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的一天，我在家门前的灵光潭边与小伙伴玩水，不小心掉进了深潭。灵光潭是口池塘，但有处深潭，水极深。恰巧母亲在垄上，看我半天不出水面，吓得大呼小叫。比我大整整一轮的大哥跑来救起我时，我啥也不晓得了。
我被放在竹床上，哥哥一个劲往我肚皮压，我吐了一地的水后，醒转过来。一抬眼，看到母亲与奶奶泪汪汪地望着我。这时，我才哇的一声开始号淘大哭。
那天深夜，奶奶与母亲陪在我身边，两个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啥。我怎样睡也睡不着，一闭眼，总是黑古咙咚的水铺天盖地而来，我又开始哇哇大哭。听到奶奶说：我还是去试试吧。
一会儿，我听到奶奶在门外大声呼喝了：“满伢子，回来呀，满伢子，回来呀，满伢子，回来呀……”几声过后，母亲就答应了：回来哒，回来哒。
后来奶奶告诉我，那是喊魂。你的魂吓丢了，要喊回来呢，要是没有把魂喊回来，人就会去见阎王爷。我不懂，但我真的没有再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水。
十八岁那年，我参加高考，是学校的文科状元，超过重点大学录取线好多分，但不知道为何，就是没有见到我的录取通知书，等比我分数低的同学都入了大学，我还在等待。父亲听了周围人的提示，第一次往省城赶，九月初，父亲用东挪西借的一千元去铺路，终于谋得张中专录取通知书回来。那些日子，我烧了所有的课本，整天没精打采的，我多年的努力呀，我一直想去北京的，我报了许多北京的大学，却不料连大学的门也早对我关上了，更别说去北京。全家人提心吊胆，只怕我想不通，奶奶从她住的小叔叔家跑我们家来了，她总也弄不明白，为何考上重点大学就没的大学读呢，她一遍遍问母亲和父亲，父母又哪里会明白。在乡下，那年月方圆几里也难出个大学生，但乡下人的朴实与实在往往让我们不明不白地吃尽了亏。许多年过去，当我与新闻界的朋友提起此事，朋友说：“这种事常见，你的名额被人顶替了呗，一看你档案就知，乡下人有啥门路啥闲钱去申冤报屈？”朋友的话我信，杂志上就报道过此类事。但当年我们哪知晓，我一味地伤心，听到大学这俩字就掉泪，偏偏奶奶总不时询问父母，我更加失魂落魄，朝他们扔东西发火，把家里好多东西打个稀烂……
某天，凌晨时分，我还在眼睁睁地望楼板，忽然又听到奶奶在门外喊：“满伢子，回来呀，满伢子，回来呀……”母亲在家里应着：“回来哒，回来哒……”
那一瞬间，我眼泪又涌出来了。第二天，我背着简单的东西去长沙了，在我们班，我是最后一个抵达学校的。那两年里，班长、团支书、学生会办公室主任、校刊主编、文学社社长……我当着各式各样的芝麻官，各式各样的荣誉证书也获得一大把，在93届的湖南省供销学校里谁人不识蔡成？但有谁知道我在来学校就读前，我的魂都是奶奶帮我喊回来的。
也就是那年，94岁的奶奶走了。遵照她的嘱咐，我们把她抬到几十里地外的桐子坡，那是我们真正的老家。奶奶上山后，按乡下人说法，亲人要“回灵”的快，那就是赶紧跑回家去，怕奶奶舍不得亲人，去的不安心。家人在“理事的”叫喊下流着泪走了，我却站在土坡上大喊：奶奶，回来呀，奶奶，回来呀……
奶奶的魂没有回来。我在土坡上坐了好久，看一堆黄土慢慢爬高，最后成高高的土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