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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第九章(1节)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3-10-07 02:00:00  浏览次数:2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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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洪跃进福大命大,也许是因为他的脑袋大。这不,上苍竟然违背人间的意志欣然垂青于他:由于韦哲生的突然自杀,龚维忠显然是顾不过来,只好让这小子暂时躲过这一劫了。
尽管龚维忠指令洪跃进的事不要传出去——只在系领导、指导员和班级支部书记范围内知晓,可有关他“疯狂搞对象”的风言风语,宛如该死的地狱一般总在追随着他。最致命的惩罚是,洪跃进的考研申请,被龚维忠不假思索地就予以否定了。在总支书记看来,像洪跃进这样的犯“通奸罪”的道德败坏者,居然也能上研究生的话,那就是我国高等教育在培养什么人的问题上的大失败。结果是,洪跃进那张可怜的申请书,根本就没有被纳入系领导的讨论程序,就被丢在总支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去了。
另一桩惩罚是,他新编的女声小合唱《春之声》,本来已经入选新年元旦晚会节目的,却在正式演出的那天,给莫名其妙地拉下来了。这在洪跃进看来,不啻比他遭受龚维忠的过堂,更让他难过!因为在这首歌曲中,凝聚着他和常娟的爱情,他把最能表达他对常娟的爱的语言和旋律,都融汇进那二声部式的小合唱中去了。洪跃进发誓,以后再也不给文工团写曲子了。他得到音乐系那位作教授的指点,在放寒假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春之声》投给了一家音乐普及性的刊物《大众音乐》。
根据龚维忠的指示,洪跃进由向前进负责盯梢,常娟由那个作为卧底的七九级支部书记负责追踪。不得让他俩有任何见面的机会,更不得此类“通奸”事件——系龚维忠的一个关键词——再次发生。这样,在放寒假前的整个元月,洪跃进和常娟根本没有偷约的机会,顶多只能在食堂打个照面。更有甚者,为了杜绝他俩放寒假后偷偷搞在一起的可能性,荣崇德专门派人送他俩回老家过年。洪跃进被送上轮船,常娟被送上了火车。他俩还被限定了返校日期,并由荣崇德派人到车站和码头去接。
冬去春来。韦哲生自杀事件的风头已经过去,洪跃进又成了龚维忠工作的重心。本来,洪跃进已经在年前向龚维忠上交了三份《思想检查》,开学后,荣崇德在三月和四月又找他谈了两次话,把龚维忠的思想精神贯彻到家。常娟则经常受到吕永贞的纠缠。
1981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发。可对洪跃进来说,却是他最煎熬的日子。考研没指望了。他那想当作曲家的瑰丽之梦,宛如他儿时玩的那种一个个闪烁着虹彩的蓝盈盈的肥皂泡泡,“嘚儿”的一下,碰在他脸上,最后就只剩下那一丁点儿痒抓抓的湿气了。他不甘心啊!
况且,“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想念常娟,想得都要疯了!他想跟她说说心里话,想把他的委曲甚至冤屈,娓娓向她诉说,想把他新创作的歌曲哼给她听,渴望抚摩她那滑柔酥香的肌肤。他近段老是失眠。只要他一躺在床上,他的想象力和回忆的能力,就空前地高涨,以至于他的整个脑袋,就像是橡木桶里翻腾喧嚣的酒,顷刻就要冒着那荡漾不羁的泡沫,哗哗地迸溅出来。只要他的脑海里,一旦浮现出常娟那对雪白的乳房在直条纹衬衫里鼓鼓挺起、并颤悠悸动的时刻,他那男根儿就霍地冲天而起,势不可挡。他直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东西,在他的双颊上焦灼燃烧,一种急不可耐的肉欲,从他的雄性根基唰地掠到了他干渴的喉咙,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滴血液,乃至每一根神经都随之而震颤……啊!要是在过去那幸福的时刻,他的这般自然的欲望,本是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得以发泄的,或找到适宜的出口的。可此时,在这人的天然本能惨遭压抑的时代,他又只好以他早先使用过、后又决然放弃了的那种替代方式,来缓解他那年轻人的性张力了。他那只粗壮的右手,慢慢地,然而又是很不情愿地,可又不得不地向下身移去……移去……
火红的五月,万象更新。外部的监管和盯梢,对洪跃进和常娟这相爱的人儿,反倒成了一种更有效的强化作用——一种与龚维忠等人的愿望相对抗的反作用力。他俩几经周折,恰似排除千难万险,终于有机会在那个东区树林里幽会了几次。
七月初,快放暑假了,常娟这才意识到,她的身子已有两个月没来那个了。她有点儿疑惑,便把这事儿告诉了洪跃进。于是,这对懵里懵懂的孩儿——缺乏必要的性知识哟,在那不知“性”为何物的年代!这对只知道做这事儿、却不知会发生“意外”的少男少女,不得不面对一个令他俩困惑的大问题:我们是不是因为做了那事,就怀上孩子了,也就是人们不好启齿说的“怀孕”了?常娟真的怀上了吗?如果不是怀孕了,怎么就没有月经了呢?要是真的怀上了,那该怎么办?常娟急得直哭,娇嗔地责怪洪跃进。洪跃进是男子汉,理当承担责任。他花了几天在图书馆查医学书,才大梦初醒:常娟怀孕了!
他俩明白,要到医院做检查,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怀上了。于是这对不知深浅的人儿,惶惶然来到了市妇幼保健院。一开始他俩竟然都不知道,该到哪个科室做检查。常娟忸忸咧咧了半天,才从一个女护士那儿得知应该去妇产科。妇产科在一楼。常娟进去后,洪跃进在
走廊上,心绪忐忑地踱着步。这走廊刷着白石灰,过道的两侧涂有齐人那么高的翠绿色油漆,这油漆的怪异色泽令洪跃进极感不适,似乎有一股股热浪向他扑来。他汗流浃背,默默地祈祷常娟的检查一切顺利。
一个女医生,胖乎乎的,肌肉下垂的脸上,几乎看不到鼻梁,而那厚实的鼻孔却朝天仰视似的。她头也不抬地问常娟:“你怎么哪?”“没怎么。好像……好像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医生这才睃了她一眼。“你这么小,这么年轻,怎么会不来月经呐?”“我……也不知道嘛,所以才来检查的呀。”“你做了那个事儿没有?嗯?”“我……”。常娟一时没悟过来是什么意思。“你别装了。如果你和男人做了那档子事,你就可能怀孕了。你做了吗?”医生厚厚的眼睑紧盯住她。“我……我做了。”常娟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和你丈夫做的吗?”“唔……”常娟一脸羞红。“作孽啊!作孽……”。医生边嘀咕,边摇晃着她那有点歪斜的头。
三天后,洪跃进一个人,像做贼心虚般的来取化验单。他一看结果,上面赫然写着:尿液呈阳性。他不由得吁了口气,恰似一颗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想当然地安慰自己:阳比阴好;阳为正,阴为负。中国哲学史上都是这么讲的。阳,肯定没问题。他掉头就往回走。可他在街上走了一段,又觉得心里没底。你又不是医生,哪能知道阴阳什么的呢。他又赶紧折回来。到门口的“导医岗”,问柜台后面那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模样的人。“您看,这个上面写的……有问题吗?”“没问题。有喜啦!呵呵。”洪跃进当即像被人劈头猛打了一闷棍,身体晃悠个不停。
幸好是放了暑假,再加上最近对他俩的监管稍微松了些(因为这半年他俩的斗勇斗智,使得监管者们没法子逮住他们),这对冒失的人儿不得不考虑该怎么办的问题。要说吧,他俩一开始还真有点儿孟浪。特别是常娟,她那坚毅的眼神中,傲然透出对爱情的执着与天真——就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看死神的面目那样浑然不知:“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吧,他可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啊!这娃儿,肯定长得像你一样英俊,脑瓜子儿里,必定全是满满的音乐……反正你年底就要毕业了,我就跟着你去生孩子。我的书不读了也没关系,只要我们有爱情……”。洪跃进毕竟已满了23岁,他不像常娟那么幼稚。他知道常娟的这番话不啻是天方夜谭。但他一方面被常娟的痴情所感动,另方面他的确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突发性难堪事情。他俩就这样,悲喜参半地犹豫着,拖延着。一晃,又过去了一个月。
八月初,还是在那个东边的树林里,洪跃进惊讶地发现,常娟的乳房增大了许多许多,宛如充盈膨胀了的圆嘟嘟的象牙球。特别显眼的是她的乳晕,不仅面积比原先扩大了好多——恍若那浩淼的湖面上,悠悠泛起一圈又一圈同心圆的波纹,而且它的颜色,也由原来的桃红色,变成了泛着黝黑的深褐色。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乳晕上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丘疹,状似鹅皮上的,大小不一哩。洪跃进在上面轻轻地抚摩,指尖上便粘满了黏糊糊的白色分泌物,闻起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他再蜻蜓点水般的,在乳头上轻触一下,那黑褐色乳头,便变得硬挺挺、坚撅撅的。而常娟的下腹部,平素有如天鹅的颈脖一般平滑、光洁、柔软,现在呢,却正微微地向上隆起……
洪跃进此刻才从美的陶醉中猛醒:不能再等、再拖了!
市妇幼保健院。还是上次接待常娟的那个女医生。她边做检查边唠叨。“想做流产?你真是傻过了头哟。太晚了!小孩都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你知道吗?四个月的小孩已经很大了。几乎是不能再做流产了……你不要命哪?”常娟表示,您行行好,给我做了吧。我求求您哪。“求我也没用。你这是未婚先孕,是违法的!你知道吗呀你?就算我愿意帮你,可我也不能违反政策喽……”。常娟哀求,只要您帮我这个忙,您要我做什么都行。“这也不是你做什么的事情。这是原则问题!至少,你要做流产,先得拿个检讨来。要老老实实忏悔: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违法的、不道德的丑事。如果你检讨得深刻,经我们院领导批准,那我就给你做。”
当天晚上,洪跃进和常娟几乎一夜没睡,极度认真而又虔诚地写《检讨》。洪跃进运用了他刚学会的“辩证法的思维方式”,竭力使这份检查体现出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的辩证意境。他写了满满五页的草稿,半夜才写完,凌晨由常娟用工整绢秀的字体誊清。
他俩以为,交一份忏悔的检查就可以了。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医院。可没想到,更大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先是手术费用问题。那个女医生开出了超出三百元的人工流产手术费。这对完全靠国家生活费补贴的这一对儿师范生来说,不啻为天文数字。令他俩焦心的是,短期内,不可能凑到这么大一笔钱。洪跃进根本不可能有钱,而常娟也不敢向父亲一次性要这么多钱。更何况,时间也来不急哟。
接着更糟糕的是,实施手术前,需要病人的亲属签字。常娟心里咯噔一下,腿都软了。她赶紧蹒蹒跚跚地出来,和洪跃进躲在翠绿色油漆走廊的角落里商量。这个字由谁来签?洪跃进毫不犹豫拍一下胸脯:当然是我签。可是接着,他俩都不由得苦笑起来:洪跃进算亲属吗?医生会承认他这个“亲属”吗?
恰如他俩所料。当常娟拉着洪跃进的手,栗栗然地走进诊室时,那个塌鼻子女医生的脑袋,竟摇得像货郎鼓一般。她盯视着洪跃进,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是你?你就是……你就是孩子的父亲?天啦!作孽呀!作孽……”。她还是不停地横着摇晃脑袋,那坠掉的肥下巴,一时耷拉得更长了。她的厚眼睑在洪跃进身上游移不定。“你呀,你自己都没长大,竟然弄出个孩子来。唉,你……准备签这个字吗?”洪跃进坚定地点了点头。“哈哈!可惜呀,你没有资格,完全没有资格签这个字哟!”洪跃进又坦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再一次肯定,他能签这个字。“那你就说说看,你是她什么人?你能算她的什么人?呵呵,说起来,你什么都不是。你既不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又不是她的父亲,或她的直系亲属。我们怎能让你来签字呢?”
“可是……可是我是她的爱人呀。我是她的爱人,我怎么就不能签哩?”洪跃进几乎是脱口而出,宛若没有经过大脑似的。“爱人?哈哈!爱人?嘻嘻……”,这医生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前仰后合,连清鼻涕都噗地一串串,从朝天的鼻孔里喷到了水泥地板上。“爱人?你哪有权利说爱人这个词哟!亏得你还是大学生嘞。你完全不晓得,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叫爱人。你懂吗?‘爱人’这个词,专门只适用于结了婚的夫妻之间。比如说,当一个丈夫向别人介绍他的妻子时,就可以说,‘这是我爱人’;同样,一个妻子,也可以像这样向他人介绍她的丈夫,‘这是我爱人’。晓得吧?除了夫妻关系之外,其他任何男女之间的关系,都不能称作爱人关系。”她得意地看着洪跃进,仿佛她今天给洪跃进好好地上了一课。
“可我还是不明白。”洪跃进涨红着脸,再一次据理力争。“我想,一对男女之间相爱,就是爱人。只要是相爱的人,都可以叫做爱人。西方人把相爱的一对男女叫lover,也就是爱人,或情人。而男人在向别人介绍他妻子时,就叫wife , my wife ;没人在介绍妻子时叫lover的。”他深情地望一眼常娟,“我是她的爱人。我应该可以为她签字的呀。”“你不要再狡辩了!还跟我说起什么外文来,我可听不懂唷。我再说一遍。你不能签这个字。你没有资格。”她看到洪跃进傻呆在那儿,像丢了魂儿似的,态度又变得温和了些,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再说,你自己还那么年轻,自己都管不好,哪能签什么字承担责任哩。唉,谁叫我是菩萨心肠喽……这样吧,我跟你们出个主意。叫你们的系领导来,他可以签字,他签的字才有效。”
“这……”。洪跃进喉咙里哽咽了一下。他不知再说什么好。
这对身背爱情重负的人儿,踉踉跄跄,沮丧地踱出了医院。一时间,他俩仿佛站在濒临深渊的崖巅之上,任凭怎么样呼号和呐喊,也不可能在眼前出现一座桥,一座能承载他们越过这道吓人的深渊的桥。这一对我行我素,视爱情为自己的生命的人儿,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人世间的条条框框,迫使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爱情付出惨痛的代价;而这代价的付出,反过来又使他俩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爱情。
天无绝人之路。心焦如焚的洪跃进,他那大脑仿佛死寂般的黑暗宫殿里霍地灵光一闪:我可以去找我们那位管行政的副系主任,那个和蔼可亲、心地善良,说着与我一样的乡土口音的老乡。他一直是欣赏我的,曾多次夸奖我的歌曲写得好。说不定,他会帮我?看在我们是老乡的份上。
洪跃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晚上,来到副主任住的那栋房子一楼黑黢黢的过道上(系两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副主任刚风尘仆仆从外地函授点回来,正在吃晚饭。他热情地接待了洪跃进。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他沉吟良久。然后要洪跃进退出去,在门口等待,他说他要跟系主任打个电话。约十分钟后,他招呼洪跃进回来。他说他可以代表系领导签字,并建议常娟在学校的对口医院即市第二人民医院做手术,这样可以自己不交医疗费。末了,副主任善意地告诫他:“我只能帮你这一次。你好自为之,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嗬!”洪跃进当即双膝下跪,胡乱地拽起副主任那白灰色的短裤衩儿,边摇边热泪盈眶地说,“谢谢您救了我!您可是我的大恩人哪!我……”。
第二天,洪跃进和常娟去市第二人民医院办手续。第三天,副主任同他俩一道去了医院。他俩这早熟的、不为社会认可的爱情之果所带来的最棘手问题,终于在好心人的帮助之下,得到了妥当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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