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短篇中篇

短篇中篇

路劫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4-05 02:00:00  浏览次数:2719
分享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吴家又闹开了锅:十七岁的女儿露茜匆匆吃过晚饭后,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好一阵,然后拎着她的LV袖珍小提包轻手轻脚想溜出大门,一眼被妈妈看见了:“怎么?又要出门?上哪儿去?”露茜低着头用英语答道:“和同学约了到城里玩。”她完全听得懂中文,就是不愿意用中文回答,父母与女儿的交流总是这样一中一英,如同鸡鸭对话。母亲继续说:“你这孩子怎么在家里就待不住呢?你已经是十二年级了,今年就要考大学,功课那么紧张,你还有心思玩。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看你怎么办!当Cleaner(清洁工)去。朋友们的孩子都学习那么好,你让我们老脸往哪里搁。”女儿说:“当清洁工又怎么样,我们有好多澳洲同学学完九年级就不读书出去工作了,当清洁工也没有人瞧不起呀,不偷不抢,凭劳动吃饭。”母亲越发生气了:“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上进,不跟好的比,专跟差的比。我们出国就是为了你有个好环境,早知道你这个样,还不如不出国。”爸爸也开口了:“你看看你那个样,哪像个中学生,简直像个女流氓。”露茜的头发染成红的,爆炸形篷在头上,描了细长细长的眉,打了眼影,抹了脂粉、口红和红指甲,戴了一对大耳环,穿着露脐汗衫,裤腿子吊起一尺高,脚下是锃亮的黑色高筒皮靴。露茜撅了撅嘴。爸爸又说:“你到底跟些什么人玩?怎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就是同学一起嘛,唱唱歌,跳跳舞。”妈妈说:“你每次出去玩那么晚回来,多不安全,让我们提心吊胆的,睡不好觉。”“你们喜欢瞎操心,没事的。”“你今天必须十二点以前回来。”“现在都已经八点了,十二点钟肯定赶不回来。”爸爸说:“那你就不要出去了。”“我已经跟同学约好了,不能失约。”爸爸火了:“我说不行就不行!”他拦在门口。露茜说:“我不能不守信用。”“你可以给朋友打个电话说你病了,去不了。”“事实上我没有病,为什么要说谎。”“那你就说爸爸妈妈不同意你去。”“人家要笑话死我了。”露茜倔强地冲过去开门,被爸爸推开。露茜又冲了一次,还是被爸爸推开了。她转身快步跑到后门,冲了出去,爸爸追出去拉她,她哭喊起来:“我满了十六岁了,你们不能限制我的行动自由,这里是澳大利亚,不是中国,你再拉我,我就报警了。”爸爸的手松开了,无奈地看着她跑走了。
吴明宽气得坐在前院的台阶上抽闷烟,他妻子江雨梅依在门框上抹泪。一弯明月正嵌在前院的玉兰树梢上,树影花影显得格外凄清。吴明宽说:“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象我们年轻时那样有理想呢?只知道吃喝玩乐。”江雨梅说:“可有一点象你:争自由。记得文革初期你要出去参加造反,你妈妈拦着你不让你出去,怕你惹祸,你念那首诗给你妈听:《放开我吧,妈妈!》最后你是翻窗户爬出家的。”“可我那时候是为了一个革命理想:反对血统论,推翻压制我们的官僚机构,争取黑五类子女的平等权利。尽管我们那时候也受愚昧,但是情操是高尚的,关心的是国家的前途,人类的命运,利人而不是利己,跟现在的年轻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刹那间,他们的思绪回到了他们的青春时代。他们俩从小是同学,文革中加入的是同一个造反组织,又一起被打成反革命关进大牢蹲了两年,后来又一起下乡插队,再后来参加四五天安门运动,恢复高考后双双考入大学,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她分在银行从事管理工作,经过多少风风雨雨,终于有了喜爱的事业、幸福的家庭和不俗的成就。他们就这么一个独生女,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生活之河平静地流淌着,河道如同地图上已经标明的那样了然于胸,似乎不再会有什么变化。江雨梅的弟弟在澳洲留学,主动提出可以帮他们办自费留学去澳洲。江雨梅与吴明宽商量,吴明宽说:“我一个研究中国古典哲学的人到国外能学什么又能干什么呢?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在这里还可以干个十好几年事业,出国重起炉灶,没有那个时间了。”江雨梅说:“为了孩子着想吧,中国的升学竞争和生存竞争太激烈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不要为了孩子把自己毁了。如果毁了自己,孩子又不争气,那就更不值得。”事情就这么拖下了。到了一九八九年,中国发生了举世瞩目的大事件,大学里清查思想人人过关,吴明宽无法忍受,对妻子说:“我们在这里很难有什么作为了,还是出去吧,这把年纪背井离乡的滋味不会好受,但至少为女儿争得一片自由的天空。”就这样他们来了澳大利亚上语言学校,很难做回本专业,只有打工谋生,妻子在超级市场上货,丈夫开出租车,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女儿大了,变化渐渐发生,她敢于自己走路去学校了,不再需要他们接送;她敢于独自上街买东西了;她不再愿意跟他们一道出门拜访朋友了;她到麦当劳打临工,自己赚钱自己花了……,他们发现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越来越不听他们的话了,每天与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家里就像是旅馆,只起着吃饭睡觉的作用。她确实有了无边的自由,他们这时才发现,这自由就像是他们送给她的一辆汽车,汽油钱由他们出,方向盘由她掌握,她开着车离父母越来越远,不知会滑向什么地方。他们担心发生车祸是迟早一天的事情。
吴明宽吸着烟,烟头的火光映着他瘦削的面孔一亮一亮,他闷声说道:“你看怎么办?孩子这样下去会学坏,万一染上吸毒就全完了的。”妻子说:“能有什么办法?这里的法律不准打不准骂不准锁,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不管用。我看只有由她去了。权当我们没养这个孩子。唉,早知这样,出什么国啊!”吴明宽掐灭了烟头:“不能由她去,还是得想办法。”
夜幕下的雪梨市中心象灯光下的鸡尾酒色彩斑斓层层叠叠,透着晶莹和璀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高空轨道游览车在灯火通明的摩天大厦间蛇一般穿行,各种肤色人种的男女在大街上熙熙攘攘,酒吧里舞影纷乱乐声震耳,到处都是年轻人,夜晚的雪梨是年轻人的世界……露茜和一帮少男少女在市政厅高高的台阶上会合,然后呼啸进了电影院看新出的影片《指环王》第三集。买了爆米花进去吃,你抓一把,我抓一把,嘎哧嘎哧。两个小时后,他们出了电影院又旋风一样刮进金合欢夜总会。夜总会入口处有喷泉和阔叶植物,弧形楼梯两侧镶着金色的灯光,里边有赌博机、酒吧、台球桌、表演厅、舞厅、餐厅。他们加入到劲爆的舞场中,露茜的同学温迪带来的那几个越南男孩最是野得来劲,跳起舞来又是陀螺转又是翻跟头,全场的人都看着他们疯狂。露茜感到手机在震动,从包里拿出来一看号码显示,是家里来电,她没有接,还不就是老一套让她早点回家吗?过了一会儿,家里又来电,露茜嫌烦,干脆把手机关了。爸爸妈妈真老土,就知道中国的那一套:读书啊,读书啊!就是为了将来有个好职业好收入,面子上风光。不读大学又怎么样?澳洲人最讲究活得开心,只要是自己愿意,当医生、律师开心,当清洁工一样开心,跟别人没关。比尔.盖兹大学都没毕业,却雇了多少博士为他打工!爸爸妈妈把夜晚当成罪恶,好象一玩晚就一定会干坏事。洋人同学们不管玩到多晚,似乎从来不存在家庭干涉的问题。如果我真的干了触犯法律的事,自然有警察来管,做父母的瞎操个什么心?露茜唱啊,舞啊,开心得天旋地转……
江雨梅在噩梦中正苦苦追赶着女儿露茜,露茜的红头发像一团火在前面飘呀飘,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她的身体也飘忽着不着地,江雨梅怎么也追不上,双腿像是陷在泥沼之中,使不出力,她眼睁睁看着一道光把女儿吸走了。她惊醒了。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女儿在门外惊恐地呼救:“妈妈,快开门,快开门救我呀!”她疑心还是在梦中,拼力睁开眼睛,黑暗中看见墙上的夜光钟指针指着五点半钟,她推身边的丈夫,空的,没人,便大声喊:“明宽,你在哪儿,快去给露茜开门。”丈夫的声音从厕所那边传过来:“我在上厕所。”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门开了,十七岁的露茜满脸惊恐,气喘吁吁,高筒皮靴掉了一个跟,一脚高一脚的低地站在门前的感应灯下,手里拎着挎包。吴名宽问女儿:“怎么啦?”女儿断断续续地说:“我被抢了……一个蒙面人……跑了。”“别急,你说清楚。”“我得赶快报警。”女儿奔向电话机,拿起话筒,吴明宽按下电话:“你的什么东西被抢了?”“他想前抢我的包,没有抢走。”“他伤害你了吗?”“没有。我一叫,他就跑掉了。”父亲说:“既然没有损失,就不用报警了,这里的警察不管用,折腾你半天也破不了案。下次夜晚不要再出去就是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露茜白了父亲一眼:“必须报警!不能让坏人逃脱法律制裁,要不然下次还会发生这种事。”她推开父亲的手,拨打了“000”报警电话,用英语简要陈述了事情经过。早已起床的江雨梅披着睡衣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反复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这死孩子就是不听话。”爸爸说:“下次你还敢这么晚回来吗?”露茜哆嗦着说:“不敢了!”
二十分钟后,警车闪着蓝红色灯光,停在了吴家的花园洋房门前,下来三名警察,两男一女,腰里都别着枪。进门后,那个瘦瘦的中年男警察神情严肃地向露茜问话,年轻女警做笔录,另一个年轻壮实的男警则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警察先问了露茜的姓名、年龄和身份,露茜说自己十七岁,是奥本公立高中十二年纪的学生,然后她供述道:“我昨天夜晚到城里金合欢夜总会与朋友玩,一直玩到凌晨四点才分手各自回家。我搭四点五十分的头班火车,车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到了奥本火车站是五点二十分,就我一个人下车,出了站,街上也看不到一个人,我往家走,刚拐过莫克瑞街的拐角,就从电线杆子后窜过来一个男人,头被黑布罩着,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左手拿着一把尖刀,右手伸出手抢我挎在肩上的包,我本能地吓得大喊救命,但是放开包让他抢,因为我们老师教过我们遇到抢劫时,歹徒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保住性命最重要。那个歹徒见我松开包,好像容易得有些意外似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他拿着包转身跑,跑开几步又把包扔在地上,就沿莫克瑞街跑远了。我拣回包,也赶紧跑回家来了。情况就是这样。”警察问:“你怎么能确定那个人是男的而不是女的?”“因为他的体型是男人的体型,没有女性的高胸脯,臀部不大。”“他对你说了话吗?”“没有。”“他有多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吧,就象我爸爸这么高,胖瘦也跟他差不多。”江雨梅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乱说话,那你爸爸来形容歹徒!”露茜说:“对不起,我就是为了便于说明。”警察又问:“那人穿什么衣服?”“深色衣服,好像是深蓝色,款式像是工作服那样的。”“他穿的什么鞋?有印象吗?”“是一双白色的球鞋.”“你确定吗?”“确定,因为他把我的包扔在地上时,我的眼睛朝下看,注意到了他的鞋子。”“你看得出这个人是什么人种吗?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看不出,因为头蒙着。但我觉得不是白种人,因为鼻子那里没有隆出很高,但他又不像是黑种人,因为他的手是露在外面的,不是深色的。”警察问:“有没有谁事先可能知道你会从那里经过?”“没有,除了我家里人和邀我出去玩的朋友,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昨天晚上出去。”“那个人在实行抢劫时,有没有打你?”“没有。”“你说他把包抢到手又扔了,他会不会已经掏出了你包里的东西呢?”“我查了,什么也没少。”警察皱起眉头:“你能不能现在带我们去指认现场?”“可以。不过我还有些后怕。”警察拍拍腰间的手枪:“不用怕,有我们保护你。”
吴氏夫妇跟着女儿和警察去了现场。警察在露茜指认的扔包地点附近发现了几个脚印,是鞋子踩过一小滩积水后留下的,显然时间不久,因为水迹还没有干,很有可能是歹徒留下的,此外没有发现更多线索。中年警察让露茜阅读了调查记录,并且签字,留给她一张名片,名片显示他是高级警官沃克。沃克对露茜说:“你年龄还很小,今后深夜出门要十分小心,到了火车站最好叫家里人开车来接。”露茜点点头。露茜妈妈对沃克警官说:“我和她爸爸不知说过她多少次,叫她晚上不要出去玩,她就是不听,还跟我们吵嘴,他爸爸拦着她不让出去,她说她满了十六岁,成年了,如果我们再干涉她的行动自由,他就要报警。”沃克对露茜说:“你虽然有自由,但是毕竟还小,多听父母的话对你有好处。今天好在没出什么大事故,万一出了大事故,后悔都晚了。”露茜又点了点头。沃克说:“好,你们回去吧,有了结果我们会与你们联系。”
回到家里,爸妈对露茜又少不了一通教诲。此后半个月,她没再敢深夜出去。
一天黄昏,吴家正在吃饭,沃克警官带着几个警察敲开了吴家的大门,他向吴明宽出示了逮捕证:“吴先生,你涉嫌拦路抢劫,你被逮捕了。请跟我们走。”
露茜说:“你们搞错了吧?我爸爸怎么会抢劫?她抢劫谁?”
“他抢劫你。”
江雨梅吃惊地叫道:“天哪!”她恨恨地瞪了女儿一眼。
露茜跌坐在椅子上:“怎么会这样?”
 
发表于《香港文学》2006年9月号

上一篇:终生追求
下一篇:情陷维拉坞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