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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七)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16 21:01:44  浏览次数: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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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与李李,小说中缠缠绵绵的一对,情节安排是追着鸳鸯蝴蝶派的赶脚,“我和你翩翩飞,飞越着红尘永相随”,或者就应着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的一句:“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坷不遇的才子”。

他们须唱一出“卿须怜我我怜卿,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的世纪神仙佳偶戏文才过瘾,让我等《繁花》小说的粉丝们,也荡气回肠一次。

但是没有,这两人没有沿着“追遂你一生,爱恋我千回”的赶脚上演唯美爱情剧,而是一曲茶靡不争,各抱琵琶各弹调的节奏,彼此站成了两个世界,好一似白天不懂夜的黑。

那浅浅重叠的爱,只在黎明混着夜色时才发一点点微光,天一亮,这两人便各自辜负你的柔情,我的美。

纳兰心事几人知。悲凉的伤感,让人无语也依依。

鸳鸯蝴蝶派小说,是才子佳人的绝响。其“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荫花下,像一双蝴蝶,一双鸳鸯一样”。是晚清民国时期,写实社会中下层的风月小说,以浪漫的通俗文学为主。

代表作有《啼笑姻缘》《广陵潮》《玉梨魂》等,以文言白话夹杂,文采飞扬,文字优美。

 如:江南雨巷中翩翩一少年公子、经过长廊,穿过别院,在扶疏的花木中,一缕冷香、漆黑的深夜,冷清的味道……等等。

不过鸳鸯蝴蝶派的开山之作《玉梨魂》却是以清丽典雅、骈散相间的文言写成。

内容描写书生何梦霞无崔家当先生时,与崔家的守寡儿媳白梨娘相恋,两人同处一屋,却避不见面,仅通过梨娘之子鸿雁传书,互诉情愫。白梨娘“发乎情 止乎礼”还将小姑崔筠倩许配何梦霞,问题是白梨娘“止乎礼情未停”最终导致三个人的悲剧。与崔筠倩相继去世,何梦霞参加武昌起义,梦霞为国献身,完成了“殉情”与“殉道”的最终宿命。

 我这里并非是拉扯李李与阿宝是《玉梨魂》里的梦霞与梨娘,但两段关系一如张爱玲言:“感伤之中不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且都没有以大团圆结局,倒也有些相像。

不过相比之下,《玉梨魂》毕竟是发生在百年前的故事,小说中的主人公迫于礼教没有勇气结合,这种人性自由与礼教制度的冲突,多多少少能让人接受一些。

  只是阿宝与李李这种爱而不得的鸳鸯蝴蝶派,"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 的结局,有些出乎预料之外。   

 也许是应着一种都市病,是一种笼罩在霓虹灯下,但仍感受到的五光十色的孤独,他们的精神始终保持在内忧外患的状态。

他们是一种习惯于孤独躺在激流上喘息的人。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这种寂寞就越深的钻到骨髓里。

孤独是他们的天命,因为他们太追求完美与理想了,不能出一丝错,不敢出现一丝意外,无论自己承受得起、承受不起。

二十七章

这段时间,阿宝经常宿在南昌路李李处。清早离开时,李李仍未醒。

路上行人稀少。阿宝一般走至瑞金路口吃食店,来碗面,看张报,再慢慢逛到公司上班。

一日中午,阿宝电李李吃晚饭,李李笑说是否跟我来往多了,有了负担,并对阿宝说,别将此事摆到心里。阿宝说自己对此事是真心的。李李说他虚情假意,表示大家能做好朋友,自己已经满足了。

阿宝说自己是当真了。李李推托现在太忙,夜里还有几桌朋友,再讲好吧,挂了电话。

夜里九点,十点,阿宝再次与李李通电话,李李关机。想起李李靠近门框的背影,阿宝稍感失落。

半夜一点,李李来电话,表示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阿宝说自己现在就过来。

李李说有什么事电话里讲吧。阿宝打哈欠说,讲啥呢。

李李对阿宝讲房间里太冷了。阿宝说,我马上过来。李李建议或者去云南路吃热气羊肉。 

                                二

半小时后,阿宝走进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叫了两斤加饭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其他是蛋饺,菠菜等等。

李李进来了,面色苍白,嘴唇干燥。

阿宝一指菜单说,浑身发冷,现在可以补一补,来一盆羊腰子。

李李轻声说,要死了,这几趟夜里,阿宝已经这副样子了,我已经吓了,再补,我哪能办,不许吃这种龌龊东西。

铜暖锅冒出热气,两个人吃了几筷羊肉,两盅加饭酒。李李说,总算热了。

李李摸了摸阿宝的手,手冰冷,雪白,新做方头指甲,时髦牛奶白。

阿宝讲手上这塊玫瑰金手表,之前没有见过。

李李说讲赤金,红金,不许提别的字。阿宝忘了李李曾告诫过,从此不提玫瑰两字的。

阿宝看了看手表继续说,透明机芯,天文星座镶钻,18K的分量,厉害。

李李拉拢袖口说吃酒。阿宝讲了一句“男人送的。”

李李回:“眼光真是毒。”

阿宝说:“是准备结婚了。”

李李:“有个男人,一直跟我谈,见一次面,送一次礼物,缠了我大半年,我不表态。”

阿宝:“难怪李李到常熟,一直假痴假呆,原来心里有人了,所以徐总只能调头,转攻汪小姐,全场紧逼盯人,最后禁区犯规,判罚十二码,一球进账。”

李李看周围说:“少讲下作咸话。”

阿宝:“无所谓的,此地,就是乱话三千的地方,尽管讲。”

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旁边一桌,一对男女讲个不停。

女人刺青眉毛,桃花眼,满头塑料卷发筒,一身细花棉睏衣,脚穿蚌壳棉鞋,一看就是基层妇女。

男人戴一条阔板金项链,头颈发红,肩胛落满头皮屑,拇指留长指甲,一面讲,一面剔指甲,发出哔哔之音,皮鞋上污泥点点,靠墙摆了四只黄酒空瓶,香烟头直接落地,脚一踏,遍地是一次性筷子,纸巾,菜皮,只有空中的钢炭气,有些遥远除夕的记忆。

李李:“讲起来我男人不断,其实只是谈谈,不可能发展到跟阿宝的关系。”

阿宝不响。

李李:“就算我再想结婚,也轮不到徐总,以后,阿宝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阿宝答应。

李李:“我几个男朋友,香港人比较急色,台湾男人气量小,骨子里看不起大陆人。”

阿宝问新加坡人呢。

李李:“新加坡缺少文化,香港与上海,据说已经是文化沙漠了,盯了我半年的男人,就是新加坡人。”

阿宝不响。

李李:“他自称是大家族后代,态度斯文,一开始只是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想跟上海女人结婚。”

阿宝说反正女人到上海,就是上海女人了呀。

李李:“所以我就介绍了北方秦小姐,新加坡人斯文,秦小姐也斯文,而且是个脚色,初到上海做业务,嘴唇厚,胸部挺,表面像医生,知识分子,走知识分子路线。”

阿宝问啥叫知识路线,没有听说过。

李李:“戴一副老老实实的眼镜,打扮朴素,脚穿布底鞋,像小学老师,跑到公司,港区码头办事体,一副根本不懂生意门道的文静样子,比如借打一只电话,无意讲一两句英文诗,日本俳句,其实,电话是空号,弄得一批办公室男人,怜香惜玉,手把手帮忙,前呼后拥,动足脑筋指导辅导,帮写条子,帮打电话,帮办各种业务。”

阿宝说还有这种事啊,灵的。

李李:“有一类女的,是广种薄收,见人就嗲,另一种是内功,单装文静,表面上不响,冰清玉洁,其实最能引动男人心,随便走到哪里,都有几个男人像花痴一般,最后呢,引郎上墙奴抽梯,达到了目的女人,就一走了之,男人就尴尬停到墙头上面。

一般来讲,混生意圈,吃业务饭的女人,多数已经是本色五花肉,就是一身肉夹气,三头六臂,八面玲珑,乃武乃文,荤素全吃,这个秦小姐,是一副知识分子死腔,摆到生意场上,另有一功,钞票赚到翻转。”

阿宝:“上次去常熟,看不出这位秦小姐,有多少知识腔嘛。”

李李:“人家现在发达了,改穿套装了。当初新加坡男人要找上海女朋友,她曾托我介绍对象,见面这天秦小姐就是打知识分子牌,但用力过度,简直像老毛的翻译,短头发,黑框眼镜,新加坡男人一吓,我也一吓,当面不便多响,事后新加坡男人来电话讲,看见这位女干部,就想到了运动。

我讲,新加坡人还懂运动啊。新加坡人讲相貌是登样的,但这身打扮,不是真正上海味道。

我讲,这是七十年代的女人味道呀,黑边眼镜,短发一刀平,或者前发齐眉,后发平肩,白衬衫,两用罩衫,灰卡其裤子,布底鞋。

新加坡人讲看上去是中性打扮,也看不到身段,表情太严肃,我还是喜欢早时期的上海女人,甜糯一点,总可以吧。

 我讲这就是调衣裳了,翻行头就可以了。秦小姐就拖了我去选旗袍,

我的意思是西式面料旗袍,比较别致,秦小姐偏要阴丹士林,预备再添一件马甲,戴一条红围巾,或者白纱巾。

我讲这是想做林道静,江姐了吧,人家还是会吓的。

新加坡男人,毕竟大资产阶级买办出身,枕边人如果是这副进步女人打扮,又不是拍电视剧。

这天两个人,讲来讲去,挑来拣去,秦小姐最后选定,蓝印花布旗袍,配蓝印花布手包,檀香折扇,珍珠项链,头发烫一个花卷老式大波浪,镜前一立,有点做作,不伦不类。

第二次见了面,谈得还算热络,新加坡男人问秦小姐,为啥不讲上海话。秦小姐讲,我爸爸,是南下上海大干部,我姆妈,上海大资本家后代,我从小习惯北方话,讲上海话,难免会夹生,或者,我讲一讲上海干部子弟的“塑料普通话”,杨浦上海话,复旦上海话,华师大上海话,可以吧。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

秦小姐说,外部的世界,上海包括香港,多少肤浅无趣,文风趋于浅薄,学风趋于市侩,大上海摆不稳一张严肃的写字台,已经是文化沙漠了。

新加坡男人说,照秦小姐的讲法,中国有文化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秦小姐想了想讲,也就是沙漠了。

新加坡人说,沙漠里,拍过一部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大陆以前拍过《沙漠追匪记》,对不对。

秦小姐一呆,笑讲我跟一个南洋青年走进沙漠,就感觉到一种真正的自由,越是落后的地方,文化越是高。

新加坡人讲听不懂了,秦小姐是否已经有男朋友了。

秦小姐说,我梦里的南洋青年,近在眼前,我宁愿去做三毛,体验真正的沙漠人生。

新加坡男人不响了。

秦小姐讲,上海已经完结了,恢复不到三十年代亭子间的风景了,也只留了我这一支,文艺女贵族的独苗。

新加坡人仍笑笑不响。秦小姐忽然轻声唱起了《热情的沙漠》歌。“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夜里八点半,秦小姐翘起兰花指头,一摇檀香扇讲要回去了。

新加坡人看看手表。

秦小姐说,上海规矩人家,三层楼上的大小姐,到了夜里八点整,是一定要转去的,我姆妈要急的。新加坡男人不响。

当时,我在旁边轻讲一句北方话说,装逼犯,继续装。

 秦小姐一吓,花容变色,檀香折扇啪一记落到地上。

阿宝说装得确实像一个女知识分子,讲得出这番文艺腔,一定是翻过了几本理论书。

李李闷笑止不住。

阿宝问李李后来呢。

李李说,新加坡人送客出门,回来对我讲,这也太三十年代加三毛了,骨子里做戏嘛,是戏剧学院的讲师对吧。

我听了,只能肚皮里暗好笑。心想秦小姐实在是弄过头了。

此刻两个人已经吃了一瓶多黄酒,阿宝说,李李跟秦小姐,真可以到戏文系里开课。

李李不响。此刻老板娘拎了铜吊,朝暖锅里加水。

阿宝说,跟新加坡男人是做了戏,还是做了其他。

李李不悦了说,啥叫其他,我不懂。

李李:“我要是随便的女人,早就是“公共汽车”了,我为啥还要开饭店,至少应该去东莞发展,做一个中国最伟大,最有人情味道的妈咪,开一家夜总会,实现理想。

阿宝说,好了算我讲错,后来呢。

李李:“后来我就跟新加坡人讲了一个荷兰男人,到上海委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的故事。新加坡男人一听,又是上海小姐,精神吊足。

  我就介绍给了上次那个章小姐。那天约了荷兰人,一起在“贵都”大堂碰头。     荷兰地方的人,据说祖宗是海盗,因此粗相,打扮随便,见面这天,赤膊穿一件劳动工作服一样的蓝衣裳,就像过去上海人讲的瘪三,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这位仁兄,领带也省略了,松开两粒纽子,胸毛蜡蜡黄,也不戴手表,袖口里一蓬黄毛。

章小姐是懂英文的,谈了三四句,拔脚就走了。事后还对我怨天怨地,一肚皮不高兴。我解释讲,男方有的是钞票,婚后章小姐完全可以全盘改造,有啥怨的。

章小姐讲这种粗坯,手里银两再多,我也不要,感觉实在太差了。我不响。两个人就谈其他,想不到身旁小保姆,全部听进。第二天,小保姆寻到我店里,已经吃了五年上海自来水的小保姆,看上去跟上海女人巳经毫无区别。

我笑笑,发觉小姑娘的眉眼,还算周正,皮肤也光生。我讲好极,有本事,自家可以寻上去。

小保姆讲,以前自己学过一点英文,可以带一本英文字典过去。我讲好的,有冲势,厉害。

小保姆问这只黄毛的旅馆,是波特曼,还是希尔顿。我讲如果住这种高档酒店,等于颠倒众生,后面就有一长串戴胸罩的大闸蟹,还轮得到小妹吧。

小保姆说,这个阿国人究竟是住啦里呢。我讲,阿国、啦里,明显上海发音不准嘛,当心外国人听出来。

小保姆说,姐姐,阿国男人多数戆头戆脑,听不出来的。我将靠苏州河一家青年旅舍地点报给她。

小保姆说记下来了。小保姆问我不戴胸罩,穿拖鞋去可以吧。

我说她好好一个小姑娘,为啥要做小婊子。保姆一吓。

我告诉她茂名南路酒吧门口去看看,夜里九点钟敲过,这种穿拖鞋打扮的小婊子,就出来了,玻璃门一拉,嘴巴里嗨,嗨嗳,嗯哼,专搭外国人。

小保姆问那么自己到底怎么打扮好。我说就学章小姐平常样子,去的这天夜里,借一套章小姐的行头,可以吧。

小保姆说,不需要借的,我开橱门,拣一套就可以,章姐姐不晓得。

我教小保姆,见了外国人,就自我介绍,是章小姐的妹妹,先要想一想,章小姐日常用啥香水,做啥工作,讲啥内容,平时发嗲的样子。

小保姆笑笑讲,啊呀呀,章姐姐跟男朋友打电话,一发嗲,床上就滚倒。

我讲外国黄毛,对章小姐印象,是可以的。小保姆讲好的,我就说是章小姐妹妹。

后来小保姆衣裳备好,请三个钟头假,乘21路电车,到福建路下来,去会黄毛。

我对小保姆讲,这个荷兰人,据说欢喜吃马路饭摊的宫保辣酱,高庄馒头,馒头夹辣酱,经济实惠,一般夜里,八点半钟吃饭,基本不出门了。

小保姆讲这样子嘛,我就买一客辣酱,两只馒头,两瓶青岛啤酒,八点半去。我讲随便,你就是买廿只芝麻汤团,买一碗豆腐花,两斤崇明老白酒去,也不关我事体。

小保姆咯咯咯穷笑,姐姐真会讲戏话。我提醒她想要提高生活质量,关键阶段,就要看勇气,要豁得出,但就算是豁出去,也不是小婊子的豁,自家仔细去想。

小保姆讲姐姐再教我。我讲再教下去,我要吃人参了,好自为之。

小保姆说,亲姐姐,我完全明白了。

我教她要胆大心细。小保姆点点头,落了一滴眼泪。

我告诉她这种小旅馆,集体房间,地方小,如果两个人搭上关系,有感觉了,比较谈得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坐到门口,街沿石上面,吃吃讲讲谈谈,如果是两个中国人坐在马路吃馒头,吃辣酱,就像花痴,神经病,盲流分子,闲散人员,马路瘪三,全国通缉要犯。

但是跟一个外国男人坐马路,勾肩搭背,就不一样了,绝对就算是浪漫,是登样的,等于是外滩风景,外国情调,巴黎情调,因此你要做优质女人,先要懂得不怕难为情,要大大方方,身边有了外国人,等于有了后台撑腰,是既有面子,又有夹里的派头。

小保姆点头。

我讲这桩事体,最后到底有啥后果,如果引起非礼,下身受伤,或引发强奸,或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姐姐心中也无底,你只能自家把握了,我也不是开保险公司的。

小保姆讲姐姐放心,我嫡亲的好姐姐,不管我走红运,还是走霉运,无论如何,我会报答你的,将来我会负责帮姐姐养老送终。

李李讲到此地摇摇头。说当时新加坡人听了,跟现在阿宝表情一样,一声不响。

对于这种乡下姑娘,我有啥可以讲呢,只能暗叫一声佛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两眼提白,彻底买账。

台面上,两瓶半黄酒已经入胃。阿宝叫一声老板娘。铜吊再次伸过来,对准暖锅冲自来水,嗤嗤作响。

李李说,看见这个老板娘了。阿宝问啥意思。

李李说,下一趟阿宝来“至真园”吃饭,不许再叫我老板娘。

阿宝笑笑。李李说我一进饭店,东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是胸闷,好像我已经是老板的老婆,已经有了男人。

阿宝笑笑。李李说,老板娘,上海要多少有多少,看见冲水女人这副龌龊样子,屁股像法兰盘,拖了一双踏扁后跟的破皮鞋。

  阿宝说,好了好,言归正传,小保姆结果呢。

  李李说,还要我讲呀。

 阿宝说,如果有结果,为啥不讲呢。李李说,小保姆一走,等于打闷包,再也听不到消息,我也不问,我与章小姐的联系,本来就不多,荷兰人,是朋友的朋友,江湖中人,到此为止。我当时讲到此地,新加坡人也问了,李李这就算一号传奇呀。

 我讲不要急,眼睛一霎,八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小保姆忽然来电话讲,亲姐姐,夜里一道吃饭。我心里一跳,讲,哈,总算露面了,梦做醒了。

小保姆咯咯咯穷笑。我讲,拾到皮夹子了。小保姆讲夜里一定过来吃饭,姐姐姐夫一道来。我讲哪里来的姐夫。

小保姆讲,跟章姐姐一道来。我问吃饭地点呢。

小保姆讲姐姐猜猜看。当时幸亏我少讲了一句,本来我想问,是吃麦当劳,还是桂林米粉。

小保姆讲,夜里七点半,波特曼底楼,茶园西餐厅见,不见不散。我一吓,这家自助餐,至今还是上海高位。

我讲小妹,我要发心脏病了,到底啥意思。小保姆讲嫡亲的好姐姐,我跟荷兰人,就是这只黄胸毛,已经结婚半年多了。我听了一吓。

小保姆讲章姐姐昨天,已经来过了。我问到啥地方来。小保姆说,我房间里呀,波特曼三十一楼,章姐姐来得太早。当时我就问了,章姐姐讲啥。

小保姆讲,章姐姐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来得太早,到了三十一楼,我正巧去了楼下做丽思卡尔顿水疗,连忙穿了衣裳,手忙脚乱。

李李说,小保姆讲到此地,我已经无啥可以再讲,新加坡男人听到此地,叹了一口气讲,这才有些像传奇了。

小保姆讲亲姐姐,一定要来哦。我眼前,只看到宫保辣酱,高庄馒头,心情激动。小保姆讲,嫡亲姐姐,亲姐姐,我买了一只蓝宝石嵌钻胸针,是做妹妹的心意,亲姐姐一定要收哦。

 小保姆讲到此地,电话里哭了。我口头上答应,有点辛酸,觉得小姑娘有良心。

挂了电话,我跟章小姐联系。章小姐电话里,死样怪气讲,是呀,是呀是呀,哼,这只小骚皮,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我已经去过波特曼了,小娘皮的腔调,样子,档次,完全变了,镜台前面,全套兰蔻,手上的钻石戒指,火头十足,这不是气我,还是啥呢。

想不到荷兰人的条件,太优质了,手里有几爿大产业,有捉鱼船队,私人直升机,开销再大,也是毛毛雨。

我笑笑不响。

章小姐讲当时我踏进房间,盘问了半天,究竟是啥人介绍了荷兰黄毛,这只小娘皮,口子铁紧,就不讲,我现在明白,是啥人了。

我笑了笑,对章小姐讲,眼看别人得到机会,不应该后悔。

章小姐讲,我根本不后悔,我有原则,根本不可能喜欢这种外国乡下男人。

李李讲到此地,半杯黄酒一口下去。

阿宝问新加坡男人听了故事,讲啥呢。李李说,新加坡人闷声不响,后来对我讲,传奇是传奇,但是上海一号,还排不上。

阿宝说,照搬一句报纸的肉麻好句子,一个华丽的转身。

李李说,新加坡男人问我,面对这种人世奇迹,李李难道就不眼热,不动心。我讲我是开心,真心为小保姆高兴。

阿宝又问后来呢。李李烦躁说后来后来,后来我已经浑身发热了,阿宝,不要再逼我了,审犯人一样。

阿宝说,咦,明明讲了,要跟我商量重要的事体,吃了老酒羊肉,讲了小保姆结婚故事,忘记了。


此刻,附近一桌的基层女人,龌龊皮鞋男人,醉醺醺起来,推开玻璃门,相倚凑近,再讲了几句,男人朝女人屁股上拍了一记,各奔东西。

李李说,简单讲起来,这个新加坡男人,从此关于上海小姐,吓得一字不提了,每礼拜只跟我见面,开始盯我,缠我,讲起来还是斯文相,比大陆男人考究多了,见面必送礼物,我落座,他在后面扶椅子,起身,一定要相帮穿大衣,难得我吃一支香烟,打火机马上一开。

每次见面,先送花篮到饭店,第一次就送来了讨厌花,我当场处理,第二次开始送首饰,第三次之后,附带念紧箍咒,就是要跟我结婚,要结婚,想结婚,就是想结婚,念得我头昏脑胀,只要我答应,两个人立即去登记,随后飞到新加坡过美好生活。

我讲,让我再想想,让我仔细想一想,真要结婚,我不少事情要解决,饭店事体,一大堆遗留问题。

新加坡男人讲,全部让律师解决。到了上礼拜,我确实开始犹豫,也心动了,去问过律师,包括饭店转让等等,但心里,还是不着落,所以郑重其事,问一问阿宝,新加坡男人,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一场梦。

阿宝回答说,机会相当难得,李李年纪不小了,我觉得可以了。

李李说,讲得太马虎了,对我一点不负责,我不开心。

阿宝说,我以鼓励为主,不拆一桩婚,我同意。

李李说,阿宝太坏了,根本不诚心。

阿宝说,是真心的。

李李说,看我急于出嫁,就一点不吃醋,一点不酸。阿宝不响。

李李说,阿宝来决定,同意,还是不同意。

阿宝问,你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李李说,阿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老实讲,新加坡男人,我确实动心了,我想晓得,其中还有问题吧,如果一切OK,这个礼拜,我准备答应了。

阿宝不响。

李李催阿宝,讲呀。

阿宝说,讲出来你不要不开心。

李李说,你讲。

阿宝说,不怪我。

李李说,不会。

阿宝说,我只问一句,多次见面,新加坡人的动作,有变化吧。

李李说,斯文相,绅士派头。

阿宝说,开过几次房间。

李李说,我不讲。

阿宝说,我现在是娘家人,我做娘舅,就要细问。

李李低鬟说,拉过几次手,其他,根本不动。

阿宝一吓,杯子一推,立起来说,啊。李李说,酒吃多了,轻点呀。

阿宝说,这不对了,难道床上生活,一趟也不做吗。

李李拉他坐下来说,轻点讲呀,十三。阿宝落座说,胆子真不小,最要紧的大项目,一办不办,就准备登记了。

李李说,是的。

阿宝说,这要闯穷祸了。

李李低头不响。

阿宝低声说,男人盯女人,盯了大半年,一不做,两不抱,这个女人,男人眼睛里,就越来越好看,好看到极致,为啥,因为得不到,悬念大,想象力足,半年过去,新加坡人眼睛里,李李已经是极品了,超级美人,期望值虚高,等到洞房花烛,两个人床上一做,百样女人,百样腔调,李李就算花样再多,心思再密,比不过想象力。

李李不响。阿宝说,万一新郎倌第二天起来,面孔一板,不称心,哪能办。

李李不响。

阿宝说,期望多,失望大,哪能办呢,李李就卷铺盖,再回上海,做“回汤豆腐干”,样样重来。

李李不响,拍了阿宝一记。

阿宝说,如果已经做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吞进肚皮了,登记便是,只谈情操,听婚姻专家的屁话,培养感情,只谈不做,说不定就闯穷祸,谈得好,不如做得好。

李李沉默良久说,这样看来,阿宝跟我做了,觉得不满意,对吧。

阿宝说,又来了又来了,不要胡搞好吧,我现在是娘舅,懂不懂。

李李不响。阿宝说,新加坡男人,讲起来“钻石王老五”,多数是妖怪,大半年,只做爱国讲演,动口不动手,这是吓人了,香港有个高级交际花警告,女人看见钻石王老五,眉花眼笑,但往往这种男人,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

李李说,我以往这些男朋友,多数毛手毛脚,比较烦,新加坡男人,一动不动,太平安定。

阿宝说,是呀,太平绅士,结婚之后,照样一动不动,银行门口铜狮子,让人拍照,做摆设,可能吧。

李李不响。

阿宝说,一对宝货,一辈子笑眯眯,互相看,是正常男女吧。

 上海滩女人中了男人的圈套,那叫掉进火坑,而做圈套给男人钻,那叫本事。虽然对男性不公平,但确实也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炫耀的。

两瓶半黄酒入肚,李李晕素不拒的豁开了一段小保姆充上海女人,乌鸡变凤凰,嫁入洋豪门的经过。

故事情节不算太离谱,一个底层的女子的命运挣扎 。小人物想要高攀进繁华和富贵,也只有出嫁是一条捷径,但这种捷径也只有长相出佻的人才配走的,而长相出佻也还要瞄准机会才有资格。芸芸众生的女子,任你如何觉醒开窍,任你如何不甘平庸,多少人不是终身挣扎的泥塘里,

李李把小保姆适时度势的人情世故,及对人性的洞察力,将自己“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过程,缕缕细腻的香粉,再加些咸湿的泪水,刻画的细腻深刻,但她叙述中强烈的等级观念,也将社会上人性的弱点与共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张爱玲小说的主要聚焦者是女性,

关于女性,虽然她也有从女人原罪意识出发,对女性自身的人格弱点进行了思索与批判,但她也有说过一句:“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所谓“地母”,是她引用了戏剧“大神勃朗”的描述:“是一个妓女”,有强壮、肉感的身躯,有显示强大生育能力的宽大胯骨,动作是迟缓、凝重、踏实的,神态懒洋洋,“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们仿佛代表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给世间苍生带来安祥和沉稳的力量。

女人地母般根芽”的伟大使她能够宽恕女人的一切。

因此,即便女人再怎么“矫情、作伪、目光如豆“,但意识里都有一种最普遍、最基本的东西,这是她们的天性,也是她们深沉的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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