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這些成年或老年人，不斷地撰寫一些談論時政、人生、哲理、歷史、文學的文章，旁徵博引，指點江山，評古道今，嚴肅莊重，一絲不苟。說心裏話，我們也曾經年輕過，曾經愛過。而且由於身處在那動亂的年代，我們的青春充滿徬徨與憧憬，我們的愛情也更富於戲劇性與詩意，生活的煉獄，時代的烈焰，帶給我們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縱使飽受煎熬，歷盡滄桑，我們始終堅持真我，無怨無悔。年輕時我也做過荳芽夢，寫過詩，當過女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如今年邁，感情巳如陳年佳釀，越發味美香醇，為何偏偏少寫愛情，不言浪漫？！是否太過老氣橫秋了呢。
入夜後重看李察基爾主演的《與妳共舞》，暮年怨男的迷惘，對豔美的拉丁舞教練的仰慕，都如午夜列車的燈光，在人生軌道上匆匆而無聲滑過，黑暗中不禁黯然神傷，偷偷流淚，一生中經歷的恩愛情仇，俱湧上心來，多麼渴望梳攏斑斑白髮，再穿上那已不合身的禮服，邁進舞池與夢中的情人，燈影下再一次翩翩起舞……
夕陽下不要忘記晨曦中晶瑩的露水，百丈巨木亦是春苗初長而成。為了我們曾經如此真如此深地愛過，在情人節，我也寫寫愛情。
〔一〕虛擬的愛情
如今電腦巳可營造虛擬世界,虛擬大學,虛擬商場……你和妻子去選訂櫥櫃,可以進入虛擬廚房,親手開關櫃門,隨時調整櫃子的高度。但你有沒有聽說過虛擬的愛情?而且是在電腦尚未發明的十九世紀。在寒冷的俄羅斯,一個音樂家與一位富孀的羅曼史。
柴可夫斯基生於1840年,他自學鋼琴,在音樂學校學了三年作曲,便任教音樂.他婚後飽受悍妻折磨,痛苦不堪。
擁有鐵路礦山的梅克夫人富可敵國,她欣賞柴的音樂才華,1877年她開始資助柴每年六千盧布,令柴可夫斯基可辭去教職,尃心創作音樂。兩人在書信中互訴款款心曲,談論音樂藝術，柴氏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即誕生於此時。他和富孀梅克夫人相識相交,只通過兩樣東西-----音樂與書信,由始至終,兩人沒有見過面。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有濃郁的俄羅斯鄉土氣息,好像北國密雲的天空,灰色,哀愁,淒惻……充滿深沉悲愴的情感,在他的音樂裏,你可以聽到夜鳥的歎息,白樺樹的簌簌低泣以及風雪的咆哮!而他與梅克夫人的愛情,便是他音樂中偶爾出現明快,愉悅和激情的源泉。
在大陸文革年代,一切中外文化藝術概被禁絕,我們一班熱愛藝朮的年輕人,親切地稱他-----柴可夫斯基為老柴。在暗室的聚會裏,以幼稚的琴弦拉老柴的曲子,我則是他們之中的歌手，並因此結識了一位彈鋼琴的女孩,短髮齊耳，明眸皓齒。那次在她家開地下音樂會,雖經大家一再稱許我為最佳歌手,她卻高傲地沒瞅我一眼。只是當我唱了一曲夜歌之後,她才在鋼琴上為我每唱一曲伴奏，大家都驚呼這是她絕對的首次破例。
我開始單獨去找她,每次都是她彈琴,我靜靜聆聽,而她彈的全是我們最喜歡的老柴。有時從午後彈到夜幕降臨,我起身離去,也用不著道別,直到下了樓走遠了,還能聽到她的琴聲。經過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和她通過琴聲有了一種微妙的維繫與交流,我們雖無交談,但老柴的音樂就是我倆共同的語言……。彈鋼琴的女孩在某日不知去向,人去樓空,老柴的音樂不再響起。我曾是多麼地哀愁呵,再也聽不到她的琴音!但我也終於理解到老柴和梅克夫人的愛情,有多真和多深!她始於音樂藝術卻永無所終,那才是真善美的永恆。
彈琴的女孩啊,妳人在何方?!老柴的音樂是否仍在妳的指尖下奏響?
〔二〕老柴與天鵝湖
我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憧憬他與梅克夫人虛擬的愛情,更懷念彈鋼琴的女孩。一些在五六十年代上過學的讀者,可能還記得當時俄羅斯文化對中國影響殊深, 俄羅斯繪畫,音樂,文學給中國人的薰陶感染,直到今天仍留有痕跡。上了年紀的人,或多或少有俄羅斯情結,是不足為怪的。
彼得大帝年代,俄羅斯宮廷上下盛行法蘭西風,戴假髮,說法文。芭蕾舞便是自那時從歐洲傳入俄羅斯的。老柴當然免不了要譜曲了，其時梅克夫人以經濟拮据為由,突然中斷資助,連書信也斷了往來。幸虧沙皇下令給老柴資助,他才沒有斷炊。但頃刻間失去梅克夫人的關愛,老柴內心的迷惘與失望,是可以想像的。
他創作的芭蕾舞曲中,最著名的是「天鵝湖」,「胡桃夾子」,和「吉賽爾」。文革時作為革命教材的「列寧在十月」裏,就有「天鵝湖」的片段------王子與白天鵝雙人舞。一般人看了不下十遍八遍。筆者還記得每放映這一段時,銀幕上就一片漆黑,只有樂聲,沒有影像。椐說奉上級指示,不可以有肉體暴露的鏡頭。其實這一段的舞蹈與音樂,正是全劇的精華。
老柴以中提琴與小提琴協奏,以喻王子與白天鵝。在一陣湖波水聲似的豎琴撥弦之後,便是小提琴纏綿悱惻的哀嗚,接著響起中提琴激情的回應。悲惻的小提琴在低沉深厚的中提琴烘托下,時起時伏,時而比翼雙飛,時而若即若離,表達了兩人純真的摯愛,難捨難分的依戀……。筆者當年每聽到這一段音樂,總不免黯然落淚,因為它使我想起命運的坎坷,人生的苦難。這一段是我在老柴音樂中的最愛.
最後順便提一下,上文的彈琴女孩,確有其人。在那動盪的風雲年代裏,我們就像兩顆流星不期而遇,爾後又消失得不留蹤影。她的琴聲,的確曾為我苦難的人生帶來希望與光明,同時也增強了我掙扎著活下去的信心!茫茫人海雖淹沒了她,但老柴的音樂卻永存下來了。愛，就像老柴的音樂，緣份或會隨風而逝，其真情卻長留天地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