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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馬步芳的樹
作者:胡仄佳  发布日期:2010-01-22 02:00:00  浏览次数:2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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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日总是跟遷移有關,虽然是在同一城市里搬迁。那时每搬一次家,就全家老小一起用人拉肩扛累的方式移动,搬得叫苦连天,人都气冲冲的不平顺。搬來搬去的地方從不屬我們私人所有,便没有贴心物件得仔细記憶,偶有几张记忆的明信片残片支愣出来,宽河上突兀的岛石般,前後左右彼此缺乏關聯的。
杜甫草堂高高楠木林中小屋曾是我家,記不得屋子外貌如何,也不会是為秋風所破為世人所歌的千年茅屋。近代草堂园林已成了有钱人家庭院,堂皇大殿偏屋虽在,因古詩人而著名的园林流轉到上個世紀中成了公園,却又奇怪的归屬文化系統管轄。从供给制转到薪给制的文化人连人都是国家的,自然不会有私人住房。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都有点数不过来,青羊宫,省歌舞团,黄瓦街,总府街父母工作單位變換臨時分去安家几時,隨時可能再搬的。
當時的我是個一兩歲大的圓臉小傻丫頭。記得住被父或母抱在懷里給我洗腳,母親輕壓我腳背說,腳背很直可以跳芭蕾。如隕石砸在地球上留下一淺坑,不懂話意記住的只是聲調。年幼沒記憶年長的也如此,母親說不出多少有關我那時故事,只記得我滑稽不可理喻的每夜下床去用屋角痰盂撒尿,說眼睜睜見肥嘟嘟的我穿鞋去卻提鞋光腳回,夜夜如此,累教不改。
但那片楠木林葉透過的淡薄陽光斑點,褐灰的樹幹樹枝向空中伸延,融進陽光漸模糊起來的畫面很是清晰。輔助我印象的還有張小照片,三個圓臉孩子在林中仰望,表情迷茫。
到親戚家暫住的房間更小,小到僅放得下一張大床供我家五口人入睡。但室內有老式木板窗,硄當插上木銷窗關得儼絲合縫,室內漆黑一片。反之,外面的綠桑樹被窗框框出副生動的油畫來,等風至,畫面上才露出些塊藍白的天。那桑樹正黨壯年,年年生出満樹青春痘搬的桑實,紅紅黃黃過度到成熟甜蜜的紫黑時,嘴甜了,唇舌卻像喝了紫藥水,烏黑可笑。房間小我不管,能晨見桑綠,夜睡隔窗聞聲如聽海潮,我就開心。
那種可以吃酸石榴吃得津津有味,拽下“苞隔棗樹樹”籽,泡出杯粘呼呼水玩半天的年齡,隨父母搬去哪里住都沒關係。當我們再搬到母親的機關里,身心疲憊的父母沒時間陪我們玩,我們自己就樹上樹下玩得開心,從院子里瘋到院子外,去爬外面的行道樹法國梧桐。法國梧桐樹幹粗大低矮,枝葉茂盛,而盆地城市夏季熱悶.白日騎車走路之人無不面紅耳赤,汗流浹背的昏頭漲腦,一旦走進這條有法國梧桐的大街,就頓得清涼。
傍晚的梧桐樹下還要多些小販,守著被日頭爆曬過,再也經不起搬動的西紅柿一路降價,想趕快推銷出去。等到降至伍分銭一堆,趕快找父母要點銭買回家去,仔細撕掉皮拌上白糖,那悶熱的夜晚就好過得多了。雖然父母的收入比很多人還高,卻也無余銭天天買便宜西紅柿給我們吃。沒西紅柿消暑的夜,半大孩子的我們就在法國梧桐樹下捉迷藏“逮貓兒”。要不就在方磚舖成的人行道上跳房,嘴里還念念有詞道:雲破月來花弄影,殘花落在馬蹄前。
一跳一跨再轉身,童年時代在梧桐月影中漸漸遠去。
故鄉以樹命名的街巷不少,幹槐樹,凍青樹,拐棗樹,泡桐樹等皆可為名,街巷里是否有那樹存在是疑問,以樹命名的街巷卻因此綠意縈繞。
城中心著名的商業街春熙路的始建者為川軍將軍楊森。路既建成,專賣文房用具的“老胡開文“,裝裱字畫的“詩碑家”,“沂春”的浴室,“墨磨人斋”的老古玩店,茶樓“飲濤”等綢面呢料時裝金銀器鐘錶玉器店,店店一字排開,店面大小氣派不同,彌勒佛的笑意不斷。春熙路道不寬,街沿每隔七八米便有柳樹一棵,樹身不壯,有大漢的胳臂粗。大約城市的水土焦躁,地氣不合,這街柳從未生出過萬千枝條的風流型態來。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那場大革命席捲中國時,這條路不能再春熙了,紅衛兵改了街名叫反修路,整條路便紅得一片荒蕪。粗砺篾席釘成的大字報棚把這條街整個變了樣,舖天蓋地的標語口號大字報和滿街狂熱的人流,掩蓋住了報棚頂端的棲徨柳稍頭。
因為父親是“歷史反革命份子”,兩個哥哥連參加支援邊疆建設的資格都沒有,這樣的人到了邊疆會“投敵叛國”的。哥哥們只好去內地農村當知青,一去就是八年回不得城市。上不了高中又不敢讓我下鄉,父母要我“賴”在家里,能賴多久算多久。
大把的時間無用,父親擔心我閑極生事,就悄悄托同為“牛鬼蛇神”類的蜀中工筆大師,求她教我畫惈畫熬時間。大师每周私授一次課,教我画她最擅長的芙蓉鯉魚。熟识後,便見到了大师和她家人設法保存下來的張大千敦煌人物線描,白描長線當風似柳,唐韻大氣力貫紙背。還見到過大千從海外輾轉托人帶回轉給他孫輩的墨畫小斗方,畫上題字曰﹔蓮蓮蓮蓮你看看,你看你要那一半?
我非蓮蓮,我並不真想學畫,但我沒有選擇權。
那是個春訊還被人們冬衣緊密包裹著的清晨,心不在焉的我路過那條還叫反修路,但已沒了大字報棚的奄奄一息的街口。某種奇妙的第六感管使勁拉我回頭。一回頭惊呆了:
枯了一冬的街柳驟然潮放春綠,那種弱葉星星點點,遠觀卻是大筆明黃暈染出的似雾非花。春熙二字陽光一樣的生動貼切溫和。街柳之美,全無暴虐狂放之意,只有一抹淡淡撫碎人心的溫柔!
淚盈中我開始感謝父親為我做出的選擇,要不是那些年中斷斷續續的亂讀書閑學畫,文革後恢復高考,我怎麼會上得了大學?詩書畫文學加艱難人生開人眼界,從小到大活得不敢說比他人更滄桑,敢直面,能深思,學時再不經意也有派上用場的地方。再看樹,記住的不僅僅是純粹畫面了。
尤其走到雲貴高原一帶,嶙珣石山上樹,可憐欲逃無腿立在哪裡,只剩貢獻熱量功能。上山砍柴的苗人布依人漢人都把彎勾鐮刀手柄加長,先把較低矮的枝幹割拉下來,越割越高,紫灰的樹像只只長腳蘑菇,滑稽荒诞地頂著小頭樹冠兀立在荒山梯田和青雲中。砍柴人背回家蓬鬆或沉重的燒柴,是提供不了多少能源的,儘管村寨炊煙裊裊,升起了詩意的薄霧。
城市也活到了水泥樓房年代,樓樓相望,乾硬枯燥多灰的天地接近月球的色相。樓間的綠地小樹被人車踐踏擠壓,還有人從樓頂上往下扔髒東西,天女散花一樣撒得滿地都是。原本在地面上居住的人都陸續搬到大樓里去了,人望下看不免生出自大的錯覺,老街檔不住新路新建築的破竹勢,新建的路新起的樓嶄新得像塊塊發亮的紀念碑,即使殘留下些老樹,也委委屈屈只是籬下客角色。城市越來越大,樹越來越少。我的黃梁夢中樹愈發頻繁的出現了。人愈發留戀那些見過摸過爬過的大小樹,一輩子都沒有棵自己的樹,想想真悲哀。
直到了世界最南端的大陸上,我才成了有樹的人,幾棵從法律上認定屬於我的樹。有了自己的樹才有了主人的心態,悠然觀賞綠紅毛衣的彩虹鸚鵡,白身黃冠的白鸚鵡,灰眼銳利的笑鳥和成群結隊的本地八哥來我的樹上瘋癲打鬧。看四棵品種不同的尤佳利樹是怎樣平心靜氣瘋長出滿樹花蕾,怎樣潮開潮謝,引來無數鳥兒熱切前來吸蜜。白天過去晚上還有賓客光臨,蝙蝠大俠和肥肥的負鼠彼此看不順眼,暗夜中也要吱吱吵鬧出些動靜來。幾次按耐不住起床去欲加干涉,推開頂樓露台門,電筒光柱中蝙蝠俠們裹著黑蓬在枝間奇怪的倒懸行走,攀附在樹身上的負鼠見了光就呆傻不動,鼻嘴粉紅得可愛。看得我心一軟,揮揮電筒光,由它們去吧!
趴在欄杆邊,夜空寧靜燦爛。樹在微風中倒向這邊倒向那邊。這個南極國度已進化到非常尊重生命,包括樹生命的地步,樹只要高過兩米,就是樹主也無權隨意砍伐。就連修剪大些的枝椏也要向地方政府提出申請,得到批准後方可動作。院里的四棵大樹因此活得自自然然,伸展舒泰。
那夜突然記起了在青海高原上見過的那排參天樹,青海王馬步芳親手植的樹,還有愛樹如命的殺氣騰騰的粗將軍名言:
誰砍我的樹,我砍誰的頭!
一棵流星呼的從我頭上天空往西墜去,不知是落到了那氣候惡劣高溫也寒冷,奇蹟存活生長的大樹邊,還是在我故鄉曾經春熙融融的街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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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jk 澳門 許均銓2014-11-20发表
如中國內地的人都愛護樹木,多種植樹木,神州會更美.向澳洲學習!
xjk 澳門 許均銓2014-11-20发表
如中國內地的人都愛護樹木,多種植樹木,神州會更美.向澳洲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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