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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部落》第一部 城记 二十九
作者:吴永立  发布日期:2012-05-03 02:00:00  浏览次数: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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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一线朝霞出现在东方的水天相连之处时,德轩他们一行十六人来到了慧娟看到的那棵大榕树下。

这次远行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可以都将是决定命运的。也许他们当中有人会淘到金子发大财,然后衣锦还乡,当然有人也会就此一去不归。

梦想,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都不同;淘金,对于世代在贫脊土地上挣扎的人们来说,是一个美好的憧憬,也是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梦想。于是,当隔着海洋传来的消息,他们的憧憬和梦想在遥远的大陆上可以成为现实时,他们似乎看到了未来。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上路时才显得义无反顾,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离愁别绪在他们离开赤岗塔下那片竹棚区时都被他们深埋在各自内心的深处了。他们是在黎明前挑上早已打包好的行李启程的。德轩与顺风堂的两个兄弟欧成和亚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欧成是个大块头,一身的腱子肉,练的是福建南少林一派的外家硬功,在镖行里是开路喊镖号的,亚彪个子很矮很壮,使的是一把用紫藤木制成的弹弓和精铁打造的弹珠,素有百发百中之称。马仔与孙半仙、道士王一平把阿兰夹在中间,司徒阿兰已换了男装,一顶竹编的宽沿草帽压得低低的,遮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在他们的后面是一众谭姓子弟,最后是林天和顺风堂的小兄弟旺仔,旺仔只有十五岁多一点,可从小跟着当镖师的父亲练武,身手着实不错,为人也机灵,所欠的只是江湖阅历,林天十分喜欢他,便把他带在了自己的身边,负责压阵。队伍的这种排列,开始只是德轩和林天很随意的安排,可到了后来便由习惯成为自然了。

从赤岗塔到黄埔村并不太远,大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在那一缕晨光在水天一线处出现时,他们来到了大榕树下。

包括德轩和林天在内的人都有点目瞪口呆。原来他们想这码头在这凌晨时间应该是空空荡荡的,可此刻他们看到的却并非如此,而是从江边的码头到大榕树下都挤满了人,和他们的打扮大致相同的人!这些人看来都不是刚到的,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不少人正裹着棉被呼然大睡,也有些人聚在一起低声聊着天……

“乖乖!怎么这么多人呀?”德轩身边的欧成举着领路的灯笼,喃喃地自语。

德轩环顾四周,也有些茫然。

“德轩,我们没有走错地方吧?”孙半仙放下大药箱子,疑惑地望着黑暗中的人群。

“没错!这大榕树就是记号!”马仔挑着两个大箩筐,代德轩答道。他想去金山淘金已经很长时间了,其中的门道也打听得很清楚,于是便煞有介事地向众人解释开了。“从广州城出洋的人大都经这里上洋船的。下南洋也好,去新金山也好,旧金山也好,都经这里的!”

“哦,这么说这些人都是等上船的!”王一平没穿道袍,只穿着便装。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德轩回过头来向不远处的林天扬扬手,林天迎了上来。德轩不大熟练地掏出了慧娟给他的怀表看了看,短针往下直指着六,长针向上正指十二。

“几点了?”林天问道。他在太平军时也有一个怀表,那是翼王石达开送给他的,后来在大渡河畔的那场大战中被一个清军参将一刀劈成了两份,同时也救了他的一命。自从用了怀表以后,他就习惯用洋人的计时方式了,所以此刻见德轩看表,便很自然地以洋人的方式问时间了。

德轩就着灯笼的光线又看了看怀表,语调有些犹豫地答道:“六、六点吧?”

林天点点头:“时间还早。”

“让大家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德轩四周看了看,往大榕树东侧一个地势稍高的草坡一指。“到那边去吧!”

大家挑着行李,走到了草坡坐了下来。坐下以后,马仔似乎还在兴奋的状态中,便与欧成德广等人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淘金大计;孙半仙和王一平都不惯早起,便趁着这个机会补上未睡完的觉;阿兰缩着身子坐在孙半仙的大药箱旁,她一个小女孩此刻处身于一大群大男人中间,心中那种局促和紧张可想而知。不远处马仔口水花四溅地比划着,阿兰也想过去听一听,但她并没有动。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想找林天或者德轩,只要看到这两个大哥哥,她心里才会感觉到踏实。她刚仰起面却看到林天正站在她的跟前……

林天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俯下身子微笑着轻声说:“不用担心什么的。”

阿兰感激地点了点头。

林天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不远处的德轩走去。

德轩既没心思听马仔胡吹,也不想睡觉,就随意坐下眼望着不远处的珠江默然无语。

此时那缕晨光正逐渐扩大,江水这日夜交界中也慢慢地由暗转明,呈现出一层层由橘红到杏黄再至深蓝的光晕。启航的洋船正一艘接一艘地乘着退潮的江水向东方而去。

德轩又掏出了怀表看了看,六点半了,慧娟乘的船也应该启程了,她应该是就在那些船当中的一艘吧?他的目光随着洋船移动着,过了没一会儿,他觉得视线有些朦胧,伸手一抹,竟然满手是泪!

就在这个时候,德轩的肩膀被轻拍了两下,扭头一看是林天。

林天在德轩的身边坐下,眼睛望着远处的江面问道:“是想慧娟了吧?”

德轩轻叹了一声,默默苦笑。

“放心吧,你们会再见面的。”林天语调仍然很低。

德轩点头。

两人并肩坐着,凝视着那越来越明亮的天边。

冬日太阳的脚步如老人般迟缓,但当它攀爬到一定高度,尽情把热情撒向大地时,仍然使人们感受到温暖。

黄埔村外的大榕树下,等候上船的人们在这温暖中开始了各自的活动,一些招工馆的人也开始出现在码头上,他们扯着嗓子叫喊着,招呼手上名单上的人聚集。四周闹哄哄地乱作了一片。

德轩和林天也站了起来,面对着人头涌动的码头,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

“人真多呀!都往外跑呢。”德轩轻叹了一声。

“都不容易。”林天轻声应了一声。

“是呀,要不是真的熬不下去,谁会离乡背井呀?”德轩摇摇头。

林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大榕树下的人群。

马仔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对着德轩咧着大嘴问道:“哎,德轩哥,我们在哪里上船呀?”

德轩掏出那叠作为船票的纸看了看:“没有明确哪个位置,等一会儿下去找找吧!”

“还等什么呀?!”马仔搓着手。“我们这就下去找吧!可别误了船期呀。”

德轩笑道:“放心,误不了你的淘金大计。”

马仔被德轩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仍然搓着手嘻嘻地笑着:“这不是这不是焦急嘛!”

德轩把那叠纸放回怀中,扭头对林天说:“天哥,我这就去看看吧!不然,马仔他们会急坏的。”

林天点点头:“让旺仔跟你去。有什么事,你让他回来叫我们。”

“行!”德轩向旺仔招招手。“旺仔,过来!”

马仔赶紧凑过来:“我也去吧!”

“你哪里也不能去!”德轩很认真地看着马仔。“别忘了,你现在必须要照顾好孙先生、王道士和阿兰。特别是阿兰!”

马仔苦着脸点了点头。

旺仔的身手十分灵活。他从人堆中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德轩跟前:“德轩哥,你叫我?”

“跟我走!”德轩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领着他走向码头。

码头分为两个区域,大榕树下那一大片空地是让人候船的,靠江边处是用青石板铺设成的登船区。两个区域被腕口大小的木栏杆分隔着,木栏杆有多道闸口,每个闸口附近都有兵丁和粤海关的衙役守卫着。不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越此雷池半步。在闸口旁都各竖着一块大木板,上面层层叠叠地贴满了通告。这些通告大多由中英两种文字写成,其中中文占了大半的篇幅。内容都是某某商行或公司的某某号船,驶往某某目的地云云。

德轩领着旺仔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闸口一个闸口地找着。在第八块木板上,他才看到东方之星公司的名字。此时这个闸口外,人倒不是很多,只有一个象是招工馆管事的瘦高个在拿著名单点著名字。在他的周围大约有四五十人,正在闹哄哄地乱作一团。德轩让旺仔立刻去叫林天领大家到这里来,然后便向闸口走去……

闸口处有两个挎着腰刀的兵丁和一个粤海关的小吏。德轩径直走到那个小吏面前,拱手见了一礼:“这位官爷,请问去东方之星公司去新金山的船是从这里上吧?”

那小吏斜倚在木栏杆上,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德轩掏出了那叠纸递了过去:“我们一共十七人,现在就……”

“噢,你们不是招工馆的?”小吏翻了翻眼睛,并没有伸手接那叠纸。

“不是,我们自己交了船费。”德轩回答。

小吏扭头望了望,然后说:“就在这里等着吧。”

过了一会儿,旺仔便领着林天等人挑着行李来到闸口前了。

“怎么样,德轩哥,我们可以上船了吗?”马仔挑着行李,大着嗓门问道。

“还没让进闸呢,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德轩示意大家把行李放下。

“我们不是有船票吗?还等什么呀?”马仔和德广等几个小伙子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德轩担心他们如此吵闹会引起官差的注意而导至不必要的麻烦,赶紧扬手制止了他们。

他们在八号闸囗坐了下来,这一等就是半天,从日出等到了日上中天。近吃午饭的时候,码头上来了很多买小食的小贩。德轩他们是带了干粮的,但那是为上船以后准备的,都放在各人的行李中,翻出来多有不便,于是德轩便拿了些铜钱买来一些馒头咸煎饼,让大家顶顶肚子。

午饭以后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闸口处来了三个洋人。德轩仔细一看,这三个洋人中有两个他见过。那次在谷埠码头上他袭击卓文杰时,正是这两个粗壮的洋人把他拦住架开的。另外一个戴着眼镜的洋人,德轩倒没有见过,不过这人的身份倒是并不难猜,应该是那位威廉斯先生的助手一类的角色。于是,德轩沉思了片刻,想了想措词——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用洋文与人说话,然后他掏出那叠纸迎了上去,冲着那眼镜洋人拱拱手,用慧娟教他的英文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好!我的名字叫Dickson谭。我可以请问你一些事吗?”

那眼镜洋人本来正低头看手上的档,听到有人用英文跟自己说话,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十分平常的清国人。他略显讶异,伸手扶了扶眼镜,点了点头道:“你好,谭先生。我叫威尔逊,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德轩递过那叠纸:“我的朋友和我付了船费,要乘你们公司的船到澳大利亚去。”

“哦。”威尔逊先生接过了纸,认真地看了看。这时他想起了凯森向他提到过玛格莉特小姐有一些朋友要乘船到澳大利亚,便抬起眼睛问道。“你是玛格莉特小姐的朋友?”

德轩听明白了威尔逊先生的话,可不明白这玛格莉特小姐是谁?于是他有些茫然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威尔逊先生笑了笑:“就是伍小姐,十三行怡和伍家。她是你朋友吗?”

德轩这才知道玛格莉特就是慧娟,赶忙点头。

威尔逊先生翻了翻那叠纸:“你们一共十六个人?”

德轩又点点头:“对,对。十六。”

威尔逊先生拿起一枝羽毛笔在自己的那份文件上又写又划了一会儿,然后把文件递给了身边的弗兰克和狄克:“他们是玛格莉特小姐的朋友,你们照顾一下。”

弗兰克和狄克懒懒地应了一声,接过了文件。

正在这个时候,大榕树方向传来的一阵骚动,在嘈杂的人声中还夹杂着几声马的嘶鸣。德轩心里一动,与不远处的林天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感到了可能要有麻烦了。

很快,刚才他们休息的那个小丘上出现了两匹高头大马,马上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军官,在这两匹马的附近还有数十名兵丁。其中一个军官驱马向前走了几步,扬声喊道:“都听好了!大家都不要乱动!我们奉命追缉长毛余党!”

德轩暗吃了一惊,慢慢地移动着脚步,靠近了林天。林天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变,见德轩过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德轩不要轻举妄动。

官兵分为了两部分。一部份人拉开了各自的距离,对整个码头形成了包围的阵势;另一部份人则又分成了若干小队向码头的人群走去。

大榕树下的人们都惊恐地盯住那些兵丁,不少人还在低声地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德轩和林天也在观察着。他们一方面注意着清兵的动态,另一方面在人群中有目的地找寻着清兵追捕的对象。突然,德轩在他们的右侧的人群中有一个人似曾相识,于是他用肘轻碰了林天,用极轻的声音说:“看看右边,那个蹲在岩石旁的人。”

林天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移向右边,他的眉心微微地动了一下,接着他也轻声说道:“是阿忠!”

德轩点了点头。

这时,其中一小队清兵正对着阿忠藏身的那群人走过去。

德轩与林天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前一后地往右侧的人群走了过去。码头上人很多,特别是靠近木栏杆的地方,几乎是人挤着人。密集的人群阻碍了清兵搜查前进的速度,也为德轩和林天的移动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两人很快便接近了阿忠。可是阿忠却并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仍然蹲在那里,神情有些紧张地用眼角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清兵。

德轩发现阿忠蹲着姿势有些异样,心里不禁一动,扭头对林天低声说:“他腿上可能有伤。”

林天点头表示明白。两人继续向阿忠靠过去。快走到阿忠身边的时候,德轩开口了:“你个衰仔,原来躲在这里!让我们好找!”

阿忠抬头见是德轩和林天,禁不住又惊又喜,挺身就站了起来,可能是由于腿上真的带了伤,还没有站稳,身子一歪,眼看着又要摔倒下去。

林天抢前一步把他扶住,说道:“你脚扭伤了就别乱跑了嘛!”

“天哥……”阿忠张口想说什么。

林天赶紧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压着嗓子在他耳边说:“别说话,跟我们走!”

德轩也过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阿忠走回了八号闸口。

德轩回头看了看还在等船的人群中搜索的清兵,料想他们一时半刻还不会查到这里,这才暗松了一口气。他转身走到孙半仙面前,低声吩咐他取药给阿忠止痛。

林天把阿忠扶住一块石头上坐下,本来阿忠并没有参加新宁广海的那场血战的,他应该是随另一部分的太平军在香山登船的,可不知何故,他却没有走,还被清兵盯住了,这其中太多疑问了,可此时此刻林天却没有去问阿忠,这确实不是合适的地点和时间。他回头看着德轩,却没有说话。

德轩明白林天是在问他该怎么办,可一时之间他也真的不知该如何办才好,眼望着在人群中搜查的清兵,他的脑子在急速地转动着。

这时,德广德全等几个谭姓兄弟和马仔见德轩和林天突然带回一个人来,先是有点摸不着头脑,接着便开始嘀咕起来了。

林天见状,暗中咬了咬牙,拉着德轩走到了一边,低声说道:“德轩,你和大家快上船吧!我带阿忠先在附近躲藏起来,等他伤好了,再另想办法出去跟你们汇合。”

德轩眉心一动,立刻说道:“要走一起走。”

“德轩,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此刻你必须带着大家上船,绝不能为了一个人坏了大事!”林天的口气十分坚决。

德轩轻轻摇摇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闸口,然后语调同样很坚决地说:“我们能闯过去,闯过去一起走。”

林天看着德轩的眼睛:“你有把握?”

德轩微微一笑:“等一会儿过闸口的时候,你和大家靠拢一些。”说完,他转身向德广德全他们走去。

德广德全等人都是德轩的堂兄弟,德广还比德轩年长几岁。这次远赴重洋去淘金,这族长四叔让他们都要听德轩的,他们心里本来就有点不服气,可无奈德轩是秀才,而且他们的船资有一部分还是德轩的舅舅支付的,他们当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们与马仔都是性急之人,在码头上等了这么大半天了,早就不耐烦了,后来又见德轩和林天架来了一个陌生人,就忍不住低声议论了起来。他们正说着,却见德轩走了过来,便停下了话头。

德轩拍了拍马仔的肩膀,对着他们几人说:“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要上船了。哎,广哥。你带着烟叶吗?”

德广点头:“带着哪!你嫂子给我晾了好几叠哪!哎,德轩呀,我记得你不吸烟呀!”

德轩笑了笑:“别问那么多了,给我两张。”

“这……”德广有些犹豫。

“别舍不得,到了新金山我还你就是。”德轩见德广一付小器相,便笑着说。

德广被德轩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回身翻行李找出烟叶递给德轩,一边还忙不迭地说着:“不用还,不用还。”

德轩向大家点点头,便拿着烟叶转身走向闸口,一边走还一边把烟叶卷起来。德轩记得当天在码头上他袭击文杰,闸口上那两个洋人嘴上各咬着一枝粗大的黄得发黑的烟,后来慧娟告诉他那叫雪茄,是用上好的烟叶紧紧地卷起而成的。德轩在广海码头上练就的对应黑白两道的本事,现在应该派上用场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面对的两个洋人。按照以往的经验,往他们手中塞点银子就可以应付过去了,可德轩心里又想洋人也许不大吃这一套,于是他想到了雪茄。德轩随林天练武那么久,手劲自然不错,因此当他走到闸口的时候,那两片烟叶已被卷成了两枝很像样子的雪茄了。

这时,闸口上那两个洋人各站在一个木箱上,正仰首望着不远处正在搜人的清兵,边看还边聊着什么。

“你们好!”德轩上前躬身施了一礼,用英语跟两个洋人打招呼。

 

狄克和弗兰克自从跟了凯森以后,确实收心养性没有再打架闹事了。可两人都是闲不住的,尽管吃住不愁,这段日子过得却颇有度日如年之感。今天凯森是给他们派了差事的,让他们帮忙守闸。对于他们而言,这差事虽然是闷了一点,但总比呆在家里强。没想到还等他们站稳,却看到了清兵来搜人,这可让这两个牛仔兴高采烈起来。他们巴不得清兵立刻就与那些“长毛余党”大战一场,这样他们就有热闹可看了,说不准还有见义勇为下场助战的机会呢!可那些清兵嗓门不小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开始还有点剑拔弩张的气氛,但过了一会儿,连这一丁点的紧张感都荡然无存了。狄克和弗兰克越看越感无趣,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用英语向他们问好。两人低头,意外地发现来人是刚才与威尔逊先生交谈的那个清国人。

刚才德轩与威尔逊先生交谈时,两个牛仔根本没有在意,因此他们也不知德轩会说英语。这时他们听到德轩竟然用略显生涩但却十分标准的伦敦英语向自己问好,都不禁对望了一眼,跳下了木箱。

“你能说英语?”弗兰克好奇地打量着德轩。其实在广州城里十三行内能说英语的“清国人”有很多,只是没有一个如德轩这样一身咕哩打扮的罢了。

德轩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客气道:“说得不好。”本来他还想接上几句“还望见谅”之类的,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英语该怎么说,只有就此打住了。

“不,你说得很好。”狄克大咧咧地拍了拍德轩的肩膀。

“你有什么事?”弗兰克问道。

德轩又把那叠纸递了过去:“这是我们的档。”

“噢,你就是玛格莉特小姐的朋友?”狄克接过那叠纸,这才想起威尔逊先生的吩咐。

德轩点头。

弗兰克笑着对狄克说:“你没听到他那一口伦敦音吗?一听就知道是玛格莉特小姐教的。”

德轩仍然点头。不过他又补上了一句:“我们以前也见过面的。”

“见过面?”弗兰克眨眨眼睛,回头望向狄克。

狄克皱皱眉,又摇了摇头。他们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前这个清国人,也许在他们的眼中,亚洲人的面孔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天在谷埠码头。”德轩提醒着,尝试着以最简单的英语让两个牛仔回忆起那天的事。“我跟泰兴行的卓文杰打架。”

“卓文杰?你是说杰克?”狄克突然一拍脑门。“噢!是的!那天你上来便打,打得杰克鼻子都流血了。”

“噢,是的!”一旁的弗兰克也想起来了。“那天你出手很快,上来就打。不过那不能叫打架,那明明是你打他。要不是我们把你拉住,杰克那小子可能要被你打死了。”

“你学过中国拳击吧?”狄克问道。

拳击和盒子在英语发音很相似,而“拳击”一词慧娟并没有教过德轩,因此德轩没听明白狄克的问话,于是有些愣愣地反问:“盒子?什么盒子?”

狄克和弗兰克相互看了看,同时大笑。弗兰克边笑边比划了一个打拳的动作:“不是盒子,是拳击。中文怎么说,狄克?”

狄克笑着想了想,吃力地说出两个中文:“练、武。”

“是的。练武。”弗兰克收拳望着德轩。

德轩总算明白对方要问什么了。他也笑了起来,点点头道:“是的,练武。我练过武。”

弗兰克一竖大拇指:“你很好!”

“打得很好!”狄克接上一句。

对于能打架的人,他们都会表现出由衷的敬意。在他们的概念中没有敌友,只有能打与不能打。

德轩笑着递上了那两枝雪茄:“来,试一下我们的中国雪茄。我记得你们是抽雪茄的。”

狄克和弗兰克也不客气,接过点火便抽。吸了一口以后,两人都一起竖起拇指连声说好。

德轩见时机已到,凑上前问道:“请问两位,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狄克咬着中国雪茄,低头看了看那叠纸,又抬头望了德轩背后的那群人:“你们一共十六人?”

德轩一脸堆笑:“是。十六人。”

这时,一直站在他们后面的那个粤海关小吏向前走了一步,伸着手想接过那叠纸。

狄克右手把那叠纸往后一收,左手把那小吏往旁一推,同时眼睛一瞪:“干什么?!”

“我……”小吏张了一下嘴,可看到狄克那一付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又没敢往下说。按常理说,这个小吏只是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他站在这闸口上就是要对上船的人“验明正身”。他在粤海关那么多年,干这差事也算是轻车熟路,也从来就没碰到什么太大的麻烦事。可不幸的是,今天是一个例外,因为他遇到的两个横竖都看他不顺眼的美国牛仔。其实狄克和弗兰克对官从来都是看不顺眼的,这不但只是对大清国的,也包括对他们的祖国美利坚合众国。

“滚开!”狄克没好气地冲小吏吼了一句,然后把那叠纸往德轩手里一塞。“你们进去吧!”

德轩回头向林天马仔他们一招手。林天他们已等候多时了,一见德轩招手,迈步便走。那个小吏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林天他们包括阿忠在内已经过了闸口,向不远处的跳板走去。德轩眼看着大家已走上了跳板栈桥,知道大功告成,便回身向两个牛仔深深一揖,向两个还在吞云吐雾的牛仔告别了。

他们要上的是凯森的旗舰“约翰爵士”号。这是东方之星公司的第二大船,吃水1200吨。在当时欧美各国的海船中,也属于吨位较大的了。珠江河道水并不太深,大船只能泊在比较靠近江心的地方。从码头到大船,由数条跳板通过许多艘固定停在江中的木船连接着,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栈桥。大家挑着各自的行李,走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跳板,最后走上了“约翰爵士”号。

威尔逊先生在栈桥旁等候着。他十分友善地与走在前面的德轩握了握手,说了一句“欢迎”,同时把那叠纸接了过去。德轩一边与对方握手,心里一边在打着鼓。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悬回了半空。他担心这位元慈眉善目的洋人会根据那叠纸清点人数。可威尔逊先生并没有那样做,只是在那叠纸上写了一些字,就又把纸递还给德轩了,还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们就在甲板那边休息一会儿,等一下会有人领你们到客舱的。”

德轩道了谢,回身领着众人走到了甲板的一角,然后让大家休息。

大家都放下行李,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他们对于在珠江上停泊航行的洋船并不陌生,但在此以前谁也没有上去过。这次终于有机会了,大家的好奇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德轩也好奇。“约翰爵士”号宽阔的甲板,纵横交错的缆绳,高高耸立的桅杆和悬挂在其上的一面面巨大的船帆,都使他感到好奇。他的目光在环顾了洋船的设施以后,又开始打量船上工作着的海员。这些海员大半是金色头发的白种人,还有的是留着大胡子头上缠着头布的印度人。这些海员都在忙碌着,只是偶尔向他们投来一簇同样好奇的目光。接着,德轩微微仰起头,望向桅杆下的塔楼。他看到塔楼的一个平台上,只穿白衬衣的凯森凭栏站立着。

凯森也看到了德轩,并微笑着向德轩招了招手。

德轩也微笑着向凯森拱了拱手。就在这个时候,德轩心里突然腾升起一种感觉,一种失落的感觉!为什么呢?德轩拱起的双手慢慢放下的同时,眉头却稍稍地锁了起来。是卓文杰!凯森身边没有卓文杰!自己的失落竟然是为了卓文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洋行的少东是自己的冤家对头,难道是自己害怕失去这样一个对手吗?

其实,文杰在上午德轩他们还在那棵大榕树下晒太阳时就已经上船了。

昨天晚上,文杰悄然回了家。他是去告别的。

赵玄死后,赵家已把状纸递到了总督衙门,状告卓文杰杀人。总督大人亲自致函广州臬司衙门,严令缉拿凶犯。卓老爷流水般花了许多银子。收了他银子的各级官吏,不敢明着违背总督大人的旨意,就雷声大雨点小地派几个捕快每天在泰兴行和卓府巡上两回,看看已经“潜逃在外”的凶犯是否出现了事。

正因为如此,卓府为文杰远行而办的晚宴才没有邀请一个亲朋戚友,虽然如常地丰盛,可气氛却显得十分冷清。

晚宴后卓老爷领著文皓和文杰进了书房,坐下以后却没有说话。兄弟俩见父亲无语,也不敢开口。父子三人对坐在孤灯下整整一夜,直到远远地打起一更的锣声。

卓老爷站了起来,声音很平静地说了两个字:“睡吧!”……

清晨,卓府府上下齐集在大厅,卓老太爷至尊无上地坐在大厅当中。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买办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一直默然无语地看著文杰。老人对饥寒之类的感觉已经不再敏感,甚至说是麻木了,可他对某些事情的敏感度却明显地异于常人。比如这次文杰的远行,老人就显得颇为敏感。他似乎意识到今天会是自己与这个他最疼爱的孙子的诀别。在文杰向他磕头时,混浊的眼泪涌出了老人深陷的眼眶……

文杰将要在卓家的码头乘一艘十分普通的小艇离开。他的行李昨天已由阿乐送到“约翰爵士”号了,因此即将离家远行的他好像只是回泰兴行般的轻盈。送行的家人并没有谁多说什么,卓老爷不说话,其他人当然不敢开口。

一直到了文杰步下青石阶梯时,卓老爷才低沉地叫了一声:“俊如。”

文杰愣怔了一下。在他记忆中,父亲并不常叫他的表字,因此他感觉到了有点异样。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仰头望着父亲。

“俊如呀!”卓老爷伸手拍了拍文杰的肩膀。“一路小心。”

文杰点点头,仍然仰望着父亲。他知道自己父亲要对自己说的绝不仅是这四个字。

卓老爷往下走了一级,与文杰并肩站在青石台阶上,眼睛从文杰的脸移向远处的荔枝林:“这次你去澳大利亚,一切也要小心。凯森的事情,我看并不那么简单,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凶险。”

文杰皱了皱眉:“爸,您是说……”

卓老爷摆了一下手:“俊如,你听我说!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东方之星公司老威廉斯之死。”说着,他摇了摇头。“要是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老威廉斯之死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可是要是把东方之星公司接下来发生的事连起来想,这就有点蹊跷了。”

文杰缓缓地点头。这一切,他也想过,也曾不止一次地与凯森谈论过这个话题,只是他不愿意平添家人的担心,因此一直就没有跟父亲和大哥文皓谈及此事而已。

卓老爷继续说着:“这次你与凯森一同赴澳,是要帮他重新掌握东方之星的话事权。这有点像在赌桌上赌钱,而你却只能把注压在凯森身上。这种赌法冒险之极呀!所以俊如呀!你必须小心再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

文杰心里一紧,父亲所说的正是他一直所担心的,但又是一直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不过,他还是十分平静地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卓老爷没有再说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走吧!”

文杰深吸了一口气。他挽起长衫的下摆,迈步跨上了小艇,接着他回身面向着岸上跪了下来,对着父亲等一众亲人磕了一个头,然后他站起对船工说了一声:“走吧!”

船工在岸上的一个木桩上解开了缆绳,很快小艇离开了码头。

冬日清晨的寒风中,周围一片的宁静。在木桨划破水面那悠和的“哗哗”声中,文杰微笑着向码头上的亲人扬了扬手。小艇在荔枝湾曲折的河道轻巧地拐了一道弯,卓府的码头和亭台楼阁便消失在浓密的荔林中,文杰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鼻子发酸,紧接着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小艇直接把文杰送到了“约翰爵士”号旁边,文杰攀着舷梯上了甲板。上次他从伦敦回来就是乘的这艘船,因此与船长水手都很熟。他与正站在甲板上监督海员们工作的大胡子船长菲利蒲打了一个招呼,便径直步上了几级木梯到了上一层的甲板,向凯森的私人卧室走去。上次他就与凯森住在那里,这次也不例外。文杰进了房间,并没有见到凯森,他知道在启航前凯森不可能回到卧室,也不管那么多了,脱了外衣倒头便睡。昨夜他实在并没有怎么睡,此刻觉得头有点发昏。

也不知睡了多久,文杰被推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是穿着白衬衣外披黑衣大衣的凯森。

“杰克,起来!”凯森掀开了文杰的被子。

文杰半撑起身子,不清不楚地咕哝着:“干什么呀?!启、启航了?”

“早着呢!”凯森站起来,走到桌子前煮咖啡。

“那你叫我干什么呀?”文杰揉着发涩的双眼。

凯森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煮着咖啡,一付专心致志的样子。

文杰裹着被子盘腿坐着,张着大嘴打着呵欠。

没过多久,凯森便煮好他的咖啡了。他把咖啡倒了两杯,也没加糖,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文杰:“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昨晚你没有睡好。先喝杯咖啡吧!”

文杰道了一声谢,接过了杯子。

凯森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又说道:“哎,杰克。那个DicksonTan上船了。”

“谁呀?什么Dickson?”文杰捧着杯子发着愣。他根本想不起凯森说的是谁。

凯森笑了笑:“就是那个药铺的掌柜呀!你不是与他有十冤九仇吗?”

“噢,你说的是谭德轩呀!”文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怎么样,他们那帮人下舱了吗?”

“昨天临时加了几个乘客,客舱需要整理一下,等一会儿才能让他们下舱。”

“招工馆的?”文杰随口问道。

“不,是几个做小生意的,还有一两个好像也是去淘金的。”凯森答道。

“淘金真的就这么容易?”文杰冷笑了一下。

凯森饶有兴趣地凑近文杰:“我听说淘金有点像赌钱,给讲机缘巧合,也就是讲运气。要是那姓谭真的走运,淘到金子发了财。你和他之间的那场赌局,你可就是输定了哦!”

文杰皱了皱眉:“我可没有跟他赌什么!”

凯森歪着嘴笑笑,正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一阵喧闹。凯森和文杰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一起站起,快步走出了卧室,扶着船栏向下看去。

这时已接近了黄昏,冬日斜倚在西面的天空上,在云层之间透出了千万道耀眼的光芒。凯森和文杰眯着眼睛,努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在最靠近“约翰爵士”号跳板上挤满了提着刀枪的清兵,为首的一个当官模样的正大声地吼叫着,他身边是一个粤海关的小吏,看样子此刻是充当着传译的角色。而在“约翰爵士”号的甲板上,狄克和弗兰克都是横眉立目,两人并肩守着登船口。在他们的身边是威尔逊先生,正跟那小吏说着什么。而菲利蒲船长则气呼呼地抱着双手瞪着眼睛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文杰看到这么一大帮当兵的,心里不禁一紧,想着会不会是来抓捕自己的。

凯森知道这伙清兵已在码头附近搜了大半天了,便回答道:“说是来搜捕长毛的,已经闹了很长时间了。怎么搞的?还想上我的船闹?!”

文杰听说不是冲自己来的,不觉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扫过甲板,看到了德轩等人聚在一角,也正关切地看着跳板的方向,他的心动了一下。

这时,下面吵得更利害了。那个当官的还把腰刀抽了出来,眼看就要闯上船了。狄克和弗兰克腰间的枪套也打开了,一付随时拨枪的架势。

“这还真的没王法了!”凯森气恼地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要下舷梯。

文杰一把拉住了凯森:“等等!凯森,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嘛!反正钱已经收足了,要真抓去几个,不正好省下饭钱吗?”

凯森看著文杰没有说话。他自然立刻明白了文杰这是要借刀杀人,借清兵之手除去谭德轩这颗眼中钉,最起码也要把那姓谭的赶下船去。

本来,文杰是真的不在意与谭德轩这个对手同舟共渡的,但就在他刚才看到对方站在甲板上时,他想到了将与这个被自己夺去了一切,同时又反过来夺去了自己未婚妻的男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挤在一个并不能算宽敞的空间中一起度过数十个日子,他心里实在不舒服,于是他改变了自己以前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文杰便有些心虚了。他瞪了凯森一眼:“我说得不对吗?”

凯森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文杰的肩膀:“杰克,你想就这么把那姓谭的解决了?嘿嘿!你大狡猾了。”

文杰知道凯森的中文说得很好,就是这个大字和太字分得不清楚,常常搅混了,说和写都是如此。这时虽然自己是被他冷讥热讽着,但仍然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太狡猾了。”

“对。是太狡猾了。”凯森也不在意,仍然拍著文杰的肩膀。“本来,这也是小事一桩的,可这次不行!”

文杰疑惑地看着凯森。

凯森收回放在文杰肩上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按你们大清国的说法,这是面子问题!不单是我个人或是东方之星公司的面子,我这船上挂着的可是大英帝国的旗子。”说着,他向文杰一挥手便往舷梯走去了。

文杰苦笑了一下,嘴里低声自言自语地骂道:“大英帝国又怎么样?这里他妈的还是大清国的地方呢!”

这时在甲板上,除了德轩等人外,其他的乘客和招工馆招来的华工都己上船了。大家正拥挤在一起,等待下舱。

上了船以后,德轩和林天都把心放下来了。德轩还让欧成亚彪等人站起成人墙作为掩护,为阿忠包扎了伤处。同时,阿忠也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了德轩和林天。阿忠原来是随一部分太平军战士在香山登船的。但就在上船的前一天晚上,阿忠的一个兄弟薛宾突然犯了急病,上吐下泄,肚子疼得直打滚。薜宾与阿忠是同乡,两人一起参加太平军。在无数次的血战中,两人生死与共。阿忠决定放弃登船留下陪薜宾,待薜宾病好以后再另找方法乘船下南洋去与黄德滋的太平军会合。薜宾的病足足养了差不多二十天才好,然后他们离开香山回到了广州城开始寻找合适的海船。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两天前找到了一艘运载瓷器到南洋的货船。可很不走运,就在今天早上他们乘着小艇前往货船泊位时,却遇到广州水师衙门的巡江哨船。其实哨船只是例行在珠江上巡逻,可阿忠和薜宾这次是偷渡南洋,而且身上都带着武器,因此两人都十分紧张,被清兵盘问了几句便露馅了。紧接着便是短兵相接的一轮拼杀,薜宾身中数刀,在杀死三名清兵后,被踢下江中,沉尸水下。阿忠也被砍中了两刀,无奈遁水而逃。凭着熟练的水性,阿忠忍着伤痛在江中潜游了很久,终于在黄埔村附近爬上了江岸。这里距离村东的码头不远,阿东便混进了等候上船的人群,可没想到清兵还是追了过来……

阿忠正说着,一阵噪杂声从船舷的另一面传了过来——

德轩与林天对望了一眼,一起站起来向那方向看去。当他们看到一大群清兵正提着刀要往船上闯,心里都是不禁一紧。

阿忠也听到了吵闹声。他听了一下便神情紧张地低声问德轩和林天:“领头那参将是高个子的蒙古人吗?”

林天仔细看了看,答道:“是的。他认得你吗?”

阿忠点了点头:“我跟他交过手,他应该认得我。”

林天微皱着眉,把目光又移向船舷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决地说:“德轩,如果清兵真的搜过来,我和阿忠就要杀出去。你和其他兄弟都别乱动!这事与你们无关。”

德轩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事情还不到那一步,这是在英国人的船上。天哥,万一清兵真的上了船,你们先别急着动手,我去跟船东凯森交涉。”

林天不说话了。他的手悄悄伸向右面的裤腿处,那里有一把比匕首略长的短剑……

“挂着不列颠国旗又怎么样?!这里是珠江!是大清国的地界,是老子管辖的地方!快让开道!”

跳板上,广州水师提督衙门参将涂巴手持家传的宝刀用说得不太清楚的官话叫骂着。

这位参将大人是蒙古人,家世可谓显赫。他的太祖是康熙爷亲征噶尔丹时的御前侍卫,父亲则是僧王僧格林沁的副将。在僧王率部与英法联军对阵的那场八里河大血战中,他的父亲被一枚英国炮弹炸得只剩下了一只断臂和一个变了形的头盔。于是,这个生于辽阔的蒙古大草原的汉子便理所当然地与一切红须绿眼的“番鬼”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惜的是,大清朝廷并没有派他去与洋人作战,他被派到了太湖剿匪。他在浩瀚的太湖上呆了一年半,消灭了几股散匪的同时,也练就了一身好水性,然后他就被任命为广州水师的参将。来到广州城的水师提督府差不多一年了,涂巴除了抓了几个小毛贼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广州城里满大街乱逛的“番鬼”既令他感到窝火,可又无可奈何。他实在太想找个机会跟那些不可一世的红须绿眼大战一场了。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刻站在跳板上的涂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激动!手持着家传宝刀的他,紧盯着守在船舷上的两个“番鬼”,对方腰间都挎着短枪,枪套也都打开了。他心里暗道:只要他们的手伸向枪柄,自己的宝刀就可以立刻挥向他们的脑袋。他并不知道,那两个“番鬼”同样期待着他动手,不过他们只是手痒难耐,想找人打一上架而已。

双方剑拔弩张。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如愿。

因为“约翰爵士”号船东凯森.威廉斯到了,大清国曾国藩大帅麾下的副将林荣也到了。

凯森来到船舷处的时候,狄克和弗兰克的手已经伸向腰间的枪套了。他把两个牛仔往后一拉,微笑着向眼前这个小眼睛的清军参将拱手作礼,用流利的官话说:“这位将爷有礼了!”

涂巴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番鬼”说的官话说得比自己还地道。

“鄙人是该船的船主凯森威廉斯。请问有何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凯森仍然是彬彬有礼。

涂巴回过神来了。他一瞪眼睛:“我奉命搜捕长毛,要上你的船检查。”

“对不起,这不可能。”凯森的声音不高也很平和,但却十分的坚决。“我的船是大英帝国注册的,船甲板也就是大英帝国的属土。你要检查的话,必须通过贵国政府向我国政府提出申请,我国政府同意以后才能上船。如果你要硬闯的话,将会是一场极严重的外交事件,我的船员也会采取相应的自卫手段。”

涂巴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凯森这一番话,他只明白了一半,可凯森的最后一句话他是明白的。他算不上一个聪明人,但也绝不蠢,自然知道目前的处境,自己要是硬闯是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的。可是如同凯森要面子一样,蒙古汉子涂巴也是要面子的。他需要一个台阶。

也正是在这时,涂巴的台阶来到了.

今天的搜捕本来是与林荣没什么关系的。他是刚刚才听到有关的消息,说是水师提督衙门的巡江哨船在例行检查中与数十长毛余党相遇,清兵砍杀了十数名长毛,其余的长毛逃到黄埔村东码头,混进了等候上船出洋的人群中……

数十长毛?林荣还没听完报告便暗笑了起来。他妈的!这帮家伙不能打倒挺能吹。如果他们真是碰上数十长毛的话,不全军覆灭才是怪事呢!不过这几天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到城外活动一下筋骨倒是一件好事!

就这样,林荣仍穿着便服,领着两个手下骑马来到了黄埔村东码头。谁料他刚到码头,便看到了双方剑拨弩张的这一幕,再一看船上站着的洋人竟然认识,是东方之星公司的那个凯森威廉斯。于是,他赶紧迈上了跳板——

“涂将军。”林荣来到涂巴身后拱手道。

涂巴回头认出来人是林荣。他与林荣并无深交,只是一起喝过几次酒而已,但他的官阶要比林荣低,更知道林荣是曾帅跟前的红人。于是他赶忙收刀还礼:“噢,是林将军。小将有礼了!”

“涂将军客气。”林荣微笑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涂巴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可他却看到林荣越过了自己,走到了船舷上,而船上那个洋人也微笑着向林荣拱手行着礼。

“林将军,好久不见了。”

“凯森先生,你好!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是敞公司的船。林将军,你也知道我的船是在大英帝国注册的,按照海上的惯例,这船上就是大英帝国的属地了。那位将军大人要带兵上船搜查,那可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事了。所以还请林将军替我向那位将军大人解释一下。”

“是这样。那一定是误会了。”林荣笑了笑,然后回身把涂巴拉开了几步“涂将军,这事可不大好办呀!事关洋人,弄不好,那可是要丢官丢脑袋的。”

涂巴沉吟不语。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当然只能不说话了。

“涂将军,你看这样好不好?兄弟今天穿的是便服,这船的船东又是兄弟的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要是涂将军相信兄弟,那么兄弟就替你上船去看看,如果发现可疑的人,那就把他抓下来,这份功劳还是你的。”林荣十分诚恳地说。

涂巴尴尬地笑了笑:“那怎么好意思呢?林将军,这……”

林荣一摆手:“涂将军,不必客气。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就有劳林将军了。”涂巴拱了拱手。

林荣也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回身向“约翰爵士”号走去。

凯森站在船舷处,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蒙古人领着一众清兵退下去了,不由得微笑了起来。他向走近的林荣伸出了右手:“林将军,谢谢。”

林荣与凯森握了握手:“凯森先生,你看可否邀我上你的船看看呀?”

“有何不可?中秋之夜,要不是你林将军拔剑相助,此刻焉有我哉?”凯森笑着说。他曾经随一位举人老学究学过大半年的四书五经,心情好的时候他也总爱掉上几句“之乎者也”的书包。说着,他侧身让道。“林将军请。”

林荣躬躬身子,迈步走上了“约翰爵士”号的甲板。

林天眯了眯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大哥在凯森的陪同下出现在了甲板上,刹那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他明白自己这次是避无可避地一定要与大哥在这洋船之上见上一面了。于是,他走前了两步,挤到众人的前面,平静地望着大哥。

林荣上船以后,凯森向他介绍了菲利蒲船长和威尔逊先生,大家客气寒喧了一番。

这时,一直在上层凯森卧窒中静观甲板上动态的文杰也下来了。他虽然有命案在身,但要抓他的臬司衙门,与林荣没有关系,而且他更相信林荣是决不会出卖自己的。

“林将军,久违了。”文杰微笑向林荣见了一礼。

林荣拱手还礼:“卓少爷。怎么,你要离开广州城吗?”

“没办法。林将军你也知道,我现在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了。”文杰轻叹了一声。

林荣明白文杰指的是那个人命官司,便笑了笑点点头:“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不过出去走走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时,威尔逊先生拿着几份档来找凯森,凯森向林荣道了一声“抱歉”便与威尔逊先生一起离开了。

文杰正等着这个与林荣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准备让林荣把谭德轩赶下这艘船。就在他思考着如何开口时,林荣却先说话了:“这些就是你们这次要运的货吗?”他望着挤满甲板的人。

文杰淡然一笑:“他们是要到新金山淘金的。”

“那里真的有那么多金子吗?”林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天知道。不过他们认为有,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上这艘船了。”文杰随口答道。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还在想着该如何把话题转到谭德轩身上。终于,他决定不绕圈子,单刀直入把话跟林荣说明:“林将军,你还记得谭和堂的那个少掌柜谭德轩吗?”

林荣愣了一下。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其实并没有真正碰过面的药铺少掌柜,,因为那个少掌柜连着自己的同胞弟弟。他与卓三少爷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也十分明白对方此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绝对是有目的的。于是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记得呀!”

“他也在这艘船上。”文杰似乎很随意地说。说着,他往甲板上一指。

林荣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的目光顺着文杰的手指望了过去。果然,他的目光与另一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林天知道林荣已经发现自己了。他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对他的大哥微微地一笑。

文杰还在说话,可林荣却已经是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了。他盯着自己的同胞弟弟,然后苦笑了一下,扭头对正想对自己说话的文杰说道:“是呀!去淘金子的人还真是不少,连我的亲戚也在里面呢!”

“亲戚?”文杰有些愕然,接着顺着林荣的视线看了过去。

“卓少爷,我要去跟我的亲戚话个别了。”林荣说完便扔下张口结舌的文杰,分开拥挤的人群,走向了林天。

林天与自己的大哥对立着,等待着对方开口。

林荣来到林天跟前,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你跟我来!”

林天身边的德轩已经认出来人正是当日带人查封自己药铺的那个军官,一把拉住了林天:“别去!”

“别担心,没事的。”林天向德轩点了点头。说完,他随着林荣走向甲板的后方。

林荣走到后甲板停了下来。这里没有等着进舱的人,只有几个水手在忙碌着。他回过身望着弟弟,轻叹了一声:“要走了也不告别一下?”

林天摇摇头:“没有必要。”

林荣苦笑:“阿天,我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呀!”

林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望着夕阳照耀下的珠江江面。

林荣又是一声长叹:“阿天,对于你来说,其实出去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林天扭过脸看着哥哥:“明智?大哥,你看看那边甲板上的那么多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舍得离乡背井呀?!”

林荣心里难过,刹那间不知以何言所对,兄弟两人默然地站立着过了许久。林荣从腰间摸出了两个金元宝塞到了弟弟的手中,说道:“这个收着,一路小心吧!”

林天一看是金元宝就想推回去。

林荣一摆手:“别推了。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你这次说是去淘金,可我也知道,淘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收着这个防身吧!”

话已至此,林天也不再推辞了。他把金元宝收好,向林荣拱拱手:“大哥,那小弟就乘你这份情了。”

林荣点点头:“到了新金山,有了地址,让人带个信回来。信就带到广西老家吧!”

“知道了。大哥,你也多保重!”林天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林荣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林天。他想到的是刚才还在与他聊天的卓三少爷。虽然他并没有听清楚卓三少爷后来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凭着自己对对方的了解,他也能够推测到对方肯定是要自己在启航前解决掉那个药铺少掌柜。此时,他沉思了片刻,问道:“这次你是和那个药铺少掌柜一起吧?”

“是的。有什么不妥吗?”

林荣又想了一下才说:“你认识泰兴洋行的卓文杰吗?”

“知道此人。”

“他就在船上,这次与你们一起去新金山。”林荣的语调很平稳。

林天已经听德轩说过此事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林荣继续说道:“阿天,你得小心此人呀!当初就是他让我带人查抄那个什么药铺的。”

“我知道。”林天又点了点头。

林荣对弟弟如此平静的反应略感意外,缓了一下才说:“那小子好像也盯上你们了。明刀明枪的好对付,可如果他要玩阴的,你们可都在明处呀!可惜时间不够,不然我倒可以替你们料理了他。”

林天知道自己大哥的秉性,明白他所言非虚,当下也没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

林荣望着林天:“你我都带兵打过仗,自然都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对方出招以前,找机会解决掉他。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本来林天对于这事并不那么在意,可大哥的这一番话让他陷入了深思,他意识到林荣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对自已有如此提醒的。尽管他不耻这个同胞大哥卖城降清的行径,但他仍然是对大哥此番提醒心存感激的。

林荣停顿了一下,舒了一口气:“阿天,我们兄弟两人就要分开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什么,刚才我说的你要记住,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干,一切一切自己保重!”

林天深深地望着大哥,点了点头:“大哥,你、你也保重!官场凶险,如有可能还是及早抽身吧!”

林荣淡笑一下,拍了拍林天的肩膀……

文杰站在上层甲板上目送林荣走下跳板。这个清军军官在临行前的一番话使他心里翻腾不已,他作梦也想不到林荣竟然会与那个叫周石的人是亲戚。周石是德轩最亲密的朋友,此人武功很高,当初自己让沙皮去谭和堂搅局,就是他出手,以一人之力把沙皮等流氓打得抱头鼠窜的。这样一个人,怀疑他是长毛也是合理的,这又怎么会与专职追剿长毛的林荣扯上亲戚关系呢?当然,这要怪文杰的老师黄道庄,如果黄老夫子要是开始就把林将军真正的出身告诉文杰,文杰自然也就不会在“约翰爵士”号挠破头皮了。

就在这时,凯森咬着一根雪茄满头是汗地出现在文杰身边。他有一个习惯,只要是在船上他总会帮着水手们忙乎。文杰对凯森的这个习惯颇不以为然。他实在搞不明白堂堂东方之星公司的少当家怎么会喜欢与水手们混在一起。

凯森顺手在卧室门边扯下一块布擦汗:“林将军走了吗?”

文杰冲跳板栈桥扬了扬头:“走了。临行他让我代他向你致意。”

凯森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看到林将军和一个人在下面谈话。那人是谁呀?”

文杰一愣,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像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也许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那种吧?”

凯森耸耸肩,然后说:“我进去洗个澡。哎,对了。麦葛船长让我们等一会儿到他舱里吃晚饭。”

“好呀!我还给他备了几瓶米酒呢!”文杰随口应道。他看着凯森进了卧舱,思绪又回到林荣临行前对他那一番话上。本来他还想让对方出面把德轩等人赶下船去,可对方却回过头却让自己和凯森关照他们。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如果德轩他们真的有此人撑腰,如果他们还真的淘到了金子发了财,那么自己还不真的要倒霉了吗?不行!给找个法子,趁早把他们解决了为妙。他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的阴冷,注视着甲板上的人们……

当这个冬日的最后一线阳光隐没在西方江面的同时,德轩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声音——那是一种沉重的物体间缓慢磨擦发生的声音。他扭头望向栈桥处,只见那连接着船体的跳板正被几个水手移动着,慢慢地那跳板正一点点离开船体。也许是由于跳板太沉了,也许是跳板太湿太冷,泊船上的那几个水手在跳板脱离船体的同时竟然脱手,跳板跌落在江水中,“嘭”地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德轩的心猛地被那一声巨响触动了。他定定地看着泊船上的水手正手忙脚乱地拉紧绑扎在跳板上的绳索,努力把跳板拉回泊船。那跳板是船体与那块土地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同样的对于他和船上的一众人也是一样。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正式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土地,这一去前途茫茫,这一去遥遥无归期!

德轩感到自己的心似乎被塞满了东西,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空落落的。突然,在冥冥中有一种力量驱使德轩扭过头来望向上一层甲板处。他的目光与另一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德轩在那个人的目光里读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内容……

那个人是卓文杰!

跳板溅落江水发出的声音使文杰的心猛然一颤。与德轩一样,他怔怔地看着那泊船上的水手大呼小喊地拉扯绳索,重新固定跳板,突然内心深处涌起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多次出洋、常年在外的他从来没有过的,这使他感到陌生、疑惑甚至有几分的恐惧,因为这种感觉使他意识到自己将告别这里,而且这一去,不知何时是归期!

文杰的心空荡荡的。他本能地想找到一个支撑点,目光却却不自觉地从那跳板栈桥处收回,缓缓地划过甲板上乱哄哄正在下舱的人们,最后竟然落在谭德轩身上。文杰觉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着这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人,但令他更不可思议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德轩竟然也扭头望向自己。当他的目光与德轩的目光在甲板的上空相遇时,他并没有看到灼人的火花,相反地却感到对方的心灵在这一刻与自己是一样的。

文杰微笑着向甲板上的德轩点点头。他看到德轩犹豫了片刻,也向自己点了点头……

凯森又咬上了一枝雪茄。

他也是被那跳板落水的响声惊动的。当时他洗完澡,刚披上浴衣,听到响声以后他走到了舷窗前望向下面的甲板。令他惊讶的是他看到的竟然是文杰和德轩对望着点头致意的一幕。

凯森觉得很有意思。他划亮火柴点上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

夜幕降临,在清冷的江风中水手把数盏防风油灯挂到了桅杆上。

德轩等人是在天全黑以后才被安排下舱的。领他们下舱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印度人,他用十分生疏的粤语对德轩他们说,他叫罗茨。德轩他们随着罗茨走下一道舷梯,再走过很短的一段过道,便到了一个船舱。船舱不大,进去便是两排通铺。通铺下面中空,罗茨示意众人把各自的行李放进去。德轩很客气地向罗茨拱手致谢。

罗茨离开以后,马仔和德广等人就想上前抢占床铺,可林天低声一句“慢着”制止了众人。

大家停下动作,不解地看着林天。

林天的声音仍然很轻,但透着一种权威:“各位兄弟,我们这次一起到新金山淘金。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我们必须合在一起才能成事。因此,我们需要一个能说了算的人。而这个人,我认为德轩是最合适的。”

“天哥,我……”德轩张口想推辞。

林天伸手按住了德轩的肩膀:“德轩,还是先听听兄弟们的吧!”

马仔第一个反应过来了,大着嗓门说道:“行呀!以后德轩哥说了算!”

欧成、亚彪和旺仔也立刻点头:“我们听德轩哥的。”

孙半仙和王一平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他们与德轩的关系,那自然是不用再表态的了。

如此就只剩下从碧湖里出来的一众谭姓兄弟了。他们都在看着德广。德广是他们众兄弟中最年长的,而且又常在外打散工,算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之人,在村中同辈兄弟中常常是以他马首是瞻的;同时德广与德轩不同,是在碧湖里长大的,众兄弟与他也较德轩更为亲近。因此,尽管离村时族长四叔已经明言这次出行他们要听德轩的了,可当林天开口推举德轩为首时,谭姓兄弟们仍然望向了德广。

德广皱了皱眉,瞪了他的兄弟一眼,嗡声嗡气地低声咕哝道:“丢那妈!看着我干什么?!四叔不是交代了吗?德轩说了算!”

林天一笑,回头对德轩说:“那好!德轩现在你就安排一下大家的铺位好吧!”

德轩犹豫了一下,最后苦笑着点了这头。接着,他又想要“之乎者也”地客套一番,可仔细一想,眼前的这一拨人中粗通文墨的也没有几个,还是别对牛弹琴了。他环视众人,最后看到了正缩着身子,躲在孙半仙背后的司徒阿兰。于是,他抱拳作了一个四方揖,说道:“众位兄弟,承蒙抬爱,小弟在此多谢各位了。俗语有道,同舟共济。我们大家一起出门闯荡,就必须相互照应。大家都知道,阿兰是一个女孩子,这次女扮男装随我们去新金山,她就是我们大家的小妹,大家不但要守住这个秘密,还要尽最大的能力保护她……”

接着,德轩就开始安排铺位了。他把阿兰安排在通铺最靠里面的位置,让年纪最小的旺仔睡在她旁边。接下来德轩又把欧忠和阿彪两人前任镖师安排在最靠门的两个铺位,这是为众人的安全考虑的。其余的德轩就让大家自己挑选去了。

大家对舱里铺位的安排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这本来就是暂时睡上几十天而已,便都欣然同意了。

林天微笑着注视着德轩,心里也颇为满意。他知道从今天开始,德轩算是真正当上这一众天涯客的首领了。然而,无论是对德轩还是对这一众揣着淘金梦想的人们来说,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天的晚上天色很好。月亮正挂中天,繁星点点散布在周围。宽阔的珠江江面微波荡漾,黄浦岛外的洋船锚地停泊的的大小船只盏盏的桅灯在略显清寒的江风中摇曳。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的船体发出同样有节奏的“啪啪”声,船体随着波浪的涌动晃动着。

文杰与凯森、麦葛船长共进晚餐时多喝了两杯,回到卧室后便昏昏欲睡了。他知道凯森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每次启航凯森都会与船长在一起,直到出了大海。于是,他便独自在舷窗前发着呆,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推开了舷窗,让江风吹进了舱里……

他抱着双手,和衣半靠在床上望着舷窗外的天空。本来文杰是想等到起锚开航时,再与广州城作一告别的,可没过多久,酒意上来,文杰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沉,终于歪在被上昏昏睡去了。

在下面船舱里,德轩和他的兄弟们吃了一些干粮,各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在通铺上休息了。

从凌晨天未亮自赤岗塔下起行,直到此刻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了,因此躺下没有多久,舱里便此起彼伏地响起阵阵鼻鼾声了。德轩也觉得很累。他背靠板壁坐着,静静地看着对面舱壁上的那个不大的舷窗。舷窗是圆形的,镶嵌着一块西洋玻璃,玻璃外有一层盐迹。透过这个小小的舷窗,德轩可以看到朦胧中那一轮半弯的下弦月。这是故乡的月光啊!德轩只觉得鼻子发酸,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但他又怕惊动睡在旁边的众人,于是只能拼命地忍着。

林天的铺位在德轩旁边,此时他还没有睡着。他睁开眼睛,轻轻地对德轩说道:“别想太多了,先睡吧!这一路上需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你必须保重自己才行!”

德轩抹了一把脸,点了点头,深呼吸了几次以后便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午夜刚过,“约翰爵士”号船长菲利浦·麦葛垂头看了看怀表,随即沉稳地发出了命令:“起锚!”

 副布洛克·菲尔德是一个年纪与凯森相妨的年轻人,出身于伦敦一个航海世家。他在“约翰爵士”号上担任大副还不到一年。这时,他扬声重复了船长的命令:“起锚!”

前甲板上的水手头目应声再次重复命令:“起锚!”

几个高大的甲板水手推动巨大的转盘,绞动铁鍊,沉重的铁锚在一种刺耳的金属磨擦声中缓缓从珠江江水中拉起。

船长接着下令:“起半帆!”

“起半帆。”大副布洛克再次覆命令。

这次应声答覆命令的是早已攀在主桅杆上的操帆水手头目,随着他的几个简单的号令,主桅和副桅上的水手迅速解开了缠绕在帆布上的绳索,船上三面风帆很快便半展开了。

一直站在麦葛船长身边的凯森感觉到船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开始以很慢地挪动了。

菲利浦·麦葛习惯地眯了眯眼睛,用右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轻轻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我们”。

凯森也随着船长划了十字。然后,他问道:“船长,这江水还在涨吧?”

麦葛船长开始点他的烟斗:“还要涨半小时左右吧!我们正好顺着涨潮出主航道,到时再转向东出海。”

凯森点点头,也掏出了一枝雪茄点上,吸了一口。他望着舷窗外黑暗的江岸,还有隐没在黑暗后面的广州城,似乎感觉到自己这次与这座城市的分别将是漫长的,心中难免涌起了一股失落之意。

此时珠江上潮汐涌动,但“约翰爵士”号吨位很大,因此行驶在江中却显得十分平稳。凯森的那枝雪茄还没有抽完,东方之星公司的两艘海船已经一前一后地驶出了主航道了。

麦葛船长掏出怀表看了看,点了点头对凯森说:“差不多了。现在应该是潮水最高的时候,我们起全帆吧!”

凯森也点点头:“你下令吧!”

麦葛船长扭头对布洛克大副下达了一连串命令,两艘船很快扯起了全帆,在江面上转了一个小弯,船首向东南,加速行驶了。

凯森眼望着一弯残月照耀下宽阔的江面,和那正逐渐回头缓慢涌向东方的江水。江水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下泛起亿万层叠着的粼光,粼光在寒冷的江风中呈现一片惨白。

“约翰爵士”号和“柏士顿”号划过那一片惨白,驶向了仍然如深渊般黑暗的珠江口……

凌晨前

当水天一线处出现了一抹浅玫瑰色光晕的时候,凯森感觉到船体剧烈地晃动起来,与此同时麦葛船长发出了一串命令,水手们随着水手头目的口令,拉动控制船帆的绳索,调整着船帆的方向。

麦葛船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轻轻地说了一句:“出海了!”

透过侧舷窗放眼望去,在那抹光晕下依稀可见水面隐隐有一线,这条线的西面是颜色稍浅的江水,而东面则是颜色深不见底的海水了。凯森也轻声应了一句:“是啊,出海了!”

 第一部 《城记》 完 2009年6月29日凌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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