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之二)
吟诵《三字经》的我,摇头发晃脑袋高一声低一声地自己唱和——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元曾。乃九族,人之伦。原来史书上所说的九族是这样一个顺序和范围,难怪历史上记载的株连案件动辄就要被屠戮掉百十来口子,甚至更多。闭上眼睛回想,刚刚结束的长篇评书连播里讲到——王佐曾经自断臂膊说服了双枪小将陆文龙,那是斩尽杀绝后漏网的一棵独苗。然后开始吟唱汉调二黄《赵氏孤儿》:“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缨为救孤你舍了亲生。似这样大义人理当尊敬,反落得晋国上下留骂名。到如今我却用皮鞭拷打,实实地老迈昏庸,我不知真情!”
我不是不知道真情,计划生育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只生一个娃是为世界做贡献的基本国策。只是一点儿都没有想通——只生一个,尤其是生了女儿,在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系为主的农民社会里,三代四代都遑论,一代两代之后就灭了九族和人伦。为世界做贡献的中国,最后很可能被自己的贡献害得断子绝孙,亡国灭种。
真倒霉!
要不早生个十来年,咱也做个英雄母亲的孩子,管他(她)能不能活过多灾多难的大跃进,大饥荒和大革命;要不就晚生十来年,等执政者已经看到某些恶果初现,意识到宏观政策要随着时过境迁的大环境变化而因地制宜,恢复并允许生两个孩子时……这当不当正不正地卡在中间,不由分说地被接受命运硬性安排的感觉着实不好!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嘟囔的我,一个不留神,声音太大了,惹怒了革命熔炉里熬炼出来的老妈,蓦然增高了两个八度的女高音响亮清脆地从胸腔和鼻腔共鸣出来,“十几岁的毛孩子,杞人忧的什么天呀?刚上高中就开始操心以后生孩子的事,那是你应该操心的吗?滚一边写作业去!”
滚就滚!
三十六计的头一条:备周意怠,常见不疑。阴在阳内,不在阳对。顶撞和冒犯只能招致挨打,且无处申冤。亲娘骂你是无限的爱你!打你是无限的爱死你!三十六计的末一条:走为上。可是茫茫大千世界,往何处去?往哪里走啊?
很多年以后,和先生商量好,决计走到那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第二故乡。
真的要走了,依次拜别亲朋好友。叔叔婶婶还特别关切地问过一句:“为什么这个年龄还要出国呀?”给自己的人生来一个挑战,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当时我的回答是否这么简练,自己也记不清了。其实出国暗含着一个真正的原因,只是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我不喜欢一个娃的政策,又不能违法,更不愿意眉头紧蹙一直忧天。可是叔叔婶婶问得也有道理,是啊,两个人加起来虚岁六十有六,连个娃儿还没有造出来。这此去经年的,谁知异乡空照人的月亮圆不圆呀!
小学临近毕业学唱过一首《羊毛剪子咔咔响》,中学在地理老师的娓娓道来中了解了那块孤独的大陆,现在正翻看着由日本详尽归集各种信息,集结出版的导游世界丛书之一的 《走遍澳洲》中文版,从浮皮潦草到渐入佳境,这就是我当年搜罗来的林林总总对澳洲的全部印象。澳大利亚,流放的犯人才去那个地方呢!老爸一语中的地注释着近现代世界移民史,口气中脉脉地含着那么一丝轻蔑。诚然,初期全是犯人,还有押送犯人的士兵;后来才有大规模的分期分批的移民,尤以二战之后的欧洲新移民居多;再后来还有不少联合国难民。我查过资料,振振有词的解释给老爸。与其说是解释给老爸听,不如说是解释给内心忐忑的自己听。
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先生不无怀疑地问,你行吗?这个年纪重新学一门外语。
请你把那个“吗”字和问号去掉,哪个年纪啊?别小瞧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不知道呀,“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这是八十年代广而告之的电视广告宣传词,你听过没有?知道为什么必有丰田车吗?千名由徐福精挑细选的童男童女,签了生死契约后敢于冒险闯荡飘洋过海的后代,一堆A型血人组装而成的产品,展示着性能上便捷耐用省油背后的狂热执着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文情结。你问徐福是谁?乖乖,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的高徒啊!时至移民十二年之后的今日,我的“坐骑”依旧是——丰田佳美。当然,这是后话。咿呀嗨嗨地在中学特招的小班里强化学成的日语,是驴子是马还没能拉到日本的农展会上去遛一遛,而立之年过后的最终抉择,活生生地就把六年的童子功就给废掉了。
在国内时,咱夫妻好歹都算是白领阶层,凭本事撑开自己的一片天。虽然天偶尔会有不测风云,但是两个人齐心协力,逢山修路遇水搭桥,总能走到柳暗花明的杏花村口。临行前凑巧陪朋友去了一趟戒台寺,从来不信神明的先生抽中了一支上上签。签上的批语不必原文照搬,免得被人挖苦耻笑说是封建迷信。但是大概的意思可以披露,就是:要风得风,专业对口;求雨得雨,迅速安居;心想事成,一切顺利。
出国之前最后一次探访先生老家,公公婆婆分别把那支上上签的批语握紧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地读,读完之后一个劲儿地问我,什么叫更名改姓?怎么就一出了国就更名改姓了呢?“外国人把名字写在前头,姓氏写在后头。正着念,我叫安红,有话好好说;出了国,就成了红安,呵呵,湖北著名的将军县。这难道不是更名改姓了吗?!”我耐心地为两位老人解释着。
其实我知道,无论怎样的解释,都不能打消老人家心底里对人人大头朝下的南半球的疑虑和儿行千里万里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