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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 卷 一)(1—3 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6-16 02:00:00  浏览次数:1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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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七叶树下的风情

    记 :                

  1  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北风声正悲。

                                 树木何萧瑟,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作糜。

 

                                 《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2     

    一种古老的残遗物种,多年生草本、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中国特有、太行山独有属种,生长在太行山的悬崖中或者林内的岩石裸露和土层脊薄处,因结实甚少,故不能大量采种,养分和光对其影响甚微,分布区域狭窄且范围日益缩减,不采取有效保护措施,将濒临灭绝。

                                            

“四月芒种麦割完,五月芒种刚开镰”。

四月十九芒种过后刚进五月不久,便不见了田野间那一片连接一片的金黄,尽管红土岭东边三百台的炮楼上仍时不时传来几声“叭勾-——叭勾”的枪响,但自从鬼子在八路军那里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后,便很少再到大坡地这边来,至多也是在宽而深的交通壕那边四下张望一下,放上两枪壮壮胆,大坡地一带的百姓似乎习以为常,听着新年的炮仗一般,忙而不慌地将那漫野沉甸甸的麦穗收进粮囤。

麦收的季节,大坡地一带人叫“过五月”。富裕一些的人家或地多的庄稼主儿,会在忙忙碌碌的劳作中结结实实地蒸上几笼白面馒馍,境况欠缺一点的,也会扯上几碗润滑筋斗的拽面,既贴补一身的劳苦又庆贺收获的季节,再差不过的庄户,也会擀上一锅面片汤,在感恩和劳作的交响之中,以不尽的虔诚去迎敬播种和收获的永恒轮回。

 收的已经收完,四野净见些黄茬茬的土和一绺绺明晃晃的麦茬,偶有几个闲不住的殷勤庄稼主儿,在不紧不慢地修整着田地,都在等待一场透雨播种。

王炳中坐在院中那棵蓊蓊郁郁的七叶树下摇着蒲扇,半眯着眼,每过一会儿便用脚去轻轻地踮一下红石板的地面,那椅子便悠悠地晃荡起来,象风平浪静的海洋中一只摇荡的船。大太太牛文英慢条斯理地安排完长工林满仓明天的活计后,一步一摇地从他的面前走向自己那阔大的北房,纂子上的银饰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叮咚作响。

大太太天生的一个衣服架子,无论啥颜色、啥款式,穿在身上便赏心悦目:鲜艳的,让人感到热烈奔放;素雅的,则飘摇一种天然风韵。加上那粽子一般的一双小脚,一身的娇俏和妩媚便被摇荡得淋漓尽致。

王炳中家在大坡地村也不过四、五代人的光景,可王家却象一个吃足奶水的初生婴儿一般,蓬蓬勃勃地扶摇直上,眨眼的工夫儿,便奇迹般地人模人样起来,方圆几十里内几乎都有王家的土地。

牛文英娘家是大坡地向南十多里地的六安县,她在娘家当闺女时就尤为出名的标致:银盘一样圆润的脸庞,略高的两颧,微突的下巴。话语平时不多,但很多时候一针见血。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有一手好女工,再惊天动地的事说与她也听之泰然,处之泰然,一对月牙般弯弯的双目总是似睁非睁,每与人对视的时候,似乎永远看着你,又似乎永远的看着别处;似乎不太明白,又似乎洞然一切。——那一对弯弯的月牙,总叫人猜不透。

去年秋天满仓耩地,说好的每亩六升籽种,总计八亩麦田,满仓却装了五十三升小麦,——多了五升。满仓正要给装籽种的布袋扎口的时候,大太太牛文英站在一旁歪着头笑嘻嘻地问:“够了?”

林满仓登时满头大汗,抬头看着大太太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月牙眼,仿佛那不尽的深邃里突然涌出了一团火,只把他烧烤得一点一点地萎缩

牛文英不慌不忙,又往那口袋中加了十升小麦后,两个酒窝里就漾出一缕浅笑:“俺就知道满仓做活手快,往俩手上多吐把唾沫,一晃荡就把西沟的二亩也种上了,省着以后四两生铁再动动炉。”

本来要种的八亩小麦地并不在一块儿,好劳力也够一后晌折腾的,这大太太一顶高帽给戴在头上就又加了二亩的活。但只有林满仓最清楚,大太太发现了他多舀出来的五升小麦,却没有当面戳破那层纸。他虽然多做了二亩地的活,却明正言顺地挣了三升小麦。于是一个劲地点头:“行,行,行!”

满仓不等牛文英指点,便大声呵斥那帮耧的短工:“模里模棱个啥!晌午没吃饱?牵牲口套车去!”

一切收拾停当,满仓正牵着那匹青花骡子要走的时候,大太太又追到大门口,拧着眉头说:“满仓,操点心儿,作弄好点儿!”

牛文英自来到王家的第一天起,就是算不上举案齐眉,也称得上一个贤惠得体的媳妇,她尽管如头顶那棵七叶树一般为王家撑起了一片绿荫,王炳中却未曾感受到那绿荫的凉爽,——他总感觉有一只巨大的手遮住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天空。

文英过门儿第二年便生了儿子早来,而今早来已岁,此后却再也没有生养。在早来七岁的时候,炳中便娶了二太太雷月琴。

“沏壶茶来。”王炳中似乎有些口渴。但却不知是叫从脸前荡悠悠飘过的牛文英,还是叫正在西屋哼着小曲的雷月琴。文英在北屋的门口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给早已睡下的早来摇着扇子,刚想欠屁股,月琴已把一个小方桌摆在了炳中的跟前,沏上茶后,慢慢地品着,月琴便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旁边扇着扇子。那扇子的风一半留给了自己,一半吹动着前额的刘海儿,一团团的香就悄悄地送给了王炳中。

大太太的月牙眼一闪之后,便把小凳子一扭,屁股朝向了门外。

来王家之前,月琴子承父业在一弦子腔的戏班里唱青衣,她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唱戏出身,人生得标致魁伟又有些文才,无论管乐器还是弦乐器,他都能拿得起来,还会自编戏词,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后来被一个俊俏的同行看上,结婚后生了月琴。在月琴两三岁的时候,同行的妻子再寻不见当年的浪漫,她接受不了戏里戏外的巨大落差,竟偷偷地跟上一个挎盒子炮的兵悄悄走了。

月琴随父亲一直在戏班漂泊,耳濡目染,十五六岁便成了戏班里的顶梁柱,模样生得又好,粉白的面皮,秋水一般的大眼,马蜂一般的细腰,如果真的象名字一样是一把古琴,那就没有几个男人不想去变做撩拨那根琴弦的棍子。师傅见人便夸:“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引得许多同行是既妒又羡。本来一天天好起来的日子,父亲却抽上了大烟。

王炳中的父亲王维贵过生日的那年,请月琴所在的戏班唱戏,月琴那悠美的唱腔和轻盈的台步,竟一下子把他给迷了个神魂颠倒。王老太爷开始极不情愿,但最终拗不过独苗儿子,便差人说合,不想月琴早和班子里唱武生的石小魁来往了好些日子,无奈那大烟鬼父亲架不住王炳中家一块又一块猛砸过的银子,他生拉硬拽地辞了戏班的活,将月琴锁在家里,向诉说自己如戏一般的辛酸:“石小魁?就是那西山上的一团云,你费半天劲爬上山顶,也不过是一片雾,老阳儿(太阳)出来指不定再飘到哪儿。啥是夫妻?夫妻就好比一条过河的船,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船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多顶个船帮,没有底的船过不了河!生人容易活人难,戏里戏外两重天。”

 

第二章     水与风的激越不该看

 

“中有太古声”的那个丝桐之琴,最终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船帮撒了手,嘀嘀嗒嗒地上了王炳中家的花轿。

王炳中坐在那张摇椅上继续晃荡着。吹过来的凉风伴着椅轴上软绵绵的那只手,使他产生一种飘云端一般的惬意,就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将椅轴上的那只手拽到怀里,一边斜瞄着一样生动地斜瞟过来的两只大眼。

——就是这双大眼,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引入一片濶深深的大海,他便象一叶小舟,随着大海的涌动飘向那汹涌的浪尖,飘向那瓦蓝的天空,然后再精疲力尽地坠入谷底。那操持双桨的小手再慢慢地搅动那片碧蓝的海,直到再一次的波涛汹涌。小舟伴着海的呻吟,合和着浪的呼唤,幻化为水风的激越和昂扬,向上,向上!——随着感觉而来的呼呼的风和滔滔的浪,便将小舟送入到了云端去。那圆满的契合恰似一流的演员和精湛的文武场的默契:柔婉幽远的唱腔倾诉,配着行云流水般的弦子伴奏,声情并茂的念白打斗,叫鼓板、铙钹、大锣、小锣给渲染得淋漓尽致。——许多时候的三击鼓一亮相,更是六场通透如醉如痴。

王炳中继续摸着那只绸缎一般的手,他没有注意北房里那个弯弯的月牙早就叫云给遮了去,后来竟将那只手摁到了自己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继续欣赏着那片大海一般的诱惑,——那脸却红红地明亮起来,他朝天一瞅,天上的白云竟红彤彤地照亮了半边天。

大太太牛文英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一扭一扭地走向南屋旁边通向东院的过道。“满仓,过来!”声音里分明有些阴阳。

满仓手里提着一个草筛,身子猛地晃悠了几下,他不知道是该先放回筛子还是该先到他的主人跟前去。

“做啥呢?”

“给牲口加草。”

“这早烧阴,晚烧晴,半夜烧云等不到明,看这天儿,明儿个(明儿个:明天)说不定有雨,恁(当地方言读nen,那么的意思)大个人咋总也干不了个排器事儿!”(排器:值得别人称道的容貌、度量、才干、品质等)。月琴听到这里,连忙将炳中摁住的手从他的肚皮上抽了出来。

满仓双手提着草筛,低着头一语不发,文英略略地斜一下头,用眼的余光扫视着七叶树下,便听得她又唱歌似地演绎起那个演绎了无数遍的故事:

那是牛文英去年回娘家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队日本兵扛着膏药旗神神乎乎地走过来,便和满仓赶紧躲到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队日本兵看不到人影的时候,两个人才哆哆嗦嗦地从玉米地里爬出来,不想刚一上路,她却仍然两腿发软,怎么也爬不上马背,满仓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几次竟累得扶着膝盖乱喘气,不想这一低头,竟令她象是捡了块元宝一般兴奋不止:不甚宽阔的黄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着许多日本兵的鞋印子

她兴奋无比地喊:“满仓,快看!”文英很是惊奇。

“不就是几个脚印儿,有啥?”满仓看过文英指的地方后,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你看这日本娘儿们纳的鞋底儿,那花儿,要多宽儿都多宽儿,要多窄都多窄,那针脚儿,一般儿大小,一般儿长短,怪不得日本人打咱们,连那日本娘儿们都恁能!”

在文英看来,她在十里八乡的女人中间,应该算是一个心灵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连自己纳的鞋底都达不到印在马路上的那种水准。

自那以后,每当文英数说别人的种种不尽人意的行为时,这便成了一个经典的标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脚上的,是机器托出来的胶底鞋。

文英重复完那个标尺一般的故事后,仍在慢条斯理地通说,而且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动,不仅动起了手指,头也跟着舞动的手臂一颤一颤,摇荡起来的满头铃铛哗啦啦地响“人家日本的娘们儿,那叫个能!把闲来的夫儿都使在了正经地方儿。”

月琴重重地低下头,王炳中真想把那一大堆不凉不酸的东西抓起来给甩回去,然后再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拧住那个娇娇俏俏的小红嘴扯上几扯,喝问一声这(这:当‘这么’讲的时候,当地口语习惯就省了‘么’,语音上读zhei)好的一个小嘴儿,你还能把世界上多少做得说不得的事都给翻出来当歌儿唱?!

或许是他真的没有那点胆气,只是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那摇着的椅子便猛地向后猛地地倾斜而去,几乎要将他扣向那一边。摇椅在一个很高的角度略停顿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摇,和地面的红石片辗轧出呱吱呱吱的声音。

文英早看见了被激怒的丈夫,却也并不理会,继续数落傻傻地弯腰站着的满仓:“把种儿今儿黄夜就捡好黄夜:晚上),箥箥筛筛,使点儿饱满的籽种,一个人要忙不过来,就费点儿心劲好好儿瞅瞅,找个闲着没事儿干的一块儿做!准备好家具,明儿要下了透雨,立马就能上手,啥活儿都整仔细了,嫑(嫑:读biao,当地口语,不要的意思)总是弄的动静儿不小,籽儿又饱,墒又好,费恁大的劲儿折腾,到时候儿弄不出几根苗儿来!”

文英似乎对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很是愉快,说完后就得意洋洋地踮着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房门。

月琴听到“弄了恁大的动静儿”的话,拿着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来,她猜想文英一定是偷听了昨晚她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了,羞得简直无地自容了,——也亏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说的,都叫她给抖落了个痛快淋漓,——如同将一盆刚透尖的脆豆芽给撒到一片滚烫的沙滩上。

“猪头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壶!”王炳中一边说,一边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却猛地一抽:“只顾自己高兴,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见了人家还不是听的时候儿多,说的时候儿少?——啥时候儿叫俺也问问她,籽儿饱!墒好!她那盐坷垃地倒腾了这些年,到底长出了几根苗儿?恁好使的一个嘴,敢是把那饱籽儿都给煮吃了?”说罢,便也气哼哼地去西屋关门睡了。

王炳中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坐着,两只大手下意识地搓动着,摇椅也不再晃荡。

本来二太太月琴是住在东院的,但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村庄里便更加的不安宁起来,除日本人之外,那些杀人越货的、劫财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风起云般地此消彼长,鸽子岭上杨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执仗地时不时光顾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个院子里。最不应该的是,那些不能看见的却全被不该看见的一股脑地给看了去不能听的也偏被那不该听的给弄了个清清楚楚一种梦魇一般的感觉渐渐地袭遍全身,他恶狠狠地嘟囔起来:“这死鸡巴猪头肉!”

“猪头肉”是王炳中自个儿对牛文英的称呼,在他看来,“猪头肉”是对文英再精准不过的画像。除了她那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腔调,便是在那关键时刻里,多数时候象一块煮熟了的猪头一般毫无表象的脸,天堂一般的销魂掠魄也很少能使那张满月似的脸庞生动起来。

好多时候,王炳中总感觉自己象那已饱含激情的演员一般,一股来自丹田的韵律早已歌喉婉转,那边的却文场不奏;这边已是腾拿格斗杀声振天,那边却武场不敲。等那边的文武场准备好了以后,台上唱的也都不想唱了,台下看的也都不想看了。哭笑不得的王炳中有时便无奈地开个玩笑耍个嘴,文英也总是永远的那么一句:“又不是黄菜捞饭(黄菜:当地农村用萝卜缨、白菜叶子或野菜放在缸里用小米汤自然发酵的酸菜),能大碗的捂着吃。”——那个女人正如门口的七叶树,永远蓊蓊郁郁的一片浓荫,总也见不到一片火红的灿烂。

北屋和西屋都已熄了灯,王炳中自觉无趣,索性顺手拿起一张凉席上房睡去了。

 

 

第三章      太行山的悲壮

 

 

四周绵延的群山在夜色中只露出一片黑魖魖的轮廓,半边月亮伴着满天星辰悬挂在大海一般深邃的夜空,无精打采地撒下一片暗银般的光辉。三百台炮楼上的大探照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灰黄的光影。

王炳中的家位于大坡地村的最西头,整个村落的最高处,站在房顶上几乎可眺望整个村的全貌。他那一片硕大的院落,在西部连绵起伏的群山的映衬下,交映着一片浩浩荡荡的巍峨,每当站在自己高大的房顶上,他的心中便会油然升起一种俯视万物的气昂昂的感觉。

大坡地村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山脚下,属大山到平原的缓冲地带,——西边是仰望的大山,脚下是连绵的峰峦,向东就到了沃野千里的一马平川。因为土地少,在遥远的历史变迁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了达到人与自然的供求和谐,山峦里的村庄一般都不大,随坡就势而建的居住地,几户、十几户、几十户都有,聚居在一起的叫一个村,许多地方由山岭连在一起的一片也叫一个村。大坡地是周围几十里之内的第一大村庄,民国初年便有近两千人口,隶属开州府沙水县,向北直线不超过五十华里便到开县,向南十多里便与六安相连,向东百余里才是沙水县城,历史上出过朝廷的秉笔太监,也出过皇宫的后妃。

自东部那浩淼的大平原一路西行,数落完三里一关、五里一碑、十里一亭的历史陈迹后,昔日人脉的辉煌便撒满一路的行程。或因该村紧靠大山,坡地较多,故名大坡地。和物阜粮丰相去甚远的大坡地的兴旺,不能不说皆缘于巍巍太行的天然之势。

太行山自北向南绵延八百余里,是西部黄土高原和东部大平原清晰而分明的天然界坎。细细地审视华夏的版图,那起伏千里的黄土高原确如华夏的心房之地,也难怪我们那尚属猿形的老祖宗便在这里繁衍生息。西部高原上那厚重的黄土,若果真积蓄了源源不尽的中华底蕴,东部那沃野千里的苍茫之原,便是一朵扎根于黄土地上盛开的花,太行山则是连接黄土和花朵的不朽的枝丫。

走近太行,最惊心动魄的便是呈现在眼前的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和出人意料。太行山的西侧舒缓而平坦,黄土堆积起来的沟沟壑壑如起伏的波涛一般激荡不尽;东侧则是明显的断崖层,或深沟不见底望之胆颤,或危壁立千仞高不可攀。从东向西遥想太行,仿佛是恐怕西部那堆积起来的黄土突然坍塌而垒起的一道通天巨坝,是晋和冀豫两省的天然分隔线,故又称两界山。古称之为盘古山,——因相传孕育了一万八千岁的开天辟地的盘古,就降生在太行山;又叫女娲山,——太行山内至今仍留有女娲炼石补天的遗迹;亦称五行山,——《西游记》里的那个桀骜不训的弼马温就压在其下,饥餐铁丸渴饮铜汁,一压就是五百年。或正因如此,历史上的太行山便被幻化为中华民族的摇篮之山。

自东部平原西入黄土高原,必须跨越这巍巍的太行,自北向南整个山脉共有八个天然断口,便是著名的太行八陉,也是跨越太行的八条必经之路。自最北的军都陉到最南的帜关陉,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三英战吕布;刘邦击项羽;李世民围困窦建德;岳飞剿灭金兵……战火伴烽烟堆砌起太行山的八陉伴雄关,曾经书写历史颠覆历史。

跨越太行的八陉,其中的任何一条道路都是峭壁伴深渊,“羊肠板诘屈,车轮为之摧”。敢于在八陉之中跋山涉水的人都是钢筋铁骨倔强的汉他们吆喝着负重的车马由山底到山顶,须螺旋一般地缓缓爬升,由开始的向西走,逐渐变为向南;一会儿脸朝西,一会儿又成了面向东。粗壮结实的汉子捶打着汗水横流的驴骡,伴着身边翱翔的飞鸟,声声的吆喝在山涧中回响,南腔北调的吼喊在白云里飘荡。当赶车的汉子们剧烈的心惊肉跳变为模糊一片,负重的驴骡张大了鼻孔、张开了嘴巴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的时候,便也跨上了太行山,略略的小憩之后,再拖着一身松驰下来的筋骨,遥想着满腹的震撼,去感受黄土高原的苍茫。

不太平的日子里,八陉之路多为强悍的兵勇或盗匪操持,求生存的人们只有选择他处去书写另一个悲壮。

自大坡地向西的通道便是其中之一。这里所谓的路,实际上是那些雄壮的汉子舍命闯出的一条行走的路线,找不到路的感觉只有艰难和凶险。这条路,稍稍的顶点不慎,几乎能叫所有不该攀爬它的生灵粉身碎骨永无回路。平原地区的驴骡走到这里,任你打烂屁股也不敢前行半步。往来的客商如携带着需要借力的重物,则需要借用当地的牲口驮队。每逢万物萧条的季节,前行的驮队依据山石树木等自然参照物,根据判断摸索前行;每逢夏秋之季,只须一两天的工夫儿,浓荫如毡的杂草便将前行者的足迹遮盖得严严实实,再显不出一丝的痕迹,路的概念就变作脑海中的片段记忆。

“熊罴对我尊,虎豹夹路啼……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三国时的曹操都这样说。

走大山里的路不论远近,一犯迷惑就原地转圈;闯大山的汉子全凭运气,一失足即成千古恨。无论是西上还是东下,不尽华美的大坡地村,的确是一个养精蓄锐休息打尖的好去处。来到大坡地,跃跃欲试的西行的人群在此略作小憩,满怀壮士出征一般的豪情,就着熟烂喷香的猪下水,喝两碗热辣辣的烧锅酒,拜祭落入深渊的白骨永远安息,而后带着一身红彤彤的雄壮步入茫苍苍的大山;拖着一身疲惫东行的人群,则在此放松身心,满怀重获新生一般的喜悦,手拿着加了花椒面的小米煎饼,喝着滚烫的羊汤,祷告土地山神庇祐逝者的尸骨不被狼撕狗咬,而后满载喜洋洋的收获走向辽阔的原野。

无论西行东去还是南来北往,多数人都乐意在此壮行钢铁一般的苦旅,释放以身成仁的豪气。这便是星罗棋布的小山村中大坡地村由来的根本渊源。

如今的大坡地,向东十多里的路程便是鬼子的炮楼和交通沟,向西四十多里的棋盘山中,会听到八路军此起彼伏的练兵号子。其实,大坡地处于三不管的三角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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