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奧克蘭,街頭發生遊行,民眾也佔領了廣場。氣氛很平和,有外國媒體用了「在老少咸宜的美好天氣里,奧克蘭民眾舉行集會」這類句子。事實上八十二國九百五十個城市,除羅馬爆發暴力衝突之外,各地示威都沒有大事發生。由於紐西蘭地處日界線的關係,世人都認為響應「佔領華爾街」的全球佔領行動是由紐西蘭開始的。
人們不滿口袋里的錢無法購買足夠的生活必需品,丟掉了工作,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而這一切都因為貪婪的銀行家和無能政客毀了世界經濟,貧富不均已經嚴重到令人無法忍受,成為世界性的大問題。積怨良久而甚多,不得爆發了!
兒子也要帶上睡袋去參加「佔領」,我問他﹕「你當了老師,還有何不滿?」
我們之間展開了簡短而直接的討論。
他說自己目睹許多學生寒冬只著單衣上課,沒有早餐与午餐餓著肚子耽在教室里,他於心不忍,托辭自己忘了帶飯,掏錢讓學生們去買面包和罐頭回來,師生共進午餐。
他還提及家訪中瞭解到許多父母疲於奔命謀生,無暇顧及孩子教育成長,以致淪入代際交替貧窮的怪圈,重演掙扎社會底層的悲劇。
紐西蘭的貧富不均未如美國嚴重,百分之一的人佔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財富,美國是百分之一的人佔有百分之四十的財富。假若太平盛世,平民与富人尚能相安無事,但三年來金融海嘯的惡果,對富人而言可能是財富銳減,賣遊艇典豪宅,但對平民來說,則是影響生計,難以為繼的生死攸關問題。
兒子認為這是一個社會的問題,現實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必須有所改變,至於如何改變,能作出多少改變,他不敢肯定。但紐西蘭和世界必須作出改變,這點是肯定的!所以他想去「佔領」,多一個人多一點力量。
這或許也是Aotea廣場上露宿抗議人群心中所想吧?!明白他們心中所想,也就明白為甚麼佔領奧克蘭了。
在和兒子的討論中,我們接觸了以下不同觀點。
首先,我們都同意這一場新社會運動完全有別於馬克思的階級鬥爭集體行動模式。
馬克思的理論之最根本,是認為不同形式的剩餘價值佔有形塑出不同的歷史階級。階級關係便起源於生產工具的不平均分配,經濟資源的壟斷導致了政治上的支配關係。馬克思斷言生產力的提升、經濟危機等社會變遷因素會改變階級關係,使被統治者有能力發動具挑戰性的階級運動,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革命。
學者韋伯曾經指出﹕資本主義一旦被推翻,工人階級不會真正獲利,因為社會主義只會帶來官員的專政,而不是工人的專政。根本原因就在於社會主義運動組織本身,也是一種領導者与追隨者的支配与被支配關係,一旦取得政權,這種支配關係只會變得更鞏固而不是消除。
要解決社會不公、貧富不均,用馬克思的辦法行得通嗎?蘇俄解體与中國改革的事實已經作了最好証明。
從佔領者的訴求綱領中,是見不到要求暴力革命的口號的。既然沒有人要「革命」,那麼有沒有別的辦法改變現實呢?
令人感到奇怪与困惑不解的,反倒是如此浩大的一場全球性社會運動,并沒有提及目前世界上并存的兩種現代政治體制中的「中國模式」。
三十多年來中國的威權資本主義模式,已經開創了西方模式以外的現代化途徑,形成強大的軟實力,并得到許多發展中國家的景從仿效。中國的強盛与經濟發展的成功,正影響全球新格式佈局的形成。在全球經濟黯淡甚至愁雲慘霧密布的今天,中國反而顯得光鮮明亮信心十足。
斯蒂芬‧哈爾珀在他的新書《北京話了算?》中論及中國的成就時,使用了「孔子与杰佛遜對抗」這一比喻,他認為中國信奉的儒家文化模式与 西方社會契約論完全不同。雙方在價值觀和施政優先順序上存在嚴重分歧。所以想要在中國文化中尋找一個可以容納西方思想的交集點,希望通過這個交集將西方的公民權利、忠誠的反對派、以及信仰、表達、集會自由等觀念引入中國,是很難成功的。
斯蒂芬‧哈爾珀的觀點,在証明西方很難在中國文化中尋找一個可以容納西方思想的交集點的同時,也表明了「中國模式」同樣很難在西方文化中找到可以容納自己的交集點。這很可能是「佔領」參與運動并未提及「中國模式」作為變革目標的根本原因。
佔領奧克蘭和全球佔領行動,意味著這場社會運動反映了在「人人生而平等」觀念下對社會不均衡的反感,對某些價值与規范喪失的沮喪,并非是要求重新分配利益。嚴格來說她是運動而非鬥爭,提出抗議但不是打倒!示威者之所以遠離政黨政治,就因為要求改變的不是社會制度,而是糟糕的現實与生態倫理。
關於「佔領」連續寫了幾篇文章,都是一些未臻成熟的思考,皆因生活在西方多年,常常感到自己并不一定了解西方,這畢竟是一個從希臘文明孕育出來的龐然大物,她厚重的歷史与優雅的文化背面,也有著無數罪惡与敗壞。今天發生的「佔領」,正是罪惡与敗壞的結果。難得的是在人民表達出憤怒与不平之時,為政者盡可能給予許可与容忍。
八十二國九百五十個城市包括奧克蘭的「佔領」行動,都是事先向有關部門報備申請并獲得許可的。所以講「佔領」行動本身就是一種公民「表達自由」的體現。這也是西方的一種統治藝術,通過社會保障、慈善事業、普及教育、依法行政、協商機制和表達自由等方式,拓寬社會各階屬對自身利益訴求的表達渠道,引導民眾合法、公開、溫和釋放發洩不滿情緒,并籍此瞭解民意作出立法与行政的調整應對。
從宏觀上看,西方世界每隔二三十年都會發生類似「佔領華爾街」、「佔領奧克蘭」的社會運動,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的「嬉皮士運動」、法國的「五月革命」以及馬丁‧路德的民權運動,都對西方價值觀、思潮与社會產生過巨大影響和變革。希望這一場「佔領」社會運動,能為邁入新世紀第二個十年的我們,帶來嶄新而深刻的全球性變革,讓大家過得更美好,而不是招來一場流血暴力的禍亂,讓大家日子更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