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
老朋友思奇从中国来信,提出一个让我十分为难的要求,这位老兄总是打怪拳,怪得让人哭笑不得。
思奇是我读小学五年级时转学来的。那天班主任老师领进来一个新生,高个儿,肤白,大脑袋,板寸头,蒜头鼻子上架着一副透明框眼镜,穿海军衫,米色齐膝短裤,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老师说:“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常思奇,北京来的。希望大家对他团结友爱。”思奇坐到座位上不久就举手起立回答老师提问,到底是北京来的,见过大世面;说出来的话带着卷舌音,怪好听的,也怪异类的,与我们这些带南方口音的大多数相比。因为异类,大家对他是敬而远之,并不找他玩。他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看上去有些可怜。
那时候我们有个小圈子搞了个所谓“兵工厂”,做些玩具枪炮,比如在空弹壳里灌入火柴上刮下来的磷,加一些食盐,放在火炉上烧,就能喷出好看的烟花;再比如把钢管固定在木头做成的枪把上,将自制的子弹塞在枪管里,扣动扳机,可以发射出子弹。有一天我们在操场上谈论怎麽做东西,思奇先是站在几步开外侧着耳朵听,接着就主动凑过来跟我们说可以怎样怎样做。我们发现他好象懂得很多,便跟他聊得很投机。他邀请我们到他家去玩。
他家在凤凰山上,那里的两层别墅群是供十级以上高干住的。思奇的玩具多,光是玩具枪就有十几把。书也多,他拿出好几本指导自制玩具的书给我们看。他家里有张弹簧床,这在六十年代是稀罕玩艺。他让我们每个同学都到他父母的鸳鸯床上躺一躺,蹦一蹦。还带着我们楼上楼下打“游击”,把屋里搞得一团糟。他爸妈回来见了,也不责备,还拿出糖果热情地招待我们。思奇是独生子,被宠得厉害。他总有吃不完的零食,常常带到学校里来分给同学们吃。很快他就几乎收买了班上的所有同学,有了很好的人缘,但是他似乎又有些傻乎乎的,任凭一些人利用他的慷慨大方沾他的便宜。有的同学找他借钱,借了就不还,他也不讨要,下次欠帐人开口,他还是借。
转眼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成了“黑崽子”一类,过去在一起玩得好的同学们要麽疏远我,要麽欺负我,只有思奇对我不离不弃,经常到我家来聊天,尽管他属於红五类。他好象是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我和我哥哥都只配当他的听客。他说他在北京时经常欢迎外宾,见过毛主席、周总理等,令我们好生羡慕。那时候无课可上,我爱钓鱼,思奇便也跟着我去钓鱼。有一次他钓到一条大鱼,高兴得大叫,往回收钓竿时角度不对,反而让鱼把最前边一截细竿拖走了,他跳到湖里追钓竿,因为不会游泳,差点淹死。我们都笑说不是他钓鱼而是鱼钓他。我家里有舅舅寄放的一把小提琴,我和我哥哥就玩起了小提琴,没有拜老师,也没有练习曲,自己乱拉而已。思奇也去买了一把小提琴拉。没过多久他就对我哥哥大谈舒曼、克罗采尔、开塞等小提琴练习曲,还有一大堆外国小提琴家的名字。我哥哥以为他一定拉得很好,请他拉一曲,一拉就露馅了,连音都拉不准。後来我哥哥给他下了一个很精辟的评语:“他甚麽都懂,但甚麽都不会。”
思奇经常会提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他读到有的小说上说某某人眼睛一亮,他就一个劲研究眼睛是怎么亮的,老是对着镜子眨巴眼睛,逢人就问人家能不能眼睛一亮。他还研究人走路时为什么手与脚会自然地交错摆动,如果手与脚同向摆动会怎么样,于是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手脚同向摆动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样子怪诞滑稽,象个精神病人。
文革愈演愈烈,思奇的爸爸随后被打倒了,押到大会上戴高帽子挨批斗。思奇也被逼到台上揭发,他揭发说他看到他爸爸和妈妈亲嘴,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台下都笑歪了。他爸妈后来都被发配到农村劳动改造,工资扣发。思奇一个人呆在城里生活无着,烧饭洗衣都不会,有时候就跑到餐馆里吃人家剩在桌上的东西,染上了肝炎,幸亏一位好心的邻居带他上医院及时治疗,康复了。但从那时开始,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黑黄,一直延续到现在。
一九七一年,我们一起下乡插队到鄂西南山区,共同生活了好几年。思奇为人心眼极好,劳动勤快,就是少心眼,笨手笨脚,加上行为怪异,笑话多去了。他抢着挑水,辛辛苦苦挑到门口,迈门坎时被绊倒,水洒一地;他一边炼猪油,一边读物理书的热涨冷缩章节,却用冷水洗了玻璃瓶,把烧得滚烫的油往瓶里灌,瓶立时爆裂;他洗锅后把洗锅水往门外泼,正好泼在路过的队长身上;有一次田间休息,一群妇女去林子里小便,他也糊里糊涂跟着走,以为是去干活。妇女们说:“小常,你别跟我们走。”他问:“你们不要我一起干吗?”妇女们笑歪了,他却摸着脑袋不知就里。有一年出门搞水利建设,坐渡船过河,船夫问你们是知青吧,我们说是,就是老常不是,他是下放干部,你猜猜他多大年纪?船夫把思奇打量了半天,说他大约三十八岁吧。其实那年他才十七岁,但是头发乱蓬蓬,皮肤黑,又穿得邋遢,显得老相。我们说他有两个孩子了,是犯生活作风错误贬下来的。船工居然信以为真。思奇在工地上常穿一件蓝棉袄,袖口露出棉花,腰间扎一条草绳,头上戴一顶破棉帽,帽耳朵搭在肩头,象要饭花子似的。有一次他坐在路边读英语书,口中念念有词,两个挑担子路过的农村姑娘觉得怪,竟搁下担子偷偷看他,他读书专心致志,浑然不察,突然打了个山响的喷嚏,把村姑们吓得一蹦,跑开了。那年在水利工地过春节会餐,他多喝了几口烧酒,醉醺醺往睡觉的阁楼上爬,那阁楼没有围栏,大家怕他摔下来,拉住他不让上,他却硬是冲了上去,民工连长说那只好把他绑在楼上。一声令下,大家拥上去绑他,他居然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一天夜里下雨,我正在担心回生产对拿过冬棉被的思奇怎麽回来,他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浑身泥水,说:“妈的,公路上有个大坑,天黑看不见,我掉进去了,是站着掉进去的。”我说:“掉进去就是掉进去,还分甚麽站啊坐的?”邻队的知青到我们队串门,说起他们队的女知青也协助男生出去偷老乡的菜。思奇便跑去当面称赞三个女生勇敢。她们却断然否认偷过菜。思奇为此竟生气了好几天,说她们都是假正经,并且画了一幅画,画中三个女生蹲在菜地里鬼鬼祟祟偷菜,画上一角写着:“我们从来不偷菜。”他把这画送给她们,女生们见到其画,齐声骂他神经病。
文革后期思奇的父亲被解放了,官复原职,思奇也回城当了工人。因为他家有权有钱,登门给思奇说媒的人不少,他一概拒绝,我问他要找什么样的对象,他说要找个人在外地的女兵,因为女兵纯洁,两地通信浪漫。但是却不见有哪个女兵对他有兴趣。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後,我们一同下乡的几位老友都参加了高考,只有思奇落选了,尽管他是我们中最抓紧看书的一个。他常常跑到我的大学寝室里来看我,一来就传递各种小道消息,说外电报导了什么什么,我的室友们都觉得这人有趣,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外电”。他找对象一直依他的古怪标准高不成低不就,他爸爸猝然病故,便不再有人登门说媒,思奇最后找了一个典型的小市民作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夫妻间、婆媳间整天为些俗务吵吵闹闹,终於以离婚收场,女儿判给了女方,他还被狠宰抚养费,日子过得紧巴巴。我出国后的头一年,老婆孩子还留在国内,思奇在过儿童节时寄给我女儿两百元人民币礼金,这些年来也常去我家看望我年迈的父母,令我委实感动。
我们彼此隔得远了,虽不象以前来往得那么密切,但心里都是彼此挂念的。他这次来信说因单位不景气他下岗了,觉得在国内呆着没有什么前途,希望我帮助他来国外?发展,最好是帮他在国外找个对象,对方最好是没有孩子的,经济状况好坏他不计较,若没有合适的华人,介绍洋妞他也不会介意。他以为他是谁,还在做少年梦。
可是,我该怎样回他的信呢
原发表于澳洲《朋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