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沃梦园》引子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10 18:32:40  浏览次数:1546
分享到:
尊敬的魏部长先生:
      自四千年前许由隐居箕山以来,浩浩历史长河中,已有无数隐士鄙弃功名、甘于淡泊、回归自然,在深沉广垠、入世进取的儒家传统的大染缸之外另辟蹊径,构造了一个独具魅力的抚慰心灵的自由精神家园,将一代代经世济民的各等人物引入彀中,不论其返璞归真,还是沽名钓誉;不论其洗心革面,还是权谋应变;不论其看破红尘,还是无可奈何;不论其情真意切,还是虚情假意……种种归入这精神家园的隐士无不从中如饮甘琼,自得其乐,获得了心灵的诸多安慰,倘若从人道的包容胸怀去看这种现象,真隐士也好,假隐士也罢,能获得心灵安慰便使这一精神家园本身被赋予了一种近似宗教信仰般的光彩。
但隐士精神不是宗教信仰,因为世上所有的宗教信仰其实都是人类的自我安慰和自欺欺人,而隐士精神不是这样的。
      当然,那些宗教人士可不会认同,他们当中大多数都耻于自己的信仰被自我安慰而产生的某种东西所左右,认同它便等于是认同神来自自己心中,而非天堂。
     这个现实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难堪的,也是残酷的,这好比告诉他们,你们费尽周折,历经无数折磨,渴求获得神的指引和救助,但最终实际上还是在祈求自己臆想出来的某种东西,等于是自己求自己,这显然要令他们大失所望。
     但宗教的引力源于人的自知,却又超越了人的自知,它们几千年来不断地自我放大,将自我安慰的延伸放大到了极致,以至于形成了一个覆盖自我心灵并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的世界,最终,信仰宗教的人自己欺骗了自己,将自己的善恶、荣辱、得失全都归于了神:善、荣、得乃由神赐予,是以居之泰然;而恶、辱、失则由神解救,从而获得宽慰。
      在关于宗教乃自欺欺人、自我安慰这点上,中国的古代儒士很早就远比这些求救宗教信仰的人认识得更深刻,他们非常聪明地在神与现实之间走了一条中庸之道,他们知天命却不事鬼神,知心性却不自欺,格物致知,礼乐教化,自成体系,伴随着岁月的流逝,紧紧融入、把控甚至操纵着历史的进程迎难而上,在现实中走向人类的所谓天命。
      不得不说,中国在这种人本至上、万物唯我的儒家进取精神开辟的道路上充满了艰辛发展的过程,这和那些以神力为治国之道的国家相比,似乎更具担当精神,至少自己犯了错,不会求求神,拜拜佛,将功过是非托于神而轻松了事。
      这就注定了中国的仁人志士备受现实磨难的命运,一方面,人的历史本身就是不断改造现实的过程,同时,在改造的过程中人类作用于现实万物的力必将遭遇反作用力,在反作用力大于人力之时,便是人遭遇磨难的时刻,如果这时候,不懂自我安慰,不懂自欺欺人,(或者说不懂求助于宗教信仰),而是一味奋进,必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可避免地导致肉体乃至心灵的巨大挫伤,因此,仁人志士们面临了痛苦的选择,要么屈就现实,韬光养晦、积蓄力量,以待时机东山再起,要么便是临危不惧、据理力争,甚至舍身取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稍有人生常识的人都知道,屈就现实意味着自身洁净品质和自由精神的妥协和丧失,也意味着对现实不平等、不公正、不完美的宽容与包容,尽管他们也都知道,这是人类前进或者说是人类成功地维持着不自我毁灭的必由之路,但仍然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既不愿舍弃生命护卫真理,也不愿流于平俗,于是他们选择了隐居,成了隐士。
     隐士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着维护自身的洁净品质和自由信念为使命的,这是隐士精神的核心。
     洁净、自由,多么地贴紧人类的心灵!
     洁净、自由,又是多么地违背人类的本质!
      什么是人类的本质?
      我以为,人类的本质就是攫取,永不休止地攫取宇宙中的一切可以为之所用的东西,也包括向人自身攫取,并在攫取的过程中破坏了宇宙自然的规律,也破坏了人类生来无法克服的充满了魔力和含带污秽的肉体与灵魂,可以这么认为,宇宙造就了人,但也将人陷入了挑战宇宙和自我的永劫中。谁能想象,一个洁净、自由的人在攫取的过程中还能沾沾自喜?还能心安理得?但也恰恰因为没有人能够在自我的永劫使命之下完美地独善其身,洁净和自由成了人类心灵的无上追求。
     天底下的隐士们正是饱含着这种无上追求的眷眷深情,既不留恋功名利禄,也不醉生梦死,更不寻死觅活,他们守柔寡欲,居后不争,心无旁骛地逍遥于与天地合道的梦想,最终获得了心灵的宁静,正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那种因洁净和自由而绽放出来的奇光异彩焉能不让他们发自肺腑的心驰神迷?从而使隐士精神具有了一种近似宗教信仰的沉湎情怀,但同时又具有了一种并非那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将自身肉体乃至灵魂都献于神的宗教信仰所能给予的维持自身洁净品质和自由心性的光芒。
      尊敬的部长先生,请理解我的渴望和追求,多年来,我在工作岗位上虽不至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却也是兢兢业业、殚尽竭虑,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将御风归去,遁入尘野,仅仅为了保存我心灵中的尚未磨尽的一点点对洁净和自由信念的向往。
临书惶恐,祈恕不辞而别。
    敬叩
崇安
无比惭愧的:吴青
2012年6月16日
 
       出访回国的第二日大清早,气宇轩昂的魏锦华部长来到部办公楼,当走进办公室时,他一眼就瞧见了平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个信封,上面齐整地写着魏部长先生钧启字样,他认出这是他的秘书吴青俊逸洒脱的字迹,他拆开信封,读完信后的第一反应是一片混沌般的迷糊,竟一时没明白这是吴青的辞职信,同时又被信中谈到的隐士精神搅得心头一愣一愣的,好像瞬间头脑里浮出一团团的莫名其妙的云雾,以一种奇特的无以言状的感受驱使着自己的目光又读了一遍,这才犹疑不定地心道,吴青这是要去做隐士吗?
     很快,询问各方后,部里没人知道吴青的行踪,就连他的父母、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何方,吴青的任何通讯方式也联系不上,仿佛他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魏锦华不会就此宣布吴青失踪,他不动声色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心头止不住地纳闷,难道吴青就这样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御风归去,遁入尘野,真的做隐士去了?
      若果真如此,太平盛世之下,国家部门却有官员不辞而别、遁形隐居,只为了保存他心灵中的尚未磨尽的一点点对洁净和自由信念的向往,这虽不至于引发什么重大事件,却也让他这个堂堂的共和国部长情何以堪?事情传出去,又不知要给多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了。某个时刻,魏锦华极不情愿地想象出一个情景:一日,总理先生或者一个和他平级的同仁与他巧遇,面带浅浅的微笑问,听说您的一个秘书隐居去了,真有这回事吗?他该怎么回答呢?
      几盏新式设计的熏香灯在墙边四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与满室书柜散发出的书香融为一体,无影无形地弥漫在静谧的书房中。魏锦华安静地靠坐在沙发椅上,手里还拿着吴青的信,他刚刚又读了一遍,心头反复地寻思,这个自己用心栽培了三年的秘书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如此感慨,非要隐居不可?这个多少还带着更具担当精神传统儒士思想的、年纪已过六十的部长先生,一整日因吴青隐居的事怏怏不乐,也许正是这种担当精神,他对隐居这样的事极不赞赏,但也正是出于担当精神的使然,他没有立即去指责吴青的这种在他看来属于反常的冒失举动,而是先自我检讨,回忆自己对吴青是否有过苛刻的言行和不够妥当的任务安排,接着又对自己的过往政绩回顾了一番,好依此判定吴青的隐居是否和自己的错误行为有关。欣慰的是,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有过不当的言行和举措。尽管位高权重、身份显赫,但他清楚自己并非能左右时势的人,一切行事都是按部就班,紧随国政大局,即使未能尽善尽美,但在时代变革的大潮大浪中,他觉得这都是难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自己就几乎找不到哪怕是些微的不可以及时纠正的过失,而至于自身的品格,他无疑充满了自信。
    当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吴青退隐的原因时,魏锦华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思忖起时下的国情来,普今天下,政府的影响力早已深入每一片土地和生活在上面的所有人,如果把国土当做一个人,政府当做大脑,那么政府的影响力便似布满周身的神经系统,即使拔一根汗毛,触一下肌肤,神经末梢也会迅速地将反应传给大脑,哪里还有什么可隐居的地方?什么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都是可笑之极的假隐士自我粉饰自我标榜的诳言,隐士是相对其过往士人身份和环境而存在的,脱离过去,不再受政府影响,不再求仕,不再问政,不再显山露水便是真,但只要政府够得着的地方,你就是隐起来也是要受影响的,就难免暴露行迹,就难做真隐士,至多暂时地过把瘾得了。四千年前,巢父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嘲笑许由不躲到尧寻不到踪迹的深山老林里去,还可以义正言辞地呵斥许由颍水洗耳是脏了他的牛口,换做今天,巢父恐怕就要望天兴叹,只能为许由泪流不止了。嘿嘿,吴青,你虽识得隐士的精神,却不明时代的变迁,隐而不隐,其实终究还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罢了,你还谈什么隐士精神不是自欺欺人、不是自我安慰的宗教信仰?
      他嗤笑地摇摇头,安然点起一根烟,慢悠悠吸起来,不一会,书房里便是青烟缥缈,烟香四飘,和着弥漫的熏香产生一股令其身心舒适的香味,他感到久久郁闷的心情得到舒展,心中一片明朗,面容沉静地眯着眼,灯光下,深邃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吞云吐雾中,他已看到吴青迷茫的身影,他想,也许,用不了多久,吴青就会乖乖地又回到他身边。想起吴青的模样,魏锦华的脸庞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舒心的微笑,这个刚满四十的吴青不愧将军后代,有一副英武而又谦和的面容,高挺匀称的个子,潇洒大方的举止,谨慎得体的言行,令他怎么看都觉得舒服。
       三年前,自己当任部长时,就把已是处级干部的吴青调到身边,几年下来,吴青各方面表现突出,做事不仅计划周详,而且颇具远见,又懂顾全大局,擅于运用有限资源在政策法纪的范围下稳妥地推进各项任务,是自己麾下一名聪明能干的得力助手,就在前一年,因自己主荐,吴青提升为副厅级国家干部,未来仕途对他已经一派光明,可谓前程似锦,若不是看到他亲笔写的这封信,怎么着也不会把如此的才俊和隐士联系起来。
       接着他又继续想,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中国才刚刚为民族复兴积累了一点点必要的物质基础和技术条件,而且人的思想意识正处在一个交融相会的阶段,各方面也处在一个秩序协调、自我博弈、不断完善的时期,所有这些都需要政府因势利导,才能不致于思潮混乱,才能凝聚人心,才能应对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化,确保民族复兴走上一条稳健的康庄大道,而培养能挑起民族复兴重任的国家干部是实现这条康庄大道的根本保证,岂能让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国家干部轻易流失?去做隐士?魏锦华缓缓吐出一口烟,不无自嘲地鼻子轻哼一声,觉得对吴青的失察自己也有责任,不过,话说回来,谁在一生当中不犯点和自己一贯思想行为叛逆的事情呢?俗话说,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只要吴青回头,他就一定会敞开双臂,热情拥抱这个迷途知返的可爱的孩子的。
     翌日,魏锦华在部里做了以下几件事:第一,宣布已派遣吴青出国学习。第二,和吴青的将军父亲通了电话,商量好家人暂时不必外宣吴青失踪的消息。第三,委托公安部门密查吴青行踪,一有下落,第一时间通知他本人。事情交代办完后,魏锦华踱步窗前,窗外一幢幢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挡住了视线,不能极目远眺,那远处的天空就像被撕裂的透蓝帷幔,一块块的显露在高楼缝隙之间,但这并不妨碍魏锦华心中的视野,他胸有成竹地暗下决心,吴青,你就是隐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来。想到这魏锦华不由心念一闪,吴青写的那封信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其中引用陶渊明《归园田居》的诗句也一句句在嘴边默默吟味,只不过,这位曾经饱读诗书的部长先生要记得更完整: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忽然间,魏锦华的心弦好像微微颤动了一下,面对眼前一派高楼大厦的繁华景象,暗自咕哝一句,想想是美的,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