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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二)(1--5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7-22 02:00:00  浏览次数: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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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


       那股热流的头头是一名解放军的官,大家都叫他安排长。安排长右手只剩下了四指和小指,整日骑着大马,挎着盒子炮,盒子炮的屁股上还挂了一尺多长的红绸布,红光耀眼如一只燃烧的火苗,一身灰黄的粗布军装,屁股后面常跟着两个扛了长枪的士兵。
       王炳中坐在院子里已死去半边的七叶树下,静静地梳理着纷乱的心旌。苗香香死去留下一个没奶吃的会来,他王炳中少了一个娇丽可人的媳妇;牛文英的去世则如同打断了他的脊梁。
       牛文英,那个精明贤慧、内敛世故的女人,正如他头顶的七叶树,曾无怨无悔地为他撑起一片荫凉,他也曾抱怨牛文英就是那撞钟的和尚,准时而执着,勤勉而无怨。如今,那撞钟的和尚去了,他才真正地感到,那不可或缺的钟声,真如他喘入鼻孔的空气。该种的地和要收的租和息,对牛文英来说,永远和她手中的算盘珠子一样,永远只能在她的框子里啪啪啦啦地脆响,井然有序而不乱丝纹。现在算盘子散了架,农协会减来减去的忙乱,就象给他端来一锅半生不熟的浆糊,而且他发现,锅里的浆糊变得越来越少,他真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连粘在锅底锅边上的残渣也给抠了去。——甚至还包括了那口锅。
       王维贵在世时经常数落他不知道“锅儿乃铁聚”,等他终于明白了“铁聚的锅”之后,一切就全陷入到一片慌乱之中了。牛文英在世时曾笑嘻嘻地摸着他的后脑勺说:“穿着皮袄儿不知道热,脱了皮袄就知道冷了”,他当时除了厌恶那只不知深浅的玉手外,白纸一片的空荡思维竟不如村南的光棍屁三!
       多数人说“有钱难买黎明觉”,因为黎明的困倦最是袭人,所以,黎明即起自古也便成为了对一个人勤快懒惰的首要考量,屁三却说有钱难买黎明“叫”,屁三的终生遗憾就是缺少一个黎明叫骂着催男人起床的唠叨女人。而立之年过后的王炳中终于明白,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原来是和人的需求紧密相连的;尽善尽美的教诲,需经过穿心透骨的苦痛锤炼之后也才能茅塞顿开的。就像别人说的“觉”和屁三说的“叫”一样,不同的需求就会产生不相同的合情又合理的解释,都对的道理也要看对的是有哪一类需求的人。
       他想起了牛文英那只曾经令他百倍生厌的手,如今连人一起静静地在龟脊梁下的马鞍地“独占鳌头”了,一种透心彻骨的疼痛便在全身弥漫开来,抽抽噎噎竟化作一片泪水滂沱!
       春节过后,王炳中一直处于极大的羞愧和耻辱之中。安排长顺利地减掉各家的地租和利息之后,和一群多收了粮食的百姓拉拉扯扯,欢天喜地地成立了“大坡地丝弦剧团”,武老栓的儿子武小魁当了剧团的团长。
        原来王炳中还颇爱听戏,高兴的时候自己也哼唱几句,自从月琴加入了丝弦剧团,王炳中听到丝弦的锣鼓就象吞下去长虫(即蛇)蛤蟆一般难以忍受。家里家外月琴一刻不停地背台词念戏文,哼唱起那些烂戏来,一副快乐无比幸福满怀的模样,好似做了神仙一般快活。尤其是拍演的《白毛女》,月琴扮喜儿,小魁扮大春,两个人并头鸳鸯比翼双飞的一副眉眼,王炳中真想拿了锄头象砸日本军官一样将武小魁砸到台下。他几次大发雷霆,不让月琴再唱。
        安排长就象长着千里眼,王炳中刚和月琴发完脾气,一群短枪并长枪就来到家里给他做工作。安排长说:“你哟,——封建社会那一套,思想得尽快改造改造!”第二天,剧团的男男女女竟然都来到他的花园里去排练,一个个男女,明明白白地拉手蹭屁股,喝稀饭一样地脸不变色心不跳,廷妮儿在一边抱了会来偷偷地看了一会儿,说:“这假两口儿扮出来比真两口儿还亲哩!”,王炳中白送了一布袋米后,把剧团给撵走了。
       说来也巧,月琴正月进入了剧团,三月就开始呕吐,谷苗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就大腹便便了。王炳中一万个不放心,寻个时机就问:“也怪了,——嗯?自从你开了唱,这籽儿也饱了,墒也好了?”月琴羞红了一张脸说:“好意思说,你又不是吃斋念经的和尚!”“该不会自家的窑烧了别人的砖坯吧!”王炳中穷迫不舍。月琴似乎有些恼:“你问老天爷去!”“万一弄个高梁禾子一道苗的东西儿,不好分清可咋办?”王炳中似乎有些不抓住辫子不松手的意思。
       月琴终于有些不耐烦,一字一顿地说:“你还真不缺心眼儿,嗯?——不过也好说,等慢慢儿生下来,你就慢慢儿地养,等他一天天儿长大后,你就认清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了。”说完就又哼哼着去了剧团。
       令周大中兴奋有加的是,他的女儿周山花参加了村里的民兵,仅仅训练一个月后,就得到安排长的重点培养,当上了民兵排长,而且还有培养山花入党的意思。周大中喜悦的心情就象丝弦里拖出的“二本腔”,一路翻跳着抛入到遥远的天际。
       周氏家族精明善变、工于算计的基因稳定了世代的温饱,但上下八代都找不出一个芝麻大的官来。周家历史上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三头牛、两匹马、两匹骡和百余亩地的家当了。周大中无时不在想望着周家在他的手里飞黄腾达,——他似乎看到了填补家庭空白的希望。
      山花肩扛一支锃光闪亮的钢枪,腰扎牛皮带,和男人一样练刺杀练打枪,若不是隆起的胸部,简直分不清男女。她几乎面贴面地给当兵的男人戴红花、掰手腕儿。王炳中几次多有不悦地提醒周大中,周大中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新社会了,要跟上形势哟。”那个哼哼出来的腔调,颇有些安排长的意思。王炳中也给儿子早来说过几次,但那个“茕茕白兔、东走西顾”,早已在儿子的心中生根、发芽、开花了。


 第二章    孩子到底是谁的


 
         山花在早来的心中,就象王炳中眼里那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苗,和生生不息源源不尽的麦粒。王炳中把不尽的忧虑说于林先生,林先生终于不无感慨地说:“此事古来有之,古来有之。变革之年自有奇事,自有奇事。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酒杯再也不像个酒杯了,这也叫个酒杯?!这也叫个酒杯?!意思是现在的人把啥东西都搞得不是个东西了。) 
        王炳中曾托林先生给大中说说,他想把山花早早地娶了来,既免了自己的担心,又少了许多闲言碎语。催了几次,周大中总是不阴不阳地搪塞,林先生给炳中说:“天不变道亦不变,德不孤,必有邻。”
       其实,周大中的心里早就有了些松动,安排长对山花的关心和照顾,他都暗暗地记在了心里,安排长送给山花的一本一本的书,被周大中当作一块块光亮的银洋摞起老高,闺女送安排长出门,也被他看成了有意思的表现。尤其是最近在石碾街召开的群众大会,更使周大中如吃了秤砣的王八一般铁了心。
       石碾街上人头攒动,比平时唱大戏还热闹几分,安排长站在北圪台儿上,断了三个手指头的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只那么一挥,近乎疯狂的庄稼主儿们就齐排排地喊起了口号唱起了歌,山花站在安排长的身后,高举着挂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画像的大木牌,安排长一会儿大声地演讲,一会儿扭头看看身后。
       在周大中的记忆里,在大坡地的北圪台儿上,能让这么多人同时听谁讲话,有史以来安排长是绝无仅有的一个;能站在北圪台儿上,面对这么一片黑压压的热情无比的人群的女人,他的闺女周山花千真万确地也是第一个。
        他暗暗地算计着,将来大坡地一带的风云人物,一定是气度不凡的安排长。周大中再次为自己的精明和稳健感到自豪。他庆幸山花的选择和自己坚定不移的支持,安排长的屡屡回头,虽然多数时候是看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但以他精明的推断,安排长有几次是在借故看山花的,山花那不经意的表情,和他这个当爹的心,是息息相通的。
        自此以后,周大中总是找些借口把安排长叫到家里来,实在没办法就叫山花送些什么东西去,既为了抛出一根长长的线,也为了延续那众目睽睽之下的荣光。终于有一天,北圪台儿上有人说,周大中家要出一对儿革命夫妻了。
         忙碌的百姓起早贪黑地收走了季节的最后一片金黄,高高低低的田野骤然变得寂静而空旷,小麦刚透出牙签大小的嫩芽,漫山遍野的山菊花,正轰轰烈烈地展示着大地最后的骄傲。一碧如洗的天空中一样炫目的太阳,却象拉远了的一盆炭火,虽未减少光亮却少了好些温暖。太行山里涌出一阵紧一阵的寒风灌满了田野,四周的山变得一片灰白,干枯的树叶哗啦啦地掉个精光。
        雷月琴在王炳中的满腹狐中终于等到了瓜熟蒂落,她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中生了一个六斤半的女婴,孩子在接生婆一声声“花儿呀,花儿呀”的念叨声中,哭叫着来到了大坡地。——“花儿”是当地人对女孩儿的昵称或代称。孩子一身细细的黄胎毛,眯而不睁的双眼和胡乱抓挠的四肢伴了一身的潮红,廷妮儿欢喜地念叨着:“这孩子以后准是个俊生生脆灵灵的俊闺女,——看这浓眉高鼻弯弯眼。”
        王炳中一张阴阳怪气的脸搅乱了月琴幸福无边的好心情,当给孩子擦巴干净以后,月琴说这孩子就叫丑妮吧。
        田野里的麦苗刚看出一垄一垄的青翠,大坡地就迎来了一场舒心可意的瑞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午,雪停了,厚厚的云团渐渐地变薄、变淡,笑吟吟的太阳羞答答地送来了万丈光芒,天地间呈现出一片明晃耀眼的亮晶晶的世界。
       安排长照样骑着那匹火红的大马,枪把上那块红绸子在寒风中忽悠忽悠地抖动,山花坐在毛驴车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呜哇呜哇啼哭的孩子,瘦三赶着车,车轱辘轧着冰凌碴子嘎吱嘎吱吱地响,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自东往西走,迎面撞见了赵老拐,老拐看清了对面的人后,一惊一愣之后就突然一把抓住安排长的马笼头,指指安排长又指指山花和孩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们,咋能这样——这孩子?”安排长一脸的不解,说:“你不是大坡地人?这孩子是他的,也是我的,一样嘛,互相帮助嘛!”赵老拐点着头说:“好!好!互相帮助,你也真会帮助,——不过,是你的就好!”一边说,一边扭头就往回走了。
       临进村的时候,安排长有事往北去了,山花还坐着瘦三的车上。刚上了夏官道,王早来就一脸怒气地截住了车,行动风范颇有些王炳中的架势,一脸的怒不可遏似乎更胜了他父亲三分。
       早来指着山花怀里的孩子说:“你啥事儿也做得出来?你到底还是人不是人?”
        山花先是一愣,不明白为何遭了这兜头的一瓢冰雪水,仔细一想,就猜准是赵老拐蛆心又多了个蛆嘴,心里暗暗地咒骂一阵又哭笑不得地想,那个加了拐棍才三条腿的天杀货,如何勤快得竟跑过了四条腿的牲口!

第三章       骑竹马的小两口儿

       山花碍了瘦三的面子也不好太多地解释,就偷偷地抽出一只手在早来的手心抓挠了一下,做出来的样子却是把抱孩子头的左手换成了右手,她偷偷瞟了一眼瘦三后就一脸嗔怨地说:“慌里慌张的瞎咋唬啥咧,胆儿小的还不叫你给吓着了?”然后悄悄地说:“今儿黄夜皂角树下等,俺再给你说。”又扬高了噪门对瘦三说:“天儿冷,紧走几步儿呗?”
      瘦三拍拍毛驴的屁股吆喝两声,灰毛驴甩打几下大耳朵打了两个喷嚏,拉了小车咔哧咔哧地往前走,早来怔怔地立了会儿,又紧走几步赶上来,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漆盒,塞给山花后扭头走了。
       山花回到家里,找个无人处悄悄地打开小漆盒,里边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起了暗花的花累缎,她一看就知道是订婚时她给早来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几个字,看起来歪歪扭扭稚嫩有加。看着看着,一个面孔白净顽皮机灵的小男孩,就活生生地在脑海中向她走来。
       小男孩永远象披了一身春光,和煦绵绵的勃勃生机,行动姿态如画中的小哪吒,一种不失秀美的威武,飘逸而张扬,王炳中的粗犷和豪壮加了牛文英的细腻和精明,在他身上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他像游鱼眷恋小溪一般眷恋她,他甚至知道她一皱眉是为了什么。一次她穿了一件绿大褂上学,心里总是认为不好看,整半天的不高兴。他凑在她身边说:“小傻妮儿,有绿叶儿的花儿才好看呢!”她心中的那座雾锁的云山立马就变得明净而辽远。“当谁不知道,人家怕弄脏呢!”
       她闭上眼也能闻出他的味儿,——有点儿像一种幽幽的薄荷香加了杏仁的味道。他,就像她每天起床后必须要喝的那碗小米粥,——一种永远都割舍不了的滋润。
        山花想着想着,心里就怦怦地乱跳起来。她磨好墨,摊开那块起了暗花的花累缎,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下面,又写上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几个字,想了一会儿似乎又觉不妥,润了润笔又写了两行: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好后看了又看,等墨迹干透以后,折叠好放回小漆盒里。
      天黑下来以后,山花揣了小漆盒偷偷地溜了出去,临近皂角树的时候,她故意放轻了脚步,冰凌碴子却仍然咔哧咔哧地响。幸好出门时多了个心眼,扛上了她那支长枪,——万一碰见熟人,就说是巡逻查岗。
        山花在皂角树边的黑影里站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有人来,拿着小漆盒的手已有些麻木,两只脚冻得钻心地痛,跺两下又怕弄出响动。正要转身走,早来忽然蹦了出来,山花吓了一跳:“你个鬼哟,吓死人了,以后再这样真恼了。”
       早来也不吭声,抓了山花长枪上的带子,嘀嘀咚咚地来到大北沟里。早来说:“痛痛快快的一句话,怀里抱的啥?”山花以为早来说她抱在怀里的盒子,就用肩膀蹭蹭他说:“自己拿回去看!”“俺说是白天怀里抱的东西儿!”山花抬起膝盖在早来的腰上顶了一下,嘻嘻笑着:“你也有脸说,你一头的浆糊儿不是?赵老拐胡屙吣的话你也听?谁家大闺女生个孩子还抱了满世界谝 ?——还不抵傻二小精哩!”山花半喜半嗔的一说,早来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和白天时一样,开始听赵老拐一说,早来一镢头刨死山花和安排长的心都有,当他远远看见坐在吱吱扭扭地叫唤着的毛驴车上的山花时,十分的怒气就跑了三分,当他一声断喝截住了毛驴车后,穿了黄军装戴了棉军帽,留了齐耳短发的山花慢慢地抬起了头,两只会说话一样的大眼怕光似地眯了两眯,头轻轻地向边一歪,一半惊喜一半怒地哼了一声后,他就做好了败阵而逃的准备。
       回到家后,他就一直为晚上究竟和山花见不见面而矛盾,不见又想、见了又怕,最终还是没有管住长在自己身上的两条腿。天刚苍苍黑的时候,他就在皂角树后的墙角处蹲了下来,寒冷的风和内心那团炽热的火强烈地交织着,一半的寒冷和一半的激动在胸膛中翻涌滚动,不听话的两排牙齿嗒嗒嗒地相互碰撞着。见到山花时本想迎上去,竟一时掂兑不好要说些什么,等到山花扭身要走的时候才钻了出来。
      他思考再三的第一句话,原本计划就象林满仓那把抡圆了的镢头,就应该扯天扯地地刨出个大坑来,不想一下子撞到了西山的青花石上,冒了一串火星后又给弹了回来。
       王早来此时的感觉就象一只老鼠,鼓足勇气探头探脑地刚到洞口,大花猫的爪子就一下子砸了下来,尽管没有伤到什么,惊跑的魂魄却一时难以找寻回来。
       沉默了一阵子后,山花说:“那是瘦三到白口镇买荞麦捡到的闺女哩,差不多一生儿(一生儿:一周)多了,白净得很嘞,比你给俺的那块玉还细白,名儿还是俺给起的咧,叫小玉。小玉头两天还好好儿的大吃二喝,前儿个(前天)开始不吃不喝高烧不退,俺就托安排长在解放军的卫生所找人给看了看,打第二针就好多了。——咋?你想要?给瘦三说说抱恁家去,不过,——你嘴上还没长毛儿呢,最多当个大哥哥……”
       山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直说个不停,早来轻轻地扯了扯他枪上的帆布带说:“嫑去当那个破民兵了,男男女女的在一堆儿打打闹闹,就是没有啥事儿,也不好看不是?”

 
第四章      叫俺闻闻你


      山花把枪摘下来,又背到了另一个肩上:“你整天关在家里头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都快成绣女了,也不看看全国的形势?抽空儿多出来走走, 也听听大会,要不慢慢儿真成傻二小了。石家庄都解放了,瘦三的闺女说不定就是国民党的部队逃跑时扔的,用不了多长时候儿,全国都解放了,你知道新中国以后是啥样儿?想都不敢想呢!”
       山花冻得发抖,早来忽然拉住山花的双手塞到自己的腋下,说:“俺知道外边儿的世界大得很了,书上不是说 ,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么?光大坡地一个地方儿也起不了大年五更,话儿说回来,——你——你可得叫俺放心哩。”“大老爷们也该有个肚量儿,老想些歪事儿说些歪话儿,就不是俺心里头那个早来了。”
       山花用力夹一夹胳膊,怕那个小漆盒掉下来。早来的两只手不安分地从山花的袄外边伸了进去,手指头努力地从她腰间紧束的皮带往上钻。
       山花感到一阵冰凉:“干啥!——啥时候儿你学得这么坏?光说别人,自己早成了赵老拐的徒弟!”山花说着,一股薄荷伴了杏仁的味道呼地钻入她的鼻孔中,她感到早来那双冰凉的手慢慢变得麻酥酥的滚烫起来,一股燥热渐渐荡遍全身,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早来腋下的衣服,心脏怦怦地跳着,好像要向噪子眼涌动。
       早来急促地喘息着说:“俺想抱着亲亲你……” “又不是烧饼馍馍,看馋掉你舌头!”山花本能地一扭身,枪管碰到了早来的下巴上,早来吸溜着嘴抽回手后,山花两只手来回捣着抻了抻耸上去的棉袄:“坏小子,量你还没长出那个贼胆儿来!”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小漆盒递给早来:“天不早了,回吧,心放回肚里安安生生睡个好觉!俺把自己关这里边儿了,回去自己琢磨去!”山花刚走出几步又扭头回来站到早来跟前:“过来,过来!往前靠靠,叫俺再闻闻你。”说着,将嘴伸到早来的脖颈处,结结实实地吸溜了几口。
       早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山花呼出的热气和冰凉的鼻尖,是一种痒痒的,麻酥酥的那种感觉。
       曾经的一段时光让周大中心花怒放兴奋不已,闺女山花就象安排长的影子,惹得许多乡邻投来无数艳羡和嫉妒的目光。在众多的庄稼主儿眼中,安排长是大坡地村至高无上的风云人物,小到邻里纠纷大到婚丧嫁娶,安排长总会言辞凿凿掷地有声,再难的事只要有了安排长,就如同有了一把拨开乌云的手,适时地给人们撒了一片明媚的阳光,使纠结的一切一解百解,使接下来的事变得自然而然且合情合理。山花就像沐浴在那春风和阳光下的禾苗,光彩熠熠生机无限。
        周大中总感觉自己的每根骨头都一天天地结实而硬朗起来,心情也一天天地好,连家里的女人也感到他在变。
       周大中的女人叫韩老等,自打蒙着红盖头来到周大中家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一天讨得过他的喜欢。在每一次难以抑制的渴望和每一次懊悔不已的矛盾交织里,他和老等稀里糊涂地生了两女一儿,山花的妹妹叫山杏,小山花四岁,弟弟山民小山花六岁。周大中不喜欢老等不仅仅因为她腋下的气味,而是因为曾经有一个杏花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悄无声息地攫走了他的魂。他虽然没有象梁山伯一样地为情而死,但他却为自己不能做成那朵杏花旁的一片树叶而暗痛不已,多少年来,他一直执着而坚定地困守着心灵的天涯孤旅。
       十七岁那年,父母因一个不错的价钱而相中了老等,此前大中的表弟,就因娶了个干鸡子似的老婆嘴女人而上了吊,所以他坚持一定要见了人再娶。
       尽管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但求的内容,世世代代的庄稼人都给定在了媒婆的双腿和油嘴上,十有八九的闺女,都不会在掀起红盖头之前把一张秀脸给了男人看。无奈年纪不大心气却蛮高的大中发了驴脾气,不见人还就是不行。媒婆给他说,好,只能领了你从街上走,远远地瞅,坐在隔道儿口(隔道儿:小巷)最高处的,纳鞋底的那个女孩儿就是,看清和看不清,全凭当时闺女的心性和你的运气。
       周大中欢天喜地跟了媒婆去,隔道儿口站了好几个年轻的女子,最高的石礅上,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正在纳鞋底,不仅面容娇俏而且举止窈窕。在大中看第一眼时,那种难描难画的俊美,就把他的十分魂魄夺去了七分,那女子温柔如水热辣如火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那分明就是一簇迎风怒放的杏花!饱含了花的艳、花的羞,激荡着入诗和韵的感怀;尽收了春的娇、春的媚,泼洒为引人入胜的妖娆。涩柿子一般青嫩的周大中哪里知道,从女人眼里流淌出来的东西,比孙猴子的七十二变还要多!更何况……
        但自此以后,大中一腔的燥热和激动,就象喝了一坛梨花烧酒的反应,他如饥似渴地掰着指头算着大喜的日子。
        新婚之夜,当他拿着秤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之后,眼前的人和那张早已印在心头的相片,谁知道竟差了天壤之别。大中一巴掌打断了红蜡烛,嚷嚷着媒婆使了掉包计。
       韩老等捂着嘴哭了个稀水一片:“谁要哄你生个孩子没胳膊没腿儿!”恶毒的咒誓如同在周大中的天灵盖上嵌入一颗枣核钉。
      大中拍打着老等大骨大节的手,仿佛割掉头还有出不完的气:“耍尿泥的小孩儿也不能这的哄,坐在最高处儿的那个,咋能长这俩狼耙子手!”“你日惑头嘴里安着粪叉子,那天俺就坐在最高处,——俺就坐在房檐边儿上,就是狼耙子手,爹给的骨头儿娘给的肉儿!”
       气急败坏的周大中第二天就向媒婆索要一袋麦子一袋米的彩礼。彩礼倒也没退回来,令他终生哭笑不得的是,媒婆说的隔道儿口的最高处,指的是隔道儿口的房子上,——老等当时就坐在最高处的房上;大中说的隔道儿口的最高处,指的是隔道儿口的大石礅,——大石礅上倒坐着一朵妖艳欲滴的杏花,可那朵杏花却开放在别人家的树上!
       大中急得不行的时候媒婆说:“谁哄你唻,俺给人家闺女找了一个傻女婿!隔道儿口的石礅比房高?”
        大中就更急,媒婆就又说:“咋不坐到石礅上?谁家闺女能坐到大街上闲搁摆着等你看(搁摆:招招摇摇地摆放在某地方)?皇帝选秀女还拿小轿抬到背旮旯里偷偷儿瞧呢,你连个皇帝也不是。”
       当媒婆终于知道大中的心思时,就扯天扯地地一连放了几个大屁,一边笑着一边说着走了:“哎呀呀,哎呀呀,那个?——那个?你也敢想?月亮儿里头还有一个更好的你想不想?就靠恁家那一布袋麦子一布袋米?哎呀呀,哎呀呀!要有那样的好事儿,还轮得上你?”
       媒婆的话尽管像个炸雷,但周大中就是忘不了那个坐在最高处的石礅上的,那个杏花儿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


第五章

 
       大中和老等两个人到底还是在一个门洞里开始了生活,稍不顺心,周大中就抱着铺盖东钻西挪。
       所幸的是,两个人的孩子虽然不属飘逸俊美的那种,却也眉正目端秀气可人,并且是眉正目端均来自父母传。
       终于有一天,周大中在山花的身上看到了韩老等的影子。在闺女身上,他领悟到了当年老等没有被他读懂的原生态的清韵和骨子里的隽永。她哪里知道,她的色彩和她的美,多少年来在她男人的心里,都让与了那朵灿烂绽放的杏花。
       这天吃过晚饭后,周大中早早地喂了牲口,将自己的被子抱了来,叠了两个齐整整紧挨着的被窝。韩老等和平时一样,收拾好后就找个对心思的人坐闲夜,周大中早早地坐在门槛上预备着,老等解下来围在腰间的围裙刚要出门,大中就喊:“老等!——老等!来!”韩老等听见后猛地一怔,大步流星地过来摸摸大中的额头,——她以为男人发烧了在说胡话。
        二十来年的日子里,她听到的招呼永远是:“哎——俺说,……”这还要等大中高兴的时候,多数时候大中都是鼻子里哼一声,接下来含混不清的一大堆就靠你猜,猜对了没有什么,猜错了大中就急。   
       老等摸一摸大中也不烧,低下头来看一看,大中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老等惊慌地问:“咋啦?当家的?你可别吓唬俺,当家的,当家的,说话啊……”说着说着就想撇嘴哭,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周大中仍是不吭,一只手攥住老等的胳膊拉进门去,反过身来就上了门的闩,然后就抱起女人上了炕,说了好多对不住的话,虔诚而热烈的神情,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青年恋了一个心仪已久的少女。
        当周大中第一次脱得精光在黑暗中钻进老等被窝的时候,那个“狼耙子”手女人浑身竟天塌地陷一般地颤抖不止,全身上下登时酸软得化作了一滩水。当那个腾入五彩云之中的灵与肉终于飘飘落地之后,竟“呜——哇”一声钻入大中的胸膛里哭叫起来。
       大中急急地说:“亲不够的亲祖宗嗯,——你闹多大的动静儿哎——”女人在他怀里一拱一拱地说:“俺想这辈子再没男人的命咧,——俺想咬你两口吔——”大中迷迷糊糊要睡的时候对女人说:“俺真傻——早知道尿炕就不铺铺的咧……”
        第二天起,老等脸上的红晕就再也没有散过,不仅泛着笑,身腰也似乎格外柔软起来。
        周大中学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令周大中高耸云端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
        这天,他安置老等早些睡下了,他收拾好家里家外的琐碎活后,山花哼着歌一身喜悦地从外面进了门。周大中终于说出了好久都没有好意思开口的话:“回来了?又到安排长那边儿去了?”
        山花着急地跺着脚说:“爹!——你净说些啥话嘛,叫别人听见没脸见人哩!工作上又没啥事儿,整天往人家领导那儿跑啥么,传到那边儿耳朵里,咋交代么!”
        大中一听就有些着急:“那你整黄夜往外颠的个啥吔,恁大个闺女了,以后嫑张口闭口的那边儿那边儿,那边儿是个啥!总不能叫一根旧社会的绳子吊死,安排长不是在韩狗子家说,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旧社会的东西,新社会就要当新社会的人……”大中还要说,山花已进屋关上了门。
       周大中在山花的门前转了好几圈,几次气哼哼地走到门前,最终却又缩回了要敲门的手,他最终悟出来一个道理:爹和闺女之间的说道,就像丝弦戏里戏台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角,一个角在字正腔圆地念叨自己的道白,和他站在一起的另一个角看得清楚亦听得分明,但两个角表演的却是近在咫尺亦相差了千里的两件事,另外的一个角就必须把看清的当做了没看见,把听清的都当做听不见。——这是一个除了洋鬼子大家都懂的东西,他和山花,应该就是戏台上的两个角。
       大中悻悻地回了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似乎关联不上的牢骚话,韩老等费劲地听了半天想了半天,从被窝里又钻了出来,生怕跑了似地攥住大中的手说:“花儿的爹,要说别的事儿,俺是井里头的蛤蟆,要说闺女的事儿,你还得听俺几句儿。——这女人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粘好后就不容易动了,要是粘的时候儿再长点儿,就是再能耐的人,鬼法儿神法儿都使上,也找不回原先的那张纸儿了,——生抠硬扯更没个好结果儿,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大中思谋一会儿,说:“你说的那个理儿就跟你给俺做的裤衩儿一
样,说起来是个东西儿,再好也顶不了件儿衣裳穿,——夏天穿上走不到街上,冬天穿上也数不着屁股怕冷,就图多费了块儿布,没有多大用处。”周大中虽然没有象过来一样训教老等,但他把老等的话比做一个贴身的裤头,噎得她半天不再说话。
       大中想:那个杏花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咋就该粘到别人的窗户上?或许是为了一大车麦子一大车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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