仙姑庙,传说是一逃婚女子忠于爱情逃至山上至死坚贞不屈,后人为纪念她,在她落足的山腰建立了一座小庙。何朝何代,哪里人氏,年龄婚配,真真假假,含含糊糊,无从可考。但是,湘南民间老百姓向善的愿望是真的,庙宇和故事,只是愿望的一个寄托。当地的村子里都有庙,有的不止一座,像礼仕湾,一个村里有近四十座大大小小的庙,供奉本尊和弥勒以及观音。而像仙姑庙供奉一逃婚女孩这么一个朴素的对象,在湘南民间还是鲜见的。我个人甚至猜测,庙里是不是供奉何仙姑?不管是不是,都值得考究、发掘。
1917年,仙姑庙佛堂及两侧厢房被乡贤采用,因陋就简,建设成了学校,全名“北屏镇第一联合区立高等小学校”。重学重教在宁远民间一直有传统,只是出人意外的是,清朝才灭亡五年,湖南山地一隅的北屏就捕捉到了社会变革教育先行的信息,积极行动,与外面的潮流无缝接轨,为北屏子弟走向世界铺就了道路。
1948年,双井圩乡长岭上村人李毓九与平田阙家村人阙汉骞捐巨资将北屏高小改办为私立北屏中学,并在原来基础上增扩一栋校舍。李毓九,本地学人,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回国后任暨南大学、安徽大学讲席,1931年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秘书,1937年任宁远县长,抗战后任湖南省建设厅长。阙汉骞,抗日名将,毕业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步科。曾任连、营、团长,抗日战争爆发后任第五十四军第十四师旅长。1939年升任第十四师师长,率部参与淞沪、武汉、长沙、粤北、昆仑关等战役。1944年率部赴缅甸,任第五十四军副军长,同年7月20日升任第五十四军军长。时事维艰,泉眼未涸,星火犹爝,一文一武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义无反顾振兴家乡教育。学校改名后,李毓九亲任校长,本地教育家李药民任代校长,私立北屏中学于乱世中成为湘南名校。
学校东面,是一片茶山和隐匿于山脚茶山之中的小村庄马山脚,几户人家。穿过野径,对面是杨柳桥的茶山,高耸入云,山上遍植油茶树,冬来白如雪,春来绿如油。
学校西面,北屏中学距离双井圩大约五里,荒野小径,到双井圩要穿过庄稼地、枞树林、竹林,虫鸟啾啾,荒芜尽处,鸡犬相闻。
学校南面,北屏中学的大门外,是一条清水潺潺的沟渠,门前一条笔直的机耕路直通向对面的潮水岩村。潮水岩村后是一堵苍凉的石山,翻过山,是西舂水,是舂水岸边的桃花井。
学校北面,北屏中学距离柏家坪大约五里,要穿过唐家洞边上的茶山和柏家坪后面的百倾良田,阡陌沟洫间,石板小路逶迤,天阔云淡。
学校背后,是杨柳桥的一片良田,和田埂上一片苦瓜叶一样巴在另外一座山脚下的杨柳桥村,天高村静,人勤如蚁,炊烟渺渺。
北屏中学附近数里内,没有大路,没有闹市,没有喧嚣,只有山岭、油茶林、水田和几户小小的村庄院落。学生们都是从家里带咸菜背米来学校吃。在乡贤和老师的引导下,学生们立志向上,保家爱国。在北屏,或者在宁远北路,一个稍有点规模的乡村里都有子弟投笔从戎,考入黄埔军校。据说,仅宁远北路平田一个村,就出了二十多个黄埔生。
1952年,私立北屏中学由宁远县人民政府接管,改为宁远县第二初级中学,学校地址仍在宁远县柏家坪潮水岩对面的山坡上。
1979年,宁远县第二初级中学改名为宁远四中,又对学校进行了检修和扩建。生源地不再局限于柏家坪,把同为宁远北路的鲤溪囊括了进来。扩建后的学校,在路边新建了学校牌坊,砌了石头围墙。围墙内,置有两个清浅的水塘,水塘上长着吊柏树、腊叶树等长青树,自成风景。池塘外面是草皮子原生态操场,操场的青石台阶之上,是气势雄伟的老校门牌楼,白粉墙,圆拱大门,大门边上,一侧刷着“全 严”,一侧刷着“勤 实”,个个大如簸箕,美术体,没有美感,但一眼就能明白校训和校训的意思。进了圆拱门,左侧青山峻岩,庭院里青石板路严谨工整笔直,路两边的空地,长着水桶粗的吊柏树、腊叶树,遮天蔽日,幽凉清净。树下的泥地扫得干干净净,不见草屑、杂物、废纸。右侧是一溜寄托着李毓九与阙汉骞办学思想的木梯楼。庭院尽头是七级宽阔厚重的青石台阶,上得台阶,是礼堂的前庭,周围石板栏杆,石板上面纹饰清晰精致古朴,庭下腊叶树枝叶横过来,倚在石板栏杆上,自然天成。地上铺四方石板,一块一块,一行一行,严丝合缝。青天如洗,山籁如涛,风声丝丝,鸟鸣啾啾,远离红尘,清凉怡人。礼堂的圆形拱门细长,两侧有拱形木窗,登上台阶,礼堂里光线幽暗,阴阴的,看不见时光落在青砖地上的影子,肃穆神秘。礼堂宽敞,能容纳几百人,做过会堂,也做过食堂。礼堂两侧厢房,应是当年仙姑庙的经房,一边封闭废弃,据说有鬼,一边住着老师,里面靠山一排经堂已经改为女生宿舍。女生宿舍之上,就是青峰翠岭的峭壁和窝窝头一样的山峰,远人间近青天。
礼堂往东,是李毓九与阙汉骞捐资兴建的二层木梯楼教室,黑瓦、青砖、木楼板,木梯,木廊,前后植树,青砖围墙上黑鸟漫不经心地蹦蹦跳跳,和柔柔软软的砖木结构,与山地融为一体。
穿过教室下面的走廊,小门里是学校的杂屋和粮仓,学生从家里背回的大米在这里过秤交给学校领回饭票。杂屋里是一堆散乱的黑煤。穿紧身衣的老校工每天都和学生一样,听着上课铃声上班,在靠墙的天井里做煤球。老校工本身矮小单薄,穿上紧身工衣,鬓上白发更为显眼,他更显得精神矍铄。
从杂屋小门出来,砂石路,往山上走,是老师的宿舍,一排二层平房。在二层顶上,目光可以越过岭的缓坡,看到远处的山峰。岭上一层茅草,天不管人不要,几年下来,丰茂得把石头也吞占了。山上青天,湘南的天空,一年四季一片幽蓝,干净得像浸了水的劳动布上衣一样单纯。老师门口一块空地,晒衣服被子,晴天像杂货铺一样五彩斑斓。往山下向东走,走过一棵大吊柏树,校长经常负手立在树下,望向杂屋的门,看着学生鱼贯而来,和校长目光交接后,依次进入1979年兴建的二层砖木结构的教室。一层四间,进门就有宽阔的木板楼梯上二楼。一楼教室,上课,二楼男生宿舍。宿舍里没有床,男生都是在楼板上打地铺。教室前面是草坪,狗尾草羽毛草杂混,外边是绿色田野,白鹭翩飞。教室后边是老师在山坡上开垦的自留地,小葱韭菜,岁岁溢清香。草地边上的石头围墙豁了一个口子,石头猪头一样滚在地上,但从没有一个学生利用这个方便众目睽睽下逾墙而出。沿着围墙向北近山处,山与墙之间有一个缺口,连通学校和外面的油茶林。学生早读,男女捧着书本挨墙走过土埂,然后经由缺口出去,在油茶林里一边晨读,一边漫步。山青地静,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晨风和煦,天籁隐隐,正是读书好时机。
身在山群一隅的北屏中学,出过省长、县长、院长,以及不计其数的基层公务员、老师、商人和工程师。当然,也有远远超过这个数目的农民、职工和打工仔。正因为有出过省长、县长、院长,大家相信农村不是人才荒漠,农民子弟不是木头蠢货,只要肯攀登,万事皆有可能。在榜样的激励下,一代一代山地学子都仰望星空,在浩渺虚空里寻找飞翔的梦想。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城镇化风起云涌,年轻人水一样流出,农村生源日少,宁远四中无奈与舂陵中学合并,学校迁往柏家坪镇永连公路边上的洋房。宁远四中几个红字落于地下,北屏中学消失,原校址改为“北屏联校”,收小学生,后因生源不足停办,丢荒废弃至今。三十年空白岁月里,大名鼎鼎的北屏中学淡出人们视野,在潮水岩对面山脊枕山枯寂,腐朽衰败,风姿全失,像一副藏身于荒草、杂树、藤蔓里战马骨架,被岁月噬咬侵蚀。
大门口的大吊柏树还在,愈发郁郁葱葱,无人亲近,树皮上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披上这一层铠甲,彷佛已经适应了无人问津,习惯了山中岁月长。
大门边的石板水井依旧,清泉汩汩,偶有雀鸟光临。井栏之外,荒草如潮。幸运的是水塘还在,如两块厚厚的玻璃幽幽地映着草叶树木和天光。操场上一片青草葳蕤,草地之上的教室已经老态龙钟,圆拱门上面的瓦垛像被风吹散的头发,左右倾塌了,像一只破烂布鞋掷在茂密蒿草里,把平静的蒿草砸出了一个洞来。李毓九、阙汉骞等乡贤的脸面像石头一样地掼在了荒草地上。西山下的杂屋、教室、礼堂更不堪入目,哭泣般地青砖墙上不仅片瓦无存,一根檩条桁条都没了,空洞洞的直面青天。当年搁脚的青砖地上长满了苦艾飞蓬何首乌,那些年龄像地上的砖瓦一样破烂、荒废、死亡了。再往里,礼堂已经天光照地,两侧的厢房过道里只剩下几根漆红的水泥柱子,像一排香一样立在光秃秃的檐前,静默肃穆地祭奠岁月沧桑。后面山崖下的女生宿舍,仙姑庙的主体,北屏中学的发轫之地,房瓦屋樑已经被时光扫荡干净,一堵一堵裸墙已经不像房间,像沙场上战马腐烂后的胸腔,枕着山崖,睥睨大地,白色的肋条沾染上一块一块霉菌,隐藏了意气风华挥斥方遒的当年。这种惨淡直白呈现,不是要轮回,这是要消失,要毁尸灭迹,破败、萧条、衰老,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凌乱无主,生机殆尽,像我的胆结石令我不安、恐惧、慌张。单纯的疼,让人撕心裂肺。青天在上,青山依旧,比往日还多了一层肥美——无人经管的山岭,在春雨冬雪里,积累了能量,跟着岁月,收获岁月,自然而然地更为深沉深厚壮观。教师宿舍门前的空地成了荒草拥挤的地方,楼顶上长满了山藤野树,像戴了一顶帽子,像一座土丘,融入青山了。
那些学长,省长、县长、院长们,可能没有时间想要故地重游。我们本着一种热爱和尊重——这些都是老师当年口口相传教给我们的,爱校园如同爱生命一样。走过废墟中的杂草,我们的脚印曾经都印在杂草里的石板上。看着破败的房顶、檩条、桁条、楼板已经消失了的教室,藤蔓吊在空荡荡的窗户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在问:是我们更爱这个学校,还是在这个学校比他们得到的更多?有收拾残局能力的人已经衰老无力,没有收拾残局能力的人面对落寞的校门在感叹、垂怜、惋惜,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这一辈子一事无成。我们仍是当年的追风少年,踌躇满志的模样,一腔热诚却在无可挽救地变淡。
一个人死了,无非是回到尘土中,这一片建筑死了,无非是躺在山谷,枕山听风,沐雨披雪,漠然淡然当作植物藤蔓的垫脚石和营养钵,在藤蔓的阴凉中安静长眠,在长眠中停滞、死亡、苍凉、破败、消失。青天下,人烟中,四周村庄大地一片生机。看到眼前狼藉、萧条、荒废的无人问津的北屏中学,1917年的前辈,1948年的前辈,1952年的前辈,影子犹还在民间出没,只是不能一呼百应了。我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其实大家的结局都一样,只是活着的时候难以面对罢了。
收藏青春记忆的仓库破烂了,我们的青春一去不回,我们的时代已经死了。
珍惜现在,过去才有意义。回望北屏中学枕山而眠的骨骸,骇人眼目,但她并没有说,我们的梦已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