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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第七章(3—5节)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3-06-23 02:00:00  浏览次数: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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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跃进走进宿舍时,似乎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光着背膀。但他还是观察着动静。趁人没注意,便悄悄拿起瓷脸盆,蹑手蹑脚向盥洗间走去。盥洗间很大,墙壁四周布满了一围转的水笼头和水糟,室中间还有一个独立的长形水糟。里面有不少人在洗手脸,有的在冲冷水浴。洪跃进先把水盆放满水,然后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汗衫掼到水盆中。旋即,一层层嫣红的色泽,从盆底下云烟般的袅袅上升,顷刻全变成一派赤红色。他赶紧把水笼头放到最大,直接让赤红的水从盆内溢出去。正当他聚精会神地搅动着汗衫的时候,冷不丁爆出一个不冷不热的鼻息音,吓他一跳:“你洗衣的水,好红喔!”原来是他!李天豪。
        当时盥洗间灯光昏暗,洪跃进抹了些肥皂,并使劲儿地搓揉。他确信他已经把血迹洗得一点儿没剩了,就把它挂在走廊里,让它谅干。第三天,天气仍然很热,他连看也没看,又把它穿上了。
       中午,洪跃进和李天豪一起买了饭,从食堂走回来。他似乎感到李天豪的神态有点儿诡秘。李天豪一忽儿和他并排走,一忽儿又落在他背后看着什么。可他并没在意。等端着饭回到宿舍后,李天豪突然嗤嗤地笑起来,差点儿把嘴里的饭沫噗地喷到了天花板上。“你们看呀,伙计们,洪跃进的后背上,有啥子好东西哟。那可真是好东西嗬……”。洪跃进猛一楞怔,搞得他丈二摸不着和尚。李天豪晃着脑袋,神秘兮兮的,示意大伙儿看洪跃进的后背。先后有向前进和韦哲生看过了,洪跃进这才意识到他的后背。他向右扭过头,抻起汗衫的下摆,才看到有一片褐红泛黄的污垢。他的脸,顿时腾的一下红了。
       “哈哈,你的汗衫上,哪来的血迹?”李天豪那口气,像是得到了什么重大的新发现。
       “什么……血迹?”洪跃进假装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不是血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没洗干净。”
       “嗨嗬!你骗不了我。肯定是血迹。说说看,你搞了什么阴谋诡计?该会没有杀人吧?”李天豪神色阴郁地说,本来就马脸般的面颊,一下子耷拉得老长。
       “你才杀了人哩!”洪跃进没好气地回敬一句。
        “嘿嘿,别生气。我是说着玩的。可是,你又没受伤,怎么会有血迹嘞?”李天豪用引诱的口吻,想掏出洪跃进的什么秘密。
        “我是不是每次受了伤,都得告诉你?笑话!”洪跃进反唇相讥,并顺势接过李天豪的话头。“告诉你吧。我真的受过伤。我暑假返校后的那几天,打篮球,腰上受了点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真是莫名其妙。”幸亏他脑子转得快,立马找到了一个搪塞李天豪的好理由。
       “你们说说,你们说,大家什么时候,看到他受过伤了,啊?”
       “我这小事一桩。非得让你晓得吗?真是多管闲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算了算了。天豪,别闹个没趣。跃进若是假期受的伤,我们是不知道的嘛。别和小弟弟过不去,搞得大惊小怪的。”向前进的确听懂了李天豪想要说什么的涵义,而且他也听出了洪跃进说话的破绽。但他还是出面打圆场。他毕竟是领导,说话可是管用的。
       “爱情思恋着去爱慕爱情。”尽管常娟星期天要参加洪跃进那个小歌舞的排练,但这对欲望燃烧的情人,还是在国庆节前,又偷偷地去过树林里两次。他俩精心安排了幽会的路线。常娟按他俩第一次摸索的路线,从图书馆向东走,再在森林边洪跃进开辟的那个灌木丛入口处等他。而洪跃进则从宿舍自西向东,绕了个大弯子,来到距东门约二百来米的那条马路上,然后顺着那条干涸小溪沟上山,再到灌木丛入口处接常娟。
       国庆节晚会上,洪跃进的作品大获成功。常娟呢,也因扮演舞蹈的主要角色而更为大学生们所喜爱。洪跃进的音乐才能,使他成为除政治信仰系之外最有影响的大学生名人了。洪跃进的创作热情,一度更加地高涨了,不仅是因为歌舞剧《校园新貌》的成功,更是因为爱情的火焰所激发的天赋创造力。他又开始构思下一部小歌舞剧,争取能在元旦晚会上被入选。他的《校园新貌》,还引起了本校音乐系一位搞作曲的教授的关注,破例邀请洪跃进去听他的作曲课,还把他推荐给本市江城音乐学院——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音乐学院嗬——一位著名乐理学家,听乐理课和歌剧音乐创作课。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中旬。深秋的寒意,迫使这对相爱的人儿无法再去树林了。得找个既安全又能挡风遮雨的幽会地点。那天下午,在教学楼二楼大教室,听完五、六节的哲学课(老师讲历史唯物主义的“环境决定论”),洪跃进走出教室,一边琢磨着老师所调侃的“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何意,(“我就是从穷山恶水那儿来的哟。老师是不是指我来着?”他思忖。)一边从西面楼梯,一步两蹬地往三楼跨,踅进楼梯口边的男厕所,想解大便。他经常上三楼的厕所,因为这里人最少。这厕所只有五个大便池,木制的隔间,上面涂有肉色的油漆。他进了他常用的靠西边窗户的那个隔间。因为这里有一扇单边玻璃窗,暗蓝灰色的,只高出便池约一拃儿宽,平时,特别是夏天,总是用一个风钩撑开着。洪跃进在这里解大便,既能享受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有时还能得到西斜日光的沐浴。
       洪跃进刚蹲下来,即刻就感受到了这紧闭的玻璃窗上那暖融融的日光。他未加思索,拽起那锈迹斑斑的插销闩,就往上拉,想把它打开。使劲摇转了几下,这铁栓就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一道怡人的阳光,倏地钻了进来。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念头,霍然跃入他的脑际:啊,多好的一个约会地点喽!
紧靠这窗下,是这栋 ┴ 形楼上,将“横形”楼(“¾”)和“树形”楼(“½”),二者连接起来的一个中间地带,恰似一个平台。该横形楼有三层,而树形楼,只有两层,是专作大教室用的(一楼为阶梯教室)。这样,从洪跃进此刻的位置,若你水平地看过去,恰好就是树形楼的屋顶(当然,只能看见左半边)。这屋顶呢,既仿照俄罗斯式风格又兼华夏民族的特点。碧绿的半圆形琉璃瓦,一块一块地叠盖起来,在金黄色的夕阳拂照下褶褶生辉;西北角和西南角上的屋顶尖,呈弧形般的向上翘起,上面有一只灰白色仙鹤,恰似腾空飞去。
       洪跃进兴奋得似乎每一根神经都震颤起来!他的便意,竟然也莫名消失了。他得赶紧试验一下。他一脚踩在窗台上,嗖的一下,很轻松地往平台上一跳。他站在平台上,发现这窗台,只齐他的膝盖那么高,而且这平台呢,刚好又被北面的琉璃瓦屋顶全给挡住。既能遮风挡雨,又僻静安全。紧隔这堵墙的,就是女厕所。常娟完全可以从女厕所那边,跳到平台上来。
        一个新的幽会方案,就这样自然天成地构想好了。晚上九点,他俩分别从男女厕所来到这里。激情拥吻、窃窃私语两小时,十一点前返回宿舍。
 
 
       自从上次以党支部的名义跟洪跃进谈过话后,向前进更加关注这个不安分团员的行踪了。他把这事视为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不能让洪跃进在小资产阶级感情的泥淖里,愈陷愈深。特别是洪跃进汗衫上那来历不明的污渍,虽说不上是什么明显的证据,或者一定能说明什么问题,但他那尖削的小脑袋瓜儿,总是强迫思维式地,把这事儿与一个女人的什么,硬生生地联系在一起。他觉得有必要把他的忧虑跟龚维忠谈谈。一来表明他对青年团员的成长表示关心,这是他作为支部书记应该做的;二来,万一洪跃进出了哪喳子事儿,他也好向组织上有个交待。
        国庆节后的一天下午,约摸两点还差一刻,他便提前向总支门口走去,等下午来上班的龚维忠。只见总支的门开着,还从里面那个小房间,传出一个女人娇滴妖艳的声音,间或伴着一个男人着意压低的嗓门。他在门外聆听了片刻。那男声,无疑是龚维忠的。可那女声是谁,他把不准。可他向前进毕竟是政治嗅觉极为敏感的人。他得再观察一下动静。要是冒然闯进,撞上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那可就糟了。他往阳台门的后面一闪,像只黑公猫似的,等候动静。
       一会儿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发生向前进朦胧期待的事情。但他还是谨慎地观察着。直等系办公室的老师,还有总支副书记和女干事,都进了各自的办公室后,向前进才“报告”一声,带着一丝儿莫名的忐忑走了进去。
       原来是吕永贞在里面。
      吕永贞是七六级“工农兵学员”,即这类学生的最后一届,七九年暑期毕业时,由龚维忠一手培养,作为七九级的专职指导员留校。她来自鄂东北地区农村的回乡知青。因颇有几分姿色,加之会溜须拍马,特别是把当地公社书记的儿子搞得神魂颠倒,遂成为书记的儿媳妇。后由书记推荐上了大学。可她并不愿像其他工农兵学员那样,“哪里来,哪里去。”她想毕业后留在江城市,特别是做梦都想留校。于是,就像她过去所擅长的那样,她把目标锁定到龚维忠身上。只有把他搞定,才能实现她的理想。
       她几乎花了两年时间向龚维忠调情。可是,至今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全部东西。因为龚维忠好歹不吃她的那一套。要说到点子上呢,是不敢吃。可以说是绝对不敢!尽管龚维忠的老婆,干瘪苍老得几乎可以当他的妈了(吕永贞正是把准了这一点。有一次晚上她在总支办公室看庆祝“国庆”的电视时,见过他老婆),他本人身体各方面的功能正常,免不了对女人还有强烈的欲望,但他毕竟是从部队转业来的正统干部,再加上他胆子很有些小——他似乎比那时的任何干部都清醒:“野荤”是吃不得的;那是要以丢官为代价的!故而吕永贞虽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完全如愿以偿。故而她还要继续引诱龚维忠,让他把她那乡下的半白痴丈夫调到城里来,最好是调到学校的武装部搞保卫。
       向前进当着吕永贞的面,向总支书记汇报了他对洪跃进的担忧。
       龚维忠一拍桌子,当即表示:对洪跃进和常娟要严密监视,严肃地关注事态的发展。具体由张玉梅和吕永贞负责。
       这下吕永贞可有事干了。随即加大了对常娟的监管力度。她不仅自己时刻捕捉常娟的风影,而且还密授七九级支部书记——七九级党员少,全年级只有一个支部——协助她。
       本学期一开学,吕永贞就找常娟谈过两次话。到了十月下旬的时候,那个作为卧底的支部书记,甚至还探查到了常娟赴约会的踪迹。那天,常娟正走在从图书馆通往东区树林的泥土路上,她的直觉霍然告诉她,有一个人,是个女的,不近不远地尾随着她。她灵机一动。当她走至变电房旁边时,向左绕过变电房,又向图书馆方向折了回去。等她确信已经甩掉了尾巴,她又才去赴约。她把这路途的遭遇告诉了洪跃进,他们决定,这个地方再也不能来了。
       进入隆冬时节后,这对如胶似膝的恋人儿,就连教学楼的平台上,也不能再去了。那上面实在太冷。尽管洪跃进穿一件缀有棕褐色人造毛领的草绿黄色军用棉大衣,将常娟紧搂在里面,可她还是被冻得筛糠似的抖动。他俩接吻的时候,洪跃进的鼻尖,凉得像冰块,常娟那肉嘟嘟嘴唇上水晶般的唾沫,遽然就变成了一丝丝雪霜。这天晚上九点后,他俩的耳旁,伴随着西北风的狂呼乱叫,就那么站着紧紧地搂在一起,在规划着他俩的未来。常娟嘴唇颤动着说:“跃进,我看你还是报考研究生吧。不是元月份就要开始报名了吗?”
        “考研究生?我早就想过这事儿。可是,考什么呢?我一个学政治的。我可不想考什么政治专业的研究生。”
       “不是要你考政治。当然是考音乐哪。你是天生的音乐家,我认为你准考得上。你既可以考我们本校的音乐系,也可以报考江城音乐学院。咦,那个音乐学院的教授,不是对你挺欣赏的吗?”
       “只能说有那么一点点。但要考上研究生,还是没谱哩。我要考就考作曲专业。”
       “对啦,我支持!”常娟伸出她带着绛紫色羊毛手套的食指,要跟洪跃进拉钩。“我第一个支持你。未来的作曲家,非你莫属哦。老实说,我之所以爱上你,就是看上了你的音乐天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喽。”
       “哪能啊。只要我能参加考试,我准能考上。不过,我有点儿担心,恐怕系里不会让我报考嗳。现在考研究生,政治思想表现是第一位的。我这名声……虽说不上臭名远扬,但也确是政治信仰系,顶呱呱地叫的一个。我还听说,要是系领导不同意你报考,连名都报不上哩。”洪跃进一说到这儿,顿觉得一道道寒气,从毛糙的水泥板上顺着脚跟慢慢爬上来,一股脑儿地直扑心脏。
       “别那么悲观嘛。这可不像是你呀!”常娟轻柔地抚弄着他发梢尖儿卷曲的浓浓黑发。“至少,你要碰碰运气呀。也许老天爷开恩,让我们如愿以偿的。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你虽然不是学音乐专业的,但我相信你的天赋。我想,搞音乐的老师,也会这么看的。”她又用手轻拂着他的脸,像是给他按摩驱寒似的。
       “考作曲专业,最难的恐怕不是谱曲这一门。写几支曲子我很容易。难的是考《和声学》和《乐理学》这两门。虽然我听过这两门课,但掌握的知识并不系统,很零散。”
       “你还有这么长时间准备呀。要明年五月份才考试哩。你准行的。”常娟噘起她那一抹儿雪霜似的嘴唇,凑上来,轻吻一下他那有点干裂的厚实嘴唇。
       最后他俩决定,一到报名时间,就向系里提交考研申请。
       这教学楼的平台上,再也不能站人了。他俩想换个地方,却苦于一筹莫展。旅馆,哪怕是最便宜的,他俩也不敢去。不是因为没有钱。洪跃进当然没钱,可常娟有。她爸经常给她寄钱。问题是,若男女要住在一起,必须凭结婚证。没有结婚证而想住旅馆,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俩只好永久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俩那一个膘悍、一个丰腴的肉体,已经好久没有彼此呵护了。爱情的煎熬,使他们终于失去了那防御世俗危险的理智。
       12月26日那天晚上,学校为纪念毛主席生日放电影,就在靠大礼堂旁边的那个露天电影场,六点半开影。常娟那个宿舍的女生都去看了。常娟觉得这是个机会,值得冒一次险。他俩在西门售票处左近的大树后面约好,电影开影十分钟后,就分别返回常娟的宿舍。当洪跃进心慌气喘地蹬上三楼时,那走廊里,除了楼道顶上的白炽灯泛着昏暗的黄色微光外,阒无一人。洪跃进边祈求上天保佑,边闪进了318房间。“快,上来呀,我在这儿。”常娟早已脱光了衣服,在她那个上铺的床上等他。洪跃进不再犹豫,几乎是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
       就在这对可怜的人儿那发僵的身体还没有温热,欲望的勃发刚刚开启的时刻,一阵嘶哑沉闷的吼叫声,訇然在他俩耳边炸响:“你们在干什么!真不要脸……不要脸哪……让我逮了个正着。哈哈!这下子你们跑不了啦……还呆着干吗?还不快给我滚起来?快滚起来!快!……”。
是吕永贞!洪跃进本能地一把拽紧了被子,不让她看见常娟。只见这女人在床下面,仰视的脑袋上,怒目圆睁着她那小小的单皮眼睛,略带斜视的目光中,溢出一道道狰狞的得意神色。她手上诡谲地摇晃着一大串钥匙,那宿舍的门,也大敞四开着。
        洪跃进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知道以骑士般的气概保护常娟。他一动也没动。他任凭吕永贞在下面诅咒了好一阵子。后来,吕永贞也觉得这样嚷嚷没趣了。这对赤身裸体的人儿,是不会当着她的面下床的。她似乎对整个世界都没好气地,把门咣啷一搡,赶忙蹿出去,急着向龚维忠电告她的伟大发现去了。
       常娟这才从自天而降的灾难中清醒过来,并用嚎啕大哭的方式,来抵消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她没有料到,这次侥幸的冒险,竟给他俩带来如此的灭顶之灾!洪跃进一开始也是魂不附体的,但他毕竟是男人,他对他俩总有一天会出事,似乎早就有思想准备。吕永贞一走,他本准备起身下床的。可那远古优秀男人遗传给他的肉体智慧,在关键的一刻起了作用:你不能就这样离开常娟,不能就这样舍弃爱你的女人。你必须安抚她!让她心情平静后再走。
       洪跃进的肉体智慧又告诉他:你反正已经被逮着了。没有谁能怜悯你,更没有人来救你。你只有自己拯救自己!既然有人要毁灭你,那就不如在死前,再纵情欢愉一次,哪怕是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对于生命的意义来说,也是值得的!
       也许是冥冥中得到远古祖先的指引,洪跃进那本来已冷却的血液,再度慢慢地沸腾起来了。他双臂搂紧常娟还在微颤的后背,从她的额头开始吻起。他要激情地吻遍她的全身。惟其如此,才能抚慰她这颗为爱而承受致命伤的心灵。他就这样尽情地吻着。他的吻,竟然产生了奇妙的心理效应:常娟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容。他还在吻。宛如一头痴情的雄狮,陶醉在她的肉体的缠绵里,淳朴敦厚地参拜着她的身心的神龛……直到那该死的咚咚的搡门声,再次地袭来,他才依依不舍地从爱人玉体上起身……
 
 
       第二天一早八点,洪跃进在总支办公室接受龚维忠的亲自过堂。在场的当然有吕永贞,还有张玉梅。总支干事在做记录。
       “作孽啊……作孽!”龚维忠一幅凶神恶煞的浮肿脸耷拉得老长,忽而两手叉腰,忽而又望空地乱舞,拖沓着脚后跟,不停地踱来踱去。“洪跃进啊,洪跃进!你这堂堂的七七级大学生,竟然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丑事。哼,我过去还以为,你不大不小是个人才,也就一直在迁就你。可没想到,你竟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你……你还有脸见人吗?”
        “我……我咋的就没脸见人哪?我又没偷没抢。”洪跃进垂头瞪着地板,嗫嚅一声。
        “没偷没抢?浑帐东西!你比没偷没抢要丑陋得多!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和一个女人赤裸裸地摽在床上。你……你还是个人吗?啊?”在龚维忠的眼里,面前的这个小伙子,恰如猪狗那动物一般。
        “我……我咋的就不是个人哪?”洪跃进又以他那特有的讽喻方式反问龚维忠。
        “你说,你还是人吗?如果你还是人的话,你就不会在堂堂的共产党的大学里,在纯洁无瑕的大学校园里,在充满无产阶级情意的大学生宿舍里,干出这种丧尽人性的勾当来!丧尽人性,你知道吗?”龚维忠神色俱厉地死盯着洪跃进。
        “我……我咋的就丧尽人性哪?”洪跃进嘴里又吐出了那个“咋的”,不由自主的。
        “你不要老是……咋的、咋的。不要想蒙混过关。你今天要是不老实交待,我立马向学校打报告,开除你的学籍。不出一星期,你就得滚蛋!不信你试试!”
       洪跃进的心一横。心想,前有郝新运,后有张拥军。反正我已经完了,总是要给开除的,你低三下四的,也没用。还不如破罐子破摔。“滚就滚。有哪门子了不起的?”
         “你……你真是反了你!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政策狠。洪跃进,我们真是为你惋惜。而且,你不仅害了你自己,你还毁了常娟。你不是罪该万死,那又是什么?”
        “要说有罪,都是我一个人的罪,与常娟无关。你们不要处罚她。我一个人负全部责任。”
        “好大的口气呀!”一直没吱声的吕永贞,斜瞟了龚维忠一眼,猥琐地插一句。
        “好!你口气不小。你有种。那你就老实坦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糟蹋大学生形象的丑事?你耍流氓痞子的罪恶动机是什么?”这会儿,龚维忠似乎开始进入审问的正题了。
       “我不是流氓痞子。也没有什么动机。我就是爱她。我爱她!就这么简单。”
       “呸——!”龚维忠因愤怒过于,不仅随之喷出了一大串唾沫,而且他那肥厚通红的鼻孔里,也彪出了一条透亮细长的鼻涕。吕永贞为了掩饰他的尴尬,赶紧掏出自己的红手绢,递给他。龚维忠边搌着鼻子边说,“你……你也有资格说‘爱’这个字?莫名其妙!你所说的‘爱’,就是像你们俩个那样搞的吗?就是像两个舔不知耻的动物蜷缩在床上的吗?就是像你俩那样玷污大学神圣的宿舍的吗?嗯?这些……就是你所说的‘爱’?”
       “那……您说爱是什么呢?”洪跃进揶揄地反问。
       “爱……爱是什么,你问我?你不是知道吗?要不然,你怎能做出那档子事?”龚维忠没料到这个被他训斥的学生竟会这样将他一军。说来呢,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好胡乱吱唔一番。“爱,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呃,我们的老祖宗,从来就没有教过我们这个词。或者说,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说这个词。从来——不说。”他边说边打量了一下他的幕僚们。“你们何时听说过,孔子说了‘爱’这个词哪?还有,孟子说过了吗?董仲舒说过了吗?”说完,他得意地斜睨着他的同仁,仿佛他正在作出一番学术探讨似的。
        “没有说过。真的没有说过。”吕永贞当然不会忘记这难得的溜须拍马机会。
       “嗯……据我所知,孔子在《论语》里面,倒是说过‘仁者爱人’。”在一旁一直没做声的副书记,谨小慎微地插话。他一边低声下气地望着龚维忠,一边斟字酌句慢慢地说:“不过,孔子的这个‘爱’字,它的意思与洪跃进说的那个‘爱’,毫不相干。洪跃进与常娟是‘爱情’。哦,不对。不对。我说错了。”荣崇德满脸绯红,不知怎么说才贴切。“呃,是这样。‘仁者爱人’中的爱,指的是我们常说的亲情,比如说亲子情、亲属情、家族情等等。而与西方小资产阶级所谓的‘爱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对嘛,还是我说得对呀。”龚维忠尽管对他下手的这番解释并不满意,但毕竟给他解了围。“是的。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说这个词。爱情这个词,不过是个虚设的概念。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东西。要不然,我们在现阶段,也不会反对大学生谈恋爱。说真的,恋的是哪档子爱哟!”龚维忠既像是布道似的传播永恒真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还是有爱的呀。人类应该有爱情;没有爱情,就没有人类的繁衍。我,就是因为我的父母相爱,我才出生的哦。”这会儿,洪跃进居然放松开来了,就像是跟他们一起探讨爱情的真谛。
       “你大错特错!人类的繁衍,恰恰不需要爱情。”龚维忠斩钉截铁地说。“你洪跃进的出生,也不需要你父母的爱情。事实上,人类不过就是动物,尽管因为有进化,我们才说人类是高级动物;但人类再高级,它毕竟还是动物嘛。我们有动物的本能……”。
       “可是,恩格斯说过,我们人类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这最美丽的花朵,应该是有爱情的呀。”洪跃进再次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和书记争辩,仿佛他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争赢了的话,他的罪过就会减轻或被抹去似的。
       “恩格斯说的当然是真理。正因如此,所以我们这个社会,才让男女结婚,组建家庭喽。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有他们的性发育成熟了,开始有繁殖后代的愿望的时候,才需要‘父母之命,媒婆之言’——老祖宗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嘛。就开始搞对象了。”龚维忠端起他的白色搪瓷杯,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这搪瓷杯的杯内,因常年累月茶垢的沉积而变成了令人恶心的黑褐色。
       “可是,搞对象就是恋爱,就是爱情哟!”洪跃进接过龚维忠的话头说。
       “大错特错!搞对象,仍然不需要爱情。你们看……”。龚维忠得意地瞟了一眼吕永贞,似乎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卖弄一下他的学问。“在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四书》、《五经》中,何曾教过我们搞对象需要爱情?别忘了,西方资产阶级所谓的‘爱情’,在我们的祖宗那里,叫‘色’、‘欲’,或‘淫’。知道吗?特别是‘淫’——‘万恶淫为首’嘛。”
       “就算我们祖宗讲的都是对的,可这个‘淫’,是在讲‘万恶’的时候,才这样说的。可是,我们祖宗在讲‘善’的时候,就不这样说了。也许他们还会说,万善爱(情)为首哩。”洪跃进灵机一动,套用了一下祖宗的说法。
       “唔……”。副书记连连点头,本想把同意洪跃进的意思说出来,可猛地又从嗓眼儿里,生生地折回去了。
       “我们的祖宗,绝对不会这样说。他们对我们后人如何搞对象,定了一个标准的基调,那就是‘少私寡欲’。你们听说过吗?”“没有……没有。”吕永贞一迭连声地说。“祖宗要我们‘少私’,就是那些与大公无私格格不入的私心杂念,要尽可能的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那……寡欲,是什么意思呢?”吕永贞更加装出一个虔诚学生的样子。
       “寡欲,就是要从根本上祛除人的欲望——不管是什么样的欲望,比如,人的性欲,男人的好色,女人的淫荡,对金钱铜臭的追逐,对奢侈品的贪婪,等等。这些欲望都是万恶之源,必须从灵魂深处彻底扫除。特别是人的性欲,它是人身上没有得到进化的部分,完全是动物的本能,那就更要不折不扣地消除。”
       “可是,如果像您说的,要是彻底消除了人的性欲,那人类还能繁衍吗?”洪跃进越发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能繁衍?照样繁衍。我们要消除的是人对性的欲望。懂吗?”龚维忠生怕洪跃进没听明白,两只厚厚的眼睑死命地盯住他。“可怕的是人的这种欲望。而不是说,人们就不能紧巴巴地在一起搞那档子事了,不能性交了。性交,当然是可以的嘛。但必须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洪跃进装模作样地问。
        “必须要有结婚证,必须要合法。懂吗?而且……说起来嘛,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是顺序不能颠倒——你不能先发生关系,再拿结婚证;反之,你就违法了。二呢,是要关起门来,偷偷地做那档子事。要不然,我们祖宗怎么会管叫它为‘房事’嘞?”
        “可我还是不明白。您说的似乎有矛盾。一方面说,要消除人的性欲;另方面又说,人们可以性交。这……不是矛盾的吗?”
       “不,一丁点儿矛盾也没有!性交,是人的本能,即使你想消灭它,也实现不了;但性的欲望,是必须要消除的,也是完全可以消除的。比如说,我们经常嘲笑某某人‘好色’,‘骚货’、‘下流痞子’,等等,就是通过道德舆论的力量,来消除性欲。”
       “这……消除得了吗?”洪跃进几乎想笑出声来。
       “慢慢来嘛。你们想想……”。龚维忠又开始启发他的同僚。“为什么老子要说,‘五色令人目盲’?这就是说,看美色——不管是哪一种‘色’,那都是可怕的;都是要瞎眼睛的!这就意味着,漂亮女人是看不得的!那就叫做被引诱、被诱惑。”龚维忠顺便偷瞥了吕永贞一眼,似乎是要表明她不属于漂亮女人之列。
       “老子说得太过分了。若是真的,男人看了美女一眼都要瞎眼的话,那男人不都成了瞎子了?”
        “不是说你的眼睛就真的瞎了。而是说,你的思想意识瞎了;你的灵魂被腐蚀毒害了。洪跃进,你就是一个灵魂瞎了的典型代表。”
大家的眼睛刷地一下都聚在洪跃进身上,恍若他真的瞎了似的。
       龚维忠余兴未尽,继续发挥一通。“为了通过道德信仰的力量消除性欲,孔子告诫我们说,君子有‘三戒’,其中‘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洪跃进,你这么年轻,你的血气根本就还没定型,可你,却放纵好色到这般地步。你——”。
        洪跃进禁不住打断了龚维忠。“我不是好色。我要的是爱情!”
       “爱情,爱情……跟你说了半天,你还是抓住小资产阶级这个臭字眼不放。你这个顽固不化的东西,简直犟得像头骡子!可不管你怎么犟,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从今天开始,你得老老实实给我写思想检查。每星期交一封上来,我要亲自审阅!……”。
        在洪跃进过堂的整个过程中,张玉梅一言没发。她只觉得好笑,像洪跃进这样的小伙子,我们的龚书记,也把他无可奈何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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