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何与怀博士《北望长天》的札记
一
雪阳去香港开会那天早晨，特别建议我读读何与怀博士的《北望长天》一书，要写点随想。在澳洲，何博士是我们尊敬的前辈学者，有一腔当今之世尤其是年轻一代越来越稀少的热诚，特别对那一方我不忍遥望的长天总有一份赤子之心，他的这本《北望长天》足以为证。但读这本书我遇到了少见的困难，以至于读不下去，几次犹豫之后，慢慢就忘记了雪阳的嘱咐。今天，老诗人冰夫先生来访，谈起何博士的《北望长天》，我才突然想起自己欠的这笔文债。
二
我知道，这部书是何博士的呕心沥血之作，书中所纪念的英雄是一个民族不可多得的财富——如果民族要拥有明天的话，他们也多半是我曾熟悉的，有我青春年代的梦封存在其中。但是今天重温这些史诗般的悲歌，令我异常地痛苦。这与当初大不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敢于正视白色或红色的恐怖，在苦难的血泊面前作激昂与振奋的梦，那时我盲目地相信未来，相信着一切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于今天下安在？今天当我重温这些苦难的时候，直面他们在文字中跳荡的灵魂，我拿什么去宽慰可尊敬的他们呢，我拿什么抚慰可怜悯的自己呢？再寄托未来么，未来已被出卖给主义和主义者，像乳猪一样地烤熟了，正在早在将在热闹的宴席上瓜分，能寄托哀思的未来在哪里？
三
记得那时读着《小草在歌唱》，曾是何等地激愤而昂扬，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株小草，能唱出那些割断的喉管里未唱出的愤怒、希望与哀愁。如今小草早已不再歌唱了，小草们被风吹向四方，默默地摇曳起舞，总是找不到能生根的土壤。而能够呐喊的喉管从一开始就以儿童保健的方式被摘除了。
当时，听父辈们谈论《人妖之间》的激动，那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那时候，人妖之间壁垒分明，就像是黎明或黄昏明与暗的交织与决斗，总要分出胜负，而人的世界决不会任妖孽横行的。可很快《人妖之间》的作者就没有了容身之地……于今呢，谁能分得清人与妖？在人妖与妖人相得益彰的长天下，人早成了被忽略的话题。
我不忍读，我不能读。如果不能治愈内部的创伤，何必要揭开星光一般的伤疤！
四
但何博士的勇气无疑是令我致敬的！我想象，若条件或环境相邀，他也会成为《北望长天》中某一位英雄。英雄们对未来的执着，对历史的深情，以及不甘沉默的勇毅和坚持，这样一部书的作者都是不缺乏的。因为这世上多有这样的人们，我愿意祈祷故国蒙难的英雄们不会被遗忘，祈祷一个我意想不到的未来会沐浴真理与仁慈之光……
但我自己，已很多年不北望长天了。北望需要举目，难免泪水模糊。我早习惯低着头，像雪阳兄一样
眼观鼻鼻观心，而此心无求无怨无所有，人在天尽头，一片月色古，我似乎懂了往日抄录的诗句，希望在世界的外头，真理在生命的内部。
五
我的眼光短浅，视力有限，套用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中一句名言，希望这个东西，‘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我愿意相信像雪阳所折中的那样，希望在更远的地方，他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有不少夹边沟那样的篇章，但希望是不可断然放弃的，即使十分的微茫。因此英伦十年，我们常常携手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好像是小女象象出生不久，在一次无眠的长夜之后，雪阳写了《最后的请求》这首诗——
喜欢一个人
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无所有无牵无挂
走在时代的十字路口
希望在左，真理在右
蓝图在前，赤字在后
向头顶的天空学习清醒
向脚下的大地学习糊涂
总有一天
我将公开以你们为友
真正无愿无求的行者
也能像大地一样
无言地忍耐一切
一切生与死的孤独
并把一贫如洗的天空
温暖在充满慈爱的心头
但是今天我还有一个
最后的请求
苦难在上
我请求遥远的祖国父亲
娶一位沉默的新娘
她将给走投无路的孩子们
赐一片容身的黑暗
并把一贫如洗的天空
温暖在充满慈爱的心头
但是今天我还有一个
最后的请求
苦难在上
我请求遥远的祖国父亲
娶一位沉默的新娘
她将给走投无路的孩子们
赐一片容身的黑暗
蓝图在前，赤字在后，呵蓝图是越来越模糊了，如果今天重写这首诗，是否会有新的请求呢？
六
冰山一角。永远是冰山一角，我们只能看见露在海面上的冰山，这就是我们至今还可以怀着希望的理由。如果谁能全部说出每个角落里的血污，人类将怎样在阳光下行走？
人，全部，这样的灵感有时特别给人蛊惑和希望。也许我们在地上的生活，只是全部梦想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最重浊的一小部分，不是说清者上扬为天么？人的真正的生活，人的神圣的生命，对于麻木的人们目前还只是梦想……
七
那是我与雪阳兄初识不久，谈起人道和人道主义，以及那一片古老大地上未来与人的希望。我记住了王若水这个名字。我也由此懂得了，人是大地之子，人的生活自然是离不开大地，但人道主义让人的生活有了天空的内容。是水，把天空的影子留在大地上。不久前雪阳碰巧写了一首小诗《有水的地方》，祈愿《北望长天》如诗中歌唱的那样，在每个读者面前，像一面摇晃的镜子，将给大地留住天光——
就有一天沉思的星辰
伴着朦胧的月光
在水底融化
一个个无眠的夜晚
有水的地方
就有落水的幸存者
拥挤在家谱的岸上
穿过彩虹的幽径
如果你终于醒来
她的爱将比露水漫长
水性扬花的眼底
就会有燃烧的庄稼
守卫在家园的四方
一代似水的年华
逆水而上
为了永久的遗忘
有水的地方
就会有水葬
当恋人的脚印在水底合唱
就有一面摇晃的镜子
给大地留住天光
2010-12-10 于双闲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