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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你从哪里来?(十五) 隔着板壁“上学”
作者:尹怡红  发布日期:2016-11-27 11:35:20  浏览次数: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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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15.jpg我曾经问过外婆,在她们那个年代,女孩子到底长到几岁就不可以出门了;女人又要老到多大年纪才可以自由外出。外婆说也没有那么准确的界限,只要置身于那样的环境和氛围之中,年龄稍大一些,自然而然地,自己就不好意思出门了;女人到了中年后期,慢慢地,自己就觉得随意出门没有什么不妥了。退一步说,万一自己对这一尺度掌握不好,家里的长辈会及时指导;亲戚邻里的婆婆大娘们也会用她们说三道四的绝技指指戳戳,规范她们视野中每一个人的行为。我对这一模糊数学的理解是,只有当你处于为异性所忽略的年龄段,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 外婆说,不出门的头两年,若有近亲来家里做客,同辈异性一般不回避,照样一起说笑游戏,可是再大一点儿,就躲进闺房不露面了。成都有个风俗与北方不同,北方女孩子梳辫子一直到出嫁那天才改挽发髻;而成都的女孩子接近成年时还在闺中就改挽发髻,理由是大姑娘辫子甩来甩去显得粗野,挽成发髻看上去斯文。据说那时的发髻有很多式样,取决于脸型头型、高矮胖瘦,一个女孩子灵巧聪慧还是愚钝笨拙也多少会在发髻上有所显示。但在我想来,无非是在后脑勺位置或高或低、形状或圆或长而已,当然与当今烫卷拉直、打薄剃光、赤橙黄绿青蓝紫随意变换发色无法同日而语。

外婆说她刚刚改挽发髻那两天,恰逢一位很熟的表兄来家里做客,羞得她面红耳赤,匆匆打个招呼,低头扎进自己房间就再不露面。这一细节给我的信息是当年挽发髻对女孩子而言有着性成熟的标志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理悸动。

早在外婆闺禁之前,成都极少数新潮、激进的大户人家已经开始学着上海、重庆的大户人家,送女孩子进洋学堂念书甚至留洋海外了,外婆虽然只是书香小康之"碧玉",但其母吴氏识大体,又疼爱女儿,曾拐弯抹角地打听过本地洋学堂招收女学生的相关资讯,可毕竟所处环境井市庸人居多,这一梦想很快被周围的吐沫星子淹没,"女子上学,好学写情书呀!""男女同校哦!不用媒婆了,现成的女婿很快就领回来了!"这些语句如今听起来及其平常,在当时却是奇耻大辱。不过我外婆反倒没有做过她母亲那样的梦,那是因为自己缠了几年才"解放"的那双脚令她在同龄的大脚女性面前有一种说不清的自卑。

两个舅爷爷早已到了学龄,曾祖父则一改新学师范生的激进思想,认为世风日下,新学先生流派太杂,良莠难辨,怕子弟太小到学堂念书不留神跟上了邪路,于是请了位才高八斗的老学究到家里传授圣贤书。我外婆从此也开始了她隔着板壁"上学"的"生涯"。

 上门来的教书先生让我联想到如今请钢琴家教,教学过程主要由示范和反馈两部分构成。先生先诵读,然后诠释,点拨要领;下堂课就轮到我那两位舅爷爷诵读并逐一解释,或抽选解释,直到揉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摇头晃脑的幅度跟抑扬顿挫的意蕴节拍浑然一体方得罢休。

女孩子的本分是针凿刺绣,我外婆平时都在院子里与竹椅围聚的房客女眷们一起飞针走线、互拓花样、交流技巧,和好朋友约着比着同时开工做香囊、绣手帕。可是自从兄弟们有了教书先生,院子里就少了我外婆的身影,她独自把针线匣子带到书房木板壁后那个收存杂物的小隔间,坐在那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尖着耳朵倾听隔壁讲诗诵经。等先生走后,她连忙找我两位舅爷爷要那些书来细细地问,细细地读。

那个年代懂礼节的人对自己的姐妹耐心有余、尊重有加,说正事时或相对端立、或端坐对视,字字句句清晰可闻,从不搪塞支吾、漫不经心,更不会粗词糙语、恶言相加。不要说问读书的事,就连平常托兄弟专门出街买绣花线、香囊芯之类的女儿物品,什么货牌、什么颜色、什么香型;几支几绞、几封几包,从来不用挂单笔录,默记得一清二楚。

两位舅爷爷不但回答外婆所问的,还主动给她讲解自己所知的,遇到不易弄懂的部分,他们会时时刻刻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事例,见机而行,深入浅出地给她提示。几番春秋冬夏,外婆已经可以帮院里的女人们读信札、查黄历,念书解戏了。都说我外婆该是个男子投错了胎,因为她对介线、堆绣等高一等的女红活计全没有上心去学,念书的长进倒不小。 记得我念大学时,有两次难倒古汉语老师的生僻字都没有难住我外婆,她老人家不但能念出来,而且会像造句一样顺口背出含有该字的一段古文。唯一难倒我外婆是写字,过去写字又要发笔又要研墨,那排场不是零星时间搞得定的。外婆顶多有机会理理清单、挂挂账目,没有机会在书斋里做古正经练习写字。我想要是那会儿就有圆珠笔,我外婆写字也肯定不让须眉。我上小学时最怕外婆口述让我写信,不明白她之乎者也说些什么,稍大一点略为懂得一点了,但她的用字太"精辟",我总得问她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写,外婆接过笔来另拿张废纸凭印象写得缺胳膊少腿,又是繁体字,我猜也猜不出来,我们往往会在这时候起争端,我抱怨她封建落后,她抱怨现在的学堂教不成书。我外婆看书也很挑剔,包括报章杂志,她认为好的,绝对差不到哪里去。有一次她对我外公说:"现在报上的字都简化得快不像字了,文章却拖泥带水诵不成气。" 扯得远了点,但这些都算是我外婆当年隔着板壁"上学"的成果。

(照片由我表姐,我大舅爷爷的小孙女严莉保存。图为我外婆的母亲严吴氏和我外婆的奶奶严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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