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一天,我变得比任何一天都焦急,到广州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烦燥和不安。自与阿娟分别后,我漫无目的地游荡街头,烦人的噪音、气流在这一天统统涌进头脑,使我的神经系统变得极为紧张和不安。同时恍惚飘逝过的爱情也像从地洞里爬了来,将一系列的感情波折、活经历在大脑这个屏幕上一一显示。我想到落到今天这个结果的必然性。
现在,我孤单一人行走在夜幕里,我无法想象我今后会怎么样。我满身疲倦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我的双腿象不听使唤地难以迈出一步,我的双眼似乎像涂上了胶油难以睁开,与此同时,我的大脑和心脏开始昏昏沉沉,这是逼近睡觉的征兆。我迷迷糊糊穿过三岔路口,走入圆形花池,我躲在芭蕉树伞状枝叶之下。刚躺下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蚊子叮醒了。我的脸和手被蚊子咬的全是豆状的红疙瘩,痛痒难忍,我用双手拍打着正在翕动的蚊子,我感到痛苦和无奈。
蚊子伴着我挨到天明。想起自己来广州,不知有多少次睡墙根,睡树下,睡黑乎乎的地下通道,甚至睡过路边下水道。这些不被正常人光顾的地方,倒成了我休息的场所。这样的活法是我来广州之前始料未及的。
当这一切一一在脑海里掠过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我想广州难道就不是我这个人呆的吗?难道我这个大专中文水平的打工仔来广州就没有一席之地,我恨自己无能。
晨曦悄悄地冉冉升起。我从芭蕉叶下钻出来,我用右手摸擦着脸上的蚊子血迹,我生怕昨晚我扼杀的蚊子血迹和蚊子吸我的血液粘满脸,生怕人知道我红肿的脸是因为它而产生。我试图用吃过什么东西引起过敏的话作为答案来搪塞问我的人。
我充满欲望迫切寻找一个工作来维持生活。想起来前些日子在建筑工地干活,尽管很累,起码温饱和住宿问题都有保证。尽管行囊空空,没拿回四五百元钱,可不至于会走到今天这步天地。何况,我还有一个让我留恋,让我想入非非的人,那就是阿娟。
当我的思维瞬间闪现出阿娟倩影的时候,我的大脑骤然活跃起来,我身上的各种器官的活力也就像无数根网络绳线牵动起来,而活力的核心就是那个阿娟,在我的灵魂螟螟之中。上帝注定着她要走进我的内心世界。除她外,我搜遍天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无论现在和今后只有她才能成为我整个生命的一部分。尽管我和她相识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一个月,但是我们感觉到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已经加深了相互理解和牵挂。
我来了精神,也陡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工作。我要勇敢地面对现实。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逻辑,它们都来自现实,却无法制约现实。人的生命就最不受逻辑的制约而又时刻受到现实的制约。现实就是眼前的感觉和思想,就是此时此刻的一切,我这时就生活在现实中。
这一天,我跑了近二十家工厂和单位。我将打印好的自荐信和毕业证书一一让招工单位过目,但都遭到婉言拒绝,直到下午四点也没有一家单位录用。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走进一家快餐店里吃我今天的第二顿饭。我一边在等候着服务员端饭,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放在餐桌揉得稀烂的报纸。当服务员将面条端在桌上,我欲将报纸摔在地下时,忽然间被报纸上的一小块文字吸引住。我的目光紧紧盯在报纸右下角十二厘米大的招聘启事上。
那是广州一家杂志社招聘记者和广告业务员启事。
我仔细地看,感觉自己符合应聘条件,我狼吞虎咽吃完饭后,来到一处电话亭拨通了电话,对方听了我陈述后,马上让我去面试。我欣喜若狂搭车前去。
来到杂志社,迎接我的是一位老同志,他看了看我红肿的双颊,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我不能将其真实情况告诉他,就说:“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有点过敏,才出现这样。”
他不再说话。
我将自己的自荐信和毕业证身份证双手递给他,然后掏出一支高档烟递给他。老同志摇摇手算作回答。我将烟又塞入盒内。
他仔细翻看了我的所有材料后,抬头看了看我说:“基本符合条件,但不知道你能否胜任这项工作。这样,你明天来报社实习一个月,但只给基本生活费,如果能胜任再签招聘合同。”
我连忙应声道:“谢谢,谢谢。”就上前握手。
握手时,老同志自我介绍道,他姓张,叫张震,是这家杂志社主编。他告诉我,杂志是内刊号。
我一听心里就咯噔起来,为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我还是接连应声:“我不在乎内刊和统一刊号,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
张主编看了看我又说:“好吧,明天早上就来收拾你住的房间。”
走出杂志社办公楼,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内心有着无比的激动和喜悦。
我想将这份激动和喜悦立即告诉给阿娟,但一想到阿娟说两天后打电话给她,就将这种想法收了回来。我站在大街上,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看着西下的太阳光从建筑物高处逐渐收敛,我意识到了新的一夜即将到来。于是,我将右手斜插入右侧内衣口袋里,摸了摸仅剩的壹佰多元钱,然后果断地决定去找价格稍贵的旅馆住下来。我安然自得等待天黑,我要睡一个舒适觉。
我找了一家比较舒适的国营旅社安顿下来,这家宾馆条件不错,有化纤地毯彩色电视卫生间以及空调,价钱比国营宾馆便宜些,但比起掏同样价钱的私营旅馆贵一些。我将旅行包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浴室里洗了个澡,以消除几天来的晦气。
洗完澡,我躺在带有空调的房间里,什么也不想。打开彩色电视,全是粤语,我听不懂,这段时间又是新闻时段,没什么可看可欣赏的。我爬起来关掉电视,又关掉房灯,索性正式睡觉。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早晨七点准时醒来前去杂志社上班。
我寻找着前去杂志社的站点。七点半,正是早晨上班高峰期,街上人车如流,每个站点人潮如涌,每辆公交车上都挤得沓实。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在车上站立还不到一站,却发现一窃贼将手伸进我的衣服。我狠狠地将窃贼手一拉,那窃贼脸一红迅速挤到后面。我很想大声叫,又生怕窃贼过后报复,我理智地没喊。待到终点站,我一手捂着上衣口袋,另一手拨过人群,扶着车门下车。
下车后我看了看口袋里只剩有十几元饭钱,我心里暗骂那个窃贼,饿鬼不嫌人瘦,只剩下这点钱,你他妈的还要偷。
来到杂志社,正好七点五十分,离八点快到。这时杂志社十几名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到了办公室,我站在楼道里等候着张主编。他是八点准时到达他的办公室的。
他看了看我,随即拨了一个号码。不一会儿,一个年轻漂亮只有二十几岁的姑娘拿着一把钥匙到了张震办公室。
她斜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震,说:“张主编,你要的钥匙。”
张震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指了指我,示意将钥匙给我。
姑娘将钥匙给我后,欲出门,张震就喊了起来:“李敏,你将那个房间给他指一下,他是新来的叫阿诚,顺便介绍认识一下。”
李敏浅浅笑着快步上前来与我握手。
我颤颤惊惊,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
倒是她很大方地一边握手,一边说:“阿诚老师,今后多指教多支持呀。”
我忙回答:“希望你多指点多帮助噢。”
李敏说:“哪里,我只不过比你早一个星期,也是新手,日后咱们相互支持。”
走出主编办公室,我跟随着李敏上了五楼。李敏指了指一道门说:“这就是。”
我打开房门对李敏说:“不进来坐会儿?”
李敏说:“我还有事,就不坐了。”
她又指了指隔壁那门说:“我就住在你隔壁。有空来坐。”
十
时间从身边分分秒秒逝去。今天我终于静下心来观察杂志社的全体同事,也重新面对新的生活,以此给我的生命注入热情和活力。
痛苦和磨难曾经几乎让我无法面对现实生活,而今,我终于可以昂起头来抓住现有的一点点快乐。
下午上班时,我终于拨通了阿娟给我留的电话号码。当对方应答时,听到的是嗲声嗲气的女低音。我确定这不是阿娟的声音,于是我请求对方让阿娟接电话。
她回答道:“阿娟出去找工作去了,晚上你再给她打。”
我放下话筒,思索着阿娟找工作的事。我知道,阿娟也很不幸,一个女大专生找个工作也是那样的艰难。也许同病相怜,也许我们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初恋,我非常希望她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
抬头望天,天空中棉絮一样的云缓缓飘过。
我急促地走向房间,我的心被阿娟扯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又开始犯傻,我痴迷地瞎想,竭尽全力地追逐她那酥手的柔温,我依稀听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以及她那绵绵低语。
此时,我坐在床上,仿佛象甜睡的人回味梦境,嘴角流露着一丝微笑,我用全部感觉和思想去正视她,我象辨别一个蓦然降临的奇迹似的,眼前重复出现阿娟的默默影像,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难道我真的爱上她了吗?”下午临上班时,我还不能克制自己的思绪。
整个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我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各种各样的报纸、杂志,我粗枝大叶翻看了一阵,觉得心烦意乱,于是我向办公室主任打了个招呼,就走出办公室来到中山路,我沿着街道慢悠悠地溜哒,我望着街道的车辆和行人,他们都是那样的来去匆匆,而我……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后边的一个人踩住了我脚跟。我转身一看,是个女孩,似乎有点面熟,但又记不得是谁。于是我当做没发生任何事继续踽踽前行。
这时踩我脚的女孩很快跟了上来,红着脸问:“先生,你是不是叫阿诚?”
听着她问我的名字,我很惊讶地再次看她,突然间记起了一个女孩,这不是在珠江大桥欲轻生又让我陪她去引产的余小慧吗?
“你是…,你是…余小慧吧?”我吞吞吐吐地问她。
余小慧睁着圆圆的眼睛,黑黑的睫毛一动不动直看着我,她满脸都充满着红润的笑容。
她高兴地说:“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走走……,到我的住处坐会儿,晚上我做东,感谢你这个救命恩人。”
我笑着说:“谢谢,不用了。”
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又问:“小慧,现在过得好吗?”
她说:“很好。现在我在这前面一家新家坡电子公司当领班。目前还可以。”余小慧说起我们分手后的情况,并问我:“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我回答说:“就在我俩刚才见面的地点向南走50米那个地方,在一家杂志社谋生。”
余小慧显得神采奕奕,透着欣喜的表情说:“我们离得很近,有时间常来。”说着说着,余小慧指着前面一栋高楼说:“我就住在那边东楼上。”她一手拎着水果另一手拉着我要我与她前行。
我客气地谢绝说:“知道这个地方,有时间再来。”我挣脱着她的手。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地说:“有啥要紧事,就不上来坐会儿。”
她又拉着我的手说:“走走……,我下午也不上班。”
我犹豫片刻,经不住她再三邀请,就跟随着她来到电梯跟前,她按了电梯楼层五键让我跟着她进去。
一路上,我很少正视她,在这电梯里这个极小的空间里,我才仔细地凝视着她。我发现:她比我上次见面时俊俏多了,她那白晰的脸庞不再暗然无光,不再忧郁,处处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她下身穿着淡蓝色紧身牛仔裤,上身穿着半截袖黄衬衣,衬衣下胸前两侧非常丰满。那披在背后的头发,黑亮透明。
经我这么看,她显得有点扭捏,她将水果袋拎在大腿前,眼睛朝着电梯的指示灯看。不一会儿,电梯门开,她伸手一指说:“请”。
我走出电梯站在一旁,等待她上前开房门。
房门开了。那张双人沙发床显得非常惹眼,折叠的四棱见线的被子和铺得平平整整的床单,让人一看就想躺入被窝。那满屋的桂花香型花露水味,让人一闻就知道是女人特有的房间。
余小慧将水果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取下折叠整齐的衣服放在床上,将苹果、梨、橘及水果糖一起放进茶盘里,然后拿出茶杯冲了杯速溶咖啡双手放在我面前。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取出水果刀一边削苹果,一边说:“阿诚,没啥招待你,别见怪呀。”
我抿了一口咖啡说:“别客气。”
苹果削好后,她递给我,仔细看了我几眼说:“阿诚,你怎么比我们初次见面瘦了很多,是不是到广州不习惯?”
我说:“是吗,有可能。”
她又说:“你在杂志社薪奉咋样?”
我说:“才来,现在是试用期,月薪五百元。”
她说:“才五百元,那只够你的生活费。”
我笑着说:“自从到广州来这还算最高的工资呢!”
她脸沉了下来说:“唉,现在简直说不成,广州这地方真是的,普遍是女孩比男人工资高。那你生活费够紧张的喽?”
我说:“还可以,还可以。”我试图掩饰自己腰包的空瘪。
她说:“一人在外,别饿坏身子呀,有啥困难,你只管言传。”
说着,她从自己挎包掏出一大沓钱塞给我说:“这点钱先拿去用,不够再言传。”
我没接,很客气地说:“我有钱,有钱。”
她硬把钱塞到我手上。
我坚决不要。我们就这样推来推去。
余小慧有点生气地说:“拿着,再不拿就看不起我。”
我也有点生气地说:“小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余小慧说:“要不是你,我早跳进了珠江喂鱼去了。要不是你,我能够在医院作流产手术吗?我知道,男的在广州工作难找。你刚才说,你到广州拿五百元还算高工资,相信这以前,你生活肯定不怎么好,要不你也不会黑瘦到这种程度。”
余小慧将钱再次塞给我。尽管我眼前手头确实需要钱,但我还是不收。余小慧似乎非常生气,“拿着拿着,你再不拿上,我将钱撕啦。”
我看到余小慧非常实在,犹豫好一阵说:“你执意要让我拿,那算是借。不算借,我就不拿。”
余小慧说:“就算你借吧。”
我将钱数了数:“正好三千元整。”于是我从口袋内掏出钢笔和采访本写了个欠条,放在桌上。我将钱装在上衣口袋,又喝了口咖啡然后直起身要走。余小慧又客气让我留下吃晚饭。
我说:“杂志社上下班要签到。快下班了,我得去签名。”
余小慧说:“正好我也下楼,顺便到你那里看一看好吗?”
我说:“好,那么一块儿去转转。”
到了杂志社,我签到时李敏也来签到。
李敏看了看我说:“阿诚老师,主编让你写一篇文艺稿件打算这一期用。”
我看了看她说:“是吗?啥时说的。”
“刚才你不在,让我转达给你。”
我说:“好的。”
签到后,我带着余小慧上了五楼自己居住的房间。我打开门时,李敏从房间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余小慧对我说:“阿诚老师,来客了。”
我说:“是的,过来聊聊。”
李敏说:“不啦,我得做饭呢。”
余小慧进房后环顾了一圈,问:“吃饭自己做,没有伙?”
我说:“是的。”
余小慧抬手看了看表说:“走,咱们出去吃饭。”就强拉我出去。
我们来到一家十分豪华的饭店。余小慧要了一个雅间,拿起菜谱让我点菜。
我说:“你点,我点不来。”
余小慧看了看菜单放在桌上,随口说了十几个菜名。服务员回答:“都有。”
余小慧说:“快点,全上。”
我说:“太多了,有几个菜就行啦。”
余小慧说:“难得咱俩又能见面,咱俩要好好地吃一顿。”
菜很快上齐了,余小慧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听可乐,她让服务员斟上,一手将啤酒递给我,另一手端上可乐放在自己嘴边,站起来说:“为我们再一次重逢干杯!”她很快将可乐喝完,我只是呷了几口啤酒。
她说:“快喝干。”我将啤酒两三下装进肚里。
说实在的,这是我来广州第一次进豪华酒店,第一次喝珠江啤酒。
这个夜晚,我和余小慧喝得似醉非醉状态下才走出酒店。
一路上余小慧手牵着我唱着《牵挂你的人是我》这首歌。她的声音柔美甜软,完全与杨玉莹相似。
我在聆听中陶醉,我在酒精中显得恍乎,我听着听着,突然哭了出来。
她不知所措地问:“阿诚,怎么啦?”
我双脚停了下来,双手捂着眼睛,蹲了下来。
余小慧似乎觉察到什么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唱这首歌勾起你的痛苦。”
我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陡然间想起来一个人。”
余小慧问:“是谁?”
我说:“是我妈。”
其实,我也说不清到底想到谁而伤心流泪。是丁小妮?谢小妮?眼前的余小慧?要我给她打电话的阿娟,还是真正地想起了母亲?
酒精就是这样让人痴哭傻笑。我说不清到底想起了什么又大笑起来。
余小慧傻愣愣地看着我,不停地说:“阿诚,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一咕脑倒出来,别窝在心里糟践自己。”她像哄小孩似的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婉言相劝。
我感到覵颜一路上我们不再言语,直到走近余小慧居住的那栋楼后才打破沉默。
余小慧说:“要不要上来坐坐”。
我说:“很晚了,我得回单位,要不门就关了。”
余小慧说:“单位十一点关门,现在才十点。”
余小慧说:“还有一个钟头,上来喝点水。”
我说:“不了,谢谢你热情招待。”
余小慧说:“有啥谢谢的。”
我说:“我得赶回单位,再见。”
余小慧说:“有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