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大灾荒
大街上到处都是嘀嘀咚咚乱跑着的人群。满仓来到大西沟,听到天空中忽喇喇的一片响声,像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响声,抬头一看,飞着的蝗虫像一团烟雾从天地边滚了过来,忽喇喇地落到一块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连成一片,只一袋烟的工夫儿,一颗颗的玉米苗就变成一个个光秃秃的小棍子。
那些蝗虫仿佛在听从着一个号令,小苗吃光后,忽喇喇地又飞向地边的两棵榆树,不长的工夫儿,两棵榆树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林满仓双腿哆嗦着几乎要疯狂:“来人呀——来人呀,这老天爷不叫人活了,快来人呀……”
林满仓急急惶惶地往回走,近面碰见拿着扫帚的魏老大,老大说:“毁了!毁了!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这些个东西,这满天满地都是,一点儿都不怕人,这边儿一扫帚下去死一片,哪边儿该咋还咋,还没扬起扫帚,又来了一群,吃不净不走!俺那黄豆苗儿,——连个橛儿也没剩吔——”
几乎家家户户都赶制了宽大的蚂蚱拍子,到处是拍打驱赶蝗虫的人群,每个庙里都有磕头烧香的人,敲脸盆敲洋桶吓唬驱赶的;赶在一起放火烧的;轰到沟里填土埋的……充满惊恐和愤怒的人群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地里的禾苗却在一日日地减少。
逃荒的人一日日地增多,一群群地向外涌去又一群群地向里涌来。小住几日的;马不停蹄的;向东的;向西的。南来北往的人群清一色的衣衫褴褛,清一色的面黄肌瘦。饥饿和活命主宰着一切。连四处流浪的野狗都渐渐地恢复了狼性,把一个个暴弃于荒野的人啃得只剩一具骷髅,成群结队的狼大白天在村子周围乱转悠,在人们的眼皮下竟敢将骨瘦如柴的猪羊叼了去,时不时地传来狼群袭人的恐怖事件。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来自东边的日伪军,他们一步步加紧了摊征摊派。看见能吃和能用的就直接下手去抢,四周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被枪杀刀劈的百姓,比野兽更疯狂的日伪军,以血腥的屠杀镇压着愤怒的人群。
从山里开来的八路军和鬼子打了几个大仗之后,鬼子们才全都蜷曲在交通壕东边的据点里不敢轻易动弹了,杨老歪的队伍也叫八路军收拾了二百来人枪后,自己炸断了上下山的石崖悄无声息了。
灾荒带来的饥饿继续啮咬着骨瘦如柴的人们,能吃的树叶都被捋了个光,山崖上苦涩的胡枝子也被带皮捋了去,光光的枝条风干为一堆堆硬柴。绿色的叶子被吃光后,人们开始在碾子上辗轧能吃下去的一切东西,能吃的皮开始被一棵棵地剥光,就连石碾街被人们平时奉若神明的大槐树,也叫人偷偷地捋了大半个树冠上的叶子,到后来,凡是能被捣成粉末状的东西,都被人碾碎捣烂吞到肚子里去。
有人在大北沟里发现了一种能吃的土,紫红紫红一瓣一瓣的瓣瓣儿土,细腻而有些光滑,比树皮容易下咽,有人试着吃了一些之后,半天工夫儿就叫人成片地挖了开来,宴席一般地将瓣瓣儿土吃下肚去,填充了几乎粘连在一起的肠胃后,就躺在阴凉地里苦捱着另一种苦痛。体格健壮一些的,捂着肚子又跳又蹦地拉出一串串蚯蚓屎一般的土条;体弱一些的,就从此送了性命再无需忍受饥饿的煎熬了。
外来的灾民和本地饿疯了的百姓,接连不断地生产着明偷暗抢的盗贼,天上的乌鸦也敢飞到端着的碗里抢食米粒,一只饿得东倒西歪的猫正在恍恍惚惚地晃悠着,眼不见就叫人给带着皮煮到了锅里。
八路军从山里运来一车米,在大坡地村皂角树的后谷场上烧开了大锅煮米汤,一碗米汤中能见到数得清的几颗米粒,四五口大锅轮流着烧煮,最先喝下米汤的人早尿了出去,没有喝到第一碗汤的人还在排着长队,几天过后,清清的米汤就换了掺了柿子的细糠面稀糊。一队队的八路军士兵从山里挖回一筐筐的野菜,到后来细糠面的稀糊就变成了一锅锅野菜掺了酒糟的黑糊汤,黑糊汤也叫人们排着队一碗碗地舀了去。
在八路军的动员下,王炳中家拿出一些粮食又维持了十多天的时间。
王炳中家在遭遇半夜里几次盗贼之后,就找了几个人日夜护院,工钱是一日三餐的饱饭和两个窝头的补贴。
林满仓抽个空怀揣着两个窝头回了家。他的女人头下枕着一块油光四射的砖头,蜷曲在炕沿上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赶走转了一圈又飞回来的苍蝇,生了一层干皮的半碗黑糊汤里飘着几片谷草叶。
满仓娘怀里抱着一脸麻坑的四儿子有余,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霉味和酒味的黑糊汤也刚回来,满仓的女人见了有余,眼里绽放出明亮的光,她挣扎着抬了几下身子后,满仓帮着女人坐了起来,女人把儿子抱在怀里,脸颊上似乎出现了不经意的红晕,冒了一头的虚汗。
有余伸了一个小指头到女人的嘴里,女人含着孩子的手,黑瘦的面颊抵住孩子的前额,一串热泪滚落下来。满仓娘递过那碗黑糊儿汤说:“满仓家的撑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嫑吓着孩子,俺听说八路军正挨个儿动员大户捐粮食哩。”满仓娘伸手要去接孩子,满仓家的搂得紧紧的一直摇头。
满仓将两个窝头一个递给母亲,一个递给妻子,他妻却死活不要,只一个劲地流泪。满仓心里不好受,就扭头来到院里,两只几近绝望的眼已坑满了泪。满仓娘也来到院里,给满仓说:“是爷们儿就要主事,你就是家里的顶门棍儿,哪有门户还在,顶门棍儿先折的事儿!打起精气神儿,像个立着尿尿的主儿!——不过也得勤回来看看,恁媳妇儿俺看光景不好,才刚刚儿出了一身的透汗,衣裳都湿了,——也嫑害怕,少时蒙难的人天将就呢,老天爷总不该饿死瞎眼的雀儿吧?娘半辈子,虽没天天修桥补路,可也见庙儿就烧香,遇佛就磕头儿呢。”满仓娘说着,那只拿着窝头的手就哆嗦起来。
第一00章 咽不下去的窝头
满仓出了门后,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风肆虐的旷野中双手罩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但“立着尿尿的主儿”,在他的背脊里却忽然奔腾出一股无所畏惧的雄壮,“顶门棍儿”的使命,又使他在骨子里蕴积出一片赴汤蹈火不皱眉的信念。而他的家,就像一块自山顶抛落而下的奔腾呼啸的巨石,已成千钧之势了,他的力量,只不过是飞在天空中的乌鸦肚皮上滑落的一丝羽绒,——一种生生世世都寻找不到的渺小与轻微,而那句“恁媳妇儿恐怕光景不好”的话,又使他惊惧得使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收紧了裤裆间的两个排泄之处,仿佛少不经意一些,他一身的元气就会在裤裆里喷涌而出释放殆净。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文英,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提出要借半袋米,要不是娘的那句“像个立着尿尿的主儿”,他双腿松软惊恐难当,简直要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
他的心怦怦地乱跳,像是在整个胸膛里飞来撞去,牛文英那张粉嫩俊俏无虑无忧的脸,在他的面前颤颤悠悠地化作模糊一片,他竟记不清究竟是怎样、又是在哪里,背了个小布袋出了王家的大门,走了老远后捏一捏,才发现原来背了半口袋棒子面,一只手里还提了个竹篮,半篮生了霉点的红薯片和半篮干萝卜缨,好像是怕半路被人抢去,腆了大肚的苗香香还在上边盖上了一层干谷草。
走近后谷场的时候,林满仓心头才渐渐地清楚而明亮了起来,鼻子酸酸的有点儿想哭。
细细地想来,他像一座滴滴答答的钟,伴随着王家的日日夜夜,在不经意的年年岁岁里,他为王家抡圆了的镢头和攥紧的锄钩,王家没有人能斜过半只眼扫一下他麻木无知的满手膙茧,他的存在对于王家的每一个人来说,那就是一个存在,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般自然而然平淡无奇。而今天,他看一看手里提的和肩上扛的,看着一个个几欲扑到的饥饿人群,王家那小小的恩赐,竟像决提的河水一般在他的心头奔涌而来,想起老东家王维贵红眼睛的石鸡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或慰藉,便在心头悠然升起:天底下比俺伤心的东西儿就是还多着呢!
后谷场上的皂角树下,黄土拍打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周围村子里几个光头净面的财主一字坐在长条凳子上,胸前别着个小红纸花,其中就有王炳中。
八路军一个身挎短枪的官双手叉着腰在讲话,台下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到处是饥饿难耐的灾民。歪躺着的、斜坐着的、半蹲着的;拿瓢的、拿碗的、提篮子的;伸长了脖子的、瞪大了眼睛的、半张着嘴的;流着泪的、耷拉着脸的。充满渴望和期盼的人们,将土台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跨短枪的官最后一句加大了嗓门,洪钟一般的声音在夕阳下的群山中久久地回荡着:“赶明儿起,晌午饭每人可领一个窝头!”
满仓娘也抱了四麻子在人群中拿着碗涌来涌去,不知谁领先喊了句:“共产党万岁!八路军万岁!”狂热的人群立刻应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掩过一浪,巨大的吼声穿过原野,飞过群山,送入浩渺的太行,仿佛整个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林满仓喜悦满怀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经历了他痛彻肺腑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女人在土炕上爬着,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一只胳膊前伸,两只眼圆睁着,前伸的胳膊指着火台前小桌上扣着的一只碗,碗边放着多半个玉米面窝头,五六只老鼠一边蹦跳着打架一边在啃窝头,叽叽叽地欢叫着的兴奋,绝不亚于后谷场上沸腾的人群。
林满仓脱下一只露着脚趾头的鞋,拼尽全身力气打向小桌,一只老鼠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剩下的几只四处逃散。那只碗掉到地下,碗下扣着的一个窝头轱辘辘地转了几圈后也滚落下来。
他的女人已全身冰冷,林满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在地下碰得咚咚山响:“俺的老天爷吔,一句话儿也不说,你就悄悄地走嘞,再受罪你也不能扔下俺不管吔,——亲爹吔,叫俺咋活呀,爹吔,恁孩子伤心没人儿说吔,——亲爹吔,谁再看看俺吔,以后有话儿跟谁说吔……憋死俺咧——老天爷吔……”
大坡地一带的风俗,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一般会安放在草铺子上,草铺子是在两条板凳上放两块门板,门板上铺上谷草。对死去的人而言,若家里尚有未婚嫁的子女,则视为死者没有圆满地完成此生的任务,是不能享受“草铺子”的待遇的。这种人的草铺下不能放板凳,支门板的东西要用土坯。
满仓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土坯铺子上,仍半睁着眼和微张着嘴,似乎要说许多没有说的话。这个女人象一盏倏然熄灭的油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和西山柿树上经寒风吹落的黄叶一般,寂寞黯然地飘落了,一生无言无语而谦忍宽厚,坚定执着而一以贯之地走过她的宿命,无怨无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给她的事业: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除了陪她去了的,她给林家留下四个儿子:林有田,傻二小,林大头,四麻子。尽管伴了许多升腾的希望和跌落的遗恨,但四个立着尿尿的男人,就是对这个平凡女人的最佳评说。
满仓娘给儿媳认认真真地煮了一碗核桃般大小、扁圆的玉米面小饼子汤,放到儿媳头前的供桌上后,一家人结结实实地哭了个前仰后合天昏地暗。当一家人再无哭叫的力气,昏昏地打盹的时候,那一碗的小饼子竟叫傻二小一个一个捞起来偷偷吃了。林满仓看见后,抡起巴掌将毫无防备的傻二小打了一个跟头,傻二小从地下爬起来后,吐出未嚼完的半个小饼子,瞪着眼睛撇着嘴,爬到他娘的怀里再不敢起来了。林满仓一边哭一边拉扯着傻二小:“孩子吔,叫恁娘临走吃顿饱饭吧……”
乡亲们似乎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已经麻木了每一个来去匆匆的人。第二天晌午,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席子,把满仓的女人包裹起来,两条绳子绑了后,面无表情地抬了去。临出门的时候,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席片不松手,一边喊一边哭:“俺娘等着俺吔,那个日本娘们儿欠俺钱儿还没给咧,给俺钱儿吔,俺娘等着买米吔,叫俺娘吃顿饱饭吔,唉——吔——嗬嗬——欠俺钱吔——没给咧……”
第一0一章 灾荒年的真夫妻假兄妹
在这个灾荒年里,做空心挂面的武老栓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斤挂面给他换回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而且进门就随了他的姓,这个儿子就是唱丝弦的石小魁。
石小魁正式成为武家一员的那一天,武老栓把武姓的长辈都叫了来,严严实实的小土院里埋了一口盛三担水的大锅,当锅里的水上下翻滚以后,武老栓一改往日的吝啬和扣憋,满怀了潇洒和豪壮,喜不自胜地将二斤空心面高高地洒向锅中。
灶下红红的柴火将一根根的细面变得稀软如线后,武老栓将泡好的一瓢槐叶抛入锅里,又往铁勺里倒入半勺棉籽油,然后将勺子放到灶下的炭火上熏烤,棉籽油在勺子里冒起一层黑黄的沫,随着火的熏烤,咕噜咕噜地翻卷着的黄沫一点点地褪去,冒出了蓝莹莹的烟,武老栓将小半碗葱花倒进去,一股香生生的葱香味就哔哔叭叭地尖叫着四散开来,他将勺子里的油葱花倒入锅中,又是一阵哔哔叭叭的脆响。他拿铲子铲上土盖住灶下的火,一大锅飘着翠绿的槐叶和黄黑的油花的汤面就好了。
武老栓关紧了小院的门儿,本家的老少爷儿们一个个热气腾腾汗水横流之后,老栓舀起锅里最后一碗汤面,“咕——咚”一声喝下去小半碗后连连称赞:“好喝好喝,真香真香!”
去年春天,磨盘沟的石小魁遇到了自称兄妹的两个河南人,一男一女苦瘦伶仃,像两个刚从阎王殿里逃出的饿鬼。河南女人喝了小魁一大碗菜汤稀饭后,在院里的瓦盆里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小魁仔细一看却吓了一跳,眼前竟活脱脱地站着一个月琴!小魁给两个人拿出几个硬邦邦的柿糠窝头后,一路小跑着去小南沟把月琴爹找了来。
月琴爹看了以后更是纳闷儿:这哪里是月琴,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年轻时的月琴娘!
月琴爹浑身颤抖不止,泪珠子扑扑簌簌地往下掉,抓住河南女人的两只手问:“闺女,多大了?恁娘做啥的?”或许是受了月琴爹情绪的感染,那女人抽出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别问了,打小儿俺就记不起娘是啥模样儿!”小
魁悄悄地问月琴爹要不要把月琴叫来,月琴爹说:“你糙包儿奶奶送旋具——净操些狂心(糙包儿奶奶送旋具:家里人去耩地,糙包儿奶奶认为做活的人忘了带旋具,就给送了去,旋具是犁地才用的农具,比喻不懂的人乱操心),少弄那些屎搅尿尿搅屎的事儿!”
两天后,河南的“哥哥”把“妹妹”说给了小魁,小魁给河南的哥哥背去了多半袋加了黄豆的玉米面炒面,临走的时候,月琴爹还给送来了半袋橡子面。
那个酷似月琴的女人有病,来到小魁家时就捂着小肚子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滚,后来厉害的时候每天能犯两三次病,下身淅淅沥沥几乎没有个干净的时候。或许是小魁恋了她酷似月琴的缘故,当年冬天,小魁除了两间石板房外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一路辗转将女人送到开州的一家医院,小魁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啥病,只记得戴白帽的大胡子大夫说:“再不来就要人命了。”
尽管由于缺钱的原因两个人提前回了磨盘沟,河南女人却日渐一日地好了起来,虽细看上去没有月琴白净,却似乎比月琴更多了几分娇嫩和秀气,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
当山崖上的迎春花变得一片葱茏碧绿之后,她河南的哥哥来了。
小魁在后山的沟子里种完土豆,回来后看见河南的“哥哥”正在家里抱着他的女人一边哭一边亲,原来他们竟是一对夫妻!火冒三丈的石小魁真想一扁担劈死那两个河南的鸟男女,但那个酷似月琴的女人瑟缩着给他磕头如栽葱,他最终怒骂着收回了抡圆的扁担。河南“哥哥”给留下一沓储备券后,领着他的女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石小魁怀着一半的留恋和一半的放心不下,在三道岭撵上了两个奔跑得筋疲力尽的男女。
那天刚好武老栓给秀水村的财主送空心挂面,在三道岭上叫几个年轻人截住了,武老栓怀抱着二十斤挂面死不松手,几个年轻人拳打脚踢,把武老栓揍得龇牙咧嘴地乱叫唤。小魁唱戏出身,平日就练些功夫,没几下就打跑了几个年轻人,把老栓怀里的二十斤挂面给了心中的月琴。
两个河南人走后,武老栓才恍然大悟似地躺在青石板上拍着双手说:“哎哟——年轻人,俺的挂面没叫人抢了去,倒叫你送了人情,你说这挂面是算你的还是算俺的?这这这,没叫人抢走倒叫人给送走了,你你你,你这年轻人也是,这人荒马乱的灾荒年,伤心人多了,人家两口子逃难碍你裤裆蛋疼了?哎呦——俺那点儿挂面这时候儿能换二亩好地吔,你拿啥还俺?……”
石小魁低着头和老栓唠了半天,他想来想去,决心离开那个令他伤心的磨盘沟,就对老栓说:“挂面俺真还不起,要不,俺给你当儿子算了。”
林先生吃了武老栓端来的一大瓢槐叶挂面汤后,给老栓写了一张端端正正的字据,石小魁和老栓都在上面郑重地按上了指印,从此,大坡地又多了一条汉子,——那是武小魁。
第一0二章 赔不起的一条牛
六月将尽的一天,人们抬着一身黄袍的龙王,自尚管道敲敲打打地到了石碾街,村西北方向轰隆隆地响了几个炸雷,浓密的乌云咆哮翻滚着,眨眼工夫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人们欢天喜地地将龙王抬回龙王庙里的时候,泥塑的龙王已淋湿了多半,忍耐几近到了极限庄稼主儿,在大雨中疯狂地叫喊着奔跑着,干透了的土地嗞嗞地尖叫着,一股股潮湿的蒸汽向上涌起,一个个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动人的光,一张张蜡黄的脸流露出难得的愉悦,赵老拐挤在北圪台儿上屋檐下狂喜的人群里,手舞足蹈地说:“俺在龙王爷的屁股后面尿了三泡黄尿,摸摸还烫手哩……。”
天地间的一切渐渐地又活泛起来。几日工夫儿,剥光了皮的树自树根又窜起翠嫩光亮的枝条,似乎飞在天上的鸟叫声也变得悠扬而婉转起来,大地恢复了生机,魏老大看过裹脚垴的那一亩坡地,在北圪台儿上说:“赶紧种,立秋靠住钱儿,一亩地一布袋儿!”
或许林先生真的洞悉了人世的机巧,他的那句“赖人活歉年”的话应在了赵老拐身上。老拐在饥荒正紧的时候拉了几车玉米到棋盘山里换回十几头牛,尽管每头牛个个瘦弱不堪,但也抵了平时好几倍的价钱,买回后就由林满仓的大儿子有田看管。经了那场大雨后,田野的山坡绿油油的一片,有田每日早早地就把那群牛赶到山坡上,吃饱了肥美的饲草,那群牛一个个深陷下去的肚皮渐渐地鼓了起来,松沓的瘦屁股渐渐地饱满,原来几乎懒得睁眼的犍子,也开始精气神儿十足地围着牸牛“哞——哞”地乱叫,王炳中说:“狗攮的赵老拐发财了。”
村东刘大全的儿子狗剩也给别人放着几只牛,狗剩大有田几岁,刚过十六,两个人把牛合成一群,既有伴玩耍,互相又有个照应。这天,两个孩子将一群牛赶到静峦寺南的山坡上,这里离庄稼地较远,不怕牛啃了庄稼。
狗剩在地里拉了一泡屎后,偷偷地跑到别人的地里扣回一堆土豆大小的红薯,两人用草擦了上面的泥,就一个接一个地吃了个饱。到了后半晌,有田就喊着肚疼拉了几泡稀。狗剩不长的工夫儿也觉肚子有点疼,两个人不吃饿得慌,吃了怕肚疼,商量一下就捡了些干树枝,用石头砌了个火的形状,把树枝放进去点着,把红薯放上去后再用石块垒严。两个人四下玩耍一会回来后,小火炉也不再冒烟,拨开炭火,一个个焦黑的红薯已经熟透。
第二天两个孩子又故伎重演,有田还领来了傻二小。三个人正要拨开炭火找红薯吃,有田的一头牛和狗剩的牛为了争夺牸牛打斗了起来,霹雳巴拉顶撞的犄角伴着脚下飞扬的尘土,使两个人不敢近前,等其中的一头停下以后,狗剩发现自己放的那只犍牛的头上叫划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狗剩有些着急,说:“有田,你的那头牛就和赵老拐一样不是个货,叫俺整整他。”说着就捋了一把树叶包了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块,慢慢地走近那只得胜的犍牛屁股后边,掀开牛尾巴把石块给夹了进去,那头牛就哞哞地叫着乱顶乱撞起来,蹦了几蹦之后,就把正在山崖边吃草的另一头牛一起撞落到山崖下。
满嘴黑糊的傻二小把林满仓和刘大全叫了来,狗剩和有田两个人一直爬在树上不敢下来,满仓和刘大全商量,牛是赔不起,让两个孩子跑吧。
满仓娘死死拉住了怒不可遏的满仓,母子俩合计到半夜,想起了满仓嫁到天津的姑姑,当天夜里,满仓娘领着孙子就走了,到了县城给有田买了一张去天津的车票后,一个人哭哭啼啼地回了家。
有田走后,傻二小一个人又到烧红薯的山坡上转悠了好几天,深更半夜还有人还听到他在到处喊叫有田。谁也不知道他是想哥哥还是想红薯,凄厉的吼叫声尖而且细长,能一截截掐断人的肚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