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很羞于说出口的话，母亲曾经是个小偷。
母亲是孤儿，而我父亲小时候便失去了父亲，他与我的奶奶相依为命。如此组织起来的家庭，贫穷是可想而知的。母亲生下三姐不到一个月，按常规，她应该还躺在床上“坐月子”。但先有了三个小不丁点孩子，奶奶又年老体衰，靠父亲一个人在生产队上挣那可怜的几个工分显然填不饱几口人的肚皮。母亲于是决定出去捞工分了，她随同村里的妇女们一道，走入水田间，弯腰插秧。
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根据队上的安排，每每完成一些任务，乡亲们都可以休息片刻。母亲与几个妇女组成的“互助组”完成一大片水田的插秧任务后，几个人爬上田垄跑到一片树荫下乘凉。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原来树上挂满了桃子，地上也零零星星落了一些成熟的桃子。那是生产队里的一片集体桃林。有人瞅瞅四周，从地上拣起几个桃子，然后招呼大家出了小林子。在田垄边，她把桃子分给给大家。很巧，刚好一人一个。大家随便在衣服上擦擦，便把桃子往口中塞。很甜很甜，味道好极了！大家三下五除二都把桃子消灭了，但我的母亲只望着别人吃，虽然口水吞了好多次，但自始至终没咬一口桃子，她想起家里的婆婆和几个孩子，她把桃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她思量着，等到中午回家吃饭时，孩子们与婆婆每人就可以尝到一小片甜滋滋的桃子了。
美好而甜蜜的设想似乎很完美，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中午时分，队长与守林员出现在收工回家吃饭的队员面前。队长很严肃地说：“今天有人偷了集体的桃子，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行为……”
我的母亲就这样被揪出了革命队伍，因为当时在她口袋里搜出了一个桃子！一个小小的，母亲舍不得品尝一口的桃子！那是明明白白的罪证！队长说，你至少还偷了几个，它们藏在哪里？你吃饱了，吃不下还剩余一个吧……母亲一语不发，只是掉泪。
没有人澄清事实，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分担责任。母亲一个人就这样背上了“小偷”罪名。那一年，我们家被剥夺了分一粒粮食的权利，靠几位亲戚送来的红薯块过日子。更惨的是，我的哥哥姐姐，还有后来的我，在村里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因为我们与邻居家的孩子一吵架打斗，对方总在处于下风的时候对着我们喊：“你妈妈是小偷，偷队上的桃子！”那时，我们就只能垂头丧气的落荒而逃，而我的母亲总在得知情况后偷偷躲在门后擦眼睛……
遭受冤枉的痛苦有多深，我没法亲身体会，但我能感觉到，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当偶尔的一次，母亲在远离家乡的深圳面对我提起当年的伤心时，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可我的母亲又说：假如不是我的小偷事件，我可能不会一再督促你们苦苦努力读书以求跳出农门，一个个能够走出贫穷的乡村到富裕的城市去。如果留在家乡，你们也可能永远抬不起头来，始终遭受别人的白眼。
是啊，那些苦难、伤心与贫困又遭受白眼的日子，实际上成了我们六兄妹奋发向上的动力，成了我们家意外的财富，这也许是当初没有想到的。我望望母亲瘦削的肩膀，说：“妈，我和哥哥姐姐其实从没有怨恨过您，我们和奶奶、爸爸都坚信您绝对不是小偷……”
可母亲说：不，那应该也算是偷盗行为吧，但我不后悔为你们在口袋偷偷保留那个桃子，只可惜你们没有能够享受到。我的姐姐们哭了。二姐说：妈，我们没有吃到那个桃子，但我们早就感受到它甜滋滋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