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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五)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08 13:55:51  浏览次数: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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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东京今夜酒桌上曲水流觞的飞花令,调脂弄粉,虽没有光影交错的舞厅,但也 香艳到足以把《子夜》里那个从乡下来上海的老太爷,惊到瞬间就中风的。   

      都市的众生喧哗无疑是声色、性、烟酒构成的。

      此章节的两小节,是都市小民进入告别革命后的一片生活天地。

    文中的人物和故事,也不再是文学革命的产物,他们只是一些小人物,社会的弱者,但他们的自由品性基因里,浸润了怀疑权威与真理的绝对性,性格里的个性特征,又嘲弄了生活现行的价值准则。

    在初露端倪的市场经济里,他们以一种新的生活及价值观露面,

   他们是从体制的社会秩序中,率先脱离出市场经济的一批人,他们是一种给了一点点颜色,就想开染房,晒到一点点阳光就灿烂的人群。

他们虽困窘也散漫,虽无聊却潇洒。

       陶陶生活的原生形态,本来在他荒唐的仙乐飘飘,花香不散,享受齐人之福的寻常日子里,也还自在漂流,自得其乐。不想一日尴尬人偏遇尴尬事,惶惶惭惭仓促别过潘静后,却恼怒的蛮有层次的潘静失却了理智,手指一点,飞沙走石,将芳妹的一池春水搅的暴雨雷鸣,天崩地裂。把个陶陶因祸得福,索性与小琴天涯海角、双宿双飞,同居了。

陶陶生活的荒诞,充斥着其个人的放任自由度,作品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后现代小说中的反英雄,也不是在后现代主义的倾向中玩心跳,更沒有后现代主义的颠覆性,陶陶其实只是在传统里不按传统出牌,俗世中跳不出世俗的漩涡,梦蝶的庄生,栩栩然,戚戚然,搞不清自己是梦蝶庄周,还是庄周梦蝶罢了。

                           二十四章

                                      一

    陶陶只要一有机会,无论是黄昏或夜晚,都会去延庆路看小琴。

即便是在应酬,他也会像赶场子般,吃到六七点钟时,就想出各种理由告辞,然后叫辆车子直奔延庆路,一进门小琴也马上腻贴到身上来。

  有一次,菜场老兄弟过生日,陶陶敬了三杯酒,托词说要去医院吊盐水,急走出来,竟然在走廊里于潘静相遇,此刻的潘静,气韵矜贵,穿千鸟格套装,大波浪头发,面带三分醉。

两人接近,陶陶仍旧闻到潘静身上熟悉的香气。潘静问最近忙什么哪。陶陶回也就这点破事。

陶陶看表边走边说有急事,再联系。潘静电话追来。说陶陶对她也太不尊重了。

陶陶表示真的有事。潘静当即约陶陶见面时间,陶陶一概推脱,潘静极不爽,也有些想不明白,于是激动说自己也太失败了,要陶陶说清楚,究竟为何?最后骂了三声恨你,恨你,恨你,才将电话挂断。

陶陶朝后一靠,叹气连连,抱紧小琴,一言不发。

稍后小琴送陶陶出弄堂时,要陶陶少吃酒,有啥心事要告诉她。

陶陶不响。回到屋里,一打开房门,芳妹正对房门坐定,眼光笔直,精神抖擞。一声回来啦。陶陶觉得口气不对,有麻烦,闷声不响。

芳妹说他面色不对,问刚刚与别人胡搞了几趟。

陶陶不解没有理她。

芳妹继续说,自家做的生活,不要以为只有自家晓得,裤子拉链要拉拉好。

陶陶朝裤子看了一看说,瞎讲有啥意思。

芳妹说自己对老公,算是宽松的了,雌狗尾巴不翘,雄狗不上身,但是你一直外插花,屋里软,外面硬,样样都怪别人,是不可能的。

陶陶对芳妹讲,夜深人静,说话轻点。芳妹说,我不管啥人听,随便听,我现在面子,衬里,都已经输光输尽了,我是不要啥面子的,你今朝一定要讲出来,刚才夜里是去了啥地方,跟啥人搞过。

陶陶讲芳妹是神经病又发了。

芳妹讲你不讲我来讲,不要以为我是瞎子。我只问今朝夜里,松裤腰带的女人,名字叫啥。

陶陶回答不晓得。

芳妹说,真要是无名无姓的野鸡,我还气的过,现在是这只狐狸精,外地女人。

陶陶问,啊,啥人啥人。

芳妹说,除了潘静,还有啥人。

陶陶听到这个名字,反而心里一松,叫一声耶稣。又气又好笑的说,我跟这只女人,会有啥事体呢,也就是走廊里讲了两句,通一次电话,可能是吃了酒,我神志无知。

芳妹不相信,说陶陶将这事讲得这么圆兜圆转,合情合理,像说书先生一样。,并说你们开房间的单子,潘静答应马上就可以送来,潘静刚刚来过电话,巳经全部坦白,你们之间做过几次,三上两下,倒骑杨柳,旱地拔葱,吹喇叭,吹萨克斯风双簧管,是吧,发了多少糯米嗲,样样不要面孔的事体,全部讲出来了。

陶陶听了跳起来说,娘个起来,逼我做流氓对吧,根本是瞎七搭八的事体,讲得下作一点,真正的说书先生,就是这只外地女人,我连毛也见不到一根,这社会,还有公理吧。

芳妹见此也跳了起来,方凳子一掼说,喉咙响啥,轧姘头,还有理啦。

陶陶说,喂,用点脑子好吧。

芳妹忽然哭起来说,成都路大碟黄牛房间里,已经勾搭成奸了,现在目的达到,腰板硬了,要养私生子了。

此刻电话铃响。两个人一惊。陶陶拎起电话,潘静声音,是深夜电台热线朦胧腔调,标准普通话说,对不起,陶陶,我刚才心情不好,陶陶,你心情还好吗,有太多的无奈与寂寞,不要难过,我唱一首歌安慰你,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

陶陶此刻,忽然静下来,潘静的静功让自己静下去了,一直静下去,浑身发麻,甜酸苦辣,静涌心头。

芳妹一把抢过话筒,大喊一声说,下作女人,骚皮,再打过来,我报警了。

芳妹电话一掼,陶陶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芳妹问陶陶,准备哪能办。

陶陶摇头说,我实在太冤枉了。

芳妹说今朝夜里,就解决。

陶陶问解决啥,谈也不要谈。

芳妹说,不谈对吧,有种做,有种就走,走呀。

陶陶说,走到啥地方去。

芳妹拉开大橱,拖出几件衣裳,塞进一只拉杆箱子,开大门,轰隆一响,箱子掼进走廊。

陶陶立起来,兜了几转说,好,蛮好,一点情分不讲是吧。

芳妹两眼圆睁说,有种吧,有种就出去,我们就结束。

陶陶立起来,走到外面,背后哐的一响,咔嚓一记反锁。陶陶拖了箱子,走出弄堂,坐到街沿上发呆。一部出租车开到面前,陶陶开了门,箱子朝里一掼说,到延庆路。

这天半夜,陶陶昏头昏脑回到延庆路,进门竟然一吓。房间里,取暖器烧得正热,台面上一只电火锅,一盆羊肉片,一盆腰花,还有馄饨,黄芽菜粉丝腐竹各一盆,一对酒杯,两双筷,两碟调料。小琴穿一件湖绉中袖镂空睏袍,酥胸半露,粉面桃花。

陶陶问小琴在做啥,等啥人。

小琴走过来说,呆子,我等陶陶呀。

陶陶勉强一笑,坐到箱子上说,吓我一跳,赛过诸葛亮了。

小琴说,我晓得陶陶会来。

陶陶说,啊。

小琴说,感觉陶陶要出事体了。陶陶不响。

小琴说是陶陶刚才离开的样子,面色吓人,认为陶陶回去,肯定芳妹要与他吵,要出事体了。

陶陶不响。小琴说自己因此就爬起来做准备,并挑了了这件漂亮衣服,专门等你陶陶来的。关键阶段,我不可以死白鱼一条,要有味道。现在先吃一点,先散散心。

小琴说,先坐,边吃边讲。

于是两人坐定,眼前草草杯盘,昏昏灯火,镬汽氲氤,一如雾中赏花,有山有水,今夕何夕。

小琴端起一盅黄酒说,碰着这种麻烦,吃一杯回魂酒。来来来,吃一点小菜。陶陶心神恍惚,学一句邓丽君台词说,喝完这杯,请进点小菜,小琴接口唱道,来来来,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两个人吃酒。

小琴说,玲子姐姐早就讲了,陶陶绝对不是一般男人。

陶陶说自己在上海滩,我顶多是一只小虫,一只麦蝴蝶,小蟑螂。

小琴打听陶陶以前跟玲子是何因结束的。初时陶陶不愿讲,禁不起小琴再三缠问,便说当时玲子有老公,我上门送蟹,玲子就穿了这种等于不穿的衣裳,开了门,女人结过婚,中国叫老婆,日本叫人妻,我是小青年,上海童男子,进门看到这种人妻,我吃得消吧,当然吃不消。

小琴笑说,童男子,我买账,后来呢。陶陶说,后来,玲子就跌了一跤,讲是穿了高跟拖鞋,不当心,要我去拖。我一拖,玲子肚皮就痛了,黄鳝一样,扭来扭去,嗲得不得了。

小琴说这是你陶陶临时编的吧,我只晓得,当时玲子姐姐心情不好,人是绝瘦,正正派派。

陶陶说小琴不懂,女人是越瘦越厉害,上海有一句流氓切口,“金枪难斗排骨皮”,懂了吧。

小琴说陶陶下作,因为玲子姐姐曾告诉小琴,说那天她是穿正装,高领羊毛衫,下面长裤,结果,裤纽让陶陶拉脱三粒。

 小琴抱紧陶陶说了老实话:不是我小琴诸葛亮,今天的事,是玲子姐姐来电话,讲陶陶离家出走了,芳妹哭天哭地,问姐姐要人,当年姐姐是介绍人,要负责。还说陶陶是跟一个外地女人搞花头,估计要生小囡了。

玲子姐姐一急,想来想去,肯定是我,因此悄悄来电话,要我关电灯,锁门,先让陶陶做一夜无头苍蝇。

我沒有听她的,就起来准备小菜。后来玲子姐姐又来电话,讲可以开电灯了,因为陶陶的野女人,名叫潘静,经理级的女人。

 我听了就吃醋了,然后就去淴浴,换衣裳,但是心里难过,陶陶也太厉害了,每礼拜跟我做几趟,回去跟姐姐交公粮,还要跟潘静姐姐搞浪里白条,我想想就要哭,难道是我难以满足你陶陶吗,我真担心陶陶的身体。

陶陶一声长叹,此刻,窗外两只野猫忽然咆哮厮打,怪叫连连。

                                       二

    晚上的外滩,刮着潮湿的风,一盏一盏立柱的铸铁路灯,是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租界时,欧洲街灯的样子新造的。

进贤路街口,老式路灯昏黄,两座高高的旧大楼下,把梧桐树的窄街照得像一个深壑,此刻闪烁霓虹灯的小街与背后的大墙,像煞外滩和平饭店和银行大楼的街角裂口,也像是从历史书的缝隙里,落下来的一点灰尘。

    夜东京两扇临街的玻璃门,背后厨房一段黢黑的楼梯,一座小天井,一条窄窄的边走廊,前堂坐了一桌八卦闲人。

 老板娘玲子、沪生、阿宝、菱红、及包养菱红的日本人、范总、俞小姐、葛老师、小阿嫂、丽丽、俞总。

    下面一段话不是我讲的,是张爱玲讲的,不过,甚合我意,因此,老虎借猪、相公借书,挪来充充门面。

“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玲子去电话问沪生,最近见过陶陶吧。沪生说,极少联系。玲子说小琴跟陶陶私奔了。

沪生一惊,啊。

      玲子约沪生礼拜三夜里过来吃饭,说是苏州范总做东,见面再讲。

沪生答应。

  是夜沪生与阿宝走进“夜东京”,台子已经摆好。

   葛老师照例是看报纸。玲子问有陶陶的新消息吗。

   沪生摇头说他不接电话。

   玲子说芳妹曾怀疑,陶陶与一个叫潘静的野女人有关系,她寻到成都路孟先生处要来地址,然后到潘静公司里大吵,结果是一场虚惊,两个人根本不搭界。

      之后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告诉陶陶与小琴,已经同居。要死吧,芳妹急了,就到店里寻我,小琴是我小姊妹,我有责任,于是我陪芳妹到了华亭路,发觉小琴请人看摊位,已经失踪了,再赶到延庆路,人去楼空。

   最后芳妹拉我去见命相钟大师,走进弄堂,碰到钟大师遛狗,芳妹问大师陶陶去了啥地方,钟大师让她打电话自己问。芳妹讲陶陶不接。钟大师讲陶陶,是绩不偿劳,专骑两头马,原可以放过韶关,但是做定了花蝴蝶,来不及采蜜,这样情况就不妙了。芳妹问究竟去了啥地方。

    大师说陶陶的命,太上老君也算不出了。

芳妹讲,这只死男人的狗命长短,并不重要,我是问现在死到啥地方去了。

    大师讲也算不出来,并说自己又不是开私人事务所。

     芳妹出口伤人,骂大师平常端一只死人的罗盘,横看竖看,到处卖野人头。大师让芳妹嘴巴清爽点。

芳妹骂一句大师老棺材。

大师要芳妹五讲四美,大师的白狗护主,冲芳妹穷叫,芳妹想踢,大师一挡,芳妹便朝地下一蹲,边哭边嚷:观世音菩萨呀,居委会同志呀,我蛮好一个男人,就是听了这只老棺材的屁话呀……。

      一旁的白狗穷叫,弄堂里全部是人。大师对弄堂里看闹猛的人讲,是芳妹自己面相吓人,两条法令线克夫,拿男人克走的。最后总算还心肠一软,甩出一句,上海西北方向绿杨桥,门口有两只垃圾筒,死女人有本事自己去寻。

      此时苏州范总踏进饭店,身边是俞小姐。范总说俞小姐现在是他的老板,我称呼俞董。

    俞小姐说听讲陶陶私奔了。沪生不响。此刻,菱红也带一个日本男人进来。日本人鞠躬。

    亭子间小阿嫂,拎了一把水芹走进来。葛老师放了报纸赞水芹又滑又嫩。

玲子看一眼小阿嫂说,真滑真嫩,一掐就出水,不用化妆品。

  小阿嫂头一低转进厨房。

最后丽丽与一个中年男人进来,司机搬进一箱红酒,一箱红酒杯。丽丽介绍说是生意朋友,投资公司韩总。

十个人围坐,一室雍雍,冷盆摆上台面,大家端杯动筷。

范总介绍新公司计划。

玲子说菱红,中国人吃饭,为啥要带东洋人进来,并问菱红,这次是包一年,还是两年。

小阿嫂说,葛老师有个侄子,条件不错,刚刚国外回来的会计师,五百强大公司。

菱红说这是唐僧肉,我有兴趣的,现在就打电话。

小阿嫂露惧说,当日本人面吗。

玲子说菱红这次是无性包养,不要紧的。

俞小姐不明白问啥意思。丽丽莞尔一笑。菱红说要不要试试,日本人是根本不会吃醋的。

俞小姐让大家文明一点,尤其新朋友韩总面前。

菱红笑说自己最讲法律,讲文明,所以不搞男女关系,无性无欲,但我可以靠一靠,随后便紧日本人。

玲子笑说她廿八岁的人了,一点不稳重。

大家吃了几轮。葛老师讲故事,说以前有一个外国老先生故世了,身边的老太,盖紧被头,同床共枕,一死一活,过了好多年,前几天本埠也有一个老太故世了,老先生也闷声不响,不通知火葬场,每夜一死一活,陪老太半年多,一直到邻居闻到味道,才穿帮了,这个老先生还在电视里讲,因为老太走后,自己心慌天天做噩梦,但只要一碰身边老太就心定了。

小阿嫂说吃饭,少讲腻心故事。

     葛老师表示现在难得男女还有这种情分。

    阿宝说他爸爸讲,人一旦老了,就要准备吃苦,样样苦头要准备吃。

     菱红说她曾在花园饭店,碰见一个八十多的老先生,一看就是享福人,头发雪白,人笔挺,背后一个日本跟班,夹了一只靠枕。老先生见我问小姐会日文吧。我点头,并问可以坐下来谈几句吧。我也点头。老先生坐进大堂沙发,日本跟班马上垫了靠枕。

   老先生问可否陪他去前面的大花园里走一走,我答应。两个人立起来,老先生臂膊一弯,我伸手一搭。

    跟老先生走出大堂,到前面大花园里散步,小路弯弯曲曲,两个人一声不响,听鸟叫,树叶声音,走了两三圈,三刻钟样子,回到大堂,老先生讲,天气好,菱小姐好,我是享福。

我笑笑。老先生微微一鞠躬讲,明朝下午两点钟,菱小姐如果方便,再陪我走一趟。

我点点头。老先生讲,菱小姐有电话吧,我报了号码走了,第二天午后老先生来电,约两点钟散步,第三天也一样,第四天结束时老先生说,本人要回日本了,菱小姐有啥要求尽管讲。我不响。我当时稀里糊涂,我讲啥呢,大家可以猜猜看。

沪生说准备去日本。

阿宝说,祝愿中日两国人民友谊,万古长青,再会。

丽丽说建议是,夜里再去坐船,浦江游览。

韩总说想开店,想做品牌代理。大家笑笑。

葛老师说,要是我来讲就简单,我准备日夜服伺老伯伯。

范总说,总共去了花园四次,不客气,这要计时收费了,然后,建议去苏州沧浪亭,最后散步一次,散散心。

阿宝与沪生大笑三声。

俞小姐说,太荒唐了,非亲非眷,陪一个糟老头子逛花园,有空。

    此时菱红面孔红了,像有了眼泪,之后笑了笑说,大家讲的,是七里缠到八里,我当时讲得简单,我最喜欢花园饭店,眼看饭店造起来,又高又漂亮,我真不晓得,最高一层,是啥样子。

    老先生笑笑,带我乘电梯,到了三十四层套房,日本跟班开了房门,轻轻关好,房间里就是两个人,我激动得要死,想不到,我可以到花园饭店顶层的房间里了,我真的到了此地像梦一样。

小阿嫂问后来呢。

菱红说后来我就走了,老先生讲,过三个月,再来上海,要我等电话。结果我就一直等电话,等到现在。

   葛老师说,老先生一定是过世了。

菱红说,大概吧,否则一定会来电话的。

      俞小姐说,我比较怀疑,两个人到了房间里,就是看看风景,不符合逻辑。

      丽丽说,我相信的。小阿嫂说,如果老先生出手,一定大方。

           菱红冷笑说,是呀是呀,大多数人,一定这样想,好像我是妓女。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这是一场梦,还是一部电影。

      韩总说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大花园,一老一小两个人,走来走去,比较单调。

    葛老师说,讲到了老先生,前几年,我跟一个日本老朋友,到塞班岛,点过一个女人,讲是小姐,多数已经四十出头,灯光暗,等小姐近身,四十多岁女人,一面孔哭相,我不大开心。我讲日文说,小姐有啥心事。女人讲日文说,父母生了重病,缺一笔钞票,因此苦恼。我不响。

葛老师说,古代有过归纳,不欢之候,也就是不开心的情况,有十多条,灯暗,啰嗦,反客为主,议论家政国事,逃席,音乐差,歌女刁,面孔难看,包括狂花病叶。

韩总问,啥。

葛老师讲,也就等于这种陪酒女,是欢场害马,蔑章程,不入调,不礼貌,懒惰,嚣张。

亭子间小阿嫂说,夜总会,等于开殡仪馆。

     玲子瞄了小阿嫂一眼说,老头子嘛,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日本叫邻家大嫂,这种年龄的中国女人,面皮像轮胎,相当厚,可以一面让日本人摸,一面借客人电话,打国际长途。

小阿嫂说,啥叫这种中国女人,一竹篙打翻一船人。

玲子说,这批女人以为,日本人不懂中文,身体已经横到沙发里,已经一动一动,扭起来了,屏了气,还对电话里讲,老公,国内天气好吧,小明乖不乖,想吃啥,就买啥,听见了吧,我回来过春节,我多少辛苦,我回来要检查的,如果小明不乖,房间里有女人长头发,我肯定不客气,不答应的,听见吧。

      俞小姐说,确实,一到过年,“全日空”飞机下来的女人,花花绿绿,大包小包,吆五喝六,讲啥茶道瓷器,讲啥情调,三蛇六老虫,以为别人不明白。

韩总说,这是个别女人,不可以讲全部。

      小阿嫂提高声音说,上海正经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玲子不响。

   葛老师端起酒杯说,小阿嫂,不必动气,以前中华公司的电影明星,周文珠,有“温吞水”之号,从来不动气,永远不发脾气,多少人欢喜呀,女人就要学这种榜样,小阿嫂来。

  小阿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葛老师说,玲子来,我敬一敬,开饭店辛苦,保重身体。玲子不响。

葛老师说,不要不开心。小阿嫂冷笑说,哼,不开心的人,是我,人家是千金,我做丫鬟,骂到现在了。

    玲子说,喂,嘴巴讲讲清爽。小阿嫂冷笑说,我最近才弄明白,开“夜东京”,原来是葛老师坐庄,是葛老师全埋单,上海,有这种野狐狸事体吧。

葛老师说,少讲两句。玲子说,台面上,大家是朋友,讲清爽也好。

沪生说,不讲了,吃酒吃酒。

菱红说,不要讲了。

小阿嫂说,做了日本婊子,还插嘴。

菱红说,喂,老菜皮,嘴巴像痰盂,当心我两记耳光。

小阿嫂立起来说,我怕啥,两只东京来的婊子,两只上海赖三,打呀,我好人家出身,我怕啥。菱红要立起来,日本人压紧肩胛。

小阿嫂说,我跟葛老师,不讲青梅竹马,起码从小邻居。

玲子说,好,赤膊上阵了,去问问葛老师,当时为啥拿出钞票来,让我随便开饭店,为啥主动送上门来,随便我用多少,懂了吧。

菱红说,老骚货,还吃醋了,轮得到吧。

小阿嫂说,饭店开到现在,有啥进账吧,铜钿用到啥地方去了,大家心里有数。

玲子说,讲出这种屁话来,有身份吧,有名分吧,葛老师一家一当,想独吞,有资格吧。

菱红说,葛老师有一幢洋房,我真眼痒呀,实在痒煞,痒得大腿夹紧,我哪能办啦。

葛老师说,不许再响了,不许讲了。

     小阿嫂说,我坐得正,立得直。玲子想还嘴,葛老师一拍台面说,停。

大家一吓。葛老师说,当了一台子朋友,尤其新来的韩总,加上日本外宾,国家要面子,我也要面子,要衬里,再讲下去,等于我自掴耳光,到此为止了。       

    韩总说,小事体,小事体,大家少讲一句。

范总端起杯子,蔼然说,葛老师,各位,我代表玲子,菱红,小阿嫂,我吃一杯。

    沪生说,我代葛老师吃一口,可以吧。丽丽说,一口太少了。

     沪生说,现在我做葛老师,酒量小。阿宝说,吃一杯。

      丽丽说,我代表小阿嫂,可以吧。

葛老师笑笑。小阿嫂不响。

    葛老师说,小阿嫂,笑一笑可以吧。小阿嫂不响。

葛老师说,笑一笑。小阿嫂不响。

葛老师说,小阿嫂一笑,甜蜜蜜,最标致,登样。小阿嫂不响。

葛老师说,今朝这把水芹,嫩的,是几钿一斤。小阿嫂说,三块五。葛老师说,吃亏了吃亏了,大沽路只卖三块四。小阿嫂总算一笑说,瞎讲八讲,我去过,大沽路只有药芹。大家稍微轻松起来。

玲子岔开题目,强颜欢笑说,丽丽的钻石生意,一定做大了。

韩总说,深不见底。

玲子说,表面上看,丽丽总是笑眯眯,一声不响,身上也中规中矩,一粒钻石,一点亮头也不见。

韩总说,道行深,财务好,我吃过丽丽家宴,小到碟盏,大到十四寸汤盘,全套威基伍德骨瓷。

丽丽不屑说,哪里呀,这是用来吓人的,这个世界,虚来虚去,全靠做门面,懂吧,完全是虚头,我最喜欢,是此地的真实。

韩总说,我可以举个例子。丽丽说,不要讲了。

韩总说,我澳门赌场朋友,一次到内地收赌账。

丽丽无奈说,韩总呀。

韩总笑笑说,结果呢,这批人有了麻烦,全部捉进去了,我出面搞定,对方实在感激,最后拿出一只六克拉钻戒,按照赌场抵押价,三十万,请我收进,我这次带来上海,想请丽丽改手寸,丽丽一看戒指就讲,不必改了。

  丽丽打断说,讲这种事体,有意思吧,不许讲了。

 菱红说,结果呢。韩总说,丽丽出价,一百廿万收进。大家不响。丽丽说,不是我有钞票,做生意懂吧。

大家不响。

丽丽讪然说,做我这一行,等于搬砖头,以小搏大,也说不定是以大搏小,价钿听起来,总是吓人的,昨日的传真,有一只全钻戒指,零也数不过来,一个亿,还是十个亿,单一只盒子,报价猜猜多少。

韩总说,多少。丽丽说,四万美金。大家全部不响。“夜东京”外面,冬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有几滴听起来,已是雪珠。

玲子说,再来一碗菜汤面,要么,菜泡饭,大家暖热一点。

菱红说,我不冷。

玲子说,菱红讲啥呢,花园饭店就几步路,全空调廿四度。

       他们是一群活在社会边缘,生存状态的芸芸众生,他们放弃崇高,只按照自己的欲望生活。有时候难免有些野蛮甚至莽撞。         

       但这是他们生命力的自然伸张,它让你在那些极端琐细的衣食住行和人情世故中,在种种交往活动、人际关系、人情冷暖中,去感受那人生的哀痛、悲伤和爱恋,去领略、享受和理解人生。

       小说是虚构历史的想象与当下的现实。每一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尊严。

      寡妇三更磨豆腐,光棍半夜洗衣服。生活的辛酸与苦涩,惟有自己最清楚。     

      今晚的饭桌看似幻灯片般闪烁,不同的光线,交射了各式的人和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过了明天,大伙又都仿佛什么都沒有发生过,劳燕纷飞,各奔东西。

      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意识,人的情感本性,这不仅是哲学问题,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

      小说在对人的命运讨论时,会沾上一些哲学气息,它可以是哲学的叩问,但又不必采取纯哲学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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