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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十四)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3-05 21:37:56  浏览次数: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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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八月的夏季,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的迹象,一股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天空里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会使天气凉爽,这种天气只持续一两天便消失了。

有时候,扰乱人心的,是自己也不确定的爱。

蓓蒂的钢琴没有了。蓓蒂说自己与马头和阿婆一起,已去淮国旧等旧货店寻找过。姝华说现在谁都可以去人家那些倒霉人家那里搬东西去卖,阿宝与小毛就认为马头有盗去的嫌疑,然就在那晚后,蓓蒂与阿婆的人不见了。阿宝与沪生,小毛以及建国等人,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马头不承认自己拿过钢琴,并表示自己也在寻找蓓蒂。蓓蒂与阿婆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是姝华做过的一个梦。梦见她俩变成两条鱼,被猫咪拖去了黄浦江。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边城,也许是曾经停留过的一座城市,也许是爱过的一个人。

所有爱过的人,心里都有一个翠翠。蓓蒂就是阿宝心里的翠翠。

如果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时,会让你感觉到一个“孤”字,即让你觉的全世界,只剩下了你自己。而读米索的《一个会消失的人》则就是“痛”了。因为你会感觉,周围全部是人,只有你依然是孤独的。

 在这个叙述迷宫中,在宗教神话架构下的魔幻场景里,现实、历史、幻想、与神话,都糅合为一体了。

  在《一个会消失的人》里面,一条荒无人烟,被无边无际的大洋和岩石包围着,几乎永远都在刮风的道路。一块被峭壁环绕、遗世独立的土地上,矗立着二十四风向灯塔。

 祖父神秘失踪了。人们在农舍前发现了他的汽车。那辆雪佛兰的顶篷敞开着,车钥匙还放在仪表盘上。一如蓓蒂的钢琴没有找到,蓓蒂与阿婆也神密的消失了。

拾叁章

 在家具里面,钢琴是有心跳的,钢琴是有灵魂的,但它又有四只脚,会自己走路。钢琴灵魂的爱,在男人面前是女人,在女人面前又变男人男人,在老人面前,更是可以回忆的。

文革来了,钢琴又是悬崖,是一块碑,分量重,冷漠,甚至是一具棺材。钢琴对于蓓蒂,小时候是一匹四脚动物。是一匹苍黑颜色的马,就算心里不愿意,也要摸索。

长大几岁,感觉马身特别高,马就矮一点。但还沒有等到少女时代,能骑骋在黑马背脊,刚柔并济,黑琴白裙拍张照时,钢琴的位置上,就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

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阿宝发愁说,我马上去淮海路,到国营旧货店看一看。蓓蒂说已与马头一起去找过两三趟了。

 姝华说她爸爸讲了,现在有人只要带几个弟兄,卡车偷偷从厂里开出来,冲进这种倒霉人家,一般以为又是来抄家,进门就随便搬,随便抢。红木家具,铜床,钢琴,丝绒沙发,地毯等,拖到“淮国旧”去卖掉。

阿婆说,是否是高郎桥的马头做的,还是陌生人做的,我也根本搞不清爽。“淮国旧”的后门是长乐路,弄堂路边,毛竹棚里,摆满了旧钢琴。“淮国旧”里面沙发,家具堆成山。各种颜色钢琴,摆得密密层层,弯弯曲曲,路也不好走,店外仍旧不断有钢琴运进来。

店员都奇怪上海滩哪里冒出来这样多的琴。

 阿婆寻钢琴走进旧货店,坐到一张琴凳上,巳接不上气了,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蓓蒂不让她要讲这些话。

 阿婆说想再回绍兴。蓓蒂拉紧阿婆说,绍兴坟墓都已经挖光。阿婆说索性变一根鱼,游到水里去。蓓蒂这回没有反对,反而说真这样,我也变金鱼。

蓓蒂与阿婆的交流,一再伏笔最后的结局,变成金鱼游走。

这天黄昏,是阿宝最后见到蓓蒂与阿婆的时刻,阿宝离开时分,天完全灰暗,阿宝回头,见阿婆为蓓蒂梳头。

阿婆嘴里的胡话:“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杀只鸡,世界多,杀只老雄鹅。”

此时姝华立于门口,阿宝再回头,见姝华身边,掠过两道光,闪进水池里,阿宝一揩眼睛,视觉模糊,眼前,只是昏暗的房子和树,一辆脚踏车经过,一切如常。

几天以后,阿宝收到了姝华的信,信文是,阿宝,就是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踪了,大概是去了南京?还是哪里?有空详谈。姝华。

十天后,阿宝与沪生,小毛以及建国等人,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再三打听蓓蒂,阿婆,以及钢琴的下落。结果讲了几句,气氛就紧张。此地是马头的地盘,所以五分钟时间,马头家周围,聚拢不少青年。

马头耐心告诉阿宝,现在市区的造反组织太多了,他确实根本搞不明白,是啥人拖走的钢琴。阿宝不言语。

马头说小毛真是十三点,要动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也就是上海人讲的,互相根本不配模子,即不是对手。

阿宝拍拍马头肩膀,一声不响。

马头表示蓓蒂跟阿婆失踪了,自己也难过,一个人去皋兰路看过三次,现在世界乱了,我确实也是看不见,寻不到。阿宝问马头,你认为她们会去哪里。马头说,希望只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绍兴,因为我听蓓蒂讲过,上海越来越没意思了。阿宝没有应声。

马头继续说此地的高郎庵,沪东天主堂,本就破破烂烂,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而市中心那么好的房子,又完全变了样,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见阿宝的老房间,搬进三户人家,底楼蓓蒂房间,迁进来两户,门口的小鱼池,清理过了,水里有几条金鱼。

此处马头的叙述,是文革的现象再揭露。

 阿宝心里一痛。眼前出现蓓蒂的样子,池边似乎有白色的鱼鳞。

这天下午,阿宝再次走进淮海路国营旧货店。满眼是人,店堂宽阔,深不见底,钢琴摆满后门内外,附近的弄堂,过街楼底下都堆满。

店里的营业员,精通种种旧家具,方台子叫“四平”,圆台叫“月亮”,椅子叫“息脚”,床叫“横睏”,屏风叫“六曲”,梳妆台叫“托照”,凳子统称是“件头”,方凳圆凳,叫“方件”,“圆件”。

最轰动的一件事是,附近几个小囡,某日到旧沙发上蹦跳吵闹,结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缎单人软椅,露出内衬一包赤金链,两大卷美金。

 因此,堆满旧家具的店堂与马路,像苏联电影《十二把椅子》。

《十二把椅子》是俄罗斯的一部文学作品。内容是苏联革命来临,一位贵族夫人将一些价值不菲的珠宝藏进了十二把一套的椅子中的一把,这个秘密直到她临终时,才透露给自己的女婿,及一名做临终告解的神父。于是这两人就开始了整个苏联的寻宝之旅。

此刻,阿宝在琴间流连徘徊,钢琴自由摆放,罗列散漫,形成各种行走路线,跻身于此,打开任何一块琴盖,内里简单而复杂,眼下的键盘,一丝不动,周围听不到一个音阶,有时,键盘上有几根头发,一屑碎纸,半枝断头铅笔,琴盖内散发出陌生气味,阿宝难以亲近,感觉到痛,怅然闭阖。蓓蒂曾在她的钢琴盖上,留下过小鱼刻痕,阿宝走了几圈,也寻觅不见。

人类的灾难是小说家的主题,也是历史学家的母乳。但是聪明的人,却只描写美德,因为灾难确实是桩冒险的买卖。

澳大利亚作家的小说《辛德勒名单》是以高度纪实的手法,写德国人辛德勒冒着生命危险,营救犹太人生命的真实故事。这部小说被美国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改拍成的电影, 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是,灯光下一群工人在一堆一堆的金牙,金银首饰,手表中挑选,这就是纳粹在二战中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后来集中营被苏军解救后,库房里找到了堆积如山,还没来得及提炼出黄金的眼镜框等,后来在一个盐矿内,美军又发现大批纳粹藏匿的黄金袋子,光是搬这些财宝,就搬了10天之久。这每一袋黄金上,都是犹太人的血泪。

阿宝独自来到南昌公寓。姝华靠于床头,姝华娘端来一杯开水。姝华有气无力说,姆妈,我跟阿宝有事体讲。姝华娘知趣避开。姝华忽然两眼发光说,阿宝,我像是做梦了。阿宝不响。姝华说,我真不相信这天的样子。

阿宝点头蓓蒂与阿婆,确实是失踪了,毫无消息。

 姝华说,这天,我见阿宝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讲了一句,阿婆,可以烧夜饭了,天夜了。

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声不响。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刚想走,外面花园里,出现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刚刚还在身边,现在看不见了,蓓蒂拉了我,对池子里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黄昏天暗,水里有一条鲫鱼。

蓓蒂讲,这是阿婆。

阿宝问真的假的。

姝华说,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这夜有水还有鱼,我伸进水里,鲫鱼一动不动。

蓓蒂讲阿婆,让我变金鱼呀。我讲蓓蒂,童话看多了,普希金讲的金鱼是上帝。

蓓蒂讲,姐姐如果想变,也是一条金鱼,可以试试看。

我笑笑讲,我不想做金鱼,我做人。

蓓蒂讲金鱼比鲫鱼好看。

我讲是的,以前有个叫契诃夫的男人,一写情书,就是我的金鱼,我亲爱的小金鱼。

蓓蒂忽然蹲下来哭了。我回到厨房寻阿婆,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水池四面,已经不见人了。

我喊蓓蒂、蓓蒂。我听不到声音。我跑进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条鲫鱼,一条金鱼。我觉得情况严重了,伸手去摸,鱼游到水草下面,我吓了,我叫蓓蒂,周围一声不响,金鱼摇摇尾巴,鲫鱼一动不动,贴近了金鱼,像一块石头。我寻到厨房间,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

 阿婆讲,天不早了,姝华回转吧。我心里嘣嘣跳,觉得放心了。

我讲好的,我走了。阿婆讲天冷了,姝华面色不好,多穿一点呀,阿婆明早是想带蓓蒂出去了。

我问到啥地方去。阿婆说现在还没定,真要讲一句,就是想走了。

姝华讲到此地,低头说我不想讲了。

阿宝说,我觉得还好,不觉得紧张。姝华说,这等于是童话选集。

阿宝说两个人真就消失了吗。

姝华不响。

 阿宝说,记得蓓蒂几次讲故事,完全乱梦堆叠,看见裙子变轻,分开了,是金鱼尾巴,水池旁边,月光下面有一只猫,衔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姝华说,当时,天完全暗下来了,蓓蒂身上发亮。蓓蒂讲,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来问,到啥地方去。蓓蒂讲,现在等猫咪来呀,夜里有三只猫会来,其中一只,是来带我的,有一只花猫,带阿婆先走。我讲这是笑话。蓓蒂讲三只野猫,一直跑到日晖港,黄浦江旁边,猫嘴巴一松,喵呜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来,如果我不回来,就游到别地方去。

 我笑笑讲除非我做梦。蓓蒂讲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头颈后面,有牙齿印。我看一看,只闻到头发里的鱼腥气。我讲,快让阿婆汏头发,不许吓姐姐,我走了。

蓓蒂讲,我不要钢琴了。阿宝不响。姝华说,当时,只觉得背后发冷。阿婆不声不响过来,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头讲,蓓蒂。我觉得有点尴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两脚无力,梦游一样走的,我只记得,阿婆的相貌,完全变暗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

 阿宝不响,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想到两条鱼,小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阿宝说,这肯定是故事,是神话。

阿宝听了株华讲的梦境,就表示是童话、是神话。

灯塔的传说果真不虚。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当我们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的时候,其实我们的第二次生命已经开始了。这个章节是小毛、师父、金妹、建国、荣根、国棉六厂艺徒小勇、绢纺厂小隆兴、上体司、普陀、大自鸣钟、叶家宅、大杨浦人的生活故事。

第二年初夏的某天,气温滚热。小毛在叶家宅小菜场附近的一爿酱油店,卖散装啤酒。

营业员接过小毛手中的铝水壶,一边打开黄铜酒龙头。一边搭讪:“师兄师姐,来了不少吧。”

小毛要他当心,眼睛看好龙头,不要洒在外头。营业员废话多讲:练功夫,练拳头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了夜班,日里还不睏,还有精神吃老酒。

小毛:“你有意见吗。”

营业员:“毫无意见,是羡慕,看看工人阶级多少开心。”

小毛不响。啤酒满了。营业员手一扳,转过柜台,漏斗插进竹壳热水瓶口。热水瓶也装满黄酒,小毛付了钞票,一手拎水壶,一手拎两只热水瓶。

女营业员由衷赞叹:“劲道大,厉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离开酱油店,来到师父房间。

此刻屋中八仙桌已靠床摆好。建国,荣根,国棉六厂艺徒小勇,绢纺厂小隆兴等人,买来的熟菜也拆开了油纸包,摆到台子当中。灶披间里金妹炒了两碗素菜。小毛倒酒。

师父讲今朝小菜蛮好,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一件无袖汗衫,端菜进来,颈口流汗,一双藕臂两腋湿透。

小毛说自己虚发只有十五岁。

师父说他十五岁时,已经准备做爹爹了,吃酒不碍的。小隆兴笑笑。

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说,刚才灶间太小太热了,我现在想汏浴。

师父回答:“这里只有一间房间,你到床脚旁边去汏吧。金妹骂了声十三点,并说当了这么多小朋友,自己怎能汏浴。师父却回答,从前我师父,还曾召集我们全体师兄弟,看过一次女人汏浴。

金妹说他怎么好意思讲这种事的。

大家入座。师父说他被指挥部派到杨浦区帮工人组织训练基本动作,去三个月。

 小毛说他有空会去看的。师父讲也就是一般的格斗擒拿,路又太远,情况也乱,大家不便来。

小毛问师傅,若遇要紧事体呢。

师父说,巳教拳三年多,借此机会,我跟大家告一个段落。

大家不响。师父说现在市面很乱,大家做人要讲义气,弟兄们要互相帮忙。

从前我师父的师父,是苏北难民,到上海做工时,当时成千上万工人要参加青帮,但帮规很多,比如进香堂,要漱口,水吐得太重,是血水喷人,净身揩面时,毛巾不可以过顶,揩过头顶,灭祖欺师,横揩属于横行霸道,乱揩是江湖作乱。小毛听笑了。

师父又压低声音说:“规矩明确不许邪盗奸淫,一徒不许拜两师,不许拜墓为师,不许兄徒师弟,师父不收,不许徒弟代收,扶危济困,惜老怜贫,换香不换烛,先上小爷烛,再上檀香,然后呢,信香三支,群香三炉。”

金妹插进说:“算了吧,讲起来苏北帮最厉害,一般就是卖命,立到前头,吃到拳头,拿到零头,肉体还要让老头子弄。”

小毛不解。师父说解释沪西帮派女流氓中有“小粢饭”,“雌老虎”,当年风光还有“十姊妹”,纱厂杨花娣为首,但只是看起来风光,其实十个女工,全部是要跟军师过夜的。

金妹嫌师傅讲的啰嗦。

师父随后又讲了些各地帮派的规矩,及供奉的不同祖师爷,如关公,张天师等。但现在只能供奉领袖,记住领袖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可以了。小毛问,如有人欺负朋友,我哪能办。小勇要他讲讲看是哪件事。

师父告诉小毛,现在一般朋友关系,尽量少管。小毛不响。

师父说,过去的帮会,现在是斗人,人跟人之间要小心。

大家不响。吃酒吃菜。

师父表示自己这次到杨浦,已经决定了只教拳,搞七捻三事体,我一律不参加。小隆兴问那么这段时间,大家做啥呢。

师父关照大家,无啥事体好做,也要少跟造反队搭界。与车间里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妈搭讪搭讪,讲讲笑笑倒是可以的,大家年纪也快到了,懂一点女人的味道,以后可以少走弯路。

金妹指出,这是师父在教坏小朋友了。师父回答,自己没有讲错,大家年纪确实不小了。随后问小隆兴年龄多少。小隆兴答十九。建国,荣根两弟兄,一个是十九,一个十八,小勇十七。小毛最小。

屋外,传来驳船汽笛声,天气炎热,每个人吃酒吃得面孔发红。师父看看大家说,我来讲个故事。

“ 从前看佛警僧,看父警子,有个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声好,临死阶段,徒弟问,师父还有啥要讲?高僧说,一世没有看见过女人的下身,我苦恼,因此死了两夜,还是死不脱,辛酸。”

金妹讲师父怎么好意思讲这些,并让师傅停下不许讲。

师父笑笑继续:“于是徒弟就跑到堂子里,叫一个女人过来,裤裙一落,高僧一看说,啊呀呀呀,原来跟尼姑是一样的,两脚一伸,圆寂了。”

金妹骂师父下作。师父回答,吃了老酒,我头脑拎清,现在我来问徒弟,女人赤膊,看见过吧。

金妹急止师父不许讲。

师父仍不理睬说:“男人不下作,那么小囡又从哪里来,早点晓得,就早点懂事,人就会聪明。以前我师父讲了,男人早一点晓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后就少犯错。”

小毛回答讲我看见过女人的。师父让他讲给大家听听。小毛不响。

金妹筷子一放说:“蛮好吃一点师徒老酒,就讲下作事体。”

小毛仍不响。师父表示金妹也是过来人,样样下作事体,也是做过的。

金妹讲师父这样讲话太难听,真的不要讲了。师父反击说:“现在社会这么乱,这批小囡样样不都懂,我就有责任教他们。金妹不认可。师父表示又不是让你金妹讲。

小毛在师父催促下讲,那次大串联时,车厢里人山人海,车厢连接板,屁股下面漏空,人多得实在不能动,厕所间里也全部塞满人,半夜里,对面两个北方大姐姐,穿的是棉裤,结果就一脱到底,对准铁板。师父问小毛当时怎么想?金妹坚决制止小毛不许讲。小毛停了下来。

小勇说,我有次去中山桥棚户区,看到同学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妈,大热天赤膊,房间里走来走去,样样无所谓。建国说,我小娘舅,小舅妈,到上海来大串联,夜里睏双层床下铺,哥哥跟我睏上铺,因为是木条子铺板,半夜里我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面孔飞红说,真不晓得,男人为啥喜欢讲这种事体。大家不响。

金妹:“难怪有一次,我到厂里淴浴,听到顶棚上面有声音,两排莲蓬头,三四十个赤膊女人,结果上个礼拜,轰隆隆隆一响,顶棚让水蒸气熏酥了,想不到忽然全部塌下来,灰尘垃圾里,趴了一个电工阿胡子,十几个小姊妹,捂紧上身下身,连忙就逃,真是吓煞人,其他几个老阿姨,老女人老师傅,根本不怕,衣裳顾不得穿,赤膊骑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荤八素。”

师父:“一顿粉拳,厉害。”

金妹笑说下作男人,真是下作。

师父笑笑。

金妹:“这桩事体之后,三车间的小姊妹讲,金妹,我想过了,以后发觉有男人偷看,我只要双手捂紧面孔,就可以了。”

师父问为啥。

金妹说:“一手遮下身,一手挡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后身屁股呢,大腿呢,别人样样看得到。”

师父说不明白。

金妹说,如果我捂紧面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这个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呢,还是银妹,宝妹,看不明白,等于白看,女人身体,是一样的,随便看。”

师父笑说:“这倒也是,小骚货,真是聪明,做人,其实就是凭一张面孔,屁股算啥呢。”

金妹:“现在我算是晓得,天下最骚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

师父便奇谈怪论认为:“女人让男人看一看,身上会缺几钱几两肉吧,一钱一厘也不会损失,但是偷看三十几个女人淴浴,问题就严重了,但是最严重是破坏了公共财产顶棚,这种是低级男人,就因为看得太迟,缺少教育,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根本不费这种心思,脑子里,我全部晓得,有啥看头呢。”

大家不响吃闷酒。师父说,旧社会,我九岁学生意,十岁拜师父学拳头,十四岁有一日,师父叫来洋金车间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样,先练拳,然后吃老酒。我师父问了,啥人见过女人赤膊。大家不响,这真叫老实。我师父当时,已经请来一个堂子里的女人,在隔壁房间腰子形的大脚盆淴浴。我师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要进去看,每个人看一刻钟,其他人,外面吃酒。

师父讲大家不要摆膘劲,装斯文,假正经的闷骚货,现在一个一个进去看,等于开女人展览会,啥叫女人,啥叫淴浴,免得以后,东看西看偷看。我师父对我讲,鸿寿,现在先进去看。我不肯,我师父一掌劈过来,我就逃进去,看见一个女人,摊手摊脚,坐进腰子形大脚盆,浑身粉嫩,雪雪白。

金妹让他停下来。并说师父的师父,一定是黄金荣的流氓徒弟了。

师父:“瞎讲有啥意思呢,我师父,以前讲起来是青帮,照样参加工人起义,真正三代无产阶级,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兴说,刚刚讲到,有人欺负小毛的朋友。

小毛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房间里的钢琴,让别人搬走了。

师父说,有钢琴的人家,多数资产阶级,这可以随便搬。

小毛说,开始我以为,是杨浦区一个叫马头的搬的,结果马头死不认账,我就跟建国等等几个朋友,到大杨浦高郎桥,寻到马头,想不到讲了几句,就准备打了。马头对我笑笑讲,普陀区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讲力道,要拉场子摆功架,还是大杨浦,全上海一只鼎。

师父说,听这种小赤佬瞎讲。

小毛说,后来我真的不敢动了,因为马头叫来不少人,手里都有角铁,自来水管子。

建国说,角铁不稀奇,现在最时髦,是自来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标枪。师父认为建国讲的不对,还是应该打拳头,弓有各种弓,人有各种人,这种野蛮家生,碰也不许碰,要出人性命的。建国不响。

师父想了想说,以后有啥事体,小毛打传呼电话过来。

小毛回答好的。但师父又关照小毛,这种“上只角”的事体,以后不要多管,并且也管不过来。去年有一次抄家,五原路上有一个老板,一幢大洋房里,抄出六个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晓得还有这种事情。旁边的五原小菜场,批斗一个男人,据说这人平常喜欢瞄女人,就算是流氓犯了,还赤膊批斗他,胸口挂一块咸肉,苍蝇乱叮,这种不公平的事,我们是管不过来的。

大家不声响。

金妹指责荣根,酒喝多了。

师父笑说:“当时我一个师兄叫龙弟的,赤了膊从里厢房间出来,胸口刺一只青龙头,上面有两块血印子。大家看龙弟穿衣裳,不响。我师父就笑笑讲,看起来,男人身上有了刺青,这只小娘皮,就单单欢喜龙弟嘛,讲得龙弟的面孔,像洋红番茄。”

小毛扳手指头接上讲:“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大概是龙弟的祖宗。”

师父说:“刺青,其实叫刺花,上海人讲起来,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来的,是外国水手的规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水鬼,烂肉不烂皮,认尸便当,之后,就传到了上海的帮会,人人喜欢,以前“白相人嫂嫂”,胸口两只咪咪,也会刺花。”

金妹又张口不许师傅再讲。

师父说他当年也是喜欢的,还想胸口刺关云长,后背刺赤兔马,但因为工价太大,也有些怕痛,更怕夜里吓着老婆,辛亏自己没有刺。后来解放了,龙弟身上的这条大青龙就麻烦了,请人刮了仍有一身疤瘢,大热天也不敢赤膊。

小毛问为啥要刮。

师父:“因为是新社会,不管龙弟,还是海员,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坏分子。”小毛不再言语。

此时金妹多吃了几杯啤酒,眼神有点定漾漾说:“讲来讲去,就是这种肮三的事体,我想不通,一个女人淴浴,让大家去看,这女人心里想啥呢。”

师父回答,人家是凭本事吃饭。

金妹:“男人看女人,看得腻吧,我觉得看不腻,看了一趟,就想两趟,想三趟。”

师父:“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见识过啥呢,堂子里的女人,脾气最和顺,最懂男人,花样经,也是最多,专门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现在叫女老师,让男人更有腔调,过去是定亲结婚,十三点新娘子比较多,新郎倌手忙脚乱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呢,因此先要学习。”

金妹:“想不到想不到,我师父是脚盆女人教出来的,怪不得刚刚要我去汏浴,哼,正正经经的女人,哪里做得出来,我寒毛也竖起来了。”

师父捏一记金妹手心说:“其实呢,心里已经样样想过了,看手指头都发抖了。”

金妹腰身一扭媚声骂了声:“死腔,天气真是热呀,老酒一吃,再讲下去,我就要睏了,汗出几身了。”

师父:“好好好,这就讲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

建国荣根就立了起来,只见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动。小隆兴就去拖小毛,小毛勉强起来。荣根说大家走吧。师父不响。金妹收台子。

此刻,外面传来通通通的声音。师父说有人掼石锁。小毛一惊,头不昏了。

大家走出门去看,太阳很热,正是涨潮时,一只巡逻艇停靠苏州河边,一群年轻男女,全部运动衫打扮,回力球鞋,或荷兰式皮鞋,还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镜照相机,立在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边,有两个年轻人掼石锁,其中一人身体壮硕,肌肉发达,但能看出明显是生手,每次石锁抡空,根本接不住。师父轻声关照大家只看,不许响。

那人把石锁翻了几记,落下来差点压到脚背,随手将另一副小石锁举起来,朝河里掼,一只沉下去,一只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滚。另一个身高起码一米九的人,也拎起石担,但不得要领,最后双手高举,朝前一推,石担差一点翻到河里,哐一记,敲到防波墙上面。

此刻,师父踱出来说一句:“喂,朋友,石担石锁,全部是有主人的,客气一点好吧。”

这批人回头打量师父。一米九青年说:“是我掼的怎么样啊!土八路,乡下人。”

师父:“嘴巴清爽一点。”

一米九青年上来就是一拳。师父接过拳头一转,对方就蹲下来。另一人窜上来拉,建国一绊,也合扑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单膝压紧对方面孔。其他人全部僵住不动,出乎他们意外。

师父随即松开一米九青年,拉开小毛说,大家不许动。人群里走出一个小胡子青年表示,老师傅有功夫,但我是啥单位的晓得吧。

师父回答:“上海体育造反司令部,上体司。”

小胡子说:一点不错,不要生气,我今朝来是想看看老师傅的石担真功夫。”师父:“随便到我地盘,掼我家生,啥意思。”

小胡子赔礼,对不起,说我可以赔你,但提出想看师傅的真功夫。

师父回答吃了老酒,弄不动了,并叫国建国,过来弄给他们看看。

建国朝手心吐一口馋唾,轻举了石担,放于肩胛,头一低,一转,石担围绕头颈周围,逐渐转动起来,肩胛前倾后仰,石担转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

建国身体一矮,躬身低腰,石担由肩胛,慢慢滑到腰眼,然后自动回到头颈骨,肩膀一转,双手一接,石担轻轻落地。接下来,单手抓牢一只大石锁,三抛三接,第四抛,大石锁腾空,建国头一偏,人一坐,大石锁稳当停到肩胛上,一动不动。众人拍手叫好。

建国微微欠身,大石锁落下来,随手一接,握紧锁柄,顺势摆到地上。

小胡子伸出手表示:“老师傅,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

师父不响。有人从汽艇里,拿来两副拉簧。小胡子递到师父手里说,请到司令部三分部来坐坐,讲一讲拳经,我此地有汽艇,上去开一圈。师父抱拳笑说,我是粗人,不会游水,落到苏州河里,定归淹煞,不客气,再讲再讲。

夏天是个危险的季节,炎热的天气,裸露多,势必很难掩饰欲望。上段章节,直观上就有一种野性、粗粝,躁动的荷尔蒙欲念,在字里行间窜动,师父那无处安放的精力,徒弟们咄咄逼人的青春。更直观的的是迎面拍来的一通情绪。但是它不是创造的,它绝对是真实存在过的。这是六、七十年代,文革期间,苏州河边的故事。背景是这些真实下层阶级的记忆,是以各自的方式过着乐观而坚强的生活。他们身上品质所呈现的、紧张、闲适,消极、乐观,贪婪、知足,恐惧、坦然。一种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局部,这扇窗后面,使我们窥屏了这个地区的下层民众,在这艰难时期的生活状态,都市不只是有上只角和被抄家的有钱人,还有很多在挣扎过日子的下层小人物,他们的生活,艰辛之余也会有些独特的精彩与勇敢。

一道浮光掠影、一抹音调、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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