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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面对亡灵的忏悔
作者:李洋  发布日期:2010-02-19 02:00:00  浏览次数:2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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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男人對我講述的親身經歷。只是,我未能履行對他的承諾,將這個故事寫了出來。     
      殯儀館,是一個凄涼的場所,尤其在冬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小時候,媽媽帶我給爺爺上墳,我總是躲得遠遠的,擔心雜草叢生的墳地里突然冒出一個人比如我爺爺。媽媽說,死人永遠不會复活,除非他們有靈魂。可是媽媽從來沒有說,什么是靈魂。媽媽還說,膽小的孩子,長大不會有出息。
      如今,四十多歲的我,依然沒有弄明白,人,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到底有沒有靈魂。但媽媽的另一句話卻在我的身上得到了證實:膽小的孩子,長大不會有出息。可是,早已離開人間的媽媽,怎么也不會想到,她的儿子雖然在异國他鄉碌碌無為,卻變成了一個膽大妄為的人,別說是墳地,就是与死尸共枕,他也無所畏懼。
      但愿你能猜到,我是在殯儀館工作,晚上就睡在停尸房的隔壁。但你不會相信,當我苦悶難挨的時候,我會面對死尸傾訴,面對亡靈忏悔。
 
    我的老板叫安娜,是一個美國女人,從她的祖輩開始,就做殯葬生意。前幾年,美國經濟直線滑坡,容不下他們家族了,安娜就和丈夫跑到澳洲。他們几經磨難,終于在墨爾本選擇了一塊風水寶地,蓋起了一座體面的殯儀館。
      誰能料到,殯儀館開張的前一天,安娜的丈夫酒后駕駛,撞在一棵干枯的老樹上。殯儀館開張的第一個生意,就是安娜丈夫的葬禮。從那天開始,安娜養成了一個古怪的習慣,每當她親手為尸體洗身、整容、更衣的時候,她總是對他們說話,輕聲細語地安慰他們,好像她所面對的不是一具具尸體,而是一個個年幼的孩子。安娜相信,活著的人沒有靈魂,只有思想;而死去的人沒有思想,卻有靈魂。与靈魂對話,更應該虔誠、平靜,因為活人用思想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而死人不會用靈魂欺騙自己,更不會欺騙別人。
      安娜發現我是一個聰明的人,便對我言傳身教,使我很快成了一名助理殯儀師。令安娜遺憾的是,有一件事我始終做不好,就是一邊工作,一邊對尸體講話。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難于啟齒,我甚至覺得安娜是因為失去丈夫,受了刺激,才有那种愚蠢的想法和行為。為此,安娜很不愉快,并說除非我可以對尸體講話,否則,她永遠不會讓我獨立工作,也就是說,我永遠拿助理殯儀師的工資。
      這天,殯儀館接到一具特殊的尸體:一個叫凱瑟琳的澳洲女子,她是因為被未婚夫拋棄,跳海自殺的。在安娜為凱瑟琳清洗身體的時候,出于好奇,我悄悄走到一旁,默默地看著。安娜發現我以后,說,你過來,幫我清洗她的手臂。
      從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面對這么年輕的女子,一個雖然已經死去卻不失青春气息的美貌女子。看著那張清純的臉龐,看著那雙安祥的嘴唇,我顫巍巍地拉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說,她真的死了嗎?安娜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馬上說,她真的很漂亮,很可惜……安娜打斷我說,不許說“她”,而要說“你”,你要直接對凱瑟琳說你想說的話。
      或許,我真的被凱瑟琳的美貌所打動哪怕她緊閉雙眼,或許,我想在安娜面前證實自己已經合格,可以獨立工作了,我開始用溫柔的口吻對凱瑟琳講話。當然,主要是對她外表的贊揚和對她早逝的惋惜。看得出來,安娜對我的表現很滿意。
      夜幕降臨以后,墨爾本漸漸地走入宁靜。
透過殯儀館厚厚的玻璃窗,偶爾可以听到几聲無家可歸的野貓的哀號。緊接著,就是一片狗叫聲,好像狗們有了一個家,就得意忘形了,還生怕別人不知道。
      我像往常一樣,斜靠在宿舍的沙發上,繼續研讀安娜給我的那本厚厚的、由她丈夫執筆的《殯儀師手冊》。不知道為什么,往日看到的那些人體畫像,今晚卻顯得蒼白干癟、缺乏質感,遠不像我白天見到的凱瑟琳,白里透紅、富有彈性。此時,凱瑟琳虛虛實實的身影再次展現在我的眼前,充滿了我的眼眶,漸漸地,整本書上的人體畫,都變成了凱瑟琳。
      我放下書,再也按捺不住一股沖動,我想去看一眼凱瑟琳,就看一眼,因為明天一早,在她遠道而來的父親与她告別以后,她將被安葬,她那迷人的面容和完美的軀體將永遠在我的眼前消失。
      我悄悄溜進了停尸房,借著月光,找到了3號存尸柜。我輕輕把它拉開,透過潔白的布,凱瑟琳線條分明的身體輪廓頓現眼前。我不愿意惊醒她,慢慢地掀開白布,終于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在月光的輝映下,凱瑟琳顯得越發的安詳与平靜,宛如一條熟睡中的美人魚。我拉起她的左手,那顆精美的鑽石戒指閃爍著幽幽的銀光。我想,那一定是她的訂婚戒指,是她的未婚夫送給她的。無論如何,在她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瞬間,她戴上或者不愿意摘下它,說明她依然堅守著那份摯情。不,她想向后人證明她是無辜的,是含冤而死的。
      我撫摸著凱瑟琳的手,忽然有一种异樣的感覺,我甚至感覺到她微弱的呼吸輕輕地吹拂著我的臉,我相信她沒有死,隨時隨刻會睜開那雙水汪汪的眼睛。
      我對她說,凱瑟琳,你能睜開眼睛嗎?我相信你的眼睛一定很漂亮。你這么年輕,為什么要走這條路?你要是听听我的經歷,也許會覺得你死的不值得。你想听嗎?我告訴你,我來澳洲,是因為离婚,而且离婚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妻子對我太好了,什么事情都遷就我,我反而覺得她太單調,沒有主見。后來我有了婚外戀,被我妻子知道后,鬧到我們單位。在我們國家,無論出什么事,都愿意找單位解決,直到弄得家不像家,單位不像單位……。在我離開中國之前,我曾向年幼的女儿發誓,盡快賺到錢,把她辦出去留學。就是因為那個誓言,我在澳洲什么苦都吃了,我打過苦功,辦過報紙,辦過旅行社,還開過按摩院。后來,打工掙的血汗錢都賠進去,也沒有做成一個生意。我恨自己命不好,也曾經想到自殺,可又舍不得我女兒,我知道她天天期待著我的音訊。正在我万般無奈的時候,墨爾本的賭場開門了。你賭嗎?我相信你不賭。我賭了,是為我女兒去賭,結果不但輸得身無分文,還欠朋友很多錢。對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來這儿工作,主要是為了躲避那些債主。當然,如果我能攢點錢,我肯定會到賭場報仇去,要不然,我女儿來澳洲的錢永遠也掙不出來……
     
      這天,安娜突然通知我,她要回美國一段時間,公司的業務暫時交給史蒂文和我。史蒂文是新西蘭人,是一個很會在安娜面前溜須拍馬的狗男人。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好在安娜給我們的分工很明确,史蒂文是主管,我是助手,但安娜希望我去開發亞洲人的市場。听到安娜的這個想法,我真的左右為難,我真的想問她,亞洲人的市場能不能不包括華人?
      安娜走了以后,我首先在越南社區的報紙上登了一條小廣告。沒几天,竟然有一個生意送上門來。死者是一個越南人,我猜是在黑社會火并時被人開槍打死的。死者的老婆跟我說,葬禮要隆重,花多少錢都不怕。我按照公司最豪華的葬禮條款給她報了一個价:四万五千澳幣。她二話沒說,當場掏出現金。
 
    我的女儿很快就來到了澳洲,十六歲的她真是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絲毫看不出我和她媽媽的影子。可我不能讓女儿和我一樣住在殯儀館裡,便為她找了一家澳洲人。當她問我在澳洲做什么工作時,我說賣棺材。我女儿天真地笑了笑,說我胡說八道。
     
安娜從美國回來以后,問過我几次,那個越南人的葬禮費為什么遲遲不交?我說已經催過了,對方答應盡快付清。可是,安娜怎么也不會想到,我用那筆錢的大部分,為我女儿交了學費,剩下的錢,我打算去賭場翻本,只要贏夠四万五,就立即收手,將錢交給安娜。
      那天,命運之神真的關照了我一次,我的手气從來沒有那么好,不到三個小時,就用一万塊本錢贏了四万五。當我正要出門的時候,遇到了我的一個債主,那個混蛋硬是從我的手中搶走了八千塊錢。沒辦法,我又返回賭場再戰,結果一敗涂地。
      不難想象,如果安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將面對的是什么。
外國人是不講人情的,外國人的法律是六親不認的。我几次想去警察局自首,也几次想告訴安娜事實真相。可是我不敢,擔心一旦坐牢,怎么有臉面對我的女儿?那天她還跟我說,澳洲的天真藍,澳洲的樹真綠,澳洲的空氣真新鮮。我說,藍也好,綠也好,新鮮也好,都不屬于咱們。她問我,那屬于誰?我說,屬于……有家的人。她說,你把媽媽辦到澳洲來,咱們不就有家了嗎?
 
      墨爾本的冬季總是多雨,濕漉漉的落葉懶洋洋地趴在地面上,讓人覺得這個城市缺乏朝气,缺乏人情味。
      我一個人躺在空曠的宿舍里,想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我突然覺得,活著還真不如死。就像安娜說的,死了,就失去了思想。隨著思想的消失,煩惱、懮慮、傷感、無奈也就隨之消失了。我知道隔壁的房間內,躺著几具冰冷的尸體,但我相信他們一定比我洒脫,比我自在,因為他們失去了思想,無懮無慮。
    我走到院子裡,對著繁星璀璨的廣闊天宇,對著華而不實的大千世界,用盡周身的力氣大聲地呼喊:媽媽,凱瑟琳,還有和你們一樣在天堂生活的人們,你們能夠听到我的聲音嗎?我想你們能夠听到,因為每次我對你們呼喊,都能獲得莫大的安慰和解脫。現在,現在我只想求你們告訴我,下一步,我該怎么走?你們知道嗎,今天,是我在殯儀館的最后一個工作日,從明天開始,我將再一次失去工作,去參加他妈的社區勞動。我還想告訴你們,我真的很感謝我的女儿,真的感激她,如果不是她的存在,我會被判刑,被關在監獄里,正因為她年紀小,需要我的照顧,法院才判我監外執行的。不過,我不能告訴她,我是為了她,才鋌而走險,動用了公司的錢。她長這么大,我只為她做了這一件事。你們能夠告訴我嗎,作為一個父親,在他被逼得走投無路時,他為自己心愛的女儿冒險,甚至触犯法律,他是不是也算得上一個稱職的父親?將來,他的女兒會原諒她的父親?我從來不相信上帝,從來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否則,在我走投無路窮困潦倒的時候,他為什么不來拯救我?我也不相信命運,命運是騙人的東西,是無能的人們聊以自慰的工具。但是,從今晚開始,我打算相信靈魂,我知道,你們都有靈魂,靈魂永遠也不會拋棄你們;而我卻只有思想,整日被思想折磨得死去活來,我真的很羨慕你們,真的想和你們相依在一起……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感覺自己的心胸頓時豁達了,我再也不用多思,再也不愿多想,因為我相信,在遙遠的天國,有一群亡靈與我同在,並將為我安排余生。 

注:此文曾获付红文学奖2005年度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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