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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瓷器
作者:赵伟华  发布日期:2013-10-27 02:00:00  浏览次数:3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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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七月学校放假的时候正好是我们这儿的冬季。
       冬天嘛,就该草木凋零,好多动物还躲了起来,冬眠。比如杰生家后院里叫做洞洞的蜥蜴,现在就不知所踪。树枝光秃,洞洞隐退,杰生的头发却照长不误。这会子,杰生的头发着实厚密,墩布条似的垂下遮住了细长的脖颈、立起的耳朵以及宽阔的额头,还触到了杰生小眯眼上不长的眼睫毛,致使他要不停地去划拉,显得手很忙,吃饭的时候尤甚,终于让他妈妈第九十二遍唠叨:“得带你去理发了!”
       杰生也决定今天下午去——和几位同学已经约好,明天上午去看电影,庆贺假期。八年级是讲究形象的时候,但是他对妈妈说:“不去!”
       “头发一股臭味,你以为我就愿意带你去?”杰生姓卓,卓妈怒气一冲而出,这一次火大了:“去?还是不去?不去,滚得远远的!”
       都这样了,卓爸从天而降。其时卓爸正好休息,因为电器公司零售商店轮班倒,这段时间他被倒在周五放假,他此刻还在后院里给玫瑰花剪枝,听见屋里叫喊声,以为又是老婆嫌自己拖沓,半天不去吃午饭,就握着花剪来敷衍,原来是儿子的长头发闯了祸。他松了一口气,决定当法官:“杰生,你要是不去理发店,我就用这个给你绞。”边说边举起花剪捏了几下。
        “我去的,爸爸!”儿子有些颤栗,显然被母威震慑住了,只见过妈妈对爸爸发飙,这一回落在了自己头上。倒是卓爸对儿子的怜悯由心而至,想起酒肉朋友的一再告诫:善对女人的更年期,对卓妈小些声说:
        “好,给他钱,让他自个儿去。”。
       “不行,我也得去。发廊那些人,你不跟他说,他就剪那么两下子,过几天长得又盖住眼睛,又得去他们那儿花钱去。杰生是个小孩,更得糊弄了。”
       “跟理发的说,理成寸头。听见了吗?”卓爸很是威严吩咐儿子。又好言对老婆:“给他八元钱,让他去莎莎那儿,反正那老板娘也知道你那规矩。”又补一句:“我们又不像老段他们,人家自己就会理发。”
       杰生很不情愿走出了家门。他不想去莎莎那儿理发,他特别想让天生偏黄的黑头发铺在头顶,而不是让一只棕色刺猬趴在头上。他也不是要学贾斯汀. 比伯,但是头发总得有个样式,寸头太乏味了。可是,八元钱,也只有莎莎理发店做得下来。唐人店嘛。
       莎莎理发店开在二楼,楼房座落在康镇最热闹的街口,去火车站必须要经过这里。它的店面不大,夏天时,单扇门老关着,关住屋里空调吹出的凉爽。冬天时,不开空调,门就老开着,保持空气对流。开着的门里,两张大排椅,可坐六至七人。排椅前放着茶几,茶几上和茶几下的架子里摞着花花绿绿的中英文杂志和报纸,杂志全是过期的,报纸都是免费的——广告小报,登的多是些八卦绯闻。总会有人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读着。至于不看报刊的人,要么就和女理发师兼老板娘打招呼聊天,要么就呆坐——象杰生这样的小主顾——如此的格格不入,令宾主彼此生疏。
       排椅侧面墙上,三面大方镜,三张理发椅并排对准了镜子,这就是理发店的工作区。理发师一边工作,一边和等侯的顾客东拉西扯谈天论地。排椅对着的角落安放了一张办公桌,电话、笔筒、本子、包包、饭碗等等杂七杂八摆满了桌面。对了,应该还有一只老举着爪子、身上长铜钱、一动就点头的招财瓷猫。那办公桌前后都放着转椅,办公桌前的转椅上也会坐着人,肯定是老板娘的亲人之一。因为,越是熟客越是清楚那是理发店的私人重地,就是付费,也不用去那里,钱给了老板娘,零钱由老板娘自去错开,再回头找给顾客。
       老板娘的亲人很多,各种面孔的人常坐在那儿看着店堂, 并时时参与闲聊。这样,流水的客人留下了话题,老板娘又很忙碌,就由驻守的亲人接住,同下一位宾客继续探讨。不消说,这里真就是镇里华人聚集的聊天圣地,镇里所有的消息都在这里传递汇集,起码有三分之一的顾客就是冲了这份热闹去的。老板娘俨然康镇华人公众人物,吸引着商贾们也去放广告、留名片,借此打开或扩展市场。
       杰生才走到楼梯中段,华语吵闹的声浪已经扑面而来。待他站定莎莎理发店门口,门里的排椅上是空着的,可里边的吵闹一声高过一声,他一步跨了进去,原来,在办公桌那边,一男一女两条声气交织。虽然就这两个人,因为和着老板娘说得带劲,三个人像是正在吵架——杰生想退出了。老板娘早提着白尼龙布单迎了过来,几乎是不由分说拉着杰生按在了靠近报刊读物茶几这端的理发座上,布单立即箍紧杰生的细脖子,紧接着一把电剪开始在杰生的后脑勺上推进。杰生刚要说话,莎莎姨先说开了,声音很大,不是对他,是对着桌边的那两位,很是激动。从镜子里可看见莎莎姨的双手在杰生的发端上翻跳,嘴唇一张一合紧张地吐词,还时不时把视线也转向左侧对着那俩,他们真的是在吵架,不依不饶地吵,当着他这顾客也照吵,——难怪就他一个顾客,醒眼的,任凭头发盖过眼睛,也早溜了。
       杰生一句也没有听懂,他们吵着说的是中国某地方言。
       卓妈近两年处于半退休状态。以前干得太狠,伤了腰,自从付完房屋贷款,又拥有了两处投资物业,她不再外出做全职工,平时忙家务,只有周六才工作一天,是帮朋友看守瓷器店。瓷器店已亏得不行,大批的瓷器压在仓底,令朋友早死了发洋财之心,只惦记着移民身份搞掂,儿子升了大学,立刻回中国重抄旧业炒股去。眼下在等着领取澳洲永久居民签证的档儿,两口儿已开始打理返回老家事宜,特别委托卓妈全职坚守几个月,直到店面合同到期,顺便处理掉所有瓷器。卓妈和这朋友是打小在中国一块长大的手帕交,必须得帮这忙。为了谊义二气,过了学生假期,也就是两周后,卓妈反而要干七天全职了,瓷器店老板也过意不去,让卓妈自己安排,干个五六天什么的。反正帮着处理卖,捞回多少算多少。杰生刚走几分钟,朋友来电话,望她抽空去一下瓷器店,无论如何得去,事关重大。卓妈看看家里也没什么着急的事,跟卓爸说了一声,就去了瓷器店。瓷器店离理发店也不远,拐个弯就是。
        卓妈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理发店楼下,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楼看看去,杰生一溜烟下得楼来。他立即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说:“哦,妈妈,你看一下我的头!”说着弯下腰将脑袋伸到母亲面前。
       “哎呀,你就理完了!…你这里好像没理平。”儿子的头没被理成寸头,至少头顶部分没有,而卓妈真就看见他后脑勺上有一撮头发略高于周围的头皮。
       “真的?你不知道莎莎姨又要理发,又在吵架。他们会笑我的。”他想起了他那些挑剔的同学们其中就有酷女孩琳娜,他说话的神态流露出对自己爸妈的强烈不满:你们就让我到这儿,中国店的质量就是这样!
       “倒也不是很明显。要不回去修一下?” 卓妈半安慰的口气。
       “他们还在吵!”杰生说着回头往楼上望了一眼。卓妈咕噜一句:“上班时间怎就顾着吵架?”随后就踏上铺着深红色地毯的阶梯,杰生也就跟上,楼道中的气氛忿忿不平。
       莎莎看见娘俩几乎是冲进来的,赶忙放下扫帚——她正在收拾撒在地上的碎头发,那是从杰生头上剃下来的,她大声招呼:“卓姐,您也来剪发?”
“今天不剪。你看看杰生刚理过的,这儿。”卓妈拉过儿子,把他身子转过去,指了指着儿子头顶依旧密实的长发,再指着儿子不大平展的后脑勺。角落里办公桌傍,真有两位阴沉着脸的三十来岁的男女——看着就是中国国内刚来的,女的坐在椅子上,男的靠在桌子边沿,这会儿,卓妈没听到他们出声。莎莎好像料到会有这种返工,让杰生再坐回理发椅,一边手脚麻利拿理发工具来修剪,一边高声诉说:
 “卓姐,我是尽了力的。你儿子说他喜欢这发型…你放心,我修修就好了。卓姐,今天生意不好,这段时间都不大好。你看,这样好吗?卓姐,你这儿子好帅,越来越帅。卓姐…”
角落里的女人离开椅子站了起来,那男的也站直身,两人面无表情,更不说话,向门口走去。莎莎也不看他们,由着他们自顾自走出门外。
“好了,帅哥,看啊!”莎莎姨拿起一面镜子举在杰生的脑后,无论卓妈还是杰生都看得清楚,那头发齐齐整整衬得后脑很圆呼。当然杰生脑门顶上的头发也削薄了好多,看着更显精神,杰生也就高兴,说:“谢谢莎莎姨!”
“嗨,真懂事!”莎莎开始清理杰生脖颈上的碎头发,放开继续说:“卓姐,他们是我家的姑爷姑奶奶。非闹着让我老公把他们办出国来,又让我们帮着先买房。现在来了,又很不习惯,又嫌着房子怪味儿,怪得我们不行。老公今天有事不在,他们不信,非跟我要人,要一起去市政厅说去。他们想把那房子给弄一弄,硬说不认识里边的人,所以被压住不让弄。有人给介绍了一位华人,是个女的,其实也有到我这里来做头发,说是和市长关系好得很,今年还又要竞争市议员,说她能帮上忙。托去了,半天没音信,还是靠不住!这不也算在我们老公头上。”这话匣一拉开一吐为快,那边电话铃却响了,她挥挥手就去接。卓妈挂着瓷器店的人还等着,正好道别,拉着杰生赶紧离开了莎莎理发店。
瓷器店虽和理发店一样在市中心,却是座落在了拐过大弯的交通要道旁,店前车来车往,就是不停——路边老电线桩上钉着红色警示牌:禁止停车。连行人都少走去那里。以前店面老空着,瓷器店老板觉得靠着价廉物美,吃些苦就做得了的,那么便宜的租金!结果真是一分钱一分地盘,喜庆开张以来,就是赚到了租金,也没啥人工,同在中国国内操持生意的收入不能比——简直是白干!开始气不顺,后想想投资移民,就是亏了,坚持两年也能捞个澳洲永居乃至澳籍,而孩子也很适应这边,有个事做,集个经验,比纯坐移民监强。赚个异国经商的经历,咳,也就认了。
卓妈嘱咐杰生回家别忘了练小提琴,杰生那边走了,她自去瓷器店这边。进到店里,朋友正接待几个买主,卓妈也就迎着,帮忙处理。一会儿顾客们抱着一大一小两个青花瓷水瓮走了,朋友松一口气,方告之请她来的原因。
原来大大咧咧的朋友遇到了大事,喜忧参半。大喜的是上午接到律师行通知,移民局把贴着永居签证的护照寄到了律师那里,他们可以立刻去取。大忧的是,昨晚从小叔子的电邮中得知,前几天公公头晕胸闷又进了医院,虽说病情已经稳定,医生硬不让出院,怕天气太热,再犯病,那时性命难保。婆婆着急,经不住折腾,也病倒了。邮件是让他们这儿的大哥大嫂放心,他们那儿能安排照顾好老人。可朋友夫妇深知兄弟帮着打理他们留在中国的生意,也有一大摊事要管,而以前老人也是跟他们住一起的时间多,所以朋友的老公已去取护照兼到旅行社扑票。结果出了律师行再到了旅行社刚好有两张退票在数分钟前交给旅行社处理,是周一一早的,票价超便宜,他们护照签证齐全,可直接飞中国回家,就把票给定了。这样就周末的两天时间,弄得分外紧张:在外,要把瓷器店所有纠葛都交待给卓妈,加上购买回国礼品;对内,得把家务安排妥当。好在他们那正读十二年级的儿子十分懂事,对于这临时变故泰然处之,只让父母放心回去照料爷爷奶奶,他保证会考个满意分数。朋友连珠炮式的对着卓妈轰:
       “我们敢这么做,也是放心你,你英文很棒,对店里业务也很了解。我也就是看看那边没啥事,很快就会回来的。反正电话也方便又便宜,你可随时和我通话。”说着就打开抽屉把要付的一摞账单拿出来,要卓妈看着,她马上就电子转账,付掉它们;同时让卓妈也记住帐号,了解款项。两人正忙着,有电话进来了。卓妈提起话筒英语两句:“康镇瓷器店,有什么要帮忙吗?” 电话里响起纯正的英文:我可以和兰夫人说几句吗,please?多么彬彬有礼的请求,而“兰夫人”三字却是地道的华语普通话发音。可谁是兰夫人?朋友夫妻都不姓兰,这小店里就朋友和自己。“你必是这兰夫人了!”卓妈笑着把话筒递给朋友,朋友把一张清单放正,皱着眉头叨一句:“又是啥事不对了,瞎讲笑!”接过一听不是她老公,不过话筒里显然是在说华语,听了不到几秒她就哈哈笑出声,话语还一下变得柔和并极具表现力:
        “哎呀,真听不出来…是李主席啊!我这劳碌命咋就成了兰夫人?…呵呵!…嗨,生意就别提了,正操着心呢…别老提,比搁我店里压着强!啥好事?…哦,好啊!…可我去不了…对了!我们可以派一位代表…比我强多了,什么人都能对付…要发言?她没问题,以前在国内就是一主,又在这儿读了学位,自己也开过生意,成功着呢…拿得出手的…姓卓,卓姐。…好,好,你放心,我们准时,一定!”
      她讲完电话又跟卓妈来一轮轰炸:“咱们这账不难,又不用进货,底价你都清楚,只要有人要,就给,所以也就是记个进项,跑跑银行就行了。我雇的那个小留学生,哈利,你认识的——我让他见天来上几小时,每小时付他现金十元澳币,生意好的化,再给些奖金,他很愿意的。当然要是忙不过来,搬搬抬抬,让他多来也行,你和他去定具体时间。你们好照应。我们这店,其实理顺了也不麻烦。刚才的电话是澳华老残联,也就是澳华老年人残疾人联合会主席老李打来的。我们第一次见他说到一款兰花图样的青磁盘,他就混叫开了。他们要搞个年度慈善募捐活动,请了一些当地人物,中国领事馆的人也参加。老李人很好,我真没见过有那么慷概做慈善的。我这生意他没少帮忙。前几天清仓,我们就把一些文化类的东西,什么瓷屏风、瓷画、瓷盆景、瓷人啥的,反正卖得慢一些的给了他们十来件,这不,他非得要咱们也去参加活动,还要发言。下下个周六晚上,就是两周后的今天,六点在蓝镇镇中心福祥中餐馆。场地、晚餐什么的,说也是那家餐馆老板赞助的。这李老头跟誰都熟。你一定要去,你们一家子都去。带上那对镂空细瓷的四君子花瓶给他们,竞拍,做善事嘛。管晚饭,有好吃的哟!”
       卓妈听着先还好奇,再就不自在了,急了:“我二十几年没有去过那种场合。你跟他们瞎掰!送花瓶、吃饭,让哈利去。还发啥言呀!”
“你可必须去!发言嘛,哈哈,你跟老李说去,我是交待了!”朋友竟有些看热闹的劲头,一副解脱了的坏样,卓妈拿她没气,私下想着跟那李主席推辞去,也就笑开了。两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做着,一晃就到了五点钟,朋友的丈夫也回来了。他两人千叮令万嘱托,一起又忙活儿了半个多小时,然后三人一起出了瓷器店,朋友夫妇交待了钥匙又千恩万谢地和卓妈告别,那会儿日头往下,离别的朋友却像奔光明前程式的,驾车离去。卓妈挥手,目送他们的车隐没在黄昏的车流中,然后步行返家。路上,她想着杰生应该练过了琴,卓爸应该把米饭压在高压锅里了。
瓷器店里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卓妈又如从前自家操劳生意一般的忙碌,多少舒缓一些的是:家和杰生交给了卓爸,没有全家上阵。店里顾客倒也有,零零散散的,不让人闲着。买卖马马虎虎。卓妈请了哈利花不少时间又把存货清点了一遍,竟清出不少瓷渣碎片。有的器物,看着好好的,手一碰“哗啦”就成了一堆瓷片。再把有裂痕的、缺了口的除去,各式各样大大小小能卖的也有四千来件。他们把店里重新布置一番,摆出更多的东西,其中很多既实用又美观的家居必备如瓷锅瓷盆瓷碗瓷壶、瓷的筷、勺、刀、叉等等,全拿出来。这些日用品无论何种族裔都用得着。只是,照这样悄没声息的卖,猴年马月才能清完!必须得打广告。最好让本社区的居民都知晓,大家蜂拥而至,只怕三个月都嫌太长。哈利拍照、电脑制作都很厉害,很快设计好促销广告,星期四上午打印出来,卓妈等哈利来上班后,自去康镇闹市散发。首先想到了莎莎理发店,她特别带了一只描红金瓷招财猫,猫儿脑袋圆圆的,憨态可掬,也打算说服莎莎买下。那天杰生理发时,她没有看见莎莎办公桌上原有的那一只,莎莎说过她喜欢猫。但愿放猫的那地方还空着。
也是才在楼道上,就感觉莎莎理发店里宾客满座,说笑声不断。卓妈走到门前,早看见排椅上二男一女应该是相约而来的,此刻把理发店当会议室了,正热烈议论着一件事;进到门里,见莎莎在给一位染紫红指甲的女郎修整头发,女郎时不时往排椅那边的“小组”讨论插上一两句话。卓妈跟莎莎对视一笑,算是打招呼,就将瓷猫和一摞信封大小的瓷器清仓广告都放在茶几的一侧,那几个人也就不说事了。一个年岁长些的很有些绅士风度的男子还随手拿起一张广告,边看边说瓷绣墩坐着太凉,但还是想买一对,看着雅致。卓妈忙接话,请他到店里挑选,一定给他个好价钱。那边理发的女郎发话过来,说认识一位在悉尼城区开店的大瓷器商,送过她一整套瓷桌瓷墩,桌面上有彩蝶仕女图,放在家里客厅中央,她的洋婆婆喜欢得不行。说着,从理发椅上站起来,原来她已做完头发了。卓妈看她身材丰满高挑,一件黑纱连衣裙有意露出硕长的脖颈以及小半个胸脯。只是脸面黯淡了一些,显然是曾经化妆过度留下了粉底霜都难以掩盖的褐斑——通常职业演员容易保留这种美中不足。女郎又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拢拢长长的大波浪披肩发,笑着对莎莎说,可惜才发现悉尼都难得找到的这么棒的发型师,下午她参加一个商界活动,一定很招人喜欢。说着就用紫红的指头从皮夹里捻出了一张百元绿钞递给莎莎,对忙着找零的莎莎说:“你家柯芸的房子,市长已让具体经办的简去查了。以前那个简跟我摆架子,爱理不理的,现在见了我左一声右一声直问好,我看都不想看她!”莎莎连说谢谢,女郎整理好衣裙,拎好包,招呼着那一组男女一起走出了房门。
        理发店一下静了。卓妈拿起了招财猫,莎莎果然喜欢,听说价钱那么便宜,二话不说就付了钱。她把猫放在老地方,告诉卓妈,前一只猫就是姑奶奶柯芸给跌碎的。现在再也不让亲戚熟人坐在店里影响生意了。卓妈看见办公桌前空空的,没了转椅。莎莎又说:“但愿玫瑰讲的是真的。刚才做头发的那位就是玫瑰,以前在国内是舞蹈演员,嫁了一个鬼佬就到了这儿。很要强,倒也爱帮忙,上一回选举,被澳洲少数族裔联合党推为康镇这边的代表,中文报纸上报道了好多,虽没当选,后来听说得了五千多张选票呢!她要是真能帮柯芸他们把那房子弄顺就好了。”
        卓妈猛的想起朋友一再交待的明天周六傍晚慈善募捐开会的事,对了,还要发言!就问莎莎知道不,莎莎不愧为康镇的消息树,回答说,太清楚那会了,既是筹款,也是让一些活跃分子露露脸,因为各市镇级别的议会选举又要开始了。华人嘛,国家级别的大的议员很难选中,争取个市镇级的,成功率还是满高的。柯芸两口儿也要去,是那个李会长叫去的。他们也很想找些机会,见识一下。可又不会自己开车,要不就跟着卓姐,省得她老公跟着跑。“我们没空参加这种活动。”莎莎皱着纹眉强调。卓妈觉得她是没兴趣,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怕耽误了搓麻将?”莎莎也笑了,答道真有老公一个朋友家的卫星电视老跳台,中国国内好多电视节目又收不到了,打了几次电话请他们去帮忙调调,正好明晚去了。卓妈笑归笑,一口答应带上柯芸夫妇,逐定好明天下午四点五十分前柯芸两口儿到瓷器店来,搭卓妈的车一起走。
       从莎莎理发店出来,卓妈又去散完所有的广告,午饭时分才回到瓷器店。赶忙给李主席打电话要推掉发言。电话那头还是叫要做好准备:“不用说很多,三五分钟,就是为了弘扬慈善精神,鼓励华人关爱和融入社区。”卓妈无奈,不得不分心为明晚的演讲打腹稿,而顾客还老来,就这么忙忙叨叨过了一下午。
       傍晚六点多钟卓妈关好店门回家,边炒青菜边问吃着水果的卓爸要不要明晚一块去参加那募捐会。这近两周,卓爸不得不贴上业余时间做家务,像今天,都该吃晚饭了,才顾上啃一口苹果,很是不习惯。他咽下嚼碎的苹果肉,说:“现在我们家生态又严重失衡,周末还得搭上,受不了了!”听着他抱怨,就着滚烫的油气,卓妈的火气条件反射般一蹿而起,也是为了压住抽油烟机的呜呜声,她音高八度回道:“问你要不要去参加活动,扯啥不平衡!”
       这一声尖叫倒把杰生从房间里引了出来,他一手提着小提琴的琴脖,一手拎着琴弓,走来问他妈是什么活动,卓爸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里,说:“你琴不拉,明晚你和你妈一起去!”
       “嘿嘿,我得做作业,星期一我得考试了。爸爸,那是你的事!”杰生把头发一甩跟他爸挤眼,然后将琴往脖子上一架,抬起右手就拉开了琴,边拉边回到自己的屋里。
         其实,卓妈很清楚丈夫也不感冒这种场合,尽管李主席的愿望高尚又很有针对性,对老公这种人真的不适用。卓爸在中国国内就对场面冷淡,过去无论学校还是单位都好提批评和自我批评这种类似道德修炼的事。群众意见说卓某啥都好,就是不关心国家大事。作为缺点,卓爸痛改多年,政审起来,这一点还是不合格。现在住在澳洲,发现洋人中如老公这种德行的大有人在。就是行使选举权,如果不设罚款制,好多澳洲人真的不在乎谁当头儿,只要啤酒照喝,变天就让它变去。什么叫开会?有老太太真诚地告诉你,就是去赶热闹见老相好。卓妈也不过是要让老公觉得他是很被需要的一家之主,殊不知老公却在计较做多做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毫不体谅当妻子的艰辛,还不如杰生懂事,真是倒着活。想着,又要骂,卓爸递上了空盘子,讨好道:“看,我就知道你的菜炒好了,好香!来,快装!”捧着瓷盘,眼巴巴地看着锅里。
       卓妈又一下笑出声,接过盘子盛菜,又问一句:“明天去不?”
       卓爸才正色回答,他就不去了,帮他捐上一点儿钱就行了。也希望朋友的瓷器能赶快卖完,大家没那么辛苦,现在是身体要紧,悠着点儿,云云。
       周六下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哈利因为另有约会,在四点钟就离开了。二十分钟后卓妈也关了店门,收拾结账——今天的生意还不错。将营业额数字电邮给朋友——她每天都这么做,看见“兰夫人”留的“伊妹儿”提醒她别忘了慈善晚会。忙完,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她也不回家,自己到洗手间镜子前打扮了一番,将早上出门带来的光鲜衣裳换好,正跟镜子左顾右盼,听见了拍门声。
       打着雨伞的莎莎和柯芸夫妇站在瓷器店的玻璃门外,卓妈把门一打开,莎莎的赞美声先飘了进来:“衣服配发型衬得你好年青!”
柯芸夫妇则有些不好意思,讨好地上下打量卓妈,附和着一个劲儿微笑。卓妈笑着对莎莎说:“是啊,还是你给设计的发型好!”一边把他们让进店里。莎莎把伞留在门外开始介绍柯芸夫妇,柯芸把雨伞收了捏在手里,笑着说:“我们都见过面了。那天真对不起,你们孩子的头发也没理好。”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卓妈赶紧客气着:“结果还不错。后来我那儿子的同学说也要到莎莎那里理发呢!”
       莎莎听着高兴,却忙着告辞,因为店里还没收拾,“他俩交给你了,卓姐,你们吃得好、玩得开心!”说着出门打伞离去。
       柯芸夫妇环顾瓷器店,柯芸的先生说:“真够大的。这地方还行啊。”
       卓妈去取了准备捐赠的那对花瓶——早就包好放在了纸箱里,柯芸的先生一把接了捧着,卓妈上了警报关了电灯带着他俩出了店门,又锁好大门,然后打的打伞,搬的搬箱,相跟着往店后的车库走。卓妈告诉着朋友开这店的艰辛和无奈,“先运来七八个集装箱,后来又来几个;那么多的库存,都不知几时清得完!”
      柯芸的先生问:“亏了没有?”
      “要是清不出去,可不就是亏!看怎么想了。”答着,卓妈去开出了车,柯芸的先生帮着把瓷花瓶放进车后行李箱里,柯芸就坐在了卓妈的左则,柯芸的丈夫坐在了后座。细雨中三人一路聊着向蓝镇进发。
        这星期六的傍晚,路上的汽车没见少,尽管还是雨天。云层压得底,天黑得早,湿蒙蒙的,马路却泛亮。卓妈小心翼翼驾着车,怕打滑,六十公里的限速就开个五十公里时速。柯芸说:“这会儿还这么多人在路上,是不是都去吃馆子?”卓妈笑答:
       “澳洲人一到下雨天都不在家里待,购物城里人就很多。可不都往餐馆里跑!”
没想到柯芸的老公羡慕起来:“那餐馆生意好做了。要能开家餐馆多好!我们来了有一个月了,一直在看做什么生意合适。结果先让那房子给绊住了。”
       “房子是麻烦一点儿,但是不影响找生意呀!” 柯芸说话语速快了起来,口齿伶俐。她老公的声音沉重响亮,马上反驳:
       “厨房里成天翻臭味,闻得心烦。坏风水,搞啥都失败!”
       卓妈忙问:“是下水道不通了吧?”
       “太通了。厨房就在下水道上,还是公共的。等于是粪坑上直接盖了座厨房。” 柯芸的老公简直是在愤怒控诉。
       “不会吧,这好像是不允许的。”卓妈也觉得稀罕。
柯芸插话:“你听他说!当时我哥告诉过我们,说这房地点样式布局都好,还是双砖的,也有图片发过来。说明了价钱还低于周围同类房子,就是厨房窗外有公共下水道,但不影响生活,而且市政厅同意挪走。结果我们来了住进了,发现臭味在卧室里也能闻到,比想象的糟糕多了。人家市政厅还说厨房是没经过批建的,要让我们拆了。我们什么都不懂,一来就碰到这种事。他把我哥嫂怨死了!唉,我好难!”
       “你难,你哥得好处!” 柯芸老公抢白道。
       “你们跟市政厅好好商量,不是你们的问题,他们会谅解的。说不定真帮着修的”
       “市政厅的意见也不统一。所以我们想知道他们究竟要怎么解决,到我嫂子那里做头发的那个叫玫瑰的,就要帮我们,因为她和市长熟嘛。” 柯芸跟卓妈解释着。
       卓妈刚要说话,身后柯芸老公的亮嗓儿又道开了:“我看那个玫瑰不顶用。上次我们碰见李会长,就是澳华老年人残疾人联合会——好家伙,好拗口的名字,那个李会长,听说了我们的事,人家马上介绍了一个专门修整房屋的,很能跟政府部门打交道的建筑师。人都来家里看过了,画了图纸,交进去了。她就信那个玫瑰。她哥嫂就知道埋头挣钱,还是在华人圈子里挣,对澳洲好多事还不如我这刚来的清楚!”
“莎莎他们家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儿。再说玫瑰很热心,很想帮我们。多一个人去说,总归是好。” 柯芸嗫嚅着。
这一路就听他两口说着吵着解释着,卓妈也劝劝他们,给他们讲些澳洲人做事习性。有一次走错了路,不得不拐进一条小巷,停车查地图。还好,时间给面子,在六点钟过了一点儿,卓妈将车开进了蓝镇福祥中餐馆旁边的公共停车场,三人跨出车,几乎感觉不到下雨,连地上都有些干,周围的路灯全亮着,算是夜间了。
还是由男士柯芸的老公抱着纸箱,两位女士在前,他们走到了餐馆门口。许多人也走到了那里,有一人的胳肢窝还夹着用报纸裹着的大镜框。柯芸小声对卓妈说:“我们还不算晚到。”
       他们进到门里,迎面一个横着的长方形过厅,朱红平绒墙上挂着巨幅的中国国画——富贵牡丹图,看不清画家提名,因为字体太草。画作的两侧各开一道门,门里就是排着大圆餐桌的餐厅了。一张铺了红台布的长方桌靠在了牡丹图右端的门前,桌后坐了一位中年妇女,忙着招呼来宾在簿子上签名。桌上一个红色捐款箱上写了澳华老年人残疾人联合会几个字,也算是招牌。一盆鲜花就靠着捐款箱子——不过没看见有人往箱里塞钱。卓妈在签名簿上写了康镇瓷器店几个字,接着柯芸夫妇又写了各自的名字。而另一则的左门,依然正常对外营业,不断有顾客出入。看来这家餐馆客人多生意旺,柯芸老公在进右门前还去左门里瞭望了一下。
       右面这个大厅,足足摆了有十几张十人以上座位的大圆桌。虽然不断有人加入,看似坐满了人的场面还在吸纳来客,招呼声、嚷嚷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大厅尽头是一个约有三张大餐台面积大的主席台,上贴着澳华老年人残疾人联合会募捐大会的中英文字幅,字幅下铺着枣红丝绒台布的长方桌上摆满了字画、书籍,雕塑、瓷器、玉器等等工艺品,甚至还有玩具,看来是用于拍卖筹钱的。台子中央立了一个麦克风和一个独腿的两尺见方的讲台,一位中年男士正往那里走,要正式开会了。
        卓妈从柯芸的老公手里拿过纸箱,让他两口儿赶紧找位子,一位腿脚有些毛病的中等个头的男子迎了过来。他头发花白,也有五六十岁了,红光满面的,笑得就见到一口齐整的白牙,柯芸的老公一下叫起来:“李会长!”
       “你们好!你们到了!噎,莎莎没有来?”
       卓妈抱着纸箱,等柯芸他们说完莎莎不能来的理由,就自我介绍是康镇瓷器店的代表,姓卓。李会长,也就是李主席满是笑纹的面容停顿了一下,立刻又涌来更多的笑意,一连声道:“欢迎你来,卓姐!谢谢你们老板,他们真是难得!”卓妈一手托住纸箱一手开给他看那对瓷花瓶,更让会长的笑容闪出了光:“啊,多漂亮的一对!支持不少了!来,来,你们三人就一起到前面去吧。卓姐,你一会儿可要上台发言的,代表你们老板好好说几句!”他招手叫来一位年轻姑娘:“小邵,你来把他们领到那一桌。把东西登记了再放在主席台上,可得小心!”
小邵姑娘从卓妈手里接了箱子,微笑着领他们往会场前端的餐桌走。李会长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卓妈三人在主席台前第二排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正好面对着主席台。这时台上的那位中年男子宣布筹款晚会正式开始。偏偏卓妈随身挎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慌得卓妈伸手摸出手机,显示屏上是英文“家里”一词,她掐断手机,听得见主持人提醒大家先关一下手机:“礼貌,啊?要讲礼貌!”
肯定是老公炒豆芽菜找不到醋了。卓妈又尴尬又懊恼低头往杰生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因为卓爸在周末从不开手机。此后手机再也没有乱响。
这才瞅见桌上有沏好的热茶,还有橙汁可乐等等饮料,这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了澳洲以后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公益性宴会。卓妈环顾周围,主席台前三张大圆桌旁围着的大多为西服领带人士,且以有花白头发和身体发福者为多,还有不少彩色头发的西裔先生和女士。他们大多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恰当表明了各自的背景或来历——台上正介绍着他们, 如执政的市长、洲反对党领袖、各镇议员、中国领馆的领事以及社团侨领等等。她坐着的这一溜几张桌子还有空着的座位,卓妈紧张之余——因为要发言,又有些后悔,不该挨着那些大人物,逐回头去望宴席的下半方,近十桌已是座无虚席,花花绿绿的颜色尤其突出,不少珠光宝气的漂亮女士交头接耳,气氛要轻松得多。誰让自己来晚了些呢!其实这会是六点半开始,很多人在六点钟之前就到了。李主席有意让大家早到半小时以防锣齐鼓不齐地老开不了场。
正走神呢,李主席一颠一颠把一位穿着随便的翩翩老者从后边的某餐台请到前台的一个空位上。听见李主席低声嗔怪:“你一个报社大主编怎么能躲在那后边呢?”后来的拍卖,出高价的多来自后方,那倒是争先恐后的就怕落后。
进入个人发言程序,首先是市长讲话,边讲边有人翻译,卓妈更是紧张,掏出讲稿看,估摸得个七八分钟才能说完,就开始缩减内容到三五分钟内连说带翻译搞掂。“兰夫人”夫妇是热衷慈善的新移民,也就重点说几句感恩的客气话就行了,况且是倒数第二上去说,人们都不大听的了。卓妈抬头思忖,忽见一个身披皮草的苗条女子简直是风情万种向着主席台前的餐桌走,李会长又要起身招呼,碍于台上的发言人和台下听讲的众人,只得在座位上点点头。好在小邵姑娘及时赶到,将她带到卓妈她们这一桌,也就在柯芸老公身傍的唯一的一个空位上落座,听见柯芸有些激动地招呼着,卓妈仔细一瞧,原来是玫瑰,她可是迟大到了。
卓妈又才注意到自己和柯芸他们坐的这一张台,小于其它桌子,除了位置正对着主席台,还是离主桌最近因而最醒目的群众席。加上刚到的玫瑰,一共十人。其余桌都围坐着十二甚至十三人。除了柯芸夫妇和玫瑰,另外的六人像出自两个家庭,一户是老妈带着一儿一女或女儿女婿,后来自我介绍是丈母娘女儿女婿组合;另一家则是两夫妇带着十一二岁的儿子。都是来了些年数的老华民,穿戴颜色偏于单素,除了男孩子只顾埋头玩手机——让卓妈想到了家里杰生——他们也是闷闷的,不咋说话。还就是柯芸穿得花哨些,好奇地东张西望,压低声音跟卓妈或丈夫身边的玫瑰一个劲儿找活说。靓丽的玫瑰参与到这一桌真有些憋屈。她来得晚,不可能在有人发言时开小会说自己是谁,台上讲话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他们一抬眼目光就对准了这一桌,也难怪人们都避免坐到这里,致使都开会一阵儿了还有位子空着。玫瑰的座位是背对着主桌,而且正好挡住了台上讲话人的视线。她坐下同柯芸夫妇敷衍几句,就扭转身去跟主桌上的人眉目传情地打招呼。她那齐腰的波浪形的披肩发像一块闪光的透明黑纱扫过了她露出一截的浑圆白皙的臂膀,搭配着抹胸墨绿呢长裙,她肩上披了暗褐色皮草长围巾,一对大圆金耳环摇晃着时时陷入围巾上柔软竖起的细长柔毛中,主桌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愿意向她微笑点头,下意识地眉来眼去。
也就是几分钟,趁台上发言者换人的档儿,小邵又走来请玫瑰去到主桌,玫瑰坐在了中国领事馆白领事的身旁。她走后留下的座位久久空着,又让台上的人一目了然盯上了。卓妈因为就要上台讲话了,心里蹦蹦乱跳,口干舌燥,看了提纲不断念着英文单词,猛一抬头,又见一位笑眯眯的长者已坐在了玫瑰空出的座位上,不觉地松了一口气,跟对方笑一下,又赶紧埋头去看稿,就听见柯芸在叫:“李会长!”卓妈循声抬头,果然是李主席立在她和柯芸的位子之间,他有些难为情,看着卓妈手里的纸张,问:
“很紧张吗?”没等回答,又说:“时间很紧,”
“我就别说了吧,啊?”卓妈急急接嘴,又道:“总有几十年没讲过话了!”
李主席笑了,却满怀歉意:“这次就放了你吧。实在是时间太紧。好几人都不发言了。很感谢你,你们老板!”
卓妈如释重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李主席转身往台上走,他做总结性发言,四五分钟时间,主要感谢各位华人华侨对社会对慈善的慷概支持,即使是创业打拼的新移民,如康镇瓷器贸易公司的的董事长,为这此拍卖捐赠了最多最贵重的物品,他本人在中国不能来, 却又派了代表又补送名贵花瓶,真是很感人。说着就叫卓妈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卓妈很不好意思立起,在掌声中转着身给大家行鞠躬礼,在转向主桌时瞥见玫瑰倾斜着身体正和白领事聊着,白领事抬着双肘向这边鼓掌,脸却转向玫瑰;玫瑰没有鼓掌,只顾说话给白领事听,会场的热烈劲儿和她无关。
李主席结束讲话时又提醒大家捐款,自愿工作者小邵等人正向每位来宾收取钱款,欢迎多捐。他离开麦克风后,主持人宣布拍卖正式开始,一位地产界华人资深主拍人士上了主席台,他口里念念有词,又举着裹了红布的小榔头,把本有些倦怠的气氛一下调节到紧张万分,人们个个聚精会神,遥相呼应出着价,享受着较劲儿。卓妈伸长脖颈要看是谁得到第一件拍卖物,小邵姑娘和一位小伙儿拿着他们进门时看见的那个捐款箱和无线电子收款机到了跟前。他们每收到一笔钱,就开一单发票,道一声谢谢。柯芸夫妇很爽快地掏出两百元澳币递过去,卓妈拿出钱包,小邵一边为那对带孩子的夫妇在机器上划着卡,一边微笑着说,凡是捐了价值二百元以上拍卖品的个人就不用再捐钱了。瓷器公司前前后后都给了近万元的东西,所以卓妈也就不用再给了。卓妈想着卓爸的吩咐,还是拿出五十元给了小邵,小邵身后的小伙儿开着发票,忙也忙不过来。
就这一会儿,好几件东西已经有主了。卓妈和柯芸一边看一边议论,柯芸老公却不知去了哪里。对面座位上那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早就连人带椅子都转了过去,面对着台上喊价。这时餐厅开始上酒上菜,而人们的注意力多半都还在拍买品上。
菜肴一下摆满了餐桌,柯芸老公也回到座位上。开始拍卖卓妈他们带来的那对缕空细瓷花瓶,对座老人似乎很喜欢,频频举手出价,可最后还是被一位穿着紫红休闲服的绅士般的男人拍走了。那人当场划卡付钱,随后就举起其中一只花瓶高声宣布要献给在场的一位最美的女子。卓妈认得真切,他就是那天在莎莎理发店里对瓷绣墩感兴趣的那人,果然,他喊出了玫瑰的名字。台上台下人们一阵欢呼,玫瑰行着舞步扭着细腰上了台。这时,那位竟拍失败的老人悻悻然转回身,把椅子也摆正,拿起桌上的小毛巾擦手。一桌子的人——除了那孩子,都关切地盯着他,替他可惜,他失落地说:“我是太老了,脑子转不动,也就抢不过人家了。”
柯芸老公说:“刚开始时,我看见和大叔抢的人很多,”他转过脸向着柯芸和卓妈:“还有玫瑰,她也叫价。她就住在康镇,直接去你们店买就行了嘛。”
坐在卓妈另一侧的那位安静的丈母娘接住话:“开始在我们这儿坐了一下的那个女的,满时髦的,就是上台的那位——她好像和谁都抢,就头几下,等价上去了,就不抢了。”
卓妈拿出康镇瓷器店的名片,双手递给那位老人,顺便也发给那位丈母娘和她的女儿女婿,还有男孩子的父母,告诉说店里还有好几对类似的花瓶,请大家上瓷器店里来挑选:“好多漂亮东西,又实用,处理着买,价廉物美。我保证照顾您们。您可赶紧来!”
她安慰着大叔,大叔也高兴回应星期一上午就去康镇瓷器店。卓妈如此这般忙不迭地推销东西,拉着生意,见大家都挺客气的,索性起身到每一张餐桌发放瓷器店的名片去。这让柯芸夫妇十分吃惊,他们后来说,卓妈做起生意来满有爆发力的。
卓妈感觉人们还是很喜爱中国的优质瓷器的。只要推销得当,那价值十几万澳币的瓷器可很快卖完。既对得起朋友,自己还能尽快脱身,把家照顾好。
拍买结束了。人们议论着,谈笑着,放开来吃菜喝酒,大快朵颐。有人开始离席告辞回家。主持人急急宣布大致已筹到善款九万多元,详细款数,下周的报纸会有公布。卓妈带有一叠瓷器店名片,足有好几十张,她能给的都给,有一半人接受了。她高兴地捏着剩下的几张名片返回座位,刚要坐下,就见那边李主席跟她招手让她过去。她给迎侯她的柯芸招呼一声,就走了过去。
李主席也是刚送走政府官员和议员们。中领馆的白领事等人被一些华人围住,他们几乎都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分撒下去,同人们敬酒聊天,用不着李主席去关照。李主席让卓妈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空位上,问起瓷器店的情况,他觉得“兰夫人”放弃刚刚见好的生意蛮可惜的。才没说两句话,玫瑰就款款而来,身后跟着那位绅士。玫瑰直截了当跟李主席说,她已约好家住在康镇的一位国会议员,是她先生多年的朋友,李主席不是想多见几位议员好争取多些拨款吗,周二上午十点钟到康镇戴维森咖啡店,不见不散。她热情地强调她很想为李主席做点儿什么,澳华老残联旗下已有两家老人院,康镇也该建一座,她还可以入个股什么的。李主席笑着点头,指着正跟她身后的绅士寒暄着的卓妈说:
“你们该认识的,都住在康镇嘛!玫瑰陈,联合党推出的康镇区竞选议员。卓姐,康镇大名鼎鼎瓷器店的经理。还有两个月,市议会选举该开始了。你们该互相支持一下!”
卓妈笑着说:“原来联合党还在呀,几年都听不见动静了。我一般都会投华人的票的。”又问玫瑰是做啥工作的。玫瑰抬起下颌,用两根红指甲尖夹着一张名片给了卓妈。卓妈看名片正面印着英文:“康镇汽车车身修理服务”,背面却密密地印了数行中英文,全和文艺有关,如某地艺术委员会委员,某文艺主席,某艺术会秘书长,某舞蹈团团长,各是各的机构,各是各的头衔。卓妈实在想不出一个乒乒乓乓修理车身的汽车修理厂竟和那么多的文艺团体有如此紧密的关系,不觉说道:“平时要做那么多事,你真够忙的。”
不料玫瑰充满自豪的声音高了好些:“我先生很支持我的。他觉得他的中国太太满能干的。”
她身后的那位绅士补充道:“上次你们康镇市议会选举,就有不少西人投她的票。她在康镇鬼佬圈很有名气!”
卓妈说:“那次我应该也是投给你了!可好像名字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是个男的。反正我看着像是中国人的姓名就在下边画叉叉。”
李主席说:“玫瑰,看来你还没有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华人知道你是谁。”
玫瑰立即回道:“要真靠华人,能得到那么多票吗?”
李主席又对玫瑰说着什么,卓妈心里嘀咕起来:这位曾经的中国演员就凭这两下子来竞争一方议员,那参政未免儿戏,难怪她最终也没被选上。参政可是一件可贵而又艰巨的专业工作,合格的参政者都是实干的主。政治不可避免会牵涉到权利,可同玩弄或献媚权术又是两回事。这位玫瑰似乎从未想过何为参政以及和选民的关系——当然她不在乎华人选民——究竟需要她来做什么?她怎么那么热衷当选议员?卓妈脑子竟冒出一段久违了的伟人的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后边的她记不大清了,好像有一句说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可以说议会选举就是一场革命。一批人换掉另一批人,从而更恰当地管理好一天一个样的社会。只是一定范围内的人类现代文明不需要以暴力去实行这种更替,而是用制度来保障之。甭说优秀政治家,就是一般从政者,也得是具备道德学识和操控能力以及有一定个人魅力的热心人。除掉吃饭穿衣,连写文章、画画都不是革命,那唱歌跳舞更算不上了。联合党就找不到其他能人了吗?尽管玫瑰很想干。问题是想干不等于能干。是啊,反过来,能干不一定想干,二者缺一不可。
卓妈想得多了,听见李主席问道:“你们瓷器店关了,你打算做什么?”卓妈定睛一看,玫瑰和那位绅士已不见了。显然,玫瑰不大喜欢和她这样的普通华人选民打交道。卓妈瞥见柯芸夫妇正走过来,联想玫瑰也帮柯芸他们的忙,恐怕是在炫耀自己的优越,捞个脸面什么的。但是她赶忙回答李主席:“真没想过。瓷器店还得几个月吧!”
“我真希望你能来帮帮我们的忙。我们这组织太需要沟通能力很强,又踏踏实实肯做小事的人。” 李主席说着跟已到跟前的柯芸两口儿打招呼,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拍一下桌子,说:
“噎,你们可以接手瓷器店呀,对吧!” 柯芸老公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我们正考虑开餐馆呢!刚才去看了一下他们的厨房,真是热火朝天。”
“哦,你们以前也干过餐馆?”
“没有。我们就想试试。反正现在啥都得从头来,连说话都得从头学!”
“好呀!多看看,总能找到合你们做的。”李主席赞赏着,让他俩找椅子坐下。
“我们就站一下吧,吃得撑死了。”柯芸说。她老公则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们得抓紧,生意建不起来,就得打道回府了。李会长,我们也是来感谢您的,您给介绍的那位建筑师很帮忙,告诉了不少窍门。”
李主席说:“你们不要瞎着急就行了。这里好多事都得自己琢磨着去做,政府官员也插不了手,也不会插手。卓姐,你以后多帮帮他们!我得去那边看看。我回头给你打电话。”
领事馆几位领事正陆续回到座位上。玫瑰独个捧着纸箱子像是正跟白领事们告别。卓妈拉着柯芸同柯芸的先生一起回到座位,算是酒肉结交的丈母娘组合、小男孩父母以及那位可爱的老者正收拾着东西,相互道别,准备回家。
路上,康镇三人说起华人还真是有钱,也很大方,多些李主席那样的人,也能成事儿。“李主席该去竞选议员!”卓妈不禁叹道。
“我问过了,他说就愿做慈善。” 柯芸老公说。而柯芸则奇怪玫瑰的举动怎么忽冷忽热的,还老往领馆那儿靠。
卓妈就说:“这种人哪里适合做议员嘛!”
大家都弄不明白。
两个月后,九月份一个周六的早上,天气很好,蓝天干净得透亮,暖洋洋的阳光铺满了大地,还从花草树木和建筑物的缝隙里流了出来。已是春天了,邻居的大枫树把长满嫩芽的枝杈送了过来,鸟儿唱得欢快。卓爸给玫瑰花浇了水,又叫醒睡懒觉的杰生,让他到院里的蹦床上跳高去。杰生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出去晃了几分钟,回来告诉忙着煎鸡蛋的老妈,他看见蜥蜴洞洞了,它一动不动地趴在排水沟里晒太阳,那儿离滴着水珠的玫瑰花丛并不远。
卓妈刚说几个字:“你的头发…”杰生撕了一小块面包已跑了出去,他相信洞洞会吃面包。卓妈急着吃早饭,她还得去瓷器店上班,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卓妈现在每个星期就做两天工,星期四和星期六。这老板成了柯芸的老公,他放弃开餐馆选择了瓷器店实在是因为厨艺复杂,厨师不好掌控。生意场上要对付的意外实在多,生意打理还是以简便稳当为重。他刚去过中国,补充了一些瓷器,添了不少新款彩瓷。还有其它类别的货物。已计划搞个网页,推出产品系列配套销售。这柯芸夫妇接手瓷器店,只需付存货钱款,等于白得了一盘现成生意,还搭了卓妈这么一位“贤内助”,几周下来,竟能得些许收入。夫妇俩喜出望外,忙得不可开交。拿男方的话,自打和市政厅协商成功后,虽又花了一笔钱,住房的下水道彻底弄好,再闻不到臭味,要卖也是个好价钱。已经赚了!风水大吉,一顺百顺。现在两口儿坚持在下班后去移民英文班上课。而柯芸见老公已考了驾照,也一心要学开车。她告诉卓妈,想在圣诞节回中国把快满五岁的女儿接出来,赶明年初上澳洲的小学。
       卓妈也帮李主席做一些财务和文字处理的事。作为澳华老残联正式录用的钟点工作人员,她也可在家里工作。不过为了公务方便和效率起见,她选择周二去坐班大半天。也不耽误家务。卓爸很满意,说是进入了一生中幸福指数最高的阶段。
       杰生许诺今天会去莎莎姨那里理发,卓妈任杰生父子在花园里消磨他们周末的早上,自己步行去上班。她路过莎莎理发店门口,看见康镇的一位候选议员正在为自己拉票,这年轻的白人小伙儿,同时也是专业会计师,他笑容可掬向路人派发参选广告。同冷漠对待散发商业广告者不同的是,所有经过的路人都接受了他的笑容,那里边充满了真诚的期待:请投我一票。他也给卓妈一张说明他本人所代表党团的竞选纲领和执政规划的淡蓝色纸张,提醒说下星期六是投票日。卓妈记得瓷器店里前几个星期就收到过类似广告,那会儿柯芸他们正跟专门从中国赶回来的瓷器店老东主自己的老朋友“兰夫人”夫妇办理生意的交接手续,那位上门宣传自己的候选人还提了一些不错的建议。一段时间,康镇每一家商店都会有候选人上门,他们很会抓住时机同你聊起一些话题。记得柯芸和她老公都很稀奇,第一回见识了澳洲基层议会候选人是怎样抓选票的。
       卓妈快到瓷器店时,猛然发现大街边那根老旧电线桩在禁止停车的红牌上方多了一副面向大街的层压板招牌,牌面偏向了人行道这边,所以看见了那是幅拉成扁长的人物照。竟是议员们的竞选海报。像是某个女候选人。怎么就一直没有注意到呢?是啥时挂上去的?很眼熟的亚裔。卓妈往马路这边绕了弯儿定睛看时,是玫瑰的大彩照,原来,她还是要参选。就没遇见她像其他候选人那样直接和选民打交道,让人认识了解自己。而且,自从那次捐款晚会后,柯芸夫妇不再说她什么,连莎莎也不提她。就是李主席根本没来戴维森喝什么咖啡见什么议员,澳华老残联近两年没有再建华人养老院的计划。玫瑰跟大伙儿交往也不过是在社交或商业场合来个即兴举动,当不得真。大招牌对着大马路,玫瑰面容和蔼,微笑着注视呼啸而过的汽车。她不在乎马路傍的行人,行人走得靠里,也不会注意她。只会看见招牌的边缘,也就是一截悬挂在电线桩上的细细的短木条。或许让风吹的或是给车流震偏的,看见这位候选人变成了一根窄条儿,卓妈突然意识到,多些不同背景的候选人露一把脸,哪怕就一张“斜”照,也总是件好事,至少其他候选人比如那位年轻会计师就得更加努力以保持自己的群众优势,从而让每一名无论来自何方的选民都能获益。
       下个周六投票时,如果有华裔候选人,卓妈还是会把票给他或她却肯定不会是这位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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