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天色暗下來後,囚車終於停下了。門開處,幾盞探照燈射向囚犯們,他們趕快用手擋着眼睛,在呼喝聲裡魚貫下車;行到一所茅寮前集合,探照燈不再射向他們,負責點名的是一個上尉軍官,操着濃濃的北方口音說:
「歡迎你們到達自由中心,我是光大尉,自由中心的主任。這裡是個很講規則的中心,起床、睡覺、吃飯、工作學習全有一定的時間表,你們的合作表現和覺悟,都有助於你們早日恢復自由。違反規則,不守紀律,都會受到應得的處罰,偷跑或膽敢越獄的人被發現是立即槍斃。明早五點鐘大家要起床,現在解散前,你們一起去小解,然後上床。」
在手持AK 步槍的越共監視下,囚犯們被帶到一排茅廁;然後又押回營房。所謂床、是一排排木板連接釘起,每個人只有五公寸闊的位置,頭向泥牆躺下後,直伸的腳平放在板尾特製的腳銬上,咔嚓一聲,一排四十隻腳就被隻體上鎖。睡覺的囚犯再也休想翻身移動,只能似彊屍般直挺挺地躺着,直到現在元波才明白為什麼剛才要他們集體去小解,原來上床後就不能再隨意活動了。
「嗡嗡」的聲音響起,蚊子像轟炸機羣般大舉進擊,整個上半夜兩隻可以活動的手,不停的拍掃撥搖,反擊蚊子。睡蟲和疲倦一起在身體裡游動,鼾音起落的都替代了拍擊蚊子的聲響,元波迷糊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將鮮血任由餓蚊吸吮。
喇叭聲剌耳的迫進營房,腳銬「咔嚓」的又打開了,外邊的天色還是黑黝黝一片,不過、唯一報曉的倒是幾隻雄鷄的啼聲。
洗臉刷牙上茅厕,十五分鐘晨操後經過點名,排隊領了一碗稀粥。再集合的時候,元波己分派到了一把鏟,微曦裡整個營地己清晰可認,五個高高的瞭望台上,探照燈關掉了。外邊兩層的鐵絲網把中心圍繞起來,只有一道門可共出入,門邊檢查站有四五個共軍守衛着。幾座茅草建成的營站相距不遠,但完全在五個瞭望台的視線裡。空地上集合的囚犯,大約兩三百人,每人都領取了工具,在共軍的帶領下,分別出發。
元波那隊在三個越共監視下走了半個小時,就在營地不遠處的叢林裡工作。元波在亮麗的睛空下很 意外的望到了整座山屹立在他眼前;南越下六省是沒有山的,而中部高原的山又是連綿一片,那麼這座山肯定是西寧省裡的黑婆山了。以前,他到過西寧,但總是在市區裡遙望這座山,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座南越名山竟近在眼前;他心裡有陣難言的激動,好像在窮途末路而又給他遇到了故知。可是,山不語,山也不為他所動,依然無視於人間的一切悲歡離合的變化而屹立着。
西寧省會距西貢一百公里,接近柬埔寨邊界的一個重鎮;黑婆山離西寧市中心二十多公里,算着想着 ,元波終於知道自己離開妻子兒女只有一百廿多公里的距離。可是、天涯咫尺,要相見也真不知道是何年可日了。
「開始工作,每人掘起三個樹頭,誰先完工就先休息。」
沒有人說話,元波抓起鏟,從來沒做過體力勞動,這個開始,以後還有十年,他不敢多想,低下 頭,一鏟一鏟的去挑包圍着樹頭的泥土,手掌很快的出了泡。在陽光照耀下,汗水沿着臉頰流下,整個上午,他才笨拙的掘出了一個樹頭。
中午吃飯,他分到兩小碗混着雜量的飯,伴着魚水和空心菜狼吞虎嚥,吃完後仍然感到很餓,唯有多喝幾口清水,就在樹蔭下躺着,忍受着熱風的吹擊。
再提起鏟,由於雙掌都是水泡,痛楚難當;慢慢的吃力的一鏟鏟的挑起土,直到收工,他只完成了兩個樹頭。偷望別人,原來也沒有誰能提前休息。
第一次他受到了警告,晚上政治學習時,他自我檢討;並堅決認了錯,又許下了必定完成黨及人民交付的任務,以報答「黨及人民」的「恩惠」。
躺在木板床上時,他全身酸疼難當,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拍趕蚊羣。翌日、他學到了一點小枝巧,吃力完成了三個樹頭,工作有進展,竟忘了辛苦。
日子流逝,千篇一律的按時工作,按時吃喝拉尿睡覺;政治學習也全是枯燥無味的黨八股,最使人痛苦的是還要違背良心的寫些如何覺悟的悔過書。起初、元波握起筆,怎樣也沒法寫下那些肉麻句子, 後來看到那些同隊難友,由於悔過書寫得洋洋灑灑,受到表揚外,分配的苦工也較為優待。吃了虧後,元波硬起頭皮,終於也滿紙謊言的把美麗詞藻堆疊填好。習慣後
、再寫時連那點說謊的腆顏感覺也沒有了,難怪那班越共黨徒,違着良心講起謊話也那麼自然。
晚飯後、有半小時在營房外散步的自由,一天辛勞,這短短時間是很珍貴的;元波從來沒涉足東西方向的那一座營房,那天由於好奇,不知不覺裡就踱步到了那邊。
廣場上幾十個囚徒三五成堆的在閒談,看到元波,也不理他。呆久了、對什麼人都失去了興趣。元 波也很明白這種心境,營房並沒有其它特色,他回轉身,一個黑瘦滿臉鬍鬚的漢子在人羣裡追趕着走向他;興奮吃驚的揉和着意外的神色,擋着他的去路,開口說話時的聲音按不住滿心的激情:
「你?你是波兄嗎?」
元波吃了一驚,沒有回答,冷冷的打量着這個陌生者;除了那一臉鬍鬚外,一個熟悉的輪廓浮現在他腦中。他彷彿如在夢中,有點不敢相信,怯怯地,試探的反問:「你是張心嗎?」
「啊!是啊!我就是張心,你真是波兄呵!」他伸出雙手,熱情而迫切的,激動而興奮的緊緊把元波擁進懷裡。元波兩手也緊緊地摟抱他,然後兩人同時放開,雙手彼此又緊緊的盈握着,對望着,久久的凝視,誰也沒出聲。好像要把分離後不再相見的那段空白,從這一刻意外重逢裡,看個夠。一直看到心裡都相信彼此沒在做夢,張心一手拉着元波,迫切的問:
「波兄,你怎樣會在這裡?」
「張心,你一直都在此嗎?」元波幾乎也是用同樣迫切聲調問。千言萬語,驟然相逢,都急急的趕着傾吐。結果問話都沒有答案,正想再說,喇叭己響,又是政治學習的時間,他們按著喜悅的心匆匆分手。
光大尉口沫橫飛的向囚犯們大講共產主義戰無不勝的如何打敗紙老虎美帝的戰略。元波心神恍惚,心中眼裡全是張心,什麼戰無不勝的八股都在耳邊飄過,半句也沾染不進。後來、由於興奮,整晚竟在別人的鼾聲裡期待天明,期盼再和故友相聚。
黃昏後的半小時活動,對元波來講竟變得那麼生氣勃勃,意義重大。平淡、折磨、枯燥的日子似乎也因為有這半小時的期待,而變得令人可以安心忍受。
一放下琬,他便匆匆向東行去;半路上、張心正走過來,兩人就在泥地上蹲下。元波把自己的遭遇娓娓道出,但最後瞞去了明雪被公安抓走的那件事實。
「我那枝手槍原來明雪交給你,唉!沒想到竟害了你。」張心的語氣充滿了抱歉。
「別那麼想了,有沒有那枝槍我的結果都是一樣。」元波很平靜的說。
「你為什麼會這樣講?」
「是事實呢!我是華人。又有錢,這種結果是沒法改變的。」
「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元波望着張心,心裡却奇怪的想念起明雪,不知她在什麼地方?也不知她的運氣如何?
「每兩個月可以寫一封家信,下星期就到了。信,他們要檢查才代發,你不要在信裡隨便寫。」張心轉換了話題,元波躊躇的在心底來來回回掙扎着,究竟要不要把明雪對他的那份渴求告訴他?幾次想啟口,話到嘴邊又縮回去,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終究、他還是不忍讓好友增加難過。
「你有沒有收到明雪的信?」
「只有一次。一封信往返將近要半年時光,報個平安;讓家人知道自己還活着,給他們一個希望,如此而己,這種勞役生涯還有什麼好說呢?」
「第一次明雪收到你的信,高興到哭,我也很激動呢!」
「謝謝你對明雪的照顧。」張心誠意的說。
回營的時間又到了,他們拍拍手,相視展顏,又各自走向營房。
那夜、元波有個甜甜的夢,他回到婉冰身邊,快快樂樂的又抱又笑;起床時、嘴唇彷彿仍掛着夢裡的歡愉 。
寄家信的日子到了,原來利用晚飯後那半小時散步活動時間;每人發給一張紙和一枝原子筆,也連同個發黃的信封。沒有那麼多檯椅,每人都用自己認為最方便的方法提筆。元波把紙放在大腿上,人半蹲半跪的將就着,神思飛馳,想了許久,居然不知道從何寫起?後來、匆匆把歪邪的字跡塗下,時間快到了,他從新讀一次:
「冰:提筆時心中很激動,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想念妳和孩子們。我的生活很好,正在努力學習,努力的改造自己。認真的思考我過去種種的錯誤,心裡感激黨給我這麼一個機會,使我可以從新做人。
請妳多保重,好好照顧子女,代我問候雙親及弟弟們。紙短情長,就此停筆。祝好
妳的阿波 」 」
把信箋放進寫好地址的信封,沒有封密就呈上去。元波很難想像妻子收到信後會怎樣興奮。寫了家書,引起了無窮無盡的思家情緒,一夜難成眠,肚子却咕咕的鳴叫。這些時日、由於付出許多體力勞動,三餐又沒魚肉,稀飯混雜糧,每餐限食兩小碗,往往連碗底最後一粒飯也珍惜的不放過。餓的滋味從前沒試過,如今却像那羣吸血蚊子一樣,時時來擊,白天還可喝多幾口水,讓水份漲滿空虛的腸肚,換回一份飽的滿足感。夜裡、腳上了銬後,不能起來,唯有一任咕咕的飢腸鳴奏,和嗡嗡的蚊羣融成生命另一種樂章。
迷糊中,遠遠近近的刺耳槍聲把沉寂的夜空撕破了個大洞似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子彈飛馳擦過空氣的聲響都從洞裡傾瀉進來。元波揉揉眼,營房裡其他熟睡的難友也都醒了,大家議論粉粉,在槍聲呼嘯中營房早也鳴起悽厲的警報,五個探照燈全把光線調向營外的原野,越共凌亂的腳步奔跑和呼喝聲交融着。正當囚犯們胡亂猜測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時,有道南方口音的叫聲湧了進來:
「弟兄們:聽着啦!我們是反共的復國軍,救你們來了,大家別怕,一起從裡邊向左方走出來,歡迎你們參加復國軍的隊伍,殺盡越共,還我河山 ………」
守營的共軍,重機槍連串發射,淹沒了那片聲音。復國軍這個新鮮而令人振奮的名稱,立刻在勞改營房中引起了很大的激動。元波感覺到腳銬上的木板被人出力的推搖,有人己經想法要解除朿縛,期盼可以衝出去投靠到復國的隊伍裡。復國軍的兄弟沒想到這個勞改營中的囚犯
,睡覺時雙腳全上了鎖,在他們敵不過共軍的炮火而撤退時;沒看到營裡囚犯的反應,想必是很失望的一種心情吧?
天亮後,取消了出外勞動,營房外留下了昨夜進擊的痕迹,四個復國軍的屍體伏陳在青草上,共軍死傷的人大概半夜己經清理了現場。光上尉粗野而兇惡的站在營房前的小土堆,對着囚犯們痛罵了昨晚來犯的敵人,什麼美帝殘餘走狗啦!反人民反黨的國際陰謀集團啦!越罵越大聲,如罵街潑婦,企圖用聲波把對方淹死。可是、敵人己走了,那些聲波是沒法起什麼作用了。
元波因為不必勞動,就走向東面營地找張心,兩人相見,會心微笑。昨夜一役,救營雖不成功,但却把興奮的種子撤了進來,囚犯們人人都喜形於色,尤其是那班舊軍官,己經死去的心突然又活了。有了希望,有了憧憬,一種幸災樂禍,一種期待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些共同的激素,大家碰面,都那麼難以掩飾的把一抹笑意掛出來。
「以前、他們來過嗎?」元波好奇的問張心。
「沒有,相信以後會再來。」
「你昨晚有沒有想到,如果他們成功,你會跟着去嗎?」
「昨夜我們全出力設法想弄開那腳上的木架,可惜沒辦法,不然昨夜己走了。」張心悄悄的說。
「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怎能回家見明雪?」
「我這種成份,留在這裡也是一輩子不能回去啊!己經有了游擊隊的組織,國仇家恨,有機會怎能不報呢?」
「他們的想法呢?」
「太好了,大家都要拚命。」
「打草驚蛇,以後共軍會加緊防守的。」
「邪不勝正,我們的信心全回來了。」
元波望着張心,那張臉,那些鬍鬚,都因興奮而發散了一層光輝;只要望着他,似乎也感染到了他內心的喜悅。他說:「我也很高興越南民族還是有希望復國的。」
「多謝你,喂,今晚我們的弟兄也許會去收屍。」張心望着那四具橫陳在草坡上的反共志士遺體,輕輕的說。
「千萬小心,你知道嗎?那是陷阱啊!」
「明知危險也要幹的,他們為了救我們,我們怎忍讓他們暴屍荒野?」
「我祝福你和那些勇敢的朋友。」元波心底很激動,仰望蒼天,悠悠白雲,他看到了人性光輝亮麗的一面。
「我會不會去還不曉得,我們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喂!我該回營了。」
望着張心的背影,他的那抹笑意消失了,心境又變得很沉重,有點風雨欲來前的不安。
翠日、政治學習會上進行到一半時,光上尉接到了報告,立即匆匆離開。沒多久,在一隊越共的解押下把三個囚犯帶進來,元波緊張的瞄過去,呵!沒有張心,他心中略略放鬆。
光上尉手上抓一條鞭,三個囚犯伏跪在地上;任由他暴跳的揮舞着鞭子,每抽動一次就有個脆響的聲音揚起。
「這三個反動份子死不悔改,他們膽敢去收屍。說!為什麼要收那些屍體?」
沒有人回答,他氣憤的把鞭子改抽在他們的臉頰,殷紅的血痕浮現,縱橫交錯,鞭下如雨
,沒有人出聲。在場的難友們,當鞭子揮下,每人臉上湧現了仇恨的情緒,好像那條鞭是抽打在自己身上一樣。終於有兩個在行刑中昏倒過去,光上尉這時才停手,站在一邊喘氣。
兩個共軍用冷水冲上昏倒的囚犯,他們轉醒了,光上尉指着他們:
「誰叫你們去收屍,誰說出來就無罪。」
氣氛很緊張,無人吭聲,也沒有人受到誘惑,元波在心裡對他們充滿了敬佩;人間世,居然還有這樣氣節的漢子,並非只是在小說裡才能讀到的人物。
「阮登,阮日,胡士義,你們如不招認,全部死刑。你們以前對人民犯下了滔天大罪,黨和人民寬恕你們,你等不知悔改;竟同情反黨反人民的越奸走狗,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你們說啊!」
「 …… 」他們一起抬頭,望着光上尉,眼睛燃燒着火焰,像荒山裡的餓狼;對着面前的獵物只等待一個準備的動作,就要把它生吞活噬,國仇家恨都明明白白的從六隻眼睛中展示出來。
「我代表黨和人民,宣判你們三個永不覺悟的反動份子死刑!」光上尉狠狠地揚起鞭!向空氣抽舞:「押出去槍斃!」
三個囚犯齊齊撲向他,如三隻狼的進擊,光上尉一聲驚呼,人往後跌。這時、守衛的共軍
,八九枝長槍的刺刀一齊指向他們的胸前身後,光上尉站起身咆哮:
「押出去,立即槍斃!」
「不能殺人!不能槍斃!」全場的難友見時機危急,一呼白應,起哄的吵着,光上尉返身
,指揮着許多口槍齊齊向着他們:
「你們再吵,我就開槍!」他不知何時也己從近衛手上接過一枝AK 自動步槍,眼露兇光的指着他們。
大家迫於淫威,憤憤地再安靜下來。
「打倒越共!越南共和國萬歲!」
這兩句口號劃破死寂的夜空,從外邊雄壯的傳進來,大家心裡一熱;幾乎破口而出,衝動的想跟着喊,他們還沒有喊出聲,緊接着是一串「卜,卜,卜 …….」的子彈呼嘯,悽厲的震撼了營房裡全體難友的心靈。不知誰先跪下來,所有的難友一齊的伏跪着。元波也下跪,他不認識他們,但眼淚湧了出來,為他們的英勇行為致敬。
沒有悲傷,只是感動的哭着,第一次,他體驗了視死如歸的情懷。原來、光輝的人性裡,沒有古今,沒有國界之分,人類轟轟烈烈的歷史就是用這些勇敢的鮮血塗成的。那三張就義的臉孔,整晚都在元波的腦海繚繞。
二 十 四
苦役工作己經慢慢習慣,但饑腸轆轆的滋味總日夜在他的肚裡翻動。有時想起婉冰,必定念及她燒的好菜,在回味中沒來由的引起些口沫涎垂,自己差點失笑。
黃昏晚飯後,張心興衝衝的來找他,倒令元波大感意外。
「波兄,我捉到幾隻老鼠,一起來試試野味。」
「我從沒吃過,不過 …….. 」元波沒法拒絕那份誘惑,但對於鼠肉却有點噁心。
「紅燒鼠肉,包你喜歡,走吧!」張心不由分說伸手一拉,親熱的和他往回走。
到達東營時,一堆人約七、八個左右,團團繞着臨時架設的火烤爐;老鼠用樹枝串起,有六隻,每隻小過乳鴿的體積。所有貪婪的眼睛都緊緊的盯着那些在火上烤着的老鼠。張心一到,他們立刻讓出些空間,看來、好像對他特別客氣。張心逐一的介紹那班朋友,有一個雙眼圓亮的竟是印光寺的釋明珠大德,那頭濃黑的頭髮,叫人怎樣也不能想像他是個和尚。
和尚吃鼠肉,元波沒聽過,倒有幸見到了。
老鼠烤熟後,香味四溢,張心用手抓下,撕開分派,元波分到半隻;拿在手上,嗅到香的誘惑,把原先的噁心感覺拋到天邊去了。偷偷瞟着身旁的和\尚,但見他早己忙着用牙齒咬噬了。元波輕咬一口,整口的垂涎竟爭相湧上,牙齒有點不習慣的上下移動。畢竟己經有很久的一段時日,沒有試過肉的滋味了;嗅幾次、咬一口,用口水潤潤外唇,再吞下去。如此一小口一小口的越吃起快,直到手上只抓着幾根輕飄飄的小骨;還不忍丟掉,後來連骨頭也放進口裡咀嚼,將裡邊的滋味全吸光了才肯罷休。
「怎麼樣?我不騙你吧!」張心笑着問他。
「好吃、只是不夠,謝謝你啊!」元波好奇的望着身旁的和尚,也笑着問他:「你不吃素了?」
「早己破戒啦!」和尚拍拍肚皮隨其他的人走了。
張心對元波說:「上次、槍斃的應該是我。主意由我出,沒抽到籤,他們犧牲後,我一直都很難過。」
「事己過去,別再想了。」
「 還沒有過去,我一定會報仇的。」張心握起拳。出力的擊向空間,彷彿光上尉是在面前,那狠命的一擊是打在光上尉的鼻樑上似的。
「殺了他,越共又派別個來,問題不在那個上尉身上,你還是小心點好。」元波很擔心,他沒想到好友居然是前次事件的幕後主持人。
「波兄,你講得一點不錯,我報仇的不只是一個光上尉,而是整個越共集團。」
「 …….. 」元波定定的望着他,不敢開口,好像開口後,那顆吃驚的心會從裡面跳出來。
「你如再找不到我,不必擔心,有事可以找和尚,他是很好的一個朋友;我叫你來吃鼠肉,是和你辭行,也順便介紹和尚給你認識。」張心平靜的說:「你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兒,代我告訴明雪,叫她改嫁,別再浪費了青春。」
「你想起獄?」
張心點點頭,放低聲音:「去參加復國軍。這裡不是你的國家,你也不是舊軍人,所以我沒有邀請你。」
「祝福你!有一天我如能活着出去,就會用其它的途徑參加反越共的行列,盡一點做人應有的本份。」
「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四隻手緊緊相握,久久不放,好像一放開便會從此天涯永別;盈握着就可保持永不分手的時刻。
元波晚上就那麼睜大雙眼想心事,他想不通張心怎麼樣走,走後又如何投靠到復國軍的隊伍裡?但又不便問這些東西。也想起和尚,想不通他怎樣也來改造?最後還是想到那香味引人的鼠肉,這不到一百克重的鼠肉,真是生平最好吃的肉了,也不知又湧出了多少口沫才在回味的肉香裡睡去。
第二日,出隊勞動時,元波全隊十二人編到東營的一隊裡,到山腳翻土種玉米,和尚居然也在隊伍中。由於前次復國軍救營的事件發生後,越共己增強了軍隊防守營地,押隊離營做苦工也加派武裝共軍,如臨大敵般嚴密看守。
在毒日照曬下苦幹了半天,汗流滿身,氣喘喘的終於等到了午餐休息時間。大家放下工
具,抹抹臉上的汗水,各自找有樹蔭的泥地坐下,開始啃咬如石頭那麼硬的麵包乾糧。
元波剛吃完硬麵包,和尚就來到他旁邊,一股兒的跌坐在他面前,笑嘻嘻的說:「好吃
嗎?」
元波搖搖頭,回報個笑容,忽然想起鼠肉,他說:「老鼠才好吃呢!」
「其實,狗肉更香,可惜這裡連野狗也沒法見到。」
「你也吃狗肉?」
「你們中國的和尚也吃呵!」
「喲!你怎麼這樣講?」
「書上都寫着呵!朱元璋,魯智深,濟公活佛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是不是?」
「那些不是真正出家人,有道高僧是不會如此亂來的。」
「對,我和你鬧着玩,我不是有道高僧,戒破以後,不吃白不吃。」
「師父怎會破戒的?」元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他們迫的,給抓後,什麼都不給吃。卻煮了魚,烤了肉孝敬我,我忍了兩日,到第三天想通了。嘿嘿!就大吃他媽的一個夠!」
「 ………. 」元波看看他,想着迫和尚破戒的殘忍方法,心中竟為面前的這位出家人感到很難過。
「過橋拆板,這班狗娘養的都是這種德性。」和尚躺下地,半閉起圓圓的大眼睛說:「以前我竟為他們賣命,唉!真是有眼無珠。」
「喲!師父以前原來去示威,反戰是嗎?」
「何止如此,我們印光寺的許多大師們都笨到為他們當傀儡,信足了他們的鬼話。為他們,什麼壞事都幹上了,全是給民族大義這頂帽子套上了。」
元波想起了一個積壓心頭很久的問題:「那些自焚的和尚,尼姑,是否真的都是自願的呢?」
「自願個屁。」他張開銅鈴的大眼,望着元波,像要把元波的五官看個透似的,他說:「是我們迫着那些無知的小沙彌小尼姑抽籤,抽到的就去送死。」
「可是、他們表現到好勇敢呵!」元波想及當年從電視上看到自焚的僧侶,在烘烘大火裡竟不掙扎哀嚎的殉道,那些鏡頭震撼了全世界億萬人的心。
「 都是假的把戲,去表演前,強迫犧牲的和尚尼姑,給他們打下麻醉藥。讓他們失去知覺,就這樣推到鬧市活活把他們燒死的。美其名為自焚抗議,玩弄手段騙世人,根本是謀殺,明目張膽的變相謀殺。」
「原來如此可怕,你們出家人竟 ……… 」元波嚇到說不出更恰當的話去責問眼前這個「和尚」,那麼傷天害理的殘害無辜的僧尼,竟然也是這班「為民請命」的越共黨徒,假面具後藏着如此恐怖的真相,怎能不吃驚呢?
「我們雙手染滿了血,到頭來,沒利用價值後又給抓來此,是應有此報的。出家人?許多印寺裡的和尚全是假的,是他們的忠貞黨員,奉命混進寺廟攪陰謀的,明白了嗎?」和尚閉起眼,一口氣把當年的內幕吐出來,聲音很低沉,元波聽出了有濃濃的怨恨。
「為什麼又要抓你們?」
「當他們奪取了政權,露出了本來面目,我們知道了上大當;除了氣憤難平外,立即進行全面的反對他們的行動,成了越共的眼中釘。因此、想方設法的把我們拘捕。」和尚說完,翻身躍起,向元波揮揮手,開工的時間原來又到了。
一個下午,元波拿着鋤頭,很倦的揮舞着,心中感到無比恐懼;腦裡升起的是一幕幕在大街上讓烘烘烈火活活燒死的僧尼,他們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給如此的謀殺。元波和世人一樣,在這之前都相信他們是狂熱的殉教者。
收隊回營後,光上尉照常的親自點名,前後算了又算,點來數去,兩百多個囚犯裡少了四個,那四個失蹤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呼叫時,張心的姓名像錘似的擊進了元波的心胸。他神色緊張的東瞧西看,彷彿在他的尋覓裡好朋友會再從視線走出來。
正當大家很緊張的望着光上尉指揮着一隊又一隊的守軍離營搜索時,一串單調而攝人心魂的步槍聲「卜,卜,卜」的遙遙遠遠的傳來。元波臉色蒼白,槍聲追殺的逃亡者中他似乎也是其中一個,低下頭暗暗祈禱,在他驚懼的忐忑裡,一切又歸於沉寂。
全體的囚犯不准離開,晚餐時刻早過了;光上尉咬牙切齒的下令把稀飯和雜糧全倒掉,用如此的全體受罰來懲戒他們。大家忍着餓,引頭祈盼,陸續的看到搜索的共軍垂頭喪氣的回營,及至太陽完全西墜後,仍沒看到逃跑的四個人被押回來。元波深深的慶幸,把一切最好的祝福對着鮮艷美麗的晚霞說了一次又一次,並早己忘了轆轆飢腸嘰咕的呻吟。
迷糊的夢境中,看到張心血淋淋的中彈倒地,又看到復國軍前仆後繼的進攻,帶隊衝殺的是張心;又見到明雪全身掛白的伏在他肩上,哭着喊着張心。夢魘上演着,當起床的鈴聲再響時,一個個惡夢才從他腦海飄走。
和尚又和他同隊,邊鋤泥邊移到他身旁悄悄的問他:「喂!高興嗎?」
元波點點頭,瞄他一眼,正遇着他的大眼睛,又趕快的避開。
「事先知道嗎?」
「 ……… 」元波又肯定的點點頭。
「他們很幸運。」
「怎麼去得了呢?」一夜夢魘,使他很擔心,忍不住就開口問了。
「誰知道呢?」
「那麼? ……….. 」
「賭啊!大大的投一注,或生或死,懂嗎?」
原來這樣,拿生命作賭注,對他們四個的那份膽色,到此刻才真正的在心中感服。本來以為張心是早己安排,萬無一失,經和尚講,才知悉並非那麼容易。
熱帶風雨說來就到,亳不容情的把天上的水嘩啦啦的照頭傾下,腳上的泥漿把拖鞋緊緊的吸吮,一舉步都要花上全身力氣。狂雨中,押隊的共軍慌張的呼叫着收隊。天愁地慘,雷電交流,大家在泥濘中掙扎舉步,幾十分鐘後才回到改造營。
別的隊伍還沒回來,守門的共軍冒雨查點人數,居然大嚷大吵少了一個回營的;共軍立即反身衝出去,光上尉接到報告。這次、他在雨中親自出馬,領着幾十枝槍,四面八方的追去。
雨漸漸的停了,風還在哀怨的吹鳴,忽然又傳來一陣刺耳而令人心跳的槍響。不久、追趕的共軍陸續歸隊,最後四個士兵一人一手的抬着個死屍跟進來,然後把屍體仰面的拋下濕草地。
難友們爭相的站在營門內望着那個不幸的死者,那對大大的銅鈴般的眼睛向天呆望,像在問天:為什麼?為什麼?
竟然是和尚,元波心裡狂跳,有個衝動,想跑出去把他的雙眼按下。但兩腳不能動彈,來來回回都是和尚的聲音在他耳中清亮的回響着:
「賭啊!大大的投一注,或生是死,懂嗎?」
元波不忍再看,轉過身,輕輕的說:「師父!你輸了。」
和尚睜着憤恨的銅鈴像在罵天,在罵那個沒有眼珠的蒼天,永遠不再回答元波。
接着下來的日子,又變得那麼死氣沉沉,張心越獄後,連個剛認識而可以談天說地的和尚也歸了天。元波心境悒悒,除了埋頭做苦工外,終日不願開口。晚上在政治學習會上也變得沉默,他變到很小心,不答些容易引起誤會的話;把些念熟了的八股,琅琅背誦,他己經學會了忍耐,學會了怎樣去保護自己。
日子流轉着,每個曰出和日落,對於勞改營的囚犯們早己變得沒有什麼不同了。在麻木中甚至都沒人去追究是那月那日,日曆的意義,時間的記載,通通和他們沒關係了。
黑婆山以外的天地,近在咫尺的西寧省會,對他們充滿誘惑外,也變得一無所知;更休想知道其它地區的新聞和世界消息,這樣的封鎖,在他們生命史上必然是一段白痴的歲月。越共所盼望於囚犯的,大概就是要他們終此生全成了白痴吧!
天亮後,越共兵士才進營房開腳鐐,比往常遲了,他說:「起來,起來,今天不用去勞動,放假一天。」
大家高興又意外,不及細想的爭着去茅厕,等啃過早餐的硬麵包後,吹着集合的喇叭響了,光上尉站在土堆上說:
「今天是元旦,慶祝新年,大家休息一天,感謝黨對你們的恩情,特准家屬到此探營。記住:只有一小時和家人會面,除了閒話家常,不准亂說話。誰違背會被罰延長勞動時間,永遠不准再和家人相見,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全體難友的回聲從沒有如此嘹亮的,大家都極興奮。似乎,真的對「黨」的恩情感激萬分,尤其元波,他完全沒想到,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緊張又雀躣。以至整個上午就那麼坐立不安的在草地上來回踱步,眼睛却時刻的視營門外,心中焦急的恨不得探營的時刻立即到來。
越共特別增強了四處的守衛,接近營門入口處,更是如臨大敵,營門在眾人引頸企盼中打開。來探營的幾乎全是婦女,她們經過了出示身份證,探營通知書,接受了進營前由女越共負責的全身檢查;過了幾道臨時設置的關卡,才進到改造營的中心空地。
呼叫的聲音,相擁的喜悅,重逄的歡樂一幕幕的上演。婉冰跟着隊伍,終於也到了草地上,放下手中拿着的肉絲,鮮橙和幾包止瀉退燒的,傷風感冒的成藥和藥油。抬起頭,元波早己邊叫邊嚷的跑着到她跟前。在她疑惑猶豫的幾秒鐘裡,元波不由分說的雙手粗野的把她擁進懷裡,喃喃地呼叫着的名字。
婉冰在一陣噁心的異味嗅覺下伏在他的肩膀上,淚水無聲的沿眼角瀉湧而出。在淚眼漠糊裡輕輕的推開他,分手不到一年,她以前習慣的印象中的良人己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頭髮又長又髒,臉頰瘦凹,眼色黯淡無光,手脚膚色黝黑,全身有點浮腫。和往日倜儻灑脫,神采奕奕的形象,簡直是天淵之別;心底一陣悽酸痛楚,把強忍的己止住的淚水又任它奔流。
「孩子都好嗎?爸媽弟弟怎麼樣?」
婉冰別過頭,擦去淚痕,點點頭,才憐惜的輕聲的反問:「你呢?」
「還好。收到信嗎?」
「收到。己立刻回信,有收到嗎?」
元波搖搖首,想起元浪,急急問她:「老二怎樣?」
「你出事後,他很怕,東躲西避,不敢回家。幾個月前和朋友一起偷渡出海,爸媽擔心到不能睡,大約過了一個月,終於收到他報平安的電報,在馬來西亞。」
「他很勇敢,真為他高興,老三呢?」
「三弟沒事,常買些點心來給阿美姊弟,他回去和爸媽住了。」
「明明和阿美阿雯都乖吧?」
「她們天天掛念你,吵着要來,但探營通知書只准我一人。而且路途難走,轉幾次車,很不方便。」
「有沒有明雪的消息?」
「老二從工友的口中,只探到她也被捉走;他走前到她家裡,人還沒回去,應該是仍在獄中吧!」婉冰一邊說一邊張羅着她天未亮早早起床煮好帶來的雞飯,用碗盛好遞給他。他接過、禁不住那香氣誘惑,立即大口的吃着。婉冰自己切個橙,一片片的撕好,靜靜的瞅着他把三碗多的油雞飯全吃光了,竟還意猶未足似的往鋁鍋裡張望。放下碗筷,他又吃着鮮橙,婉冰也吃了幾片,才說:
「三弟正在為你奔走,順利的話你可以提前回家。」
「真的,什麼時候?」元波精神一振,全部力氣和生命內涵的活力都回復了。希望!像陽光那樣強烈的照進陰暗的地方,使到寒冷也變溫熱了。他情不自禁的抓緊她的雙手,兩眼凝凝地迫視她。
「不曉得,你要多加保重,逆來順受。我早晚焚香祈告上蒼,你會早日平安回來的。」
元波放下手,心中熱熱的,感激着太太的一片深情,他說:「冰,謝謝妳,妳也要多珍重,雙親和兒女全靠妳了。喲!忘了告訴妳,我見到張心呢!」
「真的!他好嗎?」
「己經走了。」元波約略的把張心的情况及越獄事告訴她。
六十分鐘在歡樂的氣氛中如噴射飛機那麼快的呼嘯掠過,抓也抓不住,閉營的號角刺耳裂心的催促着。元波又緊緊把妻子擁在懷裡,婉冰也忘了他身上的異味,任由他摟抱着。她閉起雙眼,享受這片刻的溫柔;那份感覺似天長地久,她貪婪的品味着,再也不忍把他推開。倒是元波看到三三兩兩的探營者己陸續往外走,才放鬆了兩手,依依難捨的說:
「妳該走了,代我問候爸媽。多保重啊!」
「你凡事都小心,忍耐點等呵!」婉冰泣不成聲,無奈而斷腸的移向營外,頻頻回首。元波擠在人羣裡,拼命往外揮手,直到所有探營者全走光了,還不忍離開。像站在那兒多一分鐘,就可有多一分鐘看到妻子背影,用以往後做為回味相思的影像時;便能清晰似的,而營門外早己回復了原來的風景,派出去加強守衛的共軍也收隊歸營了。
日子叠着滾過去,自由中心勞改營比前更擠迫了,斷斷續續的新犯人也不曉得從何地送來的。人多了,工作還是永遠做不完,伙食也沒有改善;不過、元波自從見過了婉冰,知道老三在為他設法,這個消息給他很大的鼓舞。有了希望,他一改以前的消沉頹喪,人一旦變得樂觀,對什麼壞事物也就較能容忍,勞動起來,在賣力裡居然也會哼些小調子,使日子變得較輕鬆。
夜晚,除了蚊子嗡嗡襲擊外,如今時常被些零星的冷槍和沉沉的重炮吵醒。他和所有難友一樣,由好奇而變得興奮,自從復國軍攻過營後,他己經知道,在這個恐怖制度裡,己經有股新力量組織好了。那些槍炮,從久久一次的轟響到夜裡愈來愈頻密的擾人清夢,應該不是偶然的事件。大家竊竊私議着,但在政治學習會上倒也無人敢發問這類屬於「敏感」的問題。
直到有一晚,光上尉自己講出來,大家終於知道了那些槍炮聲的真相。所猜的和所想的竟是十萬八千里那麼大的差別,有如明明是一粒雞蛋,在密密的蛋殼裡走出來的居然是隻小鴨那麼使人驚訝和意外。
光上尉站在草堆上,用一向的那種咬牙切齒的聲調說:
「這半年來,我們都會不時聽到了槍炮聲,我國的邊境不時受到了無理的進攻;我族人民生命財產受到了侵奪破壞,英明的黨中央在制定了全盤策略後,如今己決心對來犯的敵人迎頭痛擊。
我們的敵人就是波爾布特這個反動集團,他全面受中國共產黨的支持及控制,妄想破壞我國神聖不可侵犯的土地及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中國共產黨己經勾結了美帝和國際法西斯集團
,瘋狂的野心的想利用波爾布特這隻走狗,對我國進行無恥而注定失敗的侵略。
中越兩國山連山,水接水,「同志加兄弟」的手足親情,竟然反目相向;我們為中國背叛共產主義而感到痛心外,黨和英勇的人民軍隊將一本過去戰勝世界頭號敵人、美帝國主義的力量和精神,為保衛我國疆土而繼續向來犯的一切敵人痛擊殲滅。
黨中央發佈的文告號召全民全軍完成保衛國土的鬥爭;從今天起大家要全面努力學習這份文告的精神,並提高警惕,一起搞好後方建設,支援前線的聖戰。
英勇的越南人民軍隊萬歲!偉大的越南共產黨萬歲!」
大家附和着他的那些萬歲口號,心底在驚異中却忍不住高興,元波幸災樂禍的掩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狗咬狗骨,共產黨集團內鬥,魔鬼自相殘殺,比之復國軍的進攻是更令人興奮的。這種殘踏人權的政黨,奴役人民的魔鬼制度,史無前例的獨裁暴政,最好都能夠在這個地球上消失。
每個靜夜,再不會因那些槍炮聲而失眠了,居然是期待着那些戰爭的來臨。有了這種殘酷的內爭,整個世界的明天才更會有希望;元波也驚訝於自己痛恨起越共的倒行逆施後,竟推而廣之的也對波爾布特的柬兵深惡痛絕。
他忽然有個行動的念頭,很想去參加復國軍,加入張心他們那種搏殺的反共隊伍。從來沒握過槍的人,對戰爭畢竟沒有真實的參予過;所以那個奇怪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他找到了一種藉口安慰自己,反共、不必都是拿槍的啊!有了這種思想後,他也便心安理得的混日子。
婉冰探營後的四個月,元波的運氣到了。
在學習會上,光上尉表揚了幾個囚犯的革命覺悟及學習社會主義偉大思想,取到了可觀的成績;元波更能劃清界線,分別敵我。因此黨及人民政權通過審查,對知所悔改的人從輕發落,赦免刑罰,提前釋放;希望他們做個社會往義制度裡的優秀公民,他講完後先大力鼓掌,全場聽眾才如夢初醒的一起響應。元波和另外三個同伴推上講台,分別接過由胡志明市委頒下來的恢復公民權的證明書後,又向大家講 了些感思的說話,在難友們羨慕的眼光中走下來接受他們的祝賀。
元波搖搖晃晃,如身在海浪洶湧的小上浮沉,輕飄飄然的暈然感覺中,很難相信明天就可不可以走出這個改造營,他小心的把證明書好卻進褲袋裡,在難友的紛紛祝福聲中,除了把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掛在五官上,還不時的說著道謝的客氣說話
散會後他又習慣的回到營房,來上腳鐐的共軍對他說:『 喂!你今晚接待廳裡睡,不必再上腳鐐了。』
『 謝謝你!』他把鋪位上的牙刷面巾及幾件破衣裳收拾好,又向同營的與兄與弟道了晚安,少自個兒接待廳,另三個釋放的同伴休已來了。果然,這裡的木床沒有銬鐐的設備,環境也清潔多了,四個人躺下去,雙腳擺來擺去,心裡高興之情竟把睡音驅多天角底。天亮,對他們是生命的另一個開始,睡過去後,恐怕迎接不到這個大日子呵!
人逄喜事精神爽,一夜閒扯,微曦初露時,了無倦意的展臂迎迓這個美麗的黎明。
八點鐘剛到丕上尉自回去的路條交給他們,營外的一部吉普車已發動了馬達,他們狂喜的和目送的難友們揮揮手,便匆匆跑著出營門,跳上車,司機立即開動了,元波回頭望,囚禁他將近一年的改造營已淹沒在紅塵滾滾中。前方黑婆山撲面而至,崎嶇的路不管怎麼難走,對他來說,每個顛簸都是喜悅,飛揚的風沙亦成美景。
到達西寧市,司機完成任務就駕車自已走了,把他們放在車站,市面的店舖,十有八七都關閉著。
和以往的繁華相同比,\就顯得蕭條,但車站卻格外熱鬧,等候公共汽車的人很多,元波排隊足足等了個把鐘頭才輪到,一部巴士可以容納六七十人,黨員軍公幹部烈士家屬優先留位。有通行證路條購票的老百姓,不論在什麼場合,似乎都變成了最低級的動物,對於『 剷除階級成份』的
越共來說真是莫大諷刺。元波現在已明白,這個制度無形的階段比舊社會更緊密的控制著每一階段。劃分界線,弄清成份,把每一個人的出身,過去等等後天因素,硬分出許多不可思議而複雜的類別,比之 以往資本主義制度貧富兩種階級更今人難以適應。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要強調了所為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才可以永遠控制以統治著他們的『 江山』,永遠可以勞役著整個國家千千萬萬的善良人民。 元波是受管制的階級敵人,又是比普遍百姓更低一級的賤民。車票有了,是輪在最後的一班車,可以趕上最後一班車已經算很幸運了;不然只在車站露宿一晚,身上除去購票的錢外,只有幾塊錢,車上店吃餐經濟午飯物資格也沒有 行
經富來飯店,廣海茶家,東堤酒樓已封,食的誘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另他垂涎三尺的,幾乎有種不顧一切的往內走,先吃個痛快再計較行動。但拿甚幾塊錢,思前想後,經此大變,竟也不敢造次,行到小食檔,以兩塊錢換回一碟膠粉,也已經胃口大開津津有味了。
心越急,時間過越慢,在車站吵雜的人聲裡忍受著驕傲的煎熬、一班車開後再輪到別班,他行行走走,三時半一班車終於夠鐘離站了。元波的座位擠在車尾部,花同樣的價,却有完全不同待遇,人!連這點平也剝削了,他除了暗裡憤怒又生氣,已經不敢有什麼表示了。
經過了重重關卡檢查站,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走走,汽車殘舊又沒有新零件替換,速度自然也比前慢許多,到達趕岸新街市六省車站時(西貢和華埠於淪陷後統稱胡志明市)已經是七時多了。再步行往家的方走,回到家天已全黑,他立在那道熟悉的綠鐵閘前,當舉手敲門時,心裡狂跳。壓不往的激情越近家的時刻膨脹。而家忽然就屹立在自已眼前,觸到撫摸到的事實,並非做夢,那份期待,多時而成為真的狂喜,如何能把民安定下來呢?他咬緊牙關雙唇,似乎真的怕那顆民會跳出來喲!
『 是誰呵!』 婉冰的聲音響自訊內。
『 是我,我回來啦!阿冰妳快開門。 』
『 元波?是你?』 門匙碰撞物聲音顯得開門的手是在發抖。
門打開了,元波一脚跨進去,返手再拉上鐵閘,還未舉步,婉冰已整個人倒進他懷裡。他也張開手緊緊的摟抱她,背就倚在鐵閘上,沒有開可口,他眼眶潮濕,婉冰則一任淚水流瀉,無聲勝有聲,鶼鰈情深勝有聲,鶼鰈情深,不外如此。
明明的啼哭,驚破了他們溫馨的萬縷柔情;婉冰羞赧而腼腆的推開他,兩人互相凝望吸的眼光中一齊尋聲看去,身旁不遠處的阿美拖著明明,阿雯怯怯的獨站一邊,驚異的眼 睛都集中射向他。
『怎麼不叫爸爸來啦!』 元波蹲下身體,伸手期望兒女奔跑過來擁抱親吻。
明明畏縮的往度退,放大聲帶喊媽咪,阿雯也縮著身體不敢向前,大以兒阿決睜意圓圓地眼睛看著他,然後低聲的叫一聲『 爸爸』 現波感到很奇怪和失望,他抬頭瞄瞄妻子,還沒開口,婉冰已先講:
『 一年分別,又沒有刮鬍鬚,頭髮凌亂 ,人又黑 又瘦,他們倒不能認出是你呢!』
『 哦!原來這樣,我先洗澡。你到對面找老楊幫個忙,煩他到老三那邊通知我已回來了,明天我才見他們。
『 好的。你擦洗乾淨,把鬍子刮去,明天先去理髮回去見爸媽。』
阿雯已從父親的口音七全記起來,怯怯的一步近,輕輕的說:『 爸爸!阿雯很想念妳,你不要王走了。』
元波心裡一酸,伸手把女兒抱起,正想吻她,想起一臉于思,女兒却掙扎要下來,無邪的笑著說:
『爸爸!你很臭。』
元波苦笑放下女兒,匆匆跑進浴室,狠狠的擦洗著身上的污穢邋遢,香皂塗了又洗,洗了王塗,沖沖淋淋後又把鬍子刮淨。 可是,那身黧黑的銅色皮膚和瘦削臉頰,被折磨一年的痕跡却沒法一時三刻的沖洗裡改變過來。
豐富的晚餐已擺在廚房飯桌上,明明早已不再啼哭、陪著姐姐倚在父親身邊好奇的撫撫摸摸。元波先把女兒逐個的拉在懷裡親吻,然後過去摟妻子,沒想到婉冰一閃躲到對面椅子坐下,甜甜而含羞的望著他笑。元波心裡一盪,好像婚後那麼久,才真發現妻子的笑姿是那麼動人和美麗。舉起筷,久久都忘了動手,秀色可餐,古人的倒誇張呢!
經歷風浪,受過苦難,家像避風港,所代表的溫暖幸福,以及家所包的愛意竟是那麼真切深刻,世界上什麼快樂,可以比得上天倫之樂呢?
元波沐浴家所包容的全部意義裡,享受著一餐前所未有的佳餚,雖然只是空心菜,只是清湯和一尾小魚外加四碗白飯,沒有雜糧的飯;再加上妻子姿容,兒女的乖巧,和家裡一片溫馨寧靜,他漲飽了胃,漲飽了心房。甜蜜和快樂,使他虔誠到想跪下來感謝上蒼所賜予他這份幸福。
『 知道妳快回來,可是沒想到真的那麼順利。』婉冰待他放下碗筷,才開口講。
『 妳怎麼知道?』元波深感意外。
『 你忘了?我探營時告訴你,元濤在設法呵!』
『 妳回去後,我就很樂觀,也積極表現,竟以為是我的成績使到可以早日回來呢!』
『還是那麼老天真,老三找到市革委的內線,二家兩黃業代價,那就是你以為的成績,懂了嗎?』
『原來如此,如果沒有二家兩金片,我還得在勞改營裡呆九年』
『一點不錯,你還相信他們的連篇鬼話嗎?你還相信這是公平的新社會嗎?』 婉冰笑著問、對於這種荒唐無恥的,人類史上從未出現過的托邦極權式的政黨,他好像早已看清了他們本來那目,不足為怪的,笑意裡倒是對丈夫存了一份憐憫。
他沒有回答,出力的對她搖搖頭,這些是子,種種遭遇,所聞所見,親歷其境,他早已驚醒了,對這樣的制度已經不再存任何幻想。
他一手抱起明明,一手牽著阿雯,阿美和婉冰跟在後邊一起上樓。兩個女兒喋喋不休的長說短,元波耐民的和她們窮扯,明明這時也睡了,婉冰把他抱上小床,再呼兩女兒去睡,等到自已上床的時候,心中竟卜卜跳個不停,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彷彿當年新婚夜那份嬌羞感覺又來了,人還沒躺好,元波結結實實的身軀已經壓上來!
纏綿而溫柔的夜,深情無限的張開臂膀,容納了天地,擁抱了世界。
張心變得很沉默,有意無意中在避着元波,相遇時浮現個苦笑,就好像無話可講了。元波明白他的心情,幾次三番想安慰他,但總沒有恰當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