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谷子不饱 糠多
待月琴进了屋子,王炳中随后也跟了进来,说:“才刚刚儿干啥去了?”月琴说:“看戏了。”“到哪儿看戏了,看啥戏去了?俺在台下咋找不到你,唱戏去了吧?”“俺去方便了一下,唱啥戏,疑神疑鬼的。”炳中上下打量着月琴:“没唱戏?咋打脸子了?——眼泡儿恁红,方便了?这一腿啥,满腿鬼圪针!找了个啥对了卯眼的地方儿?也不怕扎了屁股拉了缸?”月琴低头一看,知道是在树林里弄的,便说:“反正也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你爱咋说咋说,爱咋想咋想,在恁王家,你要逮住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儿,随你把骨头打折。”说完便去抻炕,一副要睡觉的样子,炳中一回头就往外走,好象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住脚步,扭回头说:“行!俺记住了,俺还就待见贞妇烈女,好歹你就是一个!就怕啥时候儿日惑了,清清格格屙了一炕!——俺可给你说,这屙出来的东西儿,可不好塞回去,吃下去能噎死人!”
第二天前晌,月琴看林先生来到学堂,就找了个借口上前搭讪,说:“林先生来了?咋不听锣鼓儿响,戏走了?”林先生说:“你不知道?夜隔儿黄夜就走了吔。”林先生后来便和月琴说了妻侄小魁掉下地堰的事:“谁知道咋了,黑天瞎火的,一下儿掉下去,腿折了。”月琴一惊:“折了?”林先生说:“那还有假,刚接上,人还在俺家躺着呢,问他咋掉下去了,只说晕晕乎乎的不知咋回事儿就走到了地堰边儿,头一晕就下去了,——年轻轻儿的,真遇见鬼了?俺家里的正找了个筮婆儿烧呢,也甭管使啥法儿,这嫑拐了就行。哎!忘了——”林先生还要说,月琴忙接过话茬:“好好儿弄些吃的,还年轻,长得快。”月琴见满仓正在南墙根坐着接断了的套股儿,便低声对林先生说:“那个东西儿,俺有空儿到您家去拿,谁也嫑给谁看,也嫑给谁提,咱都是苦命人,您照应着点儿。”林先生一声没吭,便进了学堂。
整整一天,月琴立不安坐不稳,她暗地埋怨自己不该叫小魁从地堰往上爬,一来路径不熟,二来黑灯瞎火,人又受了罪,又跟不上了戏班。王炳中一天里在两个院子来回转悠,她很想去林先生家看看去,又怕炳中起了疑心,就心不在焉地熬过了一天。
第二天,廷妮儿和满仓要去碾米的时候,月琴终于找了个借口,说:“闲着也是闲着,给恁俩帮个忙去。”然后和两个人相跟着一块出了门。走到林先生学堂门口,悄悄给林先生说:“你中间儿回去走走。”
碾出来一些米之后,月琴找个口袋装了十多升,给满仓和廷妮儿说:“俺娘家有个人来了咱村儿,俺想给捎去点儿,回去了恁俩嫑吭声儿,俺不爱听老大那边儿说三道四。——要行,俺就拿点儿,不行,也就算了。”
廷妮儿点点头,满仓接住说:“啥不行吔,反正都是恁家的东西儿,撒盐撒到酱罐儿里了,又没扔到别处儿。”
月琴背了那半袋米,便一径来到林先生家,小魁在炕上躺着,林太太坐在火台上看着火上的药锅子。小魁伤了小腿,蓝布条儿缠着三四块木板在上面裹着。林先生坐在炕头儿的草片儿上,端了碗水在吸溜吸溜地喝。
两口子让月琴坐下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要那半袋米,林先生说:“这非亲非故的,咋能要你的东西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寝食不安!”
月琴每听到林先生那些文绉绉的话,每次都觉好笑,便说:“又不是给你,俺是来看小魁,俺俩原先在一块儿干茧儿(干茧儿:工作或做活的意思),听说了,还不该来看看,不是啥值钱贵宝,也嫑嫌少。只是还要恁俩操心照顾他。”
小坐了一会儿后,月琴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戏班的人还没走到要唱戏的地方,半路就叫一伙日本鬼子和警备队给截了,叮叮咣咣地打了一阵子,接应的八路军死了三个,戏班里的人死了十二个,班里能唱的眼下只剩了两个,其余的人也都走散了。
林先生说:“看看是不是?正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安知非福。——戏上来的人刚走一会儿……”说着下了炕,从柜橱里拿出月琴的那个包,说:“按理儿,俺不该说,可看着了,不说又不合适。这圣人曰:君子行乎于道,止乎于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行。德不孤,必有邻。狂乱之事万不可为!”
月琴一听,字字如雷轰顶。自己原没有做什么事,却被林先生给想入非非了,竟鼻子一酸,扑通一声给林先生跪在地下,说:“您千万嫑这的说,俺死都没处儿死去,俺要是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过不了年,雷就劈死俺。”
林先生赶忙去拉,月琴竟不起来:“俺跟小魁有神鬼作证,清清白白。”
林太太也上前去拉,一边说林先生:“你念书念昏了头,整天说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闺女小子去一团儿耍会儿,就非要有啥事儿了?那不是鸡子狗儿,那是人!你一天叫蛇咬十年怕井绳,整天神鬼兮兮个啥,闺女,起来!啥大不了的事儿!俺老头儿也就那嘴,就当他放了个罗圈儿屁,光响不臭!”
月琴从林先生家出来,满仓和廷妮儿刚好碾完米,三个人一齐往回走,刚卸下牲口,牛文英便颤微微地走了来,说:“这二百多斤谷子,就碾了恁点儿米?”满仓说:“谷子不饱,糠多。”
第五十七章 土匪新娘
这年农历的最后两天,腊月二十八,赵世喜的二儿子聚财从鸽子岭下的秀水村,敲敲打打地迎来了一位娇美秀气的新娘。
杨旗旗十一月初去世,去世之后,出殡的头一天,秀水村的亲家来了一帮子人,个个骑了高头大马,上了猪、羊、牛各一头,外加响银三摞的大礼。左邻右舍的惊诧,绝不亚于落入王家花园的那个炸雷,连王维贵都猜不透其中的玄机,只有赵世喜一颗悬着的心被越吊越高。
在鸽子岭,两个人把他架到悬崖边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铁定地要自己吃下自己拉下的那泡屎。当看到笑眯眯的杨老歪的时候,精明的他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拉出的那泡屎不仅要吃下去,而且还要笑眯眯地吃得津津有味儿。
对杨老歪的了解,他原先只限于传说中的一张模糊的图画,那是一种世代相传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六亲不认、面目狰狞的潜意识,而他看到的那一张永远笑眯眯和满不在乎的脸,似乎和阴险狡诈、凶残无比挂不上边,但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无底深渊。自登上鸽子岭后,他早从陈凤娇身上察觉出了那一种寄人篱下的无奈,他以超人的洞察力,清清楚楚地看到鸽子岭的二三百人枪,无一不拴了一根绳子并牵在杨老歪的手中。
打了聚财一枪的那个土匪,又把聚财送了回来,一样笑咪眯眯地告诉世喜几年前的一个故事:泉水沟的一个前清老秀才,银白的胡子银白的头发,骑了驴赶集回来,半路上正碰见杨老歪。老秀才平时在十乡八里很受尊重,加上年老腿笨,骑在驴上并无躲闪的意思。老歪笑眯眯地抽出一把马刀,手起刀落老秀才便栽到驴下。老歪还是笑咪咪地扭回头对手下说:“敢是碰上了我,要不,咱这儿出了妖精可咋办?”——所以,只有赵世喜才知道那三摞响银的沉重。
在打发了杨旗旗之后,赵世喜就开始精心准备腊月二十八的大好日子了,他不想把自己变做鸽子岭悬崖边上那块跌落深涧的石头,他尽了所有的力量,安置一切该安置的事,他把打拆的胳膊藏在袖子里,把敲掉的牙吞咽到肚子里,总之,他将赵家奔腾滚烫的血脉发挥到了极致。
腊月二十八的这一天,尽管聚财拐了一条腿,但世喜还是把所有该做的事都筹划得周到而详细,以致令许多的庄户人看迷了眼,挥舞着一双双满是老茧的手,以自己慵慵碌碌的半生去教训自己懵懵懂懂的子孙,以一条条延传千年的言辞凿凿,去想象着一个和赵家一样的金灿而光亮的未来。
赵家娶来的那个媳妇儿,更象是敲打着他们心垂子的一块石头,沉重而扎实,有效而无奈。他们好像在丝弦戏的台子上,见到过一个差不多的天仙似的小妮儿,如今,却娇娇羞羞醉美如歌地来到了赵家大院,忽飘飘的身段儿像风又像云,一身红彤彤的绣花软缎,象元宵节里擎在手中的火把,将无尽的吉祥如意和火红的念想撒遍了大街小巷。
张红梅娶在了赵家的东院,自那敞开着的东南门踏响了一路的花炮后,她整个儿的灵与肉,自此便与赵家紧紧地粘贴在一起了。
令赵世喜感激涕零的是,红梅娘家送亲来的一片黑压压的一群,自入席到回门儿,一个个安安稳稳不声不响。聚财拄着拐杖挨个儿地敬酒,一个个毕恭毕敬地站立起来,不等说话便将大碗的梨花烧锅一仰脖子喝个精光。
王炳中在赵家宴席上喝了两碗烧酒后,领了苗香香挨个儿地看了从赵家买来的铺子,走到米店的时候,他看着稀稀落落的生意,让看店的韩狗子去把周大中找了来。
周大中提溜着肥大的灰布棉袍,说:“这赵家原来净拿碱水儿洗了的陈米当新米卖,还缺斤少两,还往里掺些黄沙,除了外地人,本地没人要,生意就不能好。也总该想个法儿,俺算了算,干了这些天,刚裹住工钱。”
王炳中想了想,说:“这的吧,回头儿你写点儿告示,四外的村儿找俩人贴一贴,正月里过了破五儿,重开一回张,本店米粮一律七折儿,时限一月,再去找俩人,要不,就去叫了林先生,今儿就关门把货盘了,过年另算。”
正月初五,王家的米店热热闹闹地放了一通鞭炮,王炳中把村里有些头脸的请到烧锅酒楼吃了一顿之后,便算宏张开业了。
苗香香到底是一个做惯了活的人,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倒实实的有些不自在。她一个人坐在家里闲不住,便到米店帮起了忙。尽管正月里来买米的人不多,但跑来看媳妇儿的人却不少,来来往往的也给米店积了不少的人气。
这天吃过早饭后,香香脱了双宫绸的花棉袄和妆花缎的红棉裤,炳中见了便问:“咋脱了?”
香香说:“俺还去米店,穿那个碍事儿。”其实她是怕弄脏了那身好衣料。炳中过去把香香要换上的衣裳一块抱了,丢在墙角的方桌上,说:“净弄些小家子的事儿,不就那二尺布,一天一身换着穿也供得起你,咱王家还没有混到赵家那卖房子卖店的份儿。邋里邋遢的,到了店里不象个老板娘,叫别人见了笑话。”
香香去了米店后,炳中来到维贵住的西院,维贵搬了那张官帽椅,靠了门口坐在那里正享受着满院的阳光。廷妮儿见炳中过来,站起身将屁股下的板凳递给他,拿条盘端了碗筷往东院去了。维贵看着炳中问:“香香呢?”“往米店去了。豆角儿蔓儿上长不出茄子!天生的鸡刨命,嗨!也就是只鸡,扔到米堆里也是刨着吃,闲不住,拉惯风箱的手,也就是待动。”
维贵听着炳中的话,摇着头说:“你净整些歪道道儿,你可好好儿待承人家,俺看那可是个好闺女,嫑把米汤儿不当饭吃。再去看看墙上的那幅画儿,看出道道儿给俺说说。”
第五十八章 看不懂的一幅画
自打炳中懂些事的时候起,父亲便一直时不时地叫他看看那幅画,他也不止一次地左看右看,甚至将那画掀了起来看,——后面还是一片硬硬的墙,仿佛那画中藏着什么玄机一般。
他又到屋中看了看,骨瘦如柴的老梅和一只半闭着眼的老鹰,长衣飘飘回头张望着的女子,那四句诗他闭了眼也能背得出来。炳中仍然坐回小凳子上,说:“看不出啥,大概是一个人叫娘儿们骗了,生出了些感慨,那字儿俺看写的,比林先生也好不到哪儿去,文人墨客,吃饱撑得没事儿做,画了幅画儿,再搭配上个编来的故事,就当了个宝贝去卖给个差不多一样的疯子,俩疯子疯够了,看的人也都给弄傻了,谁买也就不愿意卖了,最后碰上个老疯子,花个疯价钱买了,也就成了艺术了;藏到茅子旮旯儿里再不叫人看,就成了绝世之宝了。还不就是那回事儿?再说了,上当也是自己的事,不会不见兔子不撒鹰?非等鸡飞蛋打了,急得没法儿,再说些疯话糊弄人,证明自己不是个松(——)人,是个情种,因为太有情有义了,才上了一个薄情娘儿们的当。——其实还不抵个娘儿们,办疯事儿说疯话儿,放大屁也不脸红。”
太阳渐渐地转到头顶,父子二人正在说着话,周大中急急忙忙地跑了来,说:“快去看看,米店出事儿了。”
大中手里攥着一把纸票子急急地扬着,维贵接过那把票子,说:“嫑着慌,慢慢儿说。”
大中去拉了炳中,说:“快点儿去,边走边说,——动枪了,说是八路军,他头上又没有写字儿,拿那些麻头纸票儿拉走了一车米,又要拉,韩狗子不叫,便打了枪,韩狗子肩膀头儿上给穿了个洞。”维贵也在后边跟了来,三个人急急忙忙地往米店走。
大中一边走一边说,原来是有几个人先买了几百斤米,使的就是拿在维贵手里的冀南银行的纸币,当时香香在店里,因她老家一带常使的就是那种纸币,便收了。
那些纸币印制稍嫌粗糙,大坡地一带的百姓通称“麻头纸票儿”,大坡地一带和沦陷区相连,日本人的军票、汪政府的中储券、国民政府的法币,花花绿绿的票子见多了,好多票子既不能互兑又不太好用,刚开始一捆票子能买头驴,过不了几天便买不了
维贵三人到了米店的时候,香香正双手牵着骡子的缰绳,韩狗子一手捂了膀子坐在大车上。买米的两个人一个留了个锅盖头,十六七岁的样子,背着一把拴了红布的大刀;另外一个稍大一点的看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灰色的粗布衫苫着屁股,端着一把长枪。
见到炳中三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端长枪的“灰布衫”便上前说:“你们到底谁是掌柜,我们八路军公买公卖,又没有抢你的,凭啥不卖?还说边区政府的钱是‘麻头纸票儿’,恁家糊窗户都使的这麻头儿纸?——也太富贵了你,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维贵让韩狗子解开上衣的扣,子弹在棉衣上打了个洞,露着白花花的套子,肩膀上被划了个血沟,韩狗子一松手,血就又流了出来,端着枪的“灰布衫”还在连珠炮似地说着。
王炳中却冷不防一把夺下了那支长枪,“灰布衫”不防备,被炳中拉了一个跟斗。炳中把枪掂在手里,说:“到底是哪儿飞出来的鸟儿,拿枪打人!”还未等 “灰布衫”从地上爬起来,“锅盖头”从后背呼地一下抽出了大刀,大声喊着向炳中舞了过来:“你汉奸不是?”刚要闹腾起来,一个挎着盒子枪的人大声喊着跑了过来,后边还跟了两个扛着长枪的兵。
挎盒子枪的人是八路军的连长,姓黄。炳中把拿在手里的长枪递了过去,指着韩狗子说:“你是官儿,你说,还有强买强卖的理儿?八路军也不兴拿枪打人不是?”黄连长双手叉了腰,指着“灰布衫”对身后的两个兵说:“绑了!”“灰布衫”低着头不动,一副后悔的样子:“我不是专门儿开的枪,就想吓唬吓唬,他们几个连推带搡的,就走了火儿。”
维贵便在一边劝说:“算了算了,也不是耽意的,也嫑绑了,……”黄连长摆摆手,说:“我看这样吧,这牲口和车留在这儿,受伤的小兄弟儿我叫卫生员给看看,伤人的,我带回去,给领导汇报后交组织处理,今儿早晚我给个交待,老乡你看行不行?”维贵和炳中没说什么,韩狗子却死活不去,黄连长说:“这枪伤和平时的红伤不一样,没整过的整不了,去吧,就在西边儿,不远,迟早我还把你送回来,我的牲口和车还在这儿呢!”韩狗子还是不愿意去,炳中就叫烧锅坊的帐房白锁住和大中,陪韩狗子随黄连长一块去了。炳中叫香香锁了门,把大车赶到了烧酒坊。
回到家后,维贵便吩咐廷妮儿和个大几十斤的面烙饼,又把满仓叫了来,叫准备些粮食装到黄连长的大车上去,再准备好自家的大车,再装一车粮食,能装多少装多少盛不下为止,还让他去店里叫几个伙计,黄夜加班碾个四五百斤的米……
安置了几项活后,维贵便一项项地看着做。炳中不知道父亲整这么多东西究竟要做什么,就一直追着问,维贵说要招待客人,炳中便有些急:“就那几个人?值当不值当大动干戈?这大麻籽掉到锅里,你咋真把他给当成个豆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