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少女人对胡兰成的情话有抵抗力。都说胡兰成是情场高手，可我相信这些情话不是他刻意说出来的，那不是刻意所能达到的高度，否则，也就不会那样准确无误地将张爱玲命中了——那是多么尖锐敏感而且挑剔的女子啊。让我们来瞧瞧《小团圆》里，之雍对九莉说的那些话，那些肢体的语言。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么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只小兽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爱是真实存在过的。感受是真实存在过的。永生，虹影，金色……这些词，我原本以为，不属于张爱玲。这个看上去冷漠的，有着强烈虚无感的，从不煽情的张爱玲。书漫长的前半部分，琐碎到不忍卒读，写的不过就是生活本身的琐碎与无聊，和无处不在针扎般的疼痛。最凄凉的是，就连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无人可以诉说。所以，这样的生命有何意义呢？这样的生命，不过是一个负担，谁想要，就尽管把它拿去吧。九莉这样的人，对生活厌倦到连自杀这样的事情也断不会去做的，自尊到不肯给自己的生命涂上任何浓墨重彩，自尊到不肯给任何人，留下任何茶余饭后的戏剧性的议题。所以，书中随处可见的，是对战争，对末日的盼望。
对她来说，永生是最可怕的惩罚。但是，就连她，也终于能体验到永生的快乐。可见，这份不期而至，来得有些仓促的爱，是何等重大的事件。“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之雍对九莉这句话是有特别意味的，以前为什么笑不好？因为不是真的快乐，所以笑也是勉强的，不自然的，充满戒备的，在遇到之雍后，笑终于开始从内心衍发，终于自然了。终于，高兴得狂喜。有爱多好。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在最快乐的时候，内心最平安的时候，九莉也是有悲凉底色的。她知道，这只是一段路，这条金色梦的河里的划行，随时有可能结束，她随时可能上岸。但那一刻她不愿意醒来，不愿在这永生的梦里醒来，她清醒地知道自己醉着。“他从前有许多很有情调的小故事，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因此，她像所有陷入情网中的女人一样，原谅他，她不嫉妒过去的或是已经要成为过去的。她以为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遇见自己之前的序幕，她深信自己不一样，是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和之前所有，之后所有，都不一样。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著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整个《小团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诗了。因为这首诗写得一点也不像那个标签“张爱玲”。这分明是一个顽皮、可爱、娇憨的女孩儿，欣喜而大声地向爱人宣称自己的存在和发现的喜悦。她原本以为，他在用全部的生命在寻找她在等待她。可是她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麼空虚，在等著她来。” 女人总是渴望唯一性，女人只有在唯一性中才能确认自己，但是男人，像之雍那样的男人，却总在寻找多样性，他不只需要九莉的眼睛，他需要无数双渴慕的眼睛，他恨不得吸引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
胡兰成无疑是我见过胃口最好的男人。夹到碗里都是菜，一个也不肯放过，不肯舍弃。青菜是好的，豆腐是好的，肉亦是好的……“好的”也就算了吧，竟然还“好的”理直气壮，“好的”堂而皇之。我有个朋友说，看到《小团圆》里邵之雍那沾沾自喜的神态，恨不得把他从书里揪出来扫两个耳光再说。我倒不想揍他，对这样一个人，简直恨都恨不起来。什么都能被他咂吧出滋味来，真不容易。就算你给他根稻草芦杆，他也能恭恭敬敬地捧着，嚼出清新和甜味，最后还能洋洋洒洒写上千字文。不能说这不是一种优秀品质。但把张爱玲混同于村妇和不识字的小护士，或多或少是让后来文学女青年忌恨的事。
被辨认的快乐很快就消失了，九莉迟迟不愿醒来，她知道醒来以后，就不复再有。但还是不得不醒来。骄傲如她，无论如何，做不到自欺欺人。
十一年前我躺在大学宿舍里，反复咀嚼特丽莎的痛苦。十一年后，九莉的痛苦再次将我击倒。人何以识别灵魂呢？特丽莎，九莉，这些强烈地渴望被识别、被探照灯照见的人，她们相信灵魂的存在吗？我想她们比谁都相信，可同时，她们比谁都更不相信。灵魂即便有，也只生长在肉体之中，而表达对灵魂的纯粹向往是多么的虚空。肉体才是唯一的，不是吗？它是我们唯一能够辨认的东西。就算是有灵魂，也仍然附著在这样一个肉体上。因此，对灵魂最高的礼遇，无非就是对这具肉体表达最真切的爱意。爱我，就是爱我身体的每一寸，和我做爱，严肃地，美好地，唯一的——用神的敬意，不把我混淆与任何人。
写不写字有什么重要呢？张爱玲写得再好，也没有得到生命中她想要的唯一的认可。灵魂注定是孤独的，没有人会爱上你的灵魂，那深嵌在肉体上的灵魂，灵魂最终也还是通过肉体才能被抵达，并最终超越。想起了这世界上，有个某人，他曾对我说，“我才不管你什么狗屁灵魂呢，我就是喜欢你的气味，就是觉得你美。”某人说，“这世界上任何女人都可以归类，唯独你不可以”。某人说，“哪怕有一天你满脸皱纹了，也还是美的，只有我知道你有多美。”……
还是在许多年前吧，听到许巍的《故乡》，听到“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心里突然那么一动。冷酷如张爱玲，也一直在寻找那么一个故乡，一种从母亲身上，从亲友身上，未曾得到的爱和认定。只可惜，这认定是暂时的，就如探照灯一样，只照亮一瞬间。你只是他“临时的神龛”，而不是永远的故乡。其余时间，她就活在这瞬间感受的记忆之中了。经历了人世的万转千回，一切都已渐渐凉却，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冲淡对这份照亮的欢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冲淡对失去这份照亮之后的痛苦。这不是戏剧里相遇并从此相守的大团圆，只是相遇却又交叉而过的小团圆。但终归还是团圆。
何必再说。永生其实是最短暂的。
胡兰成，有你，亦是好的。起码，你曾在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路过，并且，真诚地去关注和赞美这或许是这个不幸女子此生唯有一次的绽放。
唯有一次，正巧遇上。所以，快乐。
所以，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