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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 第一章 (3--4)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23 02:00:00  浏览次数: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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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女子上吊事件,对这届学生冲击最大的,莫过于7705班。这个班共24人,只有6个女生。特别是这个班的214寝室,更是首当其冲。因为郝新运已成为直接当事人(当下,仅就他被警察带走而言)。这寝室一共住七个人。4号学生宿舍,是一栋坐北朝南的铅灰色三层楼,屋顶呈等腰三角形,盖的是红褐色平板瓦。每层楼的空间很高,中间的过道宽敞,过道尽头的东西两端,分别有凸出去了的雕花阳台。一楼和二楼住男生。女生在三楼,上三楼的那个楼梯拐角处墙面上,赫然醒目地写着红色大字:“严禁男生上楼!”。214房间在北面,长年不见阳光,室内光线当然也比对面朝南的房间差得多,冬天自然也要冷些。这栋楼与北面的2号学生宿舍楼平行,但地势却要低得多。214房间,刚好就与2号楼前面的那条水泥路平齐。这样,路面上的行人,就被214房间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约十五平方米,置有四个木制的高低床,上下两个铺位。上下铺位的中间靠右边的那根方形木柱上,钉得有一个木桩,专供睡上铺的人上床、下床用,上床时,既要用劲儿蹬,又要小心滑脚。洪跃进就睡在东墙靠近房门的那个上铺上,而他的下铺,则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有帆布做的啦,樟木或红木做的啦,皮革做的啦。只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皮箱,那是班支部书记的。箱子上面,还放得有几个大提包,几乎清一色是黄色帆布做的,中间一条长长的拉链,正中是手把。这种提包特能装东西,出门差行时,挺管用的。
       三张正方形桌子,一长溜儿地平行靠窗户摆着,在桌子边缘与木床之间,刚好只剩能坐得下一个人那么宽的距离,有一把靠背椅子放置其间。这些写字桌,大概是五十年代的产品,桌面下有两个抽屉,虽然能用,但有的抽动时,吱吱嘎嘎地直叫唤。那桌面上呢,要么被岁月磨蚀得只剩锃光发亮的原木纹路痕,要么那些斑斑点点的红油漆片儿,姿态各异地翘着,像是在愤怒地瞪着你,令你满目萧瑟!要说这房间最后的陈设,就是房门的背后,还有一个黑不溜瞅的老掉牙的橱柜,上面的那一隔,是空敞的,放着碗筷、牙具、肥皂、洗衣粉之类,下面有个小门,里面放些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晚的214,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沉闷。要是搁以前,十一点准时关灯后,大伙儿躺在床上,除了少数那么一两个人在做自己的事情,诸如背诵英语单词呀(还有背《唐诗三百首》的),偷偷地听台湾香港的“敌台”呀,或捂着被子偷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呀 …… 多数人便自发地海阔天空神聊起来。谈论的主题呢,自然会随着生存境遇的改变而多样化起来。第一学期的时候,大家还比较谨慎,多是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或过去的有趣经历等。但从下学期开始,原先的一丝儿拘谨和矜持,就慢慢消散了。一个年轻人、甚或中年人共同关注的话题——女人,就这样在整个寝室的黑蒙蒙中,悠悠飘浮开来了。
       可今晚的确特殊。大家沉默着。偶尔,一声微微的叹息,一阵鼻腔发出的粗气的哔哔声,一下咽喉被什么东西卡住的哼唧声……最后,还是班支部书记向前进打破了沉寂:“唉!郝新运,逃不过这一劫了!我看他很难逃得过。不是受法律制裁,就是被开除学籍”。
       “有这么严重吗?”班上的老大哥、校党委委员(系惟一的学生委员)张卫国担心地问。
       “明摆着嘛!如果那个女人的死,与他有直接关系,就得坐牢;就算没有直接关系,那也得受致命的处分——被遣送回家。因为他违背了道德和学校的规章制度。”
       “那他真的……就这么完了吗?太可惜了。这小子,看他平时那么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他——”。
       “人心隔肚皮嘛。”向前进接过话头,由衷地说,“往往是越正经的人,越另有一套哇。”
       “我觉得,郝新运没那么坏,也许事情的结局,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严重。”张卫国翻了个身,准备睡去。朦胧中,他感觉他对面床上没人,便问:“李天豪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向前进装模作样地,朝东墙靠窗的那个下铺望去。真的没人。“教学楼这会儿,也该关门了。这个夜猫子。”他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家还是没有看见李天豪。


      
      郝新运被带到区派出所,在那里待了三天,虽说不上是正式拘留,但也完全失去了自由。他被关在临时禁闭室,除了正式的审问之外,他被要求写一份长长的“交待材料”,详细交待他与死者黄先蛾的关系。第三天的下午,派出所所长宣布,“黄先蛾系自杀。她的死,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也没有直接的法律责任;但你的问题的性质,非常严重!将交由你们学校的党组织来处理……”。
       后来,214室的人,从向前进口中得知,公安部门对黄先蛾吊死案件进行了司法调查。经法医鉴定,黄先蛾还是一个处女。但可以确认的是,她是郝新运的对象(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恋爱关系),其证据就是黄先蛾身上的那封遗书。听向前进那口吻,还算郝新运有运气。如果黄先蛾不是处女的话,那他就不仅要负法律责任,更要受到道德和学校规章制度,特别是《大学生守则》的制裁——那就是说,他的学籍就保不住了。
       暮霭降临的狭仄巷子里,郝新运一个人,趿拉着黄色军用帆布鞋,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根木电线杆子上,那盏冒着黄色鬼火似的路灯,在一阵阵秋风的抽打下,眨巴眼儿似的忽明忽暗。他好不容易走出了小巷口,来到秋风瑟瑟的街道上。低矮粗壮的梧桐树上,那稀稀拉拉残存的梧桐树叶,在哀伤地抖动,有的一时经不住秋风的扫荡,只好带一声“呜——呜”的哽咽,伤感地离开了它所依恋的枝头。
       三天没睡,也几乎没吃没喝的他,冥冥中,又踉踉跄跄地,颠到了他的先蛾逝去的那棵枇杷树下。他在派出所,曾要求赶回老家参加先蛾的安葬,但被告知“你没有这个权利”。他欲哭无泪——眼睛已经没有哪怕能把泪水压出眼眶的那一丁点儿力气了。除了远处从教学楼投射进树丛的缝隙中的一点儿光亮外,四周一团漆黑,还不时传来“嗡——嗡”的猫头鹰叫声。他坐在圆土坑的边缘上,脑海里波涛般地回荡起来,恰如银幕上的影像一样,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展映了一遍。
       国庆节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左右,郝新运正躺在床上,悠闲地构思他的诗作,这诗是准备献给他心仪已久的一位中文系女生的。一楼传达室那个瘦恹恹的老头,在楼梯口拼命叫唤,“郝新运!郝新运在吗?有你的电话”。他一骨碌翻起身来,同时,一股不悦甚至不详的念头,蓦地闪入脑际。从上铺下床(他在张卫国上面)时,慌乱中,差点儿踩空了那个木脚橙。电话是黄先蛾打来的。她从老家赶来,此刻正在学校大门口。“不是……叫你别来的吗?怎么还是来了?真是的……”。郝新运一肚子的不高兴。本来嘛,九月初他收到她的来信,说是要进城来看他。他立即回信说,“国庆节我不放假,因为有重要的政治任务要执行……我没空。再说,我俩的事儿,已经说清楚了的……你千万别来……”。可她……难道她没收到我的信?
       当郝新运走出大门口时,黄先蛾正站在大门右边那略高于水泥路面的土路人行道上,笑盈盈地,然而又是怯生生地望着他。她个子不算矮,长得挺秀气的。在金红的夕阳衬托下,她那略显黧黑的脸庞泛起了羞涩的红晕。一件合身的淡绿色的确良衬衣,烘托着她那起伏有致的腰臀曲线,下面一条黑色长裤虽肥大了点,但并不显得臃肿。她右肩上,挎着一个像学生书包那样的黄色帆布包,有一个布盖头,耷拉在包的正面,盖头的下端有两根须带,与布包正面的两根须带,系在一起,鼓鼓囊囊的,看来里面装了太多的东西。
       正当黄先蛾欢喜地走过来,想要牵郝新运的手时,他却像条鱼儿似的突地一闪,避开了她。然后示意她往前走,跟着他。他与她保持约一米的距离,同时他的眼睛警惕地四面睃着,生怕被什么熟人看见。他走得非常快,风急火瞭似的,以至于黄先蛾要不时地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他。走了约十分钟,他把她带到马路右边的一排平房那里,找到一家小旅店。这旅店外表看起来不像个住客人的地方,因为是私人偷偷开的,小得不能再小。每晚五元钱。房间里有一个小木床,人一坐下来便吱嘎作响,垫着几乎由大小不一的窟隆组成的旧棉絮,上面铺一条污渍斑斑的床单,竟然长度还差一大截,而盖的那条毛巾被,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一把老式的矮竹椅,还有一个脏里吧唧的塑料脸盆。大概就这些了。
       一进房间,黄先蛾像是要撒娇似的扑过来,她的身体重心偏移,差点儿就要摔倒了。郝新运只好勉强地扶住她,但并没有想搂住她的意思。“你……不高兴啦?是我不好,没有经得你的同意……可是,我想你呀!尽管你不想我,可我还是想你,想得都要死了。”她又赶紧打开黄布包。“你看,我给你带来了干红薯片,还有炒蚕豆、油炸土豆片,都是你最喜欢吃的。本来暑假你返校时,我就要给你的,可你偷偷地跑了,不让我见你……你尝一点吧?”“我不饿。你自己吃吧。你坐了大半天的车,肯定饿了。”“我要你吃嘛。你不吃,我也不吃。”黄先蛾娇嗔地说。她硬要喂一块土豆片在他嘴里,他只好叩着牙齿,形同嚼蜡。
      晚餐在哪里吃呢?郝新运可犯难了。这家小旅店不提供饮食,而附近又没有别的像样的餐饮点,只有一家由街道居委会办的面馆,而且只卖一种“热干面”。在那个年代,虽不再公开地提“割资本主义尾巴”,但仍属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范畴,根本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私人开的餐馆。当然,最好是在学校食堂吃。每天发给固定的早中晚三张餐卷,排着长队,每个学生一份,饭菜每人都一样(饭菜的量也一样;如果你肚皮太大,那也只好将就了)。但郝新运绝对不敢带黄先蛾到校内食堂进餐——那就等于昭示天下,自取灭亡。
      夜色四合。街道上冷冷清清。郝新运胆子大了点,因为此刻再也不会遇到什么熟人了。他俩在街上兜来兜去,终于找到一家行政事业部门办的招待所。那里餐厅虽贵了些,但郝新运还是挺乐意花这个钱的。“毕竟我过去爱过她。她打老远来的,也不容易。我不能亏待她……”。他付了十三元五角八分钱,黄先蛾抢着要付,他没让。他给她点了一盘爆京片(系瘦猪肉伴小菜)、一笼米粉蒸肉、一条“武昌鱼”、一份青绿叶子菜、一碗猪肝汤。他俩吃时,你推我让,谁都舍不得吃,要让对方吃。“你上学那么辛苦,食堂又吃得不好。看你都瘦了好多。你吃吧。”黄先蛾夹了一块粉蒸肉,非要郝新运吃下去才罢休。他也给她搛了好些鱼肉。“这是武昌鱼。是毛主席最喜欢吃的。我们家乡没有。你就多吃点吧。”
      这顿饭,他俩吃了一个多小时,肉大部分都被郝新运吃了。最后看着他实在吃不下了,黄先蛾才把剩下的吃了个干净。这情境,郝新运看在眼里,心里禁不住一热:多好的一个女人!要她做老婆,没得说的!可惜啊,我要对不住她了。
      他俩往回走,从马路对面的街道上。黄先蛾非要挽着郝新运的胳膊,他只好半推半就,同时想着自己的心思。该怎么再一次跟她说分手的事?这一次,口气一定要硬,要让她不再抱有幻想,免得她动不动就跑到学校来。怎么开口才不至于使她太难受?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跟她讲个清楚…… 他们经过一家小电影院,第二场电影刚开始不久,叫《摘苹果的时候》,还是最近火爆的朝鲜名片哩。郝新运提议“我们进去看吧?”黄先蛾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啊!好久没跟你一起看电影了。今年暑假,你老是躲着我,也没机会跟你看电影。今晚算是如愿以偿了。”进去前,郝新运在影院的台阶上买了一小包葵花子,黄先蛾把头依在他的肩上,欢喜地走进了放映厅。
      当他俩走进旅店房间时,已经十点多了。黄先蛾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郝新运,她那动情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就坐下来吧!坐在我的身边来,好吗?郝新运却站着,离床远远的,几乎就站在门后边了。他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在房间里踱起步来。黄先蛾的眼睛紧盯着他,她头部的移动幅度随他踱步的速度,或快或慢。终于,郝新运鼓足勇气说:
      “先蛾,你听我说。你想必知道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暑假期间的那天晚上,我就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还要我再怎么跟你说呢?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们俩……再这样下去……肯定……肯定是不合适的。我会把你耽误的。你看,我现在是大学生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吗?你……你懂不了。你懂不了我的雄心壮志。你——”。郝新运像才子那样的耸了下肩,两手一摊。
      “我……我是懂不了,也不懂你的雄心壮志,可是,我就懂得我要你;没有你,我就没法活”。黄先蛾胸部急遽地起伏着,恨不得掏出心窝儿让他看。
      “怎么没有我,你就没法活呢?你看,我们俩已经不般配了。实在不般配。你知道吗?我读大学还有三年,毕业后要留在大城市工作,我要当教授,当大作家,要成为名人……名人,你知道吗?可你——”。
      黄先蛾又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了。可我喜欢你呀,我就想待在你身边,给你做饭、洗衣,给你生孩子,孝敬你的父母大人。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愿意一辈子侍候你,给你当牛做马——”她一着急,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说个不停。
      “我要你当牛做马干什么!”郝新运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胳膊。“我不需要牛马,我只需一个……怎么说呢?噢,需要一个情投意合,有共同理想境界的女人。”
      “我俩就咋的不情投意合了呢?你以前,至少是上大学前,你嘴上总在说,我俩是情投意合的呀!”黄先蛾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想走近他。
       郝新运本能地后退了一点。“我俩现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了。你应该有这个自知知明了。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知明’嘛!你要是一个有自知知明的人,你就不用再等我了。好吗?找个男人结婚吧。”他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和谁结呀?我们那里的男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大队长的那个大儿子,不是一直都喜欢你吗?他一直在追你,你也是知道的。你就……嫁给他吧?好不好?”这当儿,郝新运撩了一眼他锃光发亮的新“上海牌”手表。“唉呀!时间不早了。我必须赶回去,我们宿舍楼十点半关灯,十一点封门。超过这个时间,我就进不去了。”
       “你……能不能不走啊?今晚你就不走了吧?啊?我只要你和我待那么一两个晚上,我今生今世,也就知足了!”
       “那……那哪儿行哩!这大城市,管得可严了,不像我们乡下。要是我们俩整个晚上待在一起,一旦被派出所的人抓住,那就没命了!”这是真话,郝新运可没骗她。
       “有那么严重吗?可是……我不怕。你也不用怕。要是派出所来抓人,就抓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黄先蛾像是讲给自己听的,声音太低,郝新运可能没听见。
       “可是,这个床也太小了,两个人也挤不下呀。”郝新运再一次找借口。
       “那没关系。就你睡在床上好了。”她一把拉过那把小竹椅,“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你睡。好吗?”
       “你今天太累了,必须要睡觉。这怎么成呢?我还是走吧。明天九点我再来。带你去东湖和长江边去玩。你不是早就想去吗?明天我还有空,后天就不行了。”说完他转身,准备打开木门上的小铁栓。黄先蛾霍地闪过身来,她的后背一下子就顶在了门上,不让他打开。他俩就这么僵持了数十秒钟。看来,实在是留不住他了。黄先蛾的眼泪簌簌直滚,哽咽着说,“让我……我亲你一下再走,好不好?”
       她鼓足平生一个姑娘家最大的勇气,双手一把搂住他的颈脖,狂吻起来,完全没有章法地吻,在他的脸颊上、嘴唇上、眼睛上和额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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