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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部落》第一部 城记 二十八
作者:吴永立  发布日期:2012-05-03 02:00:00  浏览次数:1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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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轩只在新宁翠湖里家中呆了三天就离开了。

临行以前,母亲谭冯氏以及家中的一众老少陪着德轩来到了祠堂。族长四叔坐在神主牌旁边的太师椅上,满布老人斑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表情。在祠堂正对着神主牌的天井青石板上站着德轩的堂兄德广以及其七个族中的同辈兄弟。他们是要随德轩启程到新金山淘金去的,他们的船资是由族中各房凑集的,还有一部分是由冯三峰垫支的。

此刻,翠湖里村中的谭姓族人都聚集在这里了。到金山淘金,对于这些新宁腹地翠湖里的村民们并不陌生。近年来,四邑一带很多人都走上了这一条路,其中既有不少美梦成真衣锦还乡的,当然还有更多一去没有回头的。他们知道这是一场人生的大赌。在这场赌博中,赢和输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赢的当然是光宗耀祖,而输的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四叔轻咳了一声,站起来开口道:“今日大清同治五年十一月初八,翠湖里谭姓子弟聚于宗祠,为二十代孙德轩德广等九人送行。”说着,四叔转身面向那一行行排列整齐的神主牌,伸手在案上取了三柱香,又把香在旁边的明烛上点上。德轩等人也依次点上了香。接着众人在四叔的率领下,毕恭毕敬地向祖先上香磕头……

祠堂里的老人和女人中开始有人悄悄抹眼泪了,寂静中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

德轩扭头望向母亲。谭冯氏四平八稳地坐在梁下的一张椅子上,一脸的肃穆,眉宇间却没有一丝悲意,眼神中只是透着一种坚毅和期望。

……

“起——”在四叔的叫声中,谭氏祠堂里的仪式结束了。

四叔回过身来,混浊的眼睛泛着泪光,久久地望着德轩,声音沉重而沙哑:“德轩,碧湖里这八个子弟就交给你了!你、你要好好地,好好地……”四叔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水涌出了深陷的眼眶,滑过满是皱纹的老脸。

德轩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感,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向着四叔向着碧湖里的一众父老乡亲深深地行了一礼……

在亲人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德轩等人走出了祠堂,走出了翠湖里……

小村的旁边有一座小山,山上全是翠绿的竹子。离开翠湖里必须要经过这座小山,德轩等人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默默走上了小山,其间他们当中谁也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望一眼山下那条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他们都担心只要自己回头看一眼翠湖,便再也走不出去了。可是,当他们走到了小山顶部的一个转弯处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经过了这一个弯,他们将再也看不到翠湖里了!德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直直地跪了下来。他的一众兄弟也随着他跪下了。泪水,终于涌出了这九个汉子的眼眶,滑过了他们的脸庞。他们向着故乡伏下了身子,他们的泪水又从他们的脸庞滑下溅落黄得发红的土地上……

德轩领着从翠湖里出来的八个谭姓子弟回到了广州城。当他们走进赤岗塔下的草篷区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首先看到他们的是阿兰。当时她正在河滩上帮着孙半仙收拾已晒干的草药。

“德轩哥回来了!”阿兰惊喜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便扔下手中的东西跑向了不远处的小船。

德轩被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便扬声问道:“哎,阿兰,你去哪里呀?

此时阿兰已经麻利地解缆离岸了。她满面笑容地冲德轩挥挥手:“德轩哥,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马上就回来!”说着,驾着小船向西驶去了。

德轩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看到阿兰的神情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带着德广等几个人向自己的草篷走去了。

林天、孙半仙、王一平和马仔见到德轩回来了,德轩介绍大家与德广等人认识以后,孙半仙和王一平、马仔就急不可耐又七嘴八舌这几天发生的事告诉德轩,其中当然就包括马仔与阿兰结为兄妹之事了。林天则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大家聊了一会儿,德轩和孙半仙就安排德广等人住宿的床铺,王一平和马仔则去煮饭。

吃饭的时候,德轩想起了阿兰,便问道:“刚才回来时见到阿兰了,可她一见我就上船往西而去了。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

马仔和孙半仙、王一平都摇了摇头,只有林天边吃饭边随口应道:“放心吧!没事。吃完饭,如果她还没回来,我跟你一起去接她。”

“你知道阿兰去哪里了吗?”德轩有点奇怪。

林天淡然一笑:“快吃吧!”

吃完饭,林天就拿了一盏煤油灯和德轩走出了草篷,沿着江岸向西走去……

“怎么回事呀?”德轩和林天并肩而行。

“阿兰还能去哪里呀?她肯定是去找慧娟了。”

德轩恍然大悟。他知道肯定是慧娟让这个小女孩只要一见到自己,就马上去通知她。想到刚才看到阿兰那个样子,不禁笑了笑。

接着,林天把自己这几天来的联络情况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德轩。德轩知道已经联络到了在新金山的接应人,十分高兴,也宽心了不少。虽然前途仍然是茫然,但能在踏上异国他乡之时有人接应毕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

“天哥,我舅舅有三个弟兄也要随我们去新金山。”德轩边走边说。

“你是说欧成和亚彪吧?”林天问道。

“对,还有一个叫旺仔的。他们都是原来顺风堂的。怎么?他们已经来过了?

林天点头:“昨天他们就来了。欧成和亚彪认识我,他们找不到你就找到我了。现在他们都住在城里。”

“明天一早你就去找他们,通知他们准备上船。”

林天又点了点头。

“天哥,还有一件事,我有点担心。马仔他们可能把淘金之事想得太容易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德轩不无担忧地说。

林天点点头:“是呀,看来我们都给提醒着他们一点。这世上的事,哪里会如此容易和简单哪?哎,德轩,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你记得沙皮吗?

“就是那次来砸场的那个地痞?

“对,就是那人。前两天,我碰到了几个他的马仔。他们说起了关帝庙的火灾。”

“是他们放的火?”德轩的眉皱了起来。

“他们好像是受泰兴行的三少爷指使干的。”

“卓文杰?”德轩禁不住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着林天。“有证据吗?

林天摇摇头:“我找到沙皮的时候,他已经让人杀了。”

德轩的双眉锁得更紧了:“也就是说这事的线索已经断了。是吗?

“是的。”林天回答得很简单。

德轩继续迈步向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说:“这事如果真的与卓文杰有关,那么关帝庙的火就是冲着我们而来的。卓文杰要置我们于死地?这好像还不至于吧?

“正因为有疑问,我才去找沙皮求证。可惜……”林天没有说下去。

德轩望着不远处的关帝庙废墟:“要是真的如此,我的罪过就大了。多少个家庭多少条人命啊!”

林天轻轻地拍了拍德轩的肩膀:“这跟你无关,你不用自责。”

德轩吁了一口气。突然他又想起了数月前率众乘船南行的黄德滋,便转了一个话题问道:“有黄将军他们的消息吗?

“有消息说他们在南洋稍作停留以后已经启航前往新金山了。但进一步的情况并不清楚。不过,洪门已在新金山开始了建立堂口,我们到了以后应该可以打听到他们的消息的。”

两人边走边谈,突然听到江面上传来了阿兰的叫声:“喂——,是谭大哥周大哥吗?

德轩和林天相视一笑。德轩扬声应道:“是我们!阿兰,快把船撑过来!”

只听阿兰开心的声音继续说:“慧娟姐,真是谭大哥他们!怎么样?我说我没有看错吧?”此时正值涨潮,江水由西而东涌动着。阿兰说话之间,小船已顺水靠了过来。

德轩和林天站在岸边等着,待小船快靠上岸的时候,德轩便率先迈步跨上船头。

慧娟含笑一把拉住了德轩的手:“德轩,你能赶回来真好!”说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却从她的眼眶流落。

虽然只分开了短短的几天,但德轩却觉得恍如过了好几年。此时此刻,他感觉着自己手心中那只温润的小手,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暖意。可此时德轩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语表达自己的这种感觉,只能冲慧娟微微一笑。

林天也跨上了船。他向慧娟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了船尾,拿起一根木桨帮着阿兰划船。

德轩回过头向林天和阿兰说:“林大哥、阿兰,把船往回划吧!天色不早了,送慧娟回去吧!”

“什么回去呀?”阿兰嘟了嘟嘴。“慧娟姐连饭还没吃呢!我也饿着呢!”原来她兴冲冲地划着船来到伍府去找慧娟,可看门的下人告诉她,九小姐还没回家。于是阿兰就在伍府大门前等候着。她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到慧娟。一见慧娟,阿兰便很兴奋地抢上前把德轩已经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慧娟。

今天整整一天,慧娟在凯森公司里度过的。还有三天,凯森就要与文杰一起率领着“约翰爵士”和“柏丁顿”两艘货轮启程了。启程前“东方之星”公司的少东凯森还有不少工作要与留守的威尔逊先生交接。而货轮启程前的装货报关等工作就由文杰和慧娟两人代劳了。自从德轩他们要到澳大利亚淘金以后,慧娟也决定要提前回英国。她是想尽快回伦敦向父亲把向文杰退婚的事交代清楚以后,到澳大利亚去与德轩相聚。就在昨天,突然她碰到一个父亲的朋友,得悉两天后有一艘客轮要回伦敦。慧娟心里一动,马上向这个叔叔提出了要随船回英国的请求。这个叔叔自然也立刻便欣然答应了。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慧娟就把自已要回英国的事告诉了伯父。伯父伍兆江虽然不舍,可长叹一声以后,便吩咐大儿子华甯饭后就为慧娟准备行装……这一夜,慧娟无眠。她想到自己就要与德轩分离,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里就像有一把小刀在慢慢地铰动。她更担心德轩未能如期回来,那么自己就连向德轩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正因为如此,这时慧娟一听到阿兰说德轩已经回来了,便立刻上了阿兰的小船,向赤岗塔方向赶来了……此时,慧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笑了笑说:“是啊!我还真有点饿了。”

“好吧!那我们到天字码头去。那一带有不少消夜档。”德轩说道。

“好咧!”阿兰高兴地应了一声,同时用力连划了几桨,小船在靠南岸的航道掉头,斜斜地滑向江心,驶向北岸的天字码头……

天字码头与永济门城楼有一段修建得颇为讲究的官道。官道并不长,是用青石块精心铺设的。官道两旁的建筑物并不多,只有两家客栈和小酒馆。由于这里是广州内外城通往珠江南岸的主要渡口,因此白天这里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可到了晚上,这里又是另外一番的光景。入夜以后,沿着江岸排开了一列船尾朝外的木船。每艘船的船头都挂上了油灯,而围绕着这盏油灯,都摆放着简单的长凳和矮圆桌。于是,这里便成了平民百姓们的消夜天堂了。要是在夏秋之夜,这里总是人声鼎沸的,可现在是隆冬季节,来江边消夜的人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了。德轩他们来到天字码头时,沿岸只有零落地泊着几艘木船,船头各挂着的油灯在略显寒意的江风中摇曳。食客也是只有寥寥数人,大多是附近的小生意人,他们聚在一起边就着米酒吃着狗肉,边吆五喝六地猜枚行着酒令。

阿兰和林天把船划到了天字码头旁,大家下了船。

“慧娟,想吃什么?”德轩微笑着问道。

慧娟看了看不远处挂着的一只只被脱了毛烤了皮、咧着犬齿的狗,微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吃狗肉!我们还是吃粥吧!”

“好吧!”德轩点头,然后便走到了没有一个食客的粥档前。大家围着小圆桌坐了下来,各自叫了粥,德轩又叫了一盆炒田螺和油条。

接下来,出现了一阵很奇怪的沉寂,似乎在这一刻大家都有许多话要说,可却又都不知该是谁先说话,怎么开口。最后还是慧娟勉强笑了笑先开口了:“德轩,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的小阿兰认了马仔作哥哥哟!”

德轩有些意外,望向阿兰:“是吗?那倒真是一件喜事。”

阿兰双颊飞红,垂着头不敢吭声。她偷偷地望了望旁边的林天,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慧娟,一颗心“砰砰”地乱跳着,生怕慧娟会把自已的心事说了出来。

慧娟看到阿兰这般神态,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便把话题扯开了:“哎,对了。这两天我打听过了,凯森他们倒没有说不让女子上船,不过我看过这次搭船的乘客名单,还真的只有阿兰一个女子。”

阿兰抬头焦急地问:“那、那怎么办呀?

“那有什么打紧的?”林天淡然一笑。“你换一身男装,再戴上草帽就得了。”

“就是嘛!小阿兰这次要当花木兰了。”德轩也笑了起来。

大家也轻笑了。笑声中,船家把各人点的粥、油条和一大盆炒田螺端上了来了。于是场面又冷了下来,大家都在吃粥,同时又都有点心照不宣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当然,他们所想的都是即将来临的分别。

吃完粥,大家还是沉默着,都没有动那盆田螺。最后还是年纪最小的阿兰耐不住冷汤,首先拿了田螺放到嘴里吮着,边说:“你们怎么都不吃呀?这田螺放冷了就不好吃了。”

林天望了德轩和慧娟,笑了笑:“阿兰说的没错,先吃吧!”说着,他也拿起一只田螺吃了起来。

德轩与慧娟对望了一眼,也开始吃田螺,可还是没有开口。

林天有滋有味地吃了几只田螺以后,抬头看了看德轩和慧娟,想了想才开口说道:“还有几天我们就要走了。慧娟也要回不列颠国了吧?

慧娟心里一酸,鼻子也随着酸了,紧接着她感到有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德轩看到慧娟落泪,自己心里也颇为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能愣愣地坐在那里,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

林天和阿兰也被慧娟这突然落泪吓了一跳,两人对望了一下,都不敢说话了。

慧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掏出洁白的真丝手绢在脸上印了印泪痕,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我后天就要走了。”

另外三个人刹那间都有点懵了。其实,三天后他们也要启程,离别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慧娟先提出这个“走”字,更没有想到慧娟会比他们先走。

慧娟看到三人的表情,勉强笑了笑:“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呀?!我这是尽快赶紧着回伦敦去安排好事情,这样可以快点到新金山去找你们呀!”

大家听到慧娟这番话,不禁又是一愣。尽管慧娟这个主意酝酿已久,但她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德轩。因此,此刻大家听到她说也要到新金山去,理所当然地感觉愕然和意外。

“怎么?我就不能去新金山吗?”慧娟神态已经回复自然了。她甚至还微笑着眨了眨眼晴。

德轩仍然不敢相信慧娟说的是真的。他凝视着慧娟:“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要去新金山?

慧娟很认真也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我这次回伦敦就是要安排好一些事情,然后我就到新金山去。我教父教母就住在那里呢!”

“那太好了!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阿兰拍着手叫了起来。

慧娟也笑着伸手点了点阿兰的额头。

德轩明白慧娟的心思,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忍不住暗暗探手入怀,抚摸了那一个小布包。那是在他离开翠湖里的前夜,母亲谭冯氏给他的。里面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那一晚,德轩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而且归期现在还是一件不能确定的事情,因此就想多陪母亲说说话。

谭冯氏是一个很识大体的女人,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作为顺风镖局总镖头的父亲对她的影响很大,使她并无当时的女子足不出门的狭隘。这点也注定了她的思想和作派比她的丈夫更为开明。她十分清楚自己儿子的心思。通过孙半仙,她知道德轩与怡和伍家九小姐慧娟的交往,她也知道丈夫生前十分地反对此事,可此时丈夫已经去世,作为母亲的她却有另一个想法和做法。她郑重地把那一对玉镯交给了德轩。

玉镯的来历极具传奇色彩。那年顺风镖局接了一宗大买卖,山西著名的恒隆银号有五车子白银要从广东运回山西平遥。这是顺风镖局自开张以来接到的最重的一趟镖,作为总镖头的冯老爷子自然要亲自挂帅。镖局一行人押着五车银子过了梅峰进入湖南地界,却在湘南衡山附近碰到了一群劫匪。这帮劫匪本来是以盗墓为生的“土夫子”,不知是近来没有发市穷疯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然打起了五车白银的主意。可惜这些“土夫子”挖坟掘墓是行家里手,拦路打劫却只能算是情商客串的九流角色。交手不到两个回合,这帮“土夫子”就已经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冯总镖头与众镖师见来劫镖的盗匪功夫竟然差劲,理所当然地抖擞精神,大叫着追杀起来。很快,“土夫子”们非死即伤,剩下两三个腿脚快的都惊恐地怪叫着遁入了道旁浓密的山林中。冯总镖头在一个被他一刀削去半个脑袋的头目模样的矮子怀中搜到了这对玉镯。他在江湖闯荡数十年,吃的又是镖行这一行饭,对玉器之类宝物的品评目力当然是很好的。所以当他一拿起来就知道这对玉镯绝对是价值不菲之物了,后来回到了广州城,他便把玉镯拿到了一个开玉器行的老友家中,请他看看。那老友接过玉镯,一看就忘形地大叫起来,并举着让他一起看。透过光线,他看到原来玉镯上隐隐地有石纹图案,更奇妙地是把两只玉镯并起来,这图案竟然成为了一条鱼!那老友兴奋而仔细地鉴别了一番了以后,告诉他这玉镯应该是汉朝之物,而且毫无疑问是陪葬品,价值当然也就不能简单地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了。老友想以重金购下这对镯子,可冯总镖头却婉言拒绝。当时他的宝贝女儿正准备出嫁,这对玉镯正好给自己的这个掌上明珠作最好的嫁妆……

德轩是知道母亲有这样一对玉镯,也知道这对玉镯的价值和意义。那时他刚与聂举人的千金订婚,母亲就拿着玉镯对他说起这镯子的来历,然后还说这将来是要给谭家媳妇的。正因为如此,当母亲要把这玉镯交给他时,德轩才会感动心中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敢伸手接,只是愣愣地望着母亲。

谭冯氏淡淡地笑了笑,把玉镯塞到儿子手中,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儿子,你父亲已经去世了。我知道他并不同意你和伍家小姐的交往,我也并非要逆你父亲的意思,但我想这件事情还是应该由你自己拿主意。”

“妈……”德轩想说什么。

谭冯氏仍然慈祥地笑着摇了摇头:“儿子,你听妈说。本来那伍家与我们家真算不上门当户对,但是既然你与那姑娘有情义,她也不嫌弃我们,那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只是你就要远赴他乡,那姑娘好像也要回西洋了。这两个地方应该不近吧?你们……唉!你就自己拿主意吧!儿子,你记住了。男人是要有承担的。”

德轩只觉得鼻子一酸,刹时间泪水涌出了眼眶。

谭冯氏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呀!”

德轩抹了一把脸,咬了咬牙,把玉镯收入了怀中……

此时此刻,德轩心中是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梳理清楚。他确实有这样的冲动,想立刻便掏出玉镯送到慧娟手中,但母亲那句话却在他耳边萦绕着“儿子,男人是要有承担的”!德轩并非一个怕承担的人,他是怕自已承担不起。

德轩暗叹了一声,望向慧娟。不料慧娟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一碰,刹那间都感觉到了彼此的心跳更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可是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也许这一刻真的不需要说什么了。慧娟微微一笑,德轩也冲着慧娟笑了笑。

坐在他们对面的林天看到两人的神态,也是会心地笑了。只有一直在低头吃田螺的阿兰看到三人在笑,莫名奇妙地眨着大眼睛,傻傻地问了一句:“你们笑什么呀?我吃田螺很好笑吗?

慧娟首先笑出声来,接着德轩和林天也笑了起来。刚才还显得沉闷的气氛这才和缓下来,而变得略为轻松了一些。

大家边吃着田螺,边选了一些不那么沉重的话题随意聊着。散席的时候,德轩抢着结了账,四人向不远处的小船走去。快上船时慧娟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德轩,说道:“这上面一行是我在不列颠国伦敦的地址,下面一行是我教父汤马士先生在澳大利亚悉尼的地址。你收好了,到了新金山住定了以后,就写信给我。地址就照这纸上的抄得了。”

德轩停下脚步,就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纸上那两行英文,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到就会写信给你的。不过是寄到不列颠国还是寄到你教父那里呢?

慧娟想了想:“还是寄到我教父那里吧!我想我应该不会在伦敦呆很长时间的,我会尽快到澳大利亚去的。”

德轩珍而重之地把纸收好,凝视着慧娟,暗叹了一口气:“慧娟,你后天就要启程了,明天你就好好收拾一下行装吧!”

慧娟摇摇头:“我自己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其他的东西,伯父已经让我大哥安排人打包了。我明天一早还是去你那里,我们到凯森公司去一趟。”

“去交钱吗?”德轩问道。

“不,交钱你自己去就行了。”慧娟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接着说。“德轩,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卓文杰会与你们同船前往澳大利亚。”

德轩听了不禁愣了一下。这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脑子一下子也实在转不过来。他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慧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在前面不远处的林天也听到了慧娟的话。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

慧娟望了德轩一眼,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与他有些过节,可是此时可不是斗气的时候呀!德轩,你说是吗?

“你、你是说卓文杰他也要到新金山去?”德轩似乎并没有听到慧娟后面的话。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慧娟,开口问道。

“是的。他犯了官非,不得不走。”慧娟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对于这个话题,她好像并不愿意多说。

德轩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岸边的小船走去……

 

这一夜,德轩和慧娟都没有睡着。他们躺在各自的空间中想着各自的心事,然而他们的思绪却是交织着的,就如同两条轨迹,偶尔平行偶尔交错,在平行时好像柔情似水,交错时却似乎总是迸发着或亮或暗的光芒。他们能感觉到这一点,当然这一点是很模糊的。

天刚蒙蒙亮,德轩便起来了。他没有马上打辩子,披散着头发,披着破棉衣走到江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寒意的空气,然后眯着眼睛望着弥漫着雾霭着江面。这里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可再过两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别这种感觉很奇怪,古人有很多诗词歌赋形容描述离别,可此时德轩却感受不到那种诗情画意的凄美,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的茫然。一阵江风吹过,德轩裹紧了棉衣。他努力地摇了摇头,希望能趁着这个独处的机会,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现在仍然有点萦乱的思绪。可是那凌乱的思绪却有如纠缠在一起的麻绳,哪里是在一时半刻就能理清楚的?所以德轩站在那江岸上许久,却是什么也没有想清楚,脑子仍然是乱糟糟的,只有慧娟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闪现着。其实近些日子,慧娟的影子就经常在他的眼前出现,挥之不去。德轩暗叹了一声,掏出了那对玉镯,静静地看着。昨天他真的很想把玉镯交到慧娟手上,可又实在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是自己和慧娟两个人一辈子的事情,但到了明天他们却要分开了,什么时候再见?再见时又会怎么样?甚至是能不能再见?都还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的。如果真的把玉镯给了慧娟,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这不是害了慧娟吗?!而这次漂洋过海到新金山去,无异于赌命……

德轩越想越头疼,心里也越发郁闷。他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玉镯放回怀中,迈步走到了江边,俯下身子,双手捧起江水猛地泼到了头上脸上……

一艘小船顺着江岸,由西而来。披着西式厚绒大衣的慧娟伫立在船头,满怀心事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赤岗塔。

此时天已渐亮,江面上飘浮着一层乳白雾霭,赤岗塔和还挑着灯的大小船只都朦朦胧胧的,宛如是在梦中仙境中。慧娟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那股寒意顺着她的气管进入胸腔,瞬间渗透了她的全身。

当时从广州口岸离大清境的洋船吃水大多较深,因此都会趁着涨潮之际珠江航道比较深而宽启航。明日涨潮走在丑时,也就是大约在凌晨两三点钟左右,所以慧娟入夜就要上船了。而明天这个时候,她应该搭乘着那艘不列颠国的货船快到珠江口了。要离开了!一直以来,慧娟对这座自己出生的城市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和印象,使她对广州城产生感情是这次从伦敦回国,是在那些德轩领着她逛遍羊城十景的日子里。那么此时此刻,她到底是舍不得这块土地还是舍不得德轩呢?

小船逆水而行,驶得并不快,赤岗塔的轮廓逐渐变得高大,沿岸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清晰。透过那一层淡淡的薄雾,慧娟看到了有一个人披散着头发站在岸边,那是德轩啊!

冰冷的江水从脑门直贯而下,滑过脸庞,让德轩猛地打了几个激灵。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一种寒彻全身的刺激。

“德轩,怎么这么早就在江边洗头呀?着凉了怎么办?”一个温柔而充满怜惜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德轩缓缓回过身来,呆呆地看着慧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慧娟看到德轩这付目瞪口呆的傻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快步走到德轩跟前,见德轩满头湿漉漉的,却没有带任何抹干头发的布。她皱了皱眉,伸手扯下围在自己脖子上的绒巾,不由分说就包住了德轩的长发……

德轩任由慧娟替自己抹揩着头发,仍然没有说话。

慧娟默默地为德轩抹着头发。德轩的辫子本来就很长,一直以来都打理得十分整齐,毕竟是百年大号“谭和堂”的少掌柜嘛,更何况他少年得志十几岁便中了秀才呢?虽然后来遭了难,但从小养成的习惯可不会由于人生的际遇而改变。慧娟从小就看着母亲为父亲梳头打辫子,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带着她飘洋过海到了伦敦,为父亲打辫子就成为了她的一份责任。因此她打辫子的手法可说是十分娴熟的,而她的概念中,打辫子是亲人之间的一种普通行为,是妻子对丈夫,女儿对父亲的一种行为。所以此刻,她在为德轩揩抹梳理头发时,心里是在别离在即的苦涩中带着丝丝的甜蜜。慧娟的小手被清晨寒冷的江风吹得发木。她忍不住边为德轩梳头边把手放到嘴呵气。德轩心中先是一暖接着鼻子又是一酸。他回过身子,猛地把慧娟的小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两人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了一起,慧娟感觉德轩那强烈的男子气息,心里不禁一荡,两颊也飞起了红晕。同样德轩紧握着慧娟的小手,慧娟那淡淡的少女体香使他感到阵阵的晕眩。可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孩如此的亲近,他实在不知也不敢再有什么举动,只是紧张得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这时,宽阔的江面上一抹阳光吃カ地推开浓重的云层,透出了万道金红色的光芒。光芒洒落在江水之上,又泛起了千万耀目的粼片……

东方之星分公司里显得有些凌乱。决定代表总公司留守广州城的威尔逊先生正伏在堆满各式文件的书案上忙碌着。凯森后天就要带着约翰爵士号等两艘三桅货船前往澳大利亚了,在每次公司有船只要启程前,公司里都会十分的忙碌。而这一次的航程是凯森突然决定的,并非公司原有此计划,于是东方之星在广州城的分公司就要在短时间内为这次航程组织足够的货源和客源。那么,忙碌也就理所当然地超过了以前的任何一次了。幸亏威尔逊先生在广州城乃至香港的商场混迹多年,凯森自己也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又有文杰和慧娟鼎力相助,这才使货源和客源都如期地得到了解决,这时货物都已经运到船上,而搭乘这两艘船前往新金山淘金的乘客也将要在明天下午上船了。

凯森与文杰不同。他做生意主要是父命难违,因此向来是只要不亏本,赚多赚少是从不放在心上的。但父亲的突然遇难,却使凯森不得不有了不少的改变。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对由父亲一手创立的东方之星公司的贵任,这其中当然就包括了对父亲突然遇难真相的追查了。正因为如此,凯森对这趟的生意就格外的用心,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用心。这几天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熬到午夜以后才躺下,而睡上几个小时,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赶着奔货仓码头而去……

这天晚上,凯森根本是没有睡。后天就要启程了,货物还没有全部运上船,其中还有一些报关的档都还未办妥。本来,文杰去办这些事情是轻车熟路的,可无奈这个时候文杰却偏偏惹了那个人命官司,不方便露面。凯森只有让文杰去码头监督装货,自己则和威尔逊先生负责留在公司处理文件。

天刚亮的时候,凯森实在撑不住了,便伏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威尔逊先生已经为他准备好一份早餐还有一杯咖啡。他刚拿起那杯咖啡正想喝,却见文杰仍然披着西式大衣风风火火地急步走了进来。

“哎哟,可冷死我了。”文杰搓着手。

凯森把咖啡递了过去:“来。先喝一口咖啡吧!”

文杰也不客气,拿起就喝。

凯森拿起作为早餐的面包,递了一份文杰,自己张嘴一口咬了另一份,边嚼边说:“杰克,先啃片面包吧!我看你也饿坏了。”

文杰放下咖啡杯,接过面包大口吃了起来。

很快,两人都吃完了面包。威尔逊先生对凯森说了几句,便拿着一叠文件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了凯森和文杰。凯森习惯地在桌面的木盒里拿出了细长的两枝雪茄烟,递了一枝给文杰,又从木盒旁取了一根长火柴,熟练地在木盒边把火柴划亮,替文杰和自己点上烟。

“怎么样,杰克?货物都上船了吗?”凯森吐出了一口烟,有点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文杰苦笑了一下:“其他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那批大米和茶叶,妈的!那两个奸商想趁火打劫呢!”

“噢?怎么回事?”凯森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

“惠源行那个孙掌柜昨天傍晚才把那三百担大米送到码头,那时天都快全黑了。”文杰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那个老滑头!知道吗?他交来的米中竟然有六十多担是泡过水的霉米!”

凯森被吓了一跳。他知道大米一般是会放在货船较上层有防水隔层的货舱中的。如果托运的大米中有泡过水的霉米,那么在这数十日的航程中,霉菌就会如传染病一样使同舱的其他大米全部发霉。由于这属于运输过程的事故,因此造成的损失是要由承运方负责的。

文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接着说:“我看着不对路,便立刻把那几十担大米都截了下来,对那孙掌柜说这批大米掺了霉米,按照行规我方将拒载这批大米,其已经所付之订金将作为补偿我方之损失。那姓孙的一听就慌了,连声赔罪,并说立刻重新送一批大米过来。”

凯森幽幽地喷出了一口烟,也笑了起来:“你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哪能呀?!他是奸商,我是奸商的爷爷!我对他说,我们帮他运也行,但运费必须加两成。”

凯森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拍了拍文杰的肩膀:“杰克,你说得一点没错!你确实是奸商的爷爷。那么这运费就加两成了?

文杰咬着雪茄摇了摇头:“后来磨了一会儿牙,把加两成变为了加一成。”说着,他掏出两张银票往桌上一拍。“收下吧!两张银票。一张是老孙的,另一张是添发茶行陈老板的。”

“添发行?那个老头又怎么得罪你了?”凯森咬着雪茄翻看着银票。“他的茶叶也发霉了?

文杰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那老头的茶叶包装得太松散了。原来只需用一个舱的,结果却多用另外小半个货舱。这个我倒没有多收他的钱,只是按行规收了小半个舱的运资而已。”

凯森笑着望著文杰,轻轻摇头:“杰克,你太精明了。幸亏我们是拍档而非对手。”

文杰冲凯森拱了拱手:“过奖过奖!凯森,你还是快点把银票收起来吧!我可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哪!”

两人都笑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慧娟走进门来了,在她的旁边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青男子谭德轩。

德轩随着慧娟走进了东方之星公司的办公室。对于这次的会面,他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将与不共戴天的卓文杰同舟前往新金山,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时绝非与卓文杰算帐报仇的时候,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太大了。这些日子,他脑子里总是萦绕着在碧湖里谭氏祠堂里,四叔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而四叔那沙哑的声音也总是在他的耳边回响着:“德轩,碧湖里这八个子弟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好好地……”四叔的话没有说完,但德轩明白四叔那是要他把这几个兄弟好好地带出去再好好地带回来。这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他必须忍受任何事情,包括对卓文杰的仇恨。因此,当德轩走进凯森的办公室,面对著文杰的时候,他神情是坦然的。

文杰看到德轩随着慧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有点愕然。数天前他从凯森那里得知,慧娟有几个朋友要乘船到澳大利亚去。那时他已经意识到慧娟的这几个朋友肯定有德轩。说实话,他不讨厌谭德轩,但又实在不愿意与这个被自己逼得家破人亡的秀才同舟而行。原因很简单,尽管他与相交并不很深,但他知道这个外表儒雅的书生潜在着一种超越常人的坚强和倔强。在过去了的一段日子里,文杰已经不只一次地领教过对方的这种坚强和倔强了。尽管那次在珠江边曾经挨过德轩几拳,可文杰并不害怕对方的挑战,他在商海浮沉那么些年,见过的场面太多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谭德轩要是真想在商场上赢自已,那绝对是痴人说梦。可以说这个对手太不经一提了。其实,他最不能忍受的应该是德轩与慧娟的关系!这可是夺妻之恨啊!更可气的是自己这个有怡和行作为强硬后盾的未婚妻竟然要退婚,而自己在此尴尬处境中却只能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这个时候,文杰看着在德轩与慧娟并肩走进来,心中不禁泛起了醋意,但他一咬牙,脸色便是一片不动声色的平静了。

慧娟有些紧张。她知道无论是对德轩还是对文杰,这次会面都是一件艰难的事。她熟悉这两个男子。德轩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他明白自己在此时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文杰无疑是一个聪明人,但自己与德轩的交往肯定是给这位骄傲的泰兴行三少爷极大的刺激。文杰与德轩的结怨,这肯定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放到了站在书桌旁的文杰脸上。她看到文杰的脸色略过一丝阴沉,接着又回复了平静。

凯森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这里碰面。他熟悉文杰,也认识德轩。当数天以前文杰对他说要与他一起到澳大利亚去时,他马上就想到了德轩和几个朋友也要搭乘他的船前往澳大利亚,随即他又想到了那天在江岸边碰见的那一幕。那天,如果不是狄克和弗兰克这两个孔武有力的牛仔迅速上前拉住了德轩,那么文杰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得残废。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结下这么深的仇恨,除了文杰说的那些生意上的事,也许与眼前这位美丽的伍家九小姐不无关系。唉!中国人有句四个字的古话怎么说的?噢,对了!红颜祸水。意思大概就是漂亮的女人总是要惹得男人们犯祸吧?中国人真他妈的聪明!把一件如此复杂的事,用这么四个字说明白了。原来我就在头疼此事,把这两位见了面就要拼命的人放一条船上,还要走这么远的路,这其中一位是自己的朋友搭挡,另一位怡和商行九小姐的朋友,谁也不好得罪。哎哟,这不是为难自己吗?!这下子好了!这两个冤家提前见面了,还有玛格莉特在场。有什么就在这里说个清楚,免得开船以后出什么麻烦事!凯森脑子转得很快,慧娟与德轩一起走进办公室才不过几秒钟时间,他已经胡思乱想了很多,并经过了那几秒钟的冷场以后首先迎上来开腔了:“玛格莉特,来得好早呀!这位是谭先生吧?我们见过好几次了。”他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先是向德轩拱手然后向德轩伸出了右手……

德轩微笑着向凯森拱手,然后也伸手握住了凯森的右手:“威廉斯先生,你好!这次麻烦你了。”

“谭先生客气了!这次你乘我的船,那是帮衬我呀!何言麻烦二字呀?”凯森吸了一口雪茄。

慧娟笑了起来:“凯森,你近来与杰克在一起,时间太长了。开口便是一股子奸商的味道。”

凯森也笑了。他点了点头,把半截雪茄放在桌面的一个大螺壳上,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文杰的肩膀:“玛格莉特,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杰克不但是奸商,还是奸商的祖宗!这次多亏了他,不然我可亏大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文杰笑了笑。他也放下了手中的雪茄,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德轩跟前,深深一揖:“德轩兄,我们这次是要同舟共济了。”

德轩仍然是一脸的平静。他向文杰回了一礼:“卓少爷说笑了。同舟使然,共济倒是不知从何说起?卓少爷,你是一个生意人,算帐肯定比我好。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帐要算呢!当然,这是以后的事!”

文杰冷冷一笑:“我们之间的帐太多了,是给慢慢算。”

凯森眼看两人没说几句就要弄僵,赶紧扬了扬手笑道:“好了,二位。今天两个牛仔可是不在噢,万一开打,我可挡不住你们。别殃及池鱼呀。”

“凯森,你的中文真的是越说越好了,连殃及池鱼都说出来了。”慧娟笑着走上了一步,正好是站在了德轩与文杰之间。她望着他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量轻松的口吻说。“文杰、德轩,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两天以后你们就要结伴启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无论你们去那里的目的和原因如何,你们的面前都不会是一条很容易走的路。我真的很希望你们能够放下以前所有的恩怨,平平安安地走过这条路。”

德轩和文杰都没有说话,两人对望着,目光里都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凯森也是无言地看着他们。突然之间,他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眼前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大清国男子的关系似乎有点错位。可如何错位?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样?他又实在一下子说不出来,甚至想不明白。

慧娟幽然叹了一气,继续说着:“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也许很难。唉,如果你们两人能够好好地在一起,携手共渡难关,那该多好呀!”

文杰又望了德轩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慧娟,你这是一厢情愿呀!我本来对这些事情就是无所谓的。只是德轩为人正值,肯定是不愿与我这种奸商为朋了。”

“卓少爷说的一点不错!看来你还是一个真小人呢!”德轩倒背着双手,语调仍然是冷冷的。“说真的,刚才我一路走来的时候,还一直想着说服自己,这次与你同船共赴新金山,就算不能如慧娟所言携手共渡难关,最起码能够与你和平共处。可是,见你以后我知道实在很难。因为你让我想到了太多太多了。除了家父,还有就是关帝庙的那场大火。”

德轩此言一出,在场其余三人都大吃一惊。凯森和慧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记得那场烧红半个广州城天空的大火,但都绝想不到那场火会与文杰扯上关系。文杰的吃惊当然不在他们之下。那场火虽不能说是他指使人放的,但实在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时间,东方之星公司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德轩,你说那场火是文杰放的?那为什么你一直都没跟我说呀?”慧娟声音有些颤抖。

德轩摇摇头:“是周大哥查到的。放火那人是个流氓,叫沙皮。可惜周大哥找到沙皮的时候,沙皮已被官差杀了。我没有任何的证据。”

“沙皮?我记得此人。”慧娟点点头。她转向文杰,目光盯在他的脸上。“文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是认识这个沙皮的。”

文杰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抿了抿嘴,很冷静地答道:“没错。我认识沙皮。我也知道那火是他放的。可是,绝对不是我指使他去做的。他放了火以后来找我,我报了官。官差去拿他的时候,他抵抗。结果被杀了。事情就是这样。”

德轩目光灼灼地盯著文杰:“沙皮为何要到关帝庙放火?事后他又为何要去找你?

文杰一愣,随即回答:“他为何放火我怎么知道?事后他来找我,是想我借钱给他着草。以前他犯了事,我能帮忙的都会帮他的。可这次事情太大了,我不敢帮也没法帮,所以只能报了官。”说着,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以前帮我办过一些事,他惹了麻烦闯了祸,我总设法帮他解决。也算是养虎为患吧!正因为如此,火灾以后我才觉得心里特别的难过。我去火场看过。唉!真惨哪!”

德轩目不转眼地看著文杰。他心中犯起了一阵疑惑,眼前这个人并不像在说谎,真的不像。难道他说的是实话?那么沙皮真的是自己无缘无故地跑到关帝庙放火?不,如果不是有某种诱惑,这流氓决不会这样以身犯险的。终于,理智战胜了他的感观。他也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相信。”

文杰还是摇摇头,语调同样很轻:“那是你的事!德轩兄,我倒想请问一句,你说是我让人去放火。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德轩抬头望著文杰,沉吟片段:“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卓少爷,你把我逼得家破人亡,按理说要报仇的应该是我呀!可你为何要这么做呢?那是多少条性命呀?!卓少爷,你就真的这么恨我?不惜毁掉那么多家庭牺牲那么多生命也非要致我于死地?就因为当初我父亲落了你的面子,没有答应与你合作?!”德轩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

凯森担心两人真的会打起来,想上前劝阻,可站在一旁的慧娟却用眼神制止了他。凯森明白慧娟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更希望两人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而且说明说透。这样以后就可以少去许多的麻烦和尴尬。于是,他也不去劝了,只是又拿了一支雪茄点上了火。

此时此刻文杰却表现得异样的冷静,在他的这种冷静中甚至透着一种阴寒。他盯着德轩,并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接着,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好像下了决心,他向着德轩走近两步,直到离德轩只有半尺距离才停下来。两人脸对脸地站着,四道目光在这半尺之间交迸着。文杰终于开腔了,带着寒意:“德轩兄,你刚才没说错!我就是一个真小人。可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亏你还是一个饱读四书五经的秀才!在这里,我再说一遍,我这个真小人确实没有让人去放火,但我恨你!这种仇恨叫夺妻之恨!”

德轩心中恍如被一个千斤大锤猛然一击,整个人刹那间懵住了。他原来以为文杰与慧娟只是世交发小,此刻突然听到文杰说“夺妻之恨”,确实不能不使他目瞪口呆。

文杰又是一声冷笑:“德轩兄,你与伍家九小姐交往这么久,别说不知道我和九小姐是有婚约的?!慧娟是我的女人!”

慧娟再也忍不住了。她走到文杰跟前,声音并不高但却是一字一句地说:“文杰,你说对了,德轩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因为那所谓的婚约,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张废纸!我,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文杰顿时语塞,脸胀得通红。德轩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慧娟的话虽然一字不漏地灌进了他的耳朵里,但他仍然感到了极度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作为旁观者的凯森对于这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了然于心,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是暗自耸了耸肩,继续抽他的雪茄。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听得到的只是几个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凯森手中的雪茄燃烧那轻微的“滋滋”声。这种寂静使室内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压抑。终于,慧娟抹去了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深呼吸了一下,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回头对凯森说道:“对不起,凯森。”

凯森微笑着摇了摇头。

慧娟走到德轩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了一张银票,递给凯森:“这是德轩他们要付的船票余款,请收下吧!”

凯森放下雪茄,接过银票,也不看其中银码,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又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叠纸递给德轩:“谭先生,这些是你们的船票。请在上面填写上你和你朋友的名字。”

德轩神情有些木然。他也不说话,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沾墨在纸上填写名字。不一会儿,他便写完了,放下了笔。

凯森看了看,抬头对德轩说:“谭先生,还请写下各人的英文名。”

德轩愣了。他实在不知这英文名该怎么写。

“我来吧。”慧娟上前接过纸笔,又放下毛笔,换了一枝鹅毛笔,按照各人的中文发音翻译了起来。当写到德轩的名字时,慧娟仰面看着德轩:“德轩,要不我给你译成Dickson吧!”

德轩应了一声:“行吧!”

站在不远处的文杰嘴角出现了一丝不易发现的苦笑。

德轩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英文名字将要陪伴他的终生!

慧娟写完把纸还给凯森,随口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凯森摇摇头,拿起另一张印好的纸递过去:“后天一早在黄埔村东面的码头上面,早点到,别误了船。详细的时间地点都在上面呢!”

德轩接过看了看,把那纸收好,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凯森微笑着点头。他的中文说得很好,但奇怪的是总说不好这四个字,让人听着怪怪的。接着他回头看着慧娟说道:“玛格莉特,今晚你也要上船了吧?

慧娟点点头:“是呀。不过,我想不用过多久我们就会再见的。这次回伦敦,我不会住太久,接着我也要到澳大利亚去。我们在那里见吧!”

“那太好了。”凯森在桌上拿过一张纸,迅速地写下一行字,然后递给慧娟。“这是我在悉尼的位址。父亲出了事,我想家母和曼蒂也回澳大利亚了。我们在那里等你吧!”

慧娟接过纸,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又把纸收好。她向凯森伸出了右手:“那再见吧!”

凯森握住慧娟的手,握了握以后又拉起来吻了一下慧娟的手背。

慧娟微笑向凯森行了一个西式曲膝礼:“保重!一切小心。”

凯森点点头:“你也是!代问候伯父。”

“谢谢!”慧娟回头望向文杰。“文杰,你也保重。”

文杰叹了一声,苦笑着点点头:“谢谢!慧娟,你放心吧!无论我与德轩兄之间有多少恩怨,我都决不会乘人之危的。”

慧娟也向文杰伸出了右手:“我知道你不会。”

文杰仍然苦笑着与慧娟握手,但没有再说话。

“好了,文杰、凯森,我们就此告辞了。”慧娟说罢,拉住还呆站着的德轩转身向门口走去……

很多年以后,那天在场的四个人在澳大利亚悉尼东部一个名为威臣士湾的海滩野餐。其间,他们谈起了那一天的事。大家都同意,那天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也许可以说是他们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很多事情,在当时来看似乎已经说开了说清楚了,可其实并不尽然。这些事情如果当时真的说明白了,可能也就没有以后的许多故事了。或者说以后的许多故事都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

当然,这是后话!

慧娟拉着德轩的手离开了凯森的办公室。两人就这样拉着手走过了沙面岛的街道。沙面岛是洋人的地方,原本华人就不多,宁静的街心花园和街道上只有一些洋人男女走动,此刻他们看到这一男一女两个华人手拉着手,大模大样地走过,都不禁有些好奇地侧目而视。

慧娟坦然面对着众多异样的目光,偶尔碰到相熟的人,还微笑着点头问好。她身边的德轩只是默默地随着她走着,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其实,德轩自从听到文杰说“夺妻之恨”四个字以后,就一直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他甚至是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凯森的办公室的,就这么木然地任由慧娟牵着走。此刻,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他从小受着传统儒家教育,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弟。“夺人妻”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别说干就是想也没有想过。可是,现在的事实是他真的这么干了!他十分珍惜与慧娟的感情,也正因为如此,文杰所说的“夺妻之恨”四个字才会使他如堕入冰窟般,感觉到浑身的冰冷。

他们经过沙面岛的西桥,走到了珠江边的几块岩石附近停了下来。

“德轩,我们现在去哪里?”慧娟仍然拉着德轩的手。她扭头问道。

德轩望着慧娟,可并没有回答慧娟的问话。

“怎么啦?说话呀!”慧娟摇了摇德轩的手。

德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了:“你和卓文杰真的有婚约?

慧娟点点头:“是呀!”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呢?”德轩的声音很轻。

慧娟笑了笑:“那不过是一张纸!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告诉你吧,我父亲与文杰的父亲小时候跟着同一位先生读书,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吧,后来就成了好友了。因此,在我出生后不久,他们就替我和文杰订了婚约。他们订他们的婚,本来就与我没关系嘛!可文杰就偏爱拿这张纸说事,我这次回伦敦,就让父亲写信给卓家,把这什么婚约取消了。”

德轩见慧娟说得随意轻松,丝毫没有妞妮之态,知道这位在不列颠国长大的女孩对于中华传统的道德礼法绝对是一窍不通的。于是,他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慧娟虽然不在乎那些道德礼法,可她在父亲指点下也粗读过四书五经,更何况她冰雪聪明,这时看到德轩的神态,稍一思考她已经明白了德轩的心思了。她收敛了笑容,`用自己的双手拉住了德轩的双手,双眸凝望着德轩的脸,轻声说道:“德轩,你我之间用不着多说什么了。好好的保重自己,等着我!”

德轩只觉得心里一热,满腔的血直往上涌,刚才的所有疑虑刹那间都抛到九宵云外了。他没有早上的那种紧张和不知所措,反而主动用力把慧娟拉近了自己,点了点头道:“我等着你。”

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许久,这一次决定两人终生的拥抱才结束。由于激动,德轩仍然微微喘着气。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布包打开,拿出了那双玉镯:“慧娟,这是我母亲的嫁妆,是她让我给你的。”

慧娟接过,然后戴在了手上,并没有多说什么。然后她也取出了一个小物件递给德轩,那是一个造工相当考够的怀表。怀表是她的父亲伍兆和以一个宋代青花瓷瓶作为代价,请一个客居伦敦的德国制表匠人专门制作的。当时,伍兆和请那位工匠造了十一只怀表,慧娟同辈的兄弟姐妹每人一只。最特别之处,这些怀表正背两面都以纯金刻嵌着““怡和伍家”的中英文字样,价值自是不菲。

德轩接过怀表,打开了表盖,只见表盖镶嵌着慧娟的一张洋妆打扮的小照片……

这一天,他们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广州城中乱逛。他们去了城皇庙吃牛杂云片糕,去了白云山麓的葛仙道院品茶,还爬上了观音山……其实,去那里干什么,对于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他们只是想共同度过离别前的最后时光而已。

广州城冬日是短暂的,好像很快就日落西山,接着便是暮色苍茫了。

冬日的黄昏,寒意渐起。德轩送慧娟回到了伍府大院。他们是沿着江岸,从海幢寺庙方向走向伍府的。两人仍然牵着手,可却一路无话,只是默默地走着。伍府的高墙已遥遥在目了,两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但仍然没有说话。他们都有太多的话要说,可两人知离别在即,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人原想能在分手的时候再说上一些知心话,可是当他们要说的那些话只能留在各自心里了,因为在伍府的高墙下已有一群人在等候,为首的正是慧娟的大哥伍华甯。

“哎哟,九妹。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父亲派了好几批人去四处找你呢!”华甯急步迎了上来。

“我跟朋友到城里去了。不好意思,大哥。劳你和伯父挂心。”慧娟抱歉地作了一福。

“没有什么!回来就好。快进去吧!宴席都摆好了,父亲他们在等着呢!”华宁说着看到了德轩。德轩这身布衣打扮确实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心想九妹临行前的一天,就是跟此人在一起?十三行里好像想不起来有这好人物,看样子也不像哪家官宦人家的少爷。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华宁在商场混迹多年,为人处事颇为圆滑,看人的目光也颇为独到,并不一味地只凭衣装度人。他微笑着向慧娟示意了一下:“九妹,这位送你回来的朋友十分面生呀。你是否需要与他道别一下呀?

慧娟十分大方地笑了笑,回头望了德轩一眼,说道:“这位是谭德轩,谭先生。我的好朋友。德轩,这位是我大哥伍华甯。”

“伍先生你好!”德轩拱手见礼。

“谭先生好!”华宁回礼,心道此人穿着虽然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但举手投足却颇为文雅。

慧娟等他们两人简单地客套完了,便走到德轩面前,微笑着抬起了右手,腕上是德轩给她的那对玉镯中的一只:“德轩,镯子我会一直戴着的。我给你的表,你也会随身收好的。是吗?

德轩看到了慧娟眼角闪着泪光,心里一紧,鼻子也酸了。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他点了点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慧娟的泪光终于变成了泪珠,从她的眼眶滚落。她紧紧抿着嘴,伸手拉住德轩的手:“好好保重自己!我们,我们澳大利亚——新金山见。”

德轩紧握了一下慧娟,又重重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近步。在他迈步的同时,眼泪也涌出了他的眼眶……

 

慧娟看着德轩步伐沉稳地进入暮色中。她内心深处盼望着他会扭头再看自己一眼,可德轩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

“九妹。”大哥华甯走到慧娟身边,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

慧娟收回目光。她掏出手绢印了印脸上的泪痕:“不好意思,大哥。让你见笑了!”说完,她又望了德轩的背影一眼,然后回身与华甯并肩向大门走去。

“九妹,那位谭先生要到新金山去?”华宁倒背着手,好像很随意地问道。他从刚才慧娟最后的两句话已经猜出两人的关系了,不过他有些迷茫,九妹不是和泰兴行的卓文杰有婚约吗?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谭先生了?

慧娟似乎也十分随意地答:“是呀。他后天搭乘凯森的船走。”

华宁更觉疑惑。他知道文杰惹了人命官司,要准备乘东方之星公司的船到澳大利亚去。于是他不禁打量了一下慧娟,继续问:“那他不是和文杰搭同一条船吗?

“是呀。”慧娟回答,口气仍然如常。

华宁似笑非笑地盯着慧娟:“九妹呀,你把你的怀表给了那位谭先生,你们是不是……”

慧娟并没有躲避大哥的目光。她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大哥。”

华宁没想到慧娟如此坦然,不禁一愣,然后才问:“你不是和卓文杰有婚约吗?

慧娟没有丝毫的犹豫,还是点头:“所以我才这么急着回伦敦就是为这事。我要让我爸写信给卓家退婚。”

华宁被吓了一跳。一向八面玲珑的他顿时语塞,脚步也慢了下来。

慧娟有点奇怪地扭头望了望大哥。她自然明白大哥为何会如此反应。她冲大哥一笑,眨眨大眼睛:“大哥,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华宁被这个在异国他乡长大的九妹莫名其妙的这一句问话弄得同样莫名其妙。他点了点头。

“大哥,我想你暂时别把这事告诉伯父。”慧娟也学着华宁的样子背倒着手。

华宁苦笑着点头。他心想还真的不能把这事告诉父亲,不然还不知道老爷子知道这个他视为掌上明珠的侄女不但要向卓家退婚,还找了一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谭德轩以后会有如何的反应呢!

兄妹两人说着走着,很快来到伍府的大厅。这里早己宾客盈门人声鼎沸了。怡和行伍家的掌门人伍兆江一见慧娟,便站起迎了出来,拉住了她的双手,以半责怪但更多的是疼爱的语调连声说道:“哎呀,慧娟,你跑到哪里去了嘛?快、快。来坐到我的身边来。”

 

伍兆江为慧娟举行的饯行宴在一片喧闹声中进行,又在同样的喧闹中结束。除了伍兆江对这位伍家九小姐的离去,显示出了依依不舍以外,大家都只是在酒足饭饱之间趁着一份热闹而己。

宴席在大厅摆放着那座精雕细刻的大钟敲响了十下的时候结束。慧娟一一拜别她的长辈,然后走向码头。伍兆江也不顾慧娟的一再劝阻,披上他的毛皮大衣,陪着慧娟走上了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大船。他要亲自把慧娟送到凌晨启航的那艘不列颠国的货船。

大家上了船,华甯向两个伙计扬扬手。伙计点燃了早已挂在码头上的两串长长的爆竹。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木船缓缓驶离了码头。

如所有即将远行的人一样,接下来的时间,慧娟仍然处于繁忙的状态之中。她一方面要与送行的伯父大哥话别,另一方面又要和前来迎接的船长应酬客气,还要与将要与她同舱的一个英国贵妇寒暄……不久,送行的人都下船了,船长发布了一系列命令,船员们有条不乱地忙碌,接着船首那粗大的铁鍊绞动起来,沉重的铁锚缓缓地离开了珠江底的污泥,离开了涌动着江水。

在这个其实差不多应该说“早上好”的时刻,慧娟委婉地跟那位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在大清国所见所闻的英国贵妇道了“晚安”,然后一个人走出了客舱,走上了甲板。

这次慧娟乘搭的是一艘货船,客舱只有四个。随船的乘客,连慧娟在内只有八个。这些乘客大多都是经常往来的,他们进入各自的客舱以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便都睡下安歇了,谁也没有兴趣跑到甲板上在寒风中品味离愁别绪。于是,甲板上除了还在奔忙的船员外,就只有慧娟一个闲人。此时此刻,慧娟靠在货船后方一条被海风海浪侵蚀得十分陈旧的栏杆上,脑子里有些凌乱。似乎有点奇怪,慧娟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文杰。不远处江岸上发生的那场令许多人丢家丧命的火灾,真的是文杰指使人干的吗?如果真是,那么她自己也成那场无情的大火的间接的罪魁了。可文杰真的会妒恨自己与德轩私订终身而指使那个流氓沙皮去放火吗?她凝神想了想,又轻轻摇头。应该不会,若说文杰为了真金白银让人放火,她会相信。因为文杰确实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可要他为了自己去这样做,慧娟不相信……唉!无论这事真相如何,此刻已经不可能弄清楚了。

当时来华贸易的洋船大多顿位都较大,而黄埔村一带的珠江江面较宽,于是朝延便把这一带设为洋船的专用泊位。这里面还有着另一层的意思,那就是要把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圈在这个区域之内。当然,那些野性难训的洋鬼子们也没有真的被圈得住,不过一个珠江边上名不经传的小村附近的江面上倒真停满了大大小小挂着五颜六色旗子的洋船。这些洋船停泊的密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这时,慧娟搭乘的英国货船在黑暗的江面上有些艰难地转了一个弯,几乎是紧贴着一艘美国货船的船舷驶上主航道。慧娟眯着眼睛,尽力在夜色中寻找着德轩即将登船的码头。可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便扭头问一个走过她身边的水手,哪里是村东的码头?水手对这一带好像十分熟悉。他抬起头稍稍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指了指黑洞洞的岸边,用带着浓重爱尔兰口音的英文说:“那里。看到了那棵大树了吗?那大树下面就是码头。”

“谢谢。”慧娟点头向水手致谢,然后睁大眼睛望向水手所指的方向。在一片朦胧之中,慧娟终于看到了那棵大树,准确地说是看到了那棵大树的影子。慧娟依稀认出那是南粤常见的大榕树。那榕树硕大树冠形成的巨大的影子宛如江岸边的一座小丘,在那小丘下竟然有零星的灯光在闪烁。慧娟觉得奇怪,又问那个爱尔兰水手:“请问那树下怎么会有灯光呀?

这次那水手连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噢,那应该是那些准备登船的清国人吧!”

“登船?”慧娟的目光紧紧地盯羞那一片模糊,好像要在星星点点中辨认出德轩的身影。德轩,你在那里吗?德轩,你知道我在这里寻找着你吗?

江风徐来,寒意俱生。慧娟突然觉得脸上冰冷,伸手一抹,竟是满手是泪。原来在不知觉间,泪水早已涌出了她的眼眶,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横淌着……

英国货船没有起满帆,因此只是在漆黑的航道上缓缓逆流而行着。货船行驶的速度极慢,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它已起锚开航。

那个爱尔兰水手见慧娟站在那里没有回舱,以为她是感到船不动而觉得奇怪,便随口说道:“潮快涨满了,等江潮倒流了,船也就动了。”

好像是为了应验老水手的话,英国货船在江心处不算太利害地起伏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顺着东去的江水浮动着行驶了。

慧娟用手绢抹去眼泪,继续望向江岸上那棵大榕树。可是这时英国货船已经越行越快了,那棵大榕树以及那一片江岸也离慧娟越来越远,最后溶化在了浓重的黑暗中……终于,慧娟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她看到了船首所向的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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