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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一)(55—58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6-20 02:00:00  浏览次数: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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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谷子不饱 糠多

 

 

待月琴进了屋子,炳中随后也跟了进来,说:“才刚刚儿干啥去了?”月琴说:“看戏了。”“到哪儿看戏了,看啥戏去了?俺在台下咋找不到你,唱戏去了吧?”“去方便了一下,唱啥戏,疑神疑鬼的。”炳中上下打量着月琴:“没唱戏?咋打脸子了?——眼泡儿恁红,方便了?这一腿啥,满腿鬼!找了个啥对了卯眼的地方儿?也不怕扎了屁股拉了缸?”月琴低头一看,知道是在树里弄的,便说:“反正也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你爱咋说说,爱咋想咋想,在恁王家你要逮住做了丢人现眼的事,随你把骨头打折。”说完便去炕,一副要睡觉的样子,炳中一回头就往外走,好象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住脚步,扭回头说:“行!俺记住了,还就待见贞妇烈女,好歹你就是一个!就怕啥时候儿日惑了,清清格格屙了一炕!——俺可给你说,这屙出来的东西儿,可不好塞回去,吃下去能噎死人!

第二天前晌,月琴看林先生来到学堂,就找了个借口上前搭讪,说:“林先生来了?咋不听锣鼓响,戏走了?”林先生说:“你不知道?夜隔儿黄夜就走了吔。”林先生后来便和月琴说了妻侄小魁掉下堰的事:“谁知咋了,黑天瞎的,一下儿掉下去,腿折了。”月琴一惊:“折了?”林先生说:“那还有假,刚接上,人还在家躺着呢,问他咋掉下去了,只说晕晕乎乎的不知咋回事就走到了地堰边儿,头一晕就下去了,——年轻轻儿的,真遇见鬼了?家里的正找了个婆儿烧呢,也甭管使啥法儿,这嫑拐了就行忘了——”林先生还要说,月琴忙接过话茬:“好好弄些吃的,还年轻,长得快。”月琴见满仓正在南墙根坐着接断了的套股,便低声对林先生说:“那个东西儿,俺有空到您家去拿,谁也给谁看,也给谁提,咱都是苦命人,照应着点儿。”林先生一声没吭,便进了学堂。

整整一天,月琴立不安坐不稳,她暗地埋怨自己不该叫小魁从地堰往上,一来路径不熟,二来黑灯瞎火,人又受了罪,又跟不上戏班。炳中一天里在两个院来回转悠,很想去林先生家看看去,又怕炳中起了疑心,心不在焉地熬过了一天。

第二天廷妮儿和满仓要去碾米的时候,月琴终于找了个借口,说:“闲着也是闲着,给俩帮个忙去。”然后和两个人相跟着一块出了门。走到林先生学堂门口,悄悄给林先生说:“你中间儿回去走走。”

碾出来一些米之后,月琴找个口袋了十升,给满仓和廷妮儿说:“娘家有个人来了咱村儿,想给捎去点,回去了俩嫑吭声儿,不爱听老大那边儿说三道四。——要行,俺就拿点,不行也就算了。”

廷妮儿点点头,满仓接住说:“啥不行吔,反正都是家的东西儿,撒盐撒到酱罐儿里了,又没扔到别处。”

月琴背了那半袋米,便一径来到林先生家,小魁在炕上躺着,林太太坐在火台上看着火上的药锅。小魁伤了小腿,蓝布条缠着三四块木板在上面裹着。林先生坐在炕头的草片上,端了碗水在吸溜吸溜地喝。

两口子让月琴坐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那袋米,林先生说:“这非亲非故的,咋能要你的东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寝食不安

月琴每听到林先生那些文绉绉的话,每次都觉好笑,便说:“不是给你,是来看小魁,俩原先在一块儿干茧儿干茧儿:工作或做活的意思),听说了,还不该来看看,不是啥值钱贵宝,也嫌少。只是还要操心照顾他。”

坐了一会儿后,月琴就知道了昨天的事:班的人还没走到要唱戏的地方,半路就叫一伙日本鬼子和警备队给截了,叮叮咣咣地打了一阵子,接应的八路军死了三个,戏班里的人死了十二个,班里能唱的眼下只剩了两个,其余的人也都走散了。

林先生说:“看看是不是?正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安知非福。——戏上来的人刚走一会儿……”说着下了炕,从柜橱里拿出月琴的那个包,说:“按理儿,不该说,可看着了,不说又不合适这圣人曰:君子行乎于道,止乎于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行。德不孤,必有邻。狂乱之事万不可为!”

月琴一听,字字如雷轰顶。自己原没有做什么事,却被林先生给想入非非了,竟鼻子一酸,扑通一声给林先生跪在地下,说:“您千万这的说,死都没处儿死去,要是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过不了雷就劈死。”

林先生赶忙去拉,月琴竟不起来:“跟小魁神鬼作证,清清白白。”

林太太也上前去拉,一边说林先生:“你念书念昏了头,整天说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闺女小去一团耍会儿,就非要有啥事儿了那不是鸡狗儿,那是人你一天叫蛇咬十年怕井绳,整天神鬼兮兮个啥,闺女,起来啥大不了的事儿俺老头儿也就那嘴,就当他放了个罗圈儿屁,光响不臭!”

月琴从林先生家出来,满仓和廷妮儿刚好碾完米,三个人一齐往回走,刚卸下牲口,牛文英便颤微微地走了来,说:“这二百多斤谷子,就碾了恁点米?”满仓说:“谷子不饱,糠多。”

 

 

第五十七章         土匪新娘

 

这年农历的最后两天,腊月二十八,赵世喜的二儿子聚财从鸽子岭下的秀水村敲敲打打地迎来一位娇美秀气的新娘。

杨旗旗十一月初去世,去世之后,出殡的头一天,秀水村的亲家来了一帮子人,个个骑了高头大马,上了猪、羊、牛各一头,外加响银三摞的大礼。左邻右舍的惊诧,绝不亚于落入王家花园的那个炸雷连王维贵都猜不透其中的玄机只有赵世喜一颗悬着的心被越吊越高

在鸽子岭,两个人把他架到悬崖边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铁定地要自己吃下自己拉下的泡屎。当看到笑眯眯的杨老歪的时候,精明的他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拉出的那泡屎不仅要吃下去,而且还要笑眯眯地吃得津津有味

对杨老歪的了解,他原先只限于传说中的一张模糊的图画,是一种世代相传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六亲不认面目狰狞的潜意识,而他看到的一张永远眯眯和满不在乎的脸,似乎和阴险狡诈凶残无比挂不上边,但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无底深渊自登上鸽子岭,他早从陈凤娇身上察觉出了一种寄人篱下无奈,他以超人的洞察力,清清楚楚地看到鸽子岭的二三百人枪无一不了一根绳子并牵在杨老歪的手中

打了聚财一枪的那个土匪,又把聚财送了回来,一笑咪眯眯地告诉世喜几年前的一个故事泉水沟的一个前清老秀才,银白的胡子银白的头发,骑了驴赶集回来,半碰见杨老歪老秀才平时在十乡八里很受尊重,加上年老腿笨,骑在驴上并无躲闪的意思老歪笑眯眯地抽出一把马刀,手起落老秀才便栽驴下老歪还是笑咪咪地扭回头对手下说:“敢是碰上我,要不咱这出了妖精可咋办?”——所以只有赵世喜才知道那三摞响银的沉重。

在打发了杨旗旗之后,赵世喜就开始精心准备腊月二十八的大好日子,他不想把自己变做鸽子岭悬崖边上那块跌深涧的石头,他尽了所有的力量,安置一切该安置的事,他把打拆的胳膊藏在袖子里,把敲掉的牙吞咽到肚子里,总之他将赵家奔腾滚烫的血脉发挥到了极致。

腊月二十八的这一天,尽管聚财拐了一条腿,但世喜还是把所有该做的事筹划得周到而详细,以致令许多的庄户人看迷了眼,挥舞着一双双满是老茧的手,以自己慵慵碌碌的半生去教训自己懵懵懂懂的子孙,以一条条延传千年的言辞凿凿,去想象一个和赵家一的金灿而光亮的未来。

赵家娶来的那个媳妇儿,更象是敲打着他们心垂的一块石头,沉重而扎实,有效而无奈他们好像在丝弦戏的台子上见到过一个差不多的天仙似的小妮儿,如今,却娇娇羞羞醉美如歌地来到了赵家大院,忽飘飘的身段儿像风又像云,一身红彤彤的绣花软缎象元宵节里擎在手中的火把,将无尽的吉祥如意和火红的念想撒遍大街小巷。

张红梅娶在了赵家的东院,自那敞开着的东南门踏响了一路的花炮整个儿的灵与肉自此便与赵家紧紧地粘贴在一起了。

令赵世喜感激涕零的是,红梅娘家送亲来的一片黑压压的一群,自入席到回门儿,一个个安安稳稳不声不响。聚财拄着拐杖挨个儿地敬酒,一个个毕恭毕敬地站立起来,不等说话便将大碗的梨花烧锅一脖子喝个精光。

王炳中在赵家宴席上喝了两碗烧酒后,领了苗香香挨个儿地看了从赵家买来的铺子,走到米店的时候,看着稀稀落落的生意,让看店的韩狗子去把周大中找了来。

周大中提溜着肥大的灰布棉袍,说:“这赵家原来净拿碱水洗了的陈米当新米卖,还缺斤少两,还往里掺些黄沙,除了外地人,本地没人要,生意就不能好也总该想个法儿,算了算,干了这些天,刚裹住工钱。”

炳中想了想,说:“这的吧,回头儿你写点儿告示,四外的村儿找俩人贴一贴,正月里过了破五,重开一回张,本店米粮一律七折,时限一,再去找俩人,要不就去叫了林先生,今儿就关门把货盘了,过年另算。”

正月初,王家的米店热热闹闹地放了一通鞭炮,炳中把村里有些头脸的请烧锅酒楼吃了一顿之后,便算宏张开业了。

苗香香到底是一个做惯了活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实的有些不自在。她一个人坐在家里闲不住,便到米店帮起了忙尽管正月里来买米的人不多,但跑来看媳妇儿的人却不少,来来往往的也给米店积了不少的人气。

这天吃过早饭后,香香脱了双绸的花棉袄和妆花缎的红棉裤,炳中见了便问:“咋脱了?”

香香说:“还去米店,穿那个碍事。”其实是怕弄脏了那身好衣料。炳中过去把香香要换上的衣裳一块抱了,丢在墙角的方桌上,说:“净弄些小家子的事儿,不就那二尺布,一天一身换着穿也供得起你,咱王家还没有混到赵家那卖房子卖店的份儿。邋里邋遢的到了店里不象个老板娘,叫别人见了笑话。”

香香去了米店后,炳中来到维贵住的西院,维贵搬了那张官帽椅,靠了门口坐在那里享受满院的阳光。廷妮儿炳中过来,站起身将屁股下的板凳递给他,拿条盘端了碗筷往东院去了。维贵看着炳中问:“香香呢?”“往米店去了。上长不出茄子天生的鸡刨命,嗨!也就是只鸡,扔到米堆里也是刨着吃,闲不住,拉惯风箱的手,也就是待动。”

维贵听着炳中的话,摇着头说:“你净整些歪道道,你可好好儿待人家,可是个好闺女,嫑把米汤儿不当饭吃。再去看看墙上的那画儿,看出道道儿给说说。”

 

第五十八章     看不懂的一幅画

 

自打炳中懂些事的时候起,父亲便一直时不时地叫他看看那画,他也不一次地左看右看,甚至将那画掀了起来——后面还是一片硬硬的墙,仿佛那画中藏着什么玄机一

他又到屋中看了看,骨瘦如柴的老梅和一只半闭着眼的老鹰,长衣飘飘回头张望的女子,四句诗闭了眼也能背得出来。炳中仍然坐回小凳子上,说:“看不出啥,大概是一个人叫娘儿们骗了,生出了些感慨,那字儿看写的比林先生好不到哪儿去,文人墨客吃饱撑没事儿做,画了幅画儿再搭配上个编来的故事,就当了个宝贝去卖给个差不多一样的疯子,俩疯子疯够了,看的人也都给弄傻了,谁买也就不愿意卖了,最后碰上个老疯子,花个疯价钱买了,也就成了艺术了;藏到茅子旮旯儿里再不叫人看,就成了绝世之宝了。还不就是那回事儿再说了,上当也是自己的事,不会不见兔子不撒鹰非等鸡飞蛋打了,急没法儿,再说些疯话糊弄人,证明自己不是个松(——)人,是个情种,因为太有情有义了,才上了一个薄情娘儿们的当。——其实还不抵个娘儿们,办疯事儿说疯话儿,放大屁也不脸红。

太阳渐渐地转到头顶,父子二人正在说着,周大中急急忙忙地跑了来,说:“快去看看,米店出事了。”

大中手里攥着一把纸票子急急地扬着,维贵接过那把票子,说:“嫑着慌,慢慢说。”

大中去拉了炳中,说:“快点去,边走边说,——动枪了,说是八路军,他头上又没有写字儿,拿那些麻头纸票儿拉走了一车米,又要拉,韩狗子不叫,便打了枪,韩狗子肩膀头上给穿了个洞。”维贵也在后边跟了来,三个人急急忙忙往米店走。

大中一边走一边说,原来是有几个人先买了几百斤米,使的就是拿在维贵手里的冀南银行的纸币,当时香香在店里,因她老家一带常使的就是那种纸币便收了。

那些纸币印制稍嫌粗糙,大坡地一带的百姓通称麻头纸票儿”,坡地一带和沦陷区相连,日本的军票、汪政府的中储券、国民政府的法币花花绿绿的票子见多了,好多票子既不能互兑又不太用,刚开始一捆票子能买头驴,过不了几天便买不了一升,再说处于边缘地带的大坡地,东边来的票子到了西边不管用,西边来的票子到了东边不敢使。香香家临近边区政府,第一车的米便收了冀南银行的纸票,第二车米时,周大中过来后说啥也不要“麻头纸票儿了,还硬要把装上大车的米卸下来,双方推推搡搡就闹了起来。

维贵三人到了米店的时候,香香正双手牵骡子的缰绳,韩狗子一手捂了膀子坐在大车上买米的两个人一个留了个锅盖头十六七岁的样子,背着一把拴了红布的大刀;另外一个稍大一点的看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灰色的粗布衫着屁股,端着一把长枪

到炳中三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端长枪的“灰布衫”便上前说:“你们到底谁是掌柜,我们八路军公买公卖,又没有抢你的,凭啥不卖?还说边区政府的钱是麻头纸票儿,恁家糊窗户都使的这麻头?——也太富贵了你,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维贵让韩狗子解开上衣的扣,子弹在棉衣上打了个洞,露着白花花的套子,肩膀上被划了个沟,韩狗子一松手,血就又流了出来,端着枪的“灰布衫”还在连珠炮似地说着。

王炳中却冷不防一把夺下了那长枪,“灰布衫”不防备,被炳中拉了一个跟斗炳中把枪掂在手里,说:“到底是哪出来的鸟儿,拿枪打人!”还未等 “灰布衫”从地上爬起来,“锅盖头”从后背呼地一下抽出了大刀,大声喊着向炳中舞了过来:“你汉奸不是?”刚要闹腾起来,一个挎着盒子枪的人大声喊着跑了过来,后边跟了两个扛着长枪的兵。

挎盒子枪的人是八路军的连长,姓黄。炳中把拿在手里的长枪递了过去,指着韩狗子说:“你是官儿,你说,还有强买强卖的理儿?八路军也不兴拿枪打人不是?”黄连长双手叉了腰,指着“灰布衫”对身后的两个兵说:“绑了”“灰布衫”低着头不动,一副后悔的样子:“我不是专门儿开的枪,就想吓唬吓唬,他们几个连推带搡的就走了火儿。”

维贵便在一边劝说:“算了算了,也不是耽意的,也嫑绑了,……”黄连长摆摆手,说:“我看这样吧,这牲口和车留在这儿,受伤的小兄弟我叫卫生员给看看,伤人的,我带回去,给领导汇报后交组织处理,今儿早晚我给个交待,老乡你看行不行?”维贵和炳中没说什么,韩狗子却死活不去,黄连长说:“这枪伤和平时的红伤不一样,没整过的整不了,去吧,就在西边儿,不远,迟早我还把你送回来,我的牲口和车还在这儿呢!”韩狗子还是不愿意去,炳中就叫烧锅坊的帐房白锁住和大中,陪韩狗子随黄连长一块去了炳中叫香香锁了门,把大车赶到了烧酒坊。

回到家后,维贵便吩咐廷妮儿和个大几十斤的面烙饼,又把满仓叫了来,叫准备些粮食装到黄连长的大车上去,再准备好自家的大车,再装一车粮食,能装多少装多少盛不下为止,还让他去店里叫几个伙计,黄夜加班碾个四五百斤的米……

安置了几项活后,维贵便一项项地看着做炳中不知道父亲整这么多东西究竟要做什么,一直追问,维贵说要招待客人,炳中便有些急:“就那几个人?值当不值当大动干戈?这大麻籽掉到锅里,你咋真把他给当成个豆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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