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吴正的长篇小说《立交人生》,卷已掩上,而我的思绪却久久不能从小说的氛围中抽拔出来,有许多感慨。我想起了中国著名诗人曾卓的两句大意如下诗句:十六岁时遥望六十岁/就象遥望远在天边的海港/如今我过来了/遥望十六岁,就象遥望风雨迷蒙的故乡。吴正在他的小说创作谈里写道:“少年情,中年性,老年心”,我认为是非常精辟的概括,可用来作为解读这部小说的钥匙。
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我认为是将要进入老年的作者对自己一生精神历史的回顾,重点放在对友情、亲情、爱情的思考。是一部非传统写法的心理小说。人类自古以来就在不断地叩问自己: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要到哪里去?而作为个体的每一个人,也都会思考,我为什么出生在了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家庭,走了这样一条人生道路?哪些是值得留恋的?哪些是应该惋惜的?如果一生中的几个关键步子换一种走法又会怎样?作者正是想去思考这样一些问题,用笔刻下自己以及最密切的亲友的生活轨迹和精神轨迹。虽然作者没有明确地说这是一部自传性作品,但我以为尽管情节可以虚构,其所反映的精神历史庶几是可以当作作者的心理自传来读的。通过人物心理镜面的折射,我们能看到上海棚户区和富人区的生存状况,看到共和国成立初期对资本主义的工商改造,看到三年大饥馑时期人们缺少食物,看到文革造成的社会动荡和人际关系的颠覆,看到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观念的巨大变化,但作者的主旨不是写历史变迁,而是揭示人心的隐秘。它自然而然也客观地反映出同时代某一类人共同面对的问题及其精神状态,这正是这部作品的思想价值所在。
这部小说采用的艺术手法是现代派意识流的,作者无意去讲述完整的故事情节,情节是断断续续而且时空错乱的,但是并不妨碍聪明的读者将它们连接起来,然而连不连接起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的内心感受。这是由一个有了丰富的生活阅历的准老人的眼中看出去的精神世界,远离了年轻人的激动和亢奋,也跳出了中年人的功利和迷惑,具有灵魂飘出了肉体从天上俯视自己那样的超拔、冷静和彻悟。这部书是有了相当年龄和社会阅历的人才容易产生共鸣的作品,一部小众化的作品。
作品的时间跨度很大,从上一世纪四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地域上则是跨越上海和香港,在这样的时间空间范围里,中国发生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本来可以有很多故事可写,但是作者并不注重描写人物的命运起伏,而是把他们的命运起伏放到背景的位置上,着重于描写他们细微的心理感受和社会价值观的静悄悄的变化。出身资本家家庭美貌聪慧气质高雅的湛玉在两个深爱着她的同学里最终选择了出生贫苦的兆正,这与兆正静悄悄却又顽强的追求固然分不开,但是不能不说当时流行的成份论也是一个重要考虑因素,这个看似脱俗的女孩其实并没有完全脱俗。兆正的功成名就让湛玉舒服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她就发觉并不实惠,丈夫埋头于文学创作而逐渐顾不上关心体贴她,她如同大多数女人一样无法忍受这一点。随着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摆向拜金主义,她发现原来被她放弃的出身不好的“我”现在成了腰缠万贯的香港儒商,身材相貌、经济实力都更胜一筹而且也同样有文学才华,便移情别恋投入了“我”的怀抱。而兆正在经历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和逐渐归于平淡的生活后,才发现相貌平平曾被他瞧不中的表妹雨萍对他的深厚感情才是最可贵的。兆正在发现妻子与老友偷情后悄然退出却又留下能让当事人察觉的记号的做法是饶有深意的。多给别人宽容和理解,让人家自省,色即是空,这就是到了“老人心”的阶段,甚至到了参禅的境界。作品中的人物不多,人物关系也并不复杂,但是正如作品题目《立交人生》所揭示的,作者把世界看作一个层次丰富的立体结构,他仅从一个侧面将它切割开来,展示生命轨迹就象时而并行、时而相交、时而分道扬镳的立交公路,生命个体充满了共生互动性和角色错位的复杂性。我并不认为这部作品深刻到了如何高的程度,但是它描绘出了浓浓的氛围令读者感动,提出了不少问题让读者去思考,这就够了。
这部小说在写作技法上是有独到之处的,它将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和第一人称的独知视角巧妙得结合在一起,“我”一会儿以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出现,一会儿又以作者的身份出现,十分灵活,同时据有了全知视角的广阔性和独知视角的深入性,这或许可以算得上作者的独家创造(本人孤陋寡闻,此说不足为凭)。此外,作者还采用了许多其他现代派的小说技法,比如有时故意模糊真实情境和虚拟情境的界限,让读者处在一种飘忽神秘的审美心态中,颇有趣味。有些情节写得很暧昧,比如作品中多次提出湛玉为什么中止了学芭蕾舞这个问题,却回答得始终含糊,吊起了读者胃口,到比较靠近作品结尾了,才写到有一次湛玉在西餐厅从座位后面见到教她跳舞的白老师搂着一个女人,她看不到那女人的脸,但看到了湖绿色泡泡纱裙边,她吓得只往后退。她在外边转了一圈回到家后,她母亲的湖绿色泡泡纱裙搭在椅背上。不细心读的话,这个细节很容易被忽略过去。这里是暗示她母亲与白老师偷情,这对于她自己成人后与那位儒商同学偷情是不是有着某种心理关联呢?我认为作者在运用写作技巧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刻意地精心打造,而是率性而写,怎么便于表达他的意思就怎么写,不去过多考虑所谓的写作规范,所以他的作品中流动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品性,流畅率真,很是可贵。
尽管这部小说不注重情节的完整性,但是我认为有的关键点稍微交代得细致些会更好,比如作品对湛玉为什么选择兆正做丈夫而没有选择“我的”心理描写就很粗略,如果写得细致些也便于对后来的角色对换留下可信的伏笔。作品中对于湛玉和“我”初次偷情是如何发生的也语焉不详,作者似乎忽略了读者多半会关心这一点。而另一方面,有些心理感受却似乎有重复出现的冗赘之嫌。最重要的,这部作品虽然有很多出色之处,但我还很难用非常精彩来评价它,相信作者的下一部长篇小说会更精彩。
原发表于2004年8月21日《澳洲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