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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二)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3-26 17:33:39  浏览次数: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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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旧称“闲书”,故宋人钱惟演有“坐读经书,卧读小说”之癖。面对浩如烟海的名著与名篇,卧读的确是最好的姿势,跳着读、倒着读,甚至反着读,随意翻,随意掀,这种含英咀华产生的阅读快感,逸兴遄飞,不可描述。

       本章节有三小部分,其一是阿宝的孃孃与被迫离婚的丈夫“黄格里”的窘境,那不明不白的萎琐、难堪和失面子的荒唐。呈现出来的真实困境,如此非理性、非常态的现状,极其否定了革命的道德性,印证了为生存而挣扎在困境的人,印证了文学作品见证的荒诞世界。

    我不知道这样的荒诞,能否有一些“警世”或者“醒世”。

 明·凌蒙初、冯梦龙的“三言二拍”,其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这种市民阶层的道德观念、感情意识,喻世、警世、醒世。多多少少,也能起到一些,现实世界的文学价值,及所产生的深刻认知。“于无常处知有情,于有情处知众生”。

  当然,对荒诞的思辨,拷问出表层背后的真谛,穿透这荒诞的世界,提升达到对世界的哲学认知,那固然是小说的最高境界了。

    其二是小毛独自去了莫干山路与春香完婚,负气断绝了大自鸣钟理发店与银凤、阿宝、沪生等的所有情缘牵绊。

  这些生活表象透视背后的人性真谛,暂且不谈。然小毛与银凤的错位爱情,却让我的市井价值观也错了位。

 而这个错位的市井价值观,又让我联想起一件八十年代,如何整体上海巿民被陷进一个错位价值观的泥坑里。

  这是一宗49后的首例银行抢劫案。   主犯名于双戈,不是我要谴责这家父母,定是当年看了红岩小说或电影,被“双枪老太婆”给感动了,竟然给孩子起名“双戈”,太凶险了。

        然后这名原公交售票员,青春好相貌的于双戈年轻人,竟因赌博负债潜进航警室,盗得手枪、子弹后,打劫了大连路上的一家储蓄所,银行出纳员启动报警,被他慌乱中当场击毙。

      分文未抢到的他,就逃往女朋友蒋佩玲处,然后又将凶器藏于好朋友徐根宝家中,在得到女朋友及好友的资助下,于便逃出上海,最后在宁波落网。

    这起案件,其实是一件明明白白的杀人抢劫案,却让当时上海市民的市井价值观全部沦陷。

   只因当时电视台全程录播了案件的庭审,于双戈的女友蒋佩玲,一个纤弱、文静、清爽的女子,坦白自己因为是他的女朋友,因此有责任替他潜逃出钱出力。

  另一位好友名徐根宝,一幅老实厚道的面相,只说因为好朋友遇难,帮帮朋友是应该的。

  而且他居然在主犯已经交代枪枝弹药的情况下,还一味死帮抵赖,江湖义气表现的淋漓尽致。

    结果是整个上海滩市民价值观,俱严重错位,抢银行杀人一事没人再听再管了,一句市井文化的顺口溜:“讨老婆要讨蒋佩玲,交朋友要交徐根宝”,瞬间传遍坊间,成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赞美上海滩的“模子”。

  义气好兄弟,上海好老婆。就这样似“万宝路”外烟广告般,砰砰砰,三枪,给打响了。

   此外这个案件留给上海巿民的另一印象是,居然我们也可以出一个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面的大律师。   

   法庭辩护律师,宁波人郑传本,在庭上奋力为蒋佩玲与徐根宝俩人辩护,最后案子轻判收官。

 至此流浪少年拉兹与贵族少女丽达,纯情美丽的爱情,像小美人鱼般嵌在我们这代人的心里。

     “拉呀拉,到处流浪,拉呀拉,到处流浪……”的市井乐曲,经久不衰的旋旎在都市上空。

                          贰拾壹章

                               壹

  阿宝去闸北鸿兴路看望祖父。那是一间老式街面房底楼,房门紧贴马路。祖父手摇扇子。台面上一碗切好的冬瓜。阿宝说,每趟来看见吃冬瓜。祖父说,牙齿咬得动。

  阿宝从网线袋里拿出两包熟菜,及钢钟饭盒里两客冷馄饨。孃孃讲阿宝每次大手大脚,下次要节省一点。

   祖父问加工组上班工钿多少。

阿宝答十五块。

 孃孃说现在一双男式皮鞋,最便宜也要七块六角五。

 房间里大大橱,小方台子,是孃孃到虬江路买的旧货。夜里移开台子,搭一只帆布床。夏天季节,孃孃到门外路边,靠一只躺椅过夜。

家家户户在门外搭一间灶披,摆放煤炉当厨房。

 祖父讲他原来开的几爿工厂,学徒工是十六块,三年满师,廿七块八角。孃孃说他以前的学生沪生,父母是军队干部,他做了采购员。

阿宝说,革命家庭嘛。孃孃说沪生工资起码三十六块朝上。

 阿宝认为自己总归比插队落户好些。孃孃说下个月发工资,要为阿宝买双皮鞋。

 阿宝说自己不大出门,算了。

祖父问过爸爸妈妈好。乘孃孃去了外面厨房,凑近阿宝告诉说,孃孃最近不开心,每天夜里落眼泪,要阿宝帮忙劝一劝。阿宝点头。

 孃孃当年被造反队翻出小皮箱。姑丈黄和礼,工程师,一个笑眯眯的斯文男人。现据说已经花白头发,弯腰塌背。

 记得看过的一部电影里,一个女革命到上海寻组织,走进石库门,镜头移到天井,一个旗袍女人朝楼上喊,黄格里,有人寻侬。

上海话“格里”,有顺口,亲昵之意。当时,黄和礼浑身笔挺,走进思南路大房子,孃孃忽然大笑说一声,黄格里,有人寻侬。黄和礼一呆。

  这是他们夫妻的甜蜜期。后来因小皮箱事件,黄和礼与孃孃分别被审查。一套国民党军装,一张填了国民会议选民证的柳德文,究竟与黄和礼有多少瓜葛。

  孃孃以前同事薛老师。对孃孃转正,调到区里工作有意见。由于薛老师读过一点俄国文学,有段名诗叫《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他认为柳德文,就是柳德米拉公主后裔,是苏联共产党,因为中苏交恶,这个就属于反动异己分子,是间谍。那个柳德米拉,是苏联女狙击手,得过金星勋章,1953年官拜海军少将访问过美国,是罗斯福总统接见的第一个苏联女人。因此,柳德文应该是有苏军背景。

  这个揭发,将黄和礼事情搞大了。单位里就一定要孃孃与黄和礼离婚,划清界线。如果同流合污,就一个发配新疆,一个去云南充军,自取灭亡。然后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离了婚。

  黄和礼被关了半年,监督劳动几年,后形势稍有松懈。两人就悄悄见面。躲到公园冷僻角落约会。黄和礼会用暗语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孃孃不回电,私下去见面,搞的夫妻见面,像搞腐化,轧姘头。俩人又不敢结婚,孃孃心里怨。

   阿宝听后认为黄格里可以来鸿兴路的。孃孃说自己是离婚女人,不方便的。孃孃说,阿宝虽然大了,还不懂男女事体。阿宝就讲了5室阿姨,冲床后面的情况。孃孃满面飞红说这是下作事。阿宝要眼睛闭起来不看。阿宝说已经来不及了。

  孃孃说,这种叫野鸳鸯,我跟黄格里是门当户对的原配夫妻。但是黄格里经过一件事情后,就再也不好意思来鸿兴路了。阿宝问是否邻居告诉居委会了。

  孃孃难为情说,有次来,爸爸出去散步,将房子让给我们,但因为俩人巳好几年不接触了,结果黄格里一副急相,把竹榻中间一根横档,啪啦一记压断了,竹榻是老竹爿,压断七八根,有了一个面盆大的破洞,多少难堪呀,闯穷祸了,两个人修也修不好,满头大汗,三个钟头后,爸爸回来了,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拨开来,还是一只大洞,我难为情到都想去寻死了。   

 说到此,孃孃还捂紧面孔,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贰

银凤与小毛曾约定,如果门前摆一双拖鞋,表示想小毛。摆一双布鞋子,则是想煞小毛了。

     但因环境有制约,经常不是小毛无兴致,无动静,就是银凤无法让小毛随意。因为经常二楼爷叔的房门大开,银凤只能门口放单只拖鞋,显示紧急信号。

    有时候二楼爷叔大门紧闭,小毛溜进银凤房间。

   小毛晓得,寂寞银凤,长夜如磐,经常从地板缝隙看楼下的世界。

店堂是一个模糊焦点,大妹妹,兰兰,阿宝,小珍,沪生,样子相貌,脾气性格,相互关系,银凤经常提到。小毛说,这帮人比较无聊,沪生原来呢,还算正派,现在也学坏了,大妹妹跟兰兰,是花蝴蝶一样。

银凤说,我发觉,沪生对兰兰,已经有意思了,阿宝呢,带了女朋友小珍进来,小毛就避开,门一关,两个人抱紧不放。小毛不许银凤讲。

银凤继续讲,两个人还会到长凳旁边抱紧。

   小毛说银凤管得太多了,心思太野了。海德哥哥,就要回来了,要静一静了。

   小毛说,过了几个月,大家就会冷下来的,这样也是正常的。

银凤问小毛,这是你小毛的意思吗,是准备冷下来了吗。小毛不响。

 银凤表示自己不肯,不会答应与小毛之间冷下来的。小毛不响。

银凤说小毛太绝情了。小毛不响。

银凤说,我已经想到海德回来,夜里跟我做生活的样子,我表面虽不响,但是心里不情不愿,更会更想小毛的,我喜欢的人,绝对不会变。

小毛听到此地,两人相拥,无言而眠。

  这次见面后,过了六天,海德回到了上海。

  当夜小毛中班回来,银凤房门,已不漏一丝灯光,门口有海德的皮鞋,一只折叠的外文纸箱。

 小毛推开三楼房门,开了灯,台子上有一包外国饼干。

小毛娘在帘子后问一句。回来了。小毛嗯了一声。

小毛娘说,早点休息,明朝夜里,姆妈有要紧事体商量。小毛嗯了一声。一夜无话。第二天小毛醒来,已是早上九点钟。小毛下楼接水,跟王师傅讲几句,回到二楼,房门开了,银凤与海德吃泡饭,台子上是油条,红乳腐,萝卜干炒毛豆。海德叫小毛进来一道吃。

 小毛一声阿哥回来了,走了进去,银凤面色不好,一声不响。海德立起来,走到五斗橱前面,朝一只米黄铁盒子一揿,嗒一响,跳出两片焦黄面包。海德拿出一片,搨了黄油,让小毛吃。另一片也搨黄油,摆到银凤面前碟子里,银凤一动不动。

小毛问这机器叫啥。海德说,toaster,香港叫“多士炉”,我买的旧货。银凤低头说,到底是买的还是拾的。

海德说,外国人就靠这只机器吃饭,因此又高又壮。

小毛认为这个又没啥稀奇。

海德递过几本旧画报,里面有凤飞飞,邓丽君,当时大陆还较少见。小毛一边吃面包片,一边用手翻画报。

海德吃着泡饭,告诉小毛说,这趟回来,轮船差一点出事故。

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眼光没有与海德对视,只停留在海德的胸口。

  海德说,一次开到海区,船长肉眼观察,右前方有拖缆来船,航向是东南,船长便挂出垂直三盏白灯,一盏红舷灯,距离很近了,船长看望远镜,晓得危险了,鸣三声短汽笛,来船仍然直接过来,此刻夜雾重,船越来越近,船长大幅度左转舵,最后来船离船艏右侧五十米通过,甲板吊紧大型构件,一根钢丝绳断裂,大家一身冷汗,如果当时有浪,甲板上的货色侧翻,船一斜,阿哥就有危险了,回不到上海了。

  银凤冷冷说,讲这种事体,啥意思。海德苦笑不响,吃泡饭。小毛说,太危险了。小毛发现银凤很冷淡。于是说了声我上去了,再会。

当日下午,小毛在后门碰到了银凤。小毛笑笑。银凤低声说,情况有了变化,以后,小毛跟我,不要再联系了,就这样讲定了。银凤讲了这句,眼睛不看小毛,端了面盆,直接跑到楼上,房门一关。

  小毛猝不及防,完全呆了。

  当天小毛娘下早班,回到房间对小毛说,吃了夜饭,陪姆妈到澳门路去一趟。全家饭毕,母子两人出门,沿西康路朝北,走澳门路。

小毛娘说今朝出来,是准备为小毛介绍女朋友。小毛停下来说,我不要女朋友,我不去。小毛娘说,去,姆妈讲去,就要去,男人大了,就要讨老婆,要有责任,领袖讲过了,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块骨头,意思是男女恩爱,工作好,身体也好。小毛不走。小毛娘说,要造反是吧,想翻天是吧,快点走,我跟春香小姐姐讲定了,七点半,快点。

小毛问,啥春香。然后摇摇头,脑子一片空白,勉强跟着娘走过江宁路,转到莫干山路一条石库门老弄堂,又走进一户人家的灶间。

  此时底楼前客堂,已经开了门,春香小姐姐立于门口。小毛娘招呼一声春香。小毛心里一跳。眼睛扫过去,房门口的春香小姐姐,鹅蛋面孔,眉眼忠厚,青丝秀润。

   小毛记起了模糊的轮廓,小学生时期,春香来小毛家几趟,春香娘与小毛娘,以前是教友。小毛娘招手小毛进去。春香问小毛还认得我吧。小毛笑笑,三个人进前厢房,里面一隔为两,前间摆大橱,方台子,缝纫机,面汤台,摆一部26寸凤凰全链罩女式脚踏车,墙上有春香父母照片,五斗橱上面,挂一只十字架,下面供一瓶塑料花。

后面一半搭有阁楼,下面隔出一小间,有小窗玻璃,里面是双人床。

小毛娘感叹说,春香好看吧。

小毛不响。

  小毛娘看看四周说,房间好,样样舒齐,小毛觉得呢。小毛说,瞎讲啥呀。春香说阿姨也太直了,难为情的。小毛不响。

 春香问小毛,现在还练拳吧。

小毛说,长远不练了,小姐姐哪里听来的。春香两眼看定小毛说,我做环卫所苏州河驳船生活,船过了洋钿桥,上粮仓库,经过叶家宅,岸上有一块空地,经常看到小毛练拳头,我跟值班长讲,这就是我弟弟。小毛娘说,苏州河有多少垃圾码头,多少粪码头,春香样样晓得。小毛不响。

  弄堂背后是苏州河,传来夜航船汽笛声,河对面是潭子湾,弄堂旁边有家啤酒厂,不远处是申新九厂高楼,每一个铁丝窗栅栏上,零缣碎素,挂满棉絮,风里无数飞舞白鸽。

  春香的房间走廊里,飘来有苏州河气味,棉纱味道,及啤酒花隐隐约约的苦气。

 三个人坐了一个钟头,小毛娘带了小毛告辞。春香送出弄口,春香说小毛要常来。小毛不响。小毛娘拉了一把小毛说,答应呀。小毛点点头,笑笑。

 母子两人一路往回走,小毛娘笑眯眯说,蛮好。小毛告诉姆妈,这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体。

 小毛娘说,我已经定了,讲起来,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毛不响。小毛娘说,现在春香孤单了,春香娘故世前,我答应的,一定照顾好春香,现在只要春香满意,就可以了。

 小毛让他姆妈不要讲了,说自己根本不会答应的。

 小毛娘表示,男青年怕难为情,家长可以做主,姆妈在困难中求告领袖,这是天意,将来小毛结了婚,就晓得老婆好了。

 小毛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体。小毛娘说,姆妈看定的人,不会有问题,墙壁上,确实有十字架,小毛如果看不习惯,可以商量替换,姆妈以前信耶稣教,后来改信领袖,一样的。

小毛不响。

  小毛娘说,昨天,姆妈跟春香,已经分别做了祷告。

 小毛问,啥啥啥,昨天就碰过头了。小毛娘说,昨天就是现在的辰光,我开口一谈,春香就爽快答应了,因为见过小毛嘛。

小毛一呆,觉得事体严重了。

 小毛娘说,我们家房间小,哥哥姐姐,接下来要谈朋友,办婚事,春香的房子,以前是申新厂职员宿舍,马上要装煤气,还有啥缺点,国际饭店,也不过如此,姆妈看了也眼热的。

 小毛讲姆妈眼热,就自己去住,我不感兴趣。

 小毛娘说,女人比小毛大个两三岁,女大两,赛过娘,将来服侍小毛,有啥不适意。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一讲起小毛,眉花眼笑,这就是缘分。小毛说这也太奇怪了,如果春香样样好,为啥拖到现在。

 小毛娘顿了顿,正好一部装菜的带鱼车,歪歪斜斜经过马路。小毛娘说,春香是结过一次婚的,但是只有两个月就结束了。小毛,啊,已经结过婚了。小毛娘忽然光火说,我耐耐心心一路讲,还是不肯听。小毛不响。

  小毛娘忽然哭了起来,啊啊啊,我想想我,真是苦命女人啊,啊啊啊,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我还有啥意思啊,啊啊啊。

 小毛叫姆妈轻点,轻一点。这天夜里小毛难掩心中之悲。心里想银凤突然改变态度,一定是得知此事。

面临这样的选择,小毛有些纠结,混乱。接下来的两天,银凤看见小毛,冷淡里带一点客气。海德一贯是热情好客,毫无变化。

  第三天,春香拎了水果篮,彩色奶油蛋糕上门。小毛父母非常高兴,谈谈讲讲,坐了两个钟头,春香告辞,小毛爸爸拉了小毛,送下楼梯。

 二楼两家邻居,开门来看,小毛尴尬至极。二楼爷叔,海德,笑眯眯盯紧了春香的胸口。银凤看到春香,眼神冷淡。短短三天时间,世界有变。

 第四天上班,樊师傅说,小毛要结婚了,蛮好蛮好。小毛一呆。

樊师傅说,老婆大几岁,浦东人喜欢大娘子。小毛讲我如果不答应,我娘就寻死上吊,穷吵。樊师傅说,小毛讨老婆,不是买花瓶,日脚过得去,就可以了,以前讲结婚,就是尽孝,有道理的。

  小毛不响。樊师傅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春香不错的,圆端端面孔,雪雪白,肯定是贤惠家主婆,会养双胞胎。小毛一吓。

 樊师傅胡萝卜手指头,捏了一张春香的照片,微微发抖,“人民照相馆”,手工着色四寸照片,四面切花边,春香烫了前刘海,一字领羊毛衫,扎丝巾,笑眯眯染两朵红晕,看定了小毛。

 樊师傅说,是你老娘家来寻我谈此事的,我讲好。并举双手赞成,我还要吃喜酒的。

 小毛拿了照片,心乱如麻,下班后,去叶家宅看望拳头师父。师娘上班,金妹在烧菜,陪小毛吃了几杯,以往拳头师父最反感樊师傅,但这次非常赞同,只希望小毛结婚。

 小毛有一点醉,慢慢走回大自鸣钟,已经九点敲过,小毛懒得开门,走后弄堂,后门敞开,听见理发店堂里有人说笑。里面坐定两个人,一个女人靠了镜台,是阿宝,沪生,银凤。三人有说有笑。

 银凤说小毛的女朋友,交关标致,还有房子。沪生说小毛太不够朋友了,为啥我与沪生一点不晓得,有啥可以瞒的。

  阿宝问银凤,嫂嫂结婚几年了。银凤嗲声说,我年纪大了。沪生说,嫂嫂笑起来好看。银凤笑说,我晓得沪生,早就熟的,一道看过电影。沪生说这个我记得,是看《多瑙河之波》,船长跟安娜。银凤软声说,是呀是呀。

 小毛倚在门框,听银凤轻笑,撩心撩肺。慢慢走进理发店。三个人发现小毛,身体一动。银凤穿一件月白棉毛衫,手拿一条毛巾,路灯光照过来,浑身圆润,是象牙色,

  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对大家说,讲得不错,我确实要结婚了,从现在起,大家不要再虚伪,不需要再联系。

 沪生问小毛,做啥。

 小毛说本来就不是结拜弟兄,我走我独木桥,以后不必要来往了。

阿宝讲小毛是酒吃多了。

小毛说,我死我活,我自家事体,从今以后,大家拗断。

阿宝与沪生立起来叫了声,小毛。

银凤不动,凛若冰霜,忽然蹲下来抽泣。

 小毛说对不起,大家到此为止,我决定了,说一不两。平静讲完这句话的小毛,感到无所畏惧,能独立面对一切磨难,便一步一步走到楼上,关门睏觉。

                                      叁

 自此以后,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白天营业照常,夜里永归寂静。

小毛与沪生,阿宝绝交,婚后搬到莫干山路,很少回来。

 小毛娘眉头皱紧。

二楼银凤,形容憔悴,身材发胖。

 大妹妹,已去安徽山里上班。只有兰兰与沪生有联系,时常见面。有次夜里,两个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园。兰兰说现在理发店里,老鼠也多起来了,一到夜里,门口蹲两只野猫。

 沪生一阵心酸说,是太冷清了,问兰兰最近见到小毛吧。兰兰说见过一次,不理不睬,脾气完全变怪了。

 沪生不响。兰兰靠紧沪生,捏紧沪生的手说,人人都不开心,阿宝也不开心,据说跟小珍分手了,沪生为啥不开心呢。沪生不响,同时觉得兰兰是细心人,这半年里,沪生心情变坏,的原因是,家中发生了逆转。

  1971年的一架飞机失事后,牵连到沪生父母,因此双双被隔离审查。拉德公寓也必须搬走。

 沪生与沪民被指定搬进武定路一间旧公房,两小间,还合用卫生,与原来英式公寓,天地有别。

 此刻,沪生笑笑对兰兰讲,小姑娘,少管闲事。

 兰兰贴近沪生。三角花园里,到处是一对一对,抱紧的无声男女,附近的夹竹桃,墨黑沉沉,满树白花。兰兰要沪生过几天一起去听唱片散散心。沪生答应。

  三天后,兰兰约了沪生,阿宝,走进玉佛寺附近的一条新式里弄,是兰兰的女同学,电车卖票员雪芝。

兰兰讲雪芝家的房子,照样独门进出,一楼到二楼,全套红木家具,一件不缺,楼上小间里,照样有唱片,也有唱机。

 阿宝说,现在还会有这种好人家很奇怪。兰兰讲雪芝爸爸,以前是铁工厂小老板,也应该算资本家。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革命到了现在,还有漏网之鱼。阿宝叹息说,沪生到了现在还讲这种口头语,还在谈革命。沪生忽然不响。

 兰兰说,大妹妹最倒霉,穿棉裤爬山,雪芝倒霉是五个哥哥姐姐,全部下乡了。所以雪芝仍一副大小姐派头,平时还临帖,打棋谱,集邮票,一上车子卖起电车票来,马上换一副武腔,又敲台板,又摇小红旗子。

 阿宝不响。三个人进了小弄堂,后门一开,眼前的雪芝,苗条身材,梳两根辫子,朝阳格衬衫,文雅曼妙。

 阿宝吃了一惊。70年代的工厂,菜场,粮油店,饮食店,公交线路,包括环卫所,的确是可以看见容貌姣好的女青年。

 阿宝看看雪芝,脑中浮现夜班电车的雪芝,胸前挂一只帆布票袋,座位上方昏黄的小灯,几个下中班的男青年,认定雪芝的班次,每夜专乘这一趟电车,为的是看一眼雪芝,

 雪芝说,阿宝。兰兰推了推阿宝。阿宝发现,眼前的雪芝,吐嘱温婉,浅笑明眸。

 雪芝问阿宝,几时让我看邮票。阿宝说我早就停手了,并问雪芝,最近有啥新票呢。

 雪芝想了想说,“胜利完成第四个五年计划”,J8,十六张一套。

桌面上有棋盘,砚台,笔墨。阿宝说,我有一本丰子恺编的《九成宫》,我不写字,雪芝要吧。

  雪芝说,民国老版本,我要的。

兰兰领沪生到楼上听唱片,阿宝与雪芝,落子棋枰,房间里静,阿宝想到雪芝卖票的样子,心生怜惜。

  两个人到饮食店吃馄饨。阿宝说,沪生,想开一点。沪生不响。

 阿宝说,小毛发作这天,沪生倒是嘻嘻哈哈,跟银凤又讲又笑。

 沪生说自己是苦笑,也是酒吃多了。

  回想起那一天,阿宝得知沪生家中变故,黄昏赶到武定路,开门先吃一惊,两个房间的灰尘之中,有两床地铺。沪生无精打采对阿宝说,我还可以,沪民情绪不好。沪民裹紧一条棉花胎,一动不动。阿宝拖沪民起来,摸出皮夹说,阿哥,麻烦去买点酒菜上来,大家随便吃一顿。

 沪民勉强起身,摸一把面孔,下楼去买。阿宝到走廊里,寻着一把破扫帚,四周粗粗打扫。

沪生说,我无所谓。阿宝说,搬也就搬了,当年,我搬到曹杨新村,邻居要围观,此地算静的。沪生不响。

 阿宝笑说,想起我祖父讲,做官的抄家,完全是应该,抄到生意人头上,千古少见。

 沪生问为啥。阿宝说,也就是随便讲讲,太平天国,长毛造反,照样一路抄杀,不管官民,这就是革命。

 沪生说阿宝观点混乱,人还是要以阶级来分,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我爸爸也是为了阶级,为了国家,不是为个人,现在我爸爸已经无法退缩,身不由己了。

 阿宝说,这我全懂,向来如此,只要是上面大领导出事体,也就是打闷包,内部处理,下面一大批人,准备翻船,唐宋元明清,一式一样。

  沪生说,不多讲了,接受现实我随便。不久,沪民买来几包熟菜,两瓶加饭酒。三个人闷头吃了,坐到夜里七点半,沪生送阿宝下楼,路上一直乱讲,结果糊里糊涂,两人顺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锁了门,楼下喊小毛,无人答应,转到后弄堂,银凤穿一套月白棉毛衫,靠近水斗搓毛巾。银凤笑笑说,大概是沪生,阿宝对吧。阿宝问小毛呢。银凤说,上班到现在也不回来,不要等了。沪生说,不要紧的,我坐一坐。银凤看看楼上,轻声说,还是回去吧。

  阿宝说,我以前见过嫂嫂吧。银凤微微一笑说,反正我认得阿宝。

沪生笑笑,酒眼朦胧,看见面前少妇,心情松一点。两个人坐进理发店,银凤依了镜台,说笑十多分钟。想不到,小毛冲进来大发作。事后银凤抽泣一阵,木然上楼。两个人呆坐许久,沪生拉了阿宝,走出店门。

  阿宝说,结束就结束。沪生不响。阿宝说,最后再看一看,理发店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

沪生看定寂静的弄堂,路灯昏黄,一只野猫穿过。

 沪生说,如果是结拜弟兄,也许就好一点。

阿宝叹息说,人是要变的,情况变了,一切会变。沪生不响。

 阿宝说,既然小毛要结束,我买账。沪生不响。

  女性让男性审美愉快,美丽好看的雪芝对阿宝有很大的吸引力。滞住的时光似乎有了贯通之感。

  尽管这时光也是一个山楂树之恋中,老三喜欢上了静秋的年份,尽管老三对美的敏感有一种炽热的、生理的、近乎肉欲的感情,

  但阿宝与雪芝,是一对将都市身体化,同时又让身体在都市中物化的恋人。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同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即使走着同一条路,心中的目的地也各不相同。山楂树是一棵孤单、寂寞、清冷,独自兀立在荒坡上,青青葱葱,向着至美才能开出白花结红果的一棵树,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季节开花。

   我只能确定阿宝与雪芝,不是老三与静秋,但是又觉得当雪芝被她父亲家人,管制得诚惶诚恐时,她就是静秋。

 当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时,当列车飞快地奔驰时,那满树开放的白花下,站着的确实是落寞的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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