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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跌落者
作者:行迈  发布日期:2019-12-23 16:02:26  浏览次数:2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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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悉尼市区的东北角,从玫瑰湾一直往北,是著名的富人区。开车过了玫瑰湾就是一路上坡,半坡上有一所叫做坎巴拉的私校,是用教堂改成的。这座私校的歌德式塔顶建筑,从诺大的玫瑰湾任何一个位置都能看见,其所坐落的方向刚好是正北。在私校的右侧有一条下坡的路,叫做沃克卢斯路。这条路象一个铁钩子一样,一路下坡沿着海边的尼尔森公园,再向东拐一个弯,便钩住了整个沃克卢斯市区。它是悉尼市最富有的市区之一。在这个铁钩的拐弯处,有一条岔路通向海边不远处的鲨鱼海滩,这条路叫做窟窿路,而窟窿路的两边,住着沃克卢斯市区最富有的人家。

早在上世界90年代初,谷歌地图还没有普及,但上述从玫瑰湾到沃克卢斯的地理交通图,却早就印在了中国留学生吉姆.刘的脑海里了。吉姆的中文名字是刘济民,江西南昌人,中等个,留着邓小平似的短平头。他于1989年末从中国大陆来到悉尼读英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此就滞留在悉尼市,已经两年多了。吉姆每个周末都要开着他那辆2500澳元买的日本蓝鸟车来到沃克卢斯,因为他靠给私人花园打工维持生活,而他打工的那个雇主家,就是窟窿路的41号。41号的屋主人可了不得,是当时悉尼最著名的肝科医生,原籍希腊,名叫密斯迪尼。这条路本来的英文名字是Coolong Rd,但吉姆却在心目中把它叫做窟窿路,这样可以稍稍发泄一点儿他对当地富人们既妒忌又愤懑的情绪。吉姆在41号的私人后院做花园工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他每个周六早上就来到这里,干两天一夜的杂活,周日的晚上才开车离开,回到他在悉尼城南圣彼得市区的廉价出租屋。

这是在1992年1月的一个周末,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在窟窿路41号的门口车道旁边,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铁斗,就是那种装载建筑垃圾的可吊装铁斗,不到两米高,但有将近三米长,属于大型铁斗。41号是坐落在路左边缓缓的斜坡上,一块60公分左右宽的木板从斜坡上搭入铁斗的边缘,算是一个简易的独木桥,应该就是一条把建筑垃圾搬运到铁斗里去的通路。只见在41号双层楼房的右边,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穿着体恤衫和短裤,扛着一块长长的陈旧的木板,吃力地向斜坡下的独木桥走过来。旧木板挡住了这个人的脸,他在独木桥的桥头慢慢地转身,一边调整肩头上木板的方向,一边找准了脚底下独木桥的踏脚位置。这时候他的脸露了出来,原来正是中国留学生吉姆刘。

吉姆不是花园工嘛,怎么当起了搬运工?说来话长,原来吉姆在41号打工的这两年,除了种花种树浇水施肥和打草剪枝之外,什么杂活都得干。名义上他个是花园工,实际上他称自己是游泳池清洁工、室内清洁工、翻新油漆工、装修搬运工、洗狗工,甚至是做中国菜的厨工。密斯迪尼医生喜欢吃中国菜,刚好吉姆会做几道菜,都是早年在家跟母亲学的江西南昌的本帮菜。用这几道菜来忽悠他的这个希腊人雇主,那算是绰绰有余了。密迪医生(这是吉姆在心理对雇主的称呼)还算不错,给吉姆按15块澳元一小时发的工资。这个工资已经比唐人街帮厨零工的工资多了一倍了。但是吉姆打听到,油漆短工的工资都在每小时25块以上,而装修搬运也在每小时18块以上。至于洗狗的工资多少,他就打听不到了。无论如何,在报酬的问题上,隐藏着吉姆对雇主的一丝怨气。罢了罢了,吉姆一再对自己说,能有这个周末工作,每周稳定地收入240至270澳元,就可以供自己的房租伙食以及在TAFE技工学校学习汽车修理的学费了。每每想到这里时,吉姆都会在心理把窟窿路叫做酷龙路,并骄傲地把自己当作是酷龙路上的酷龙,因为在同学们当中,他是少有的只须打两天一夜工就可以支撑所有费用的学员,而且他在TAFE学校的出勤率是全班最高的。

头年的圣诞节之前,密斯迪尼医生一家人回希腊度假去了,按计划也快回来了。在他家住房的西北角正在改建一个和花园相连的三面玻璃的大型太阳房,原来的木制大厅已经被完全拆掉了。现在吉姆肩头上扛着的这种又长又重的旧木板已经是今天搬运的第三块,后面还有无数块需要般呢。此时他肩头上负载着重压,不能想太多心事。不一会儿,吉姆已经扛着那块木板走到独木桥的另一头,也就是铁斗的上方。他再次调整了一下木块的方向,接着朝铁斗中间一挺身,就把木板掀翻到铁斗里去了。只听咔哧的一声,木板的一头顶住了铁斗内壁,另一头被零碎的砖木垃圾挡住,木板的一头斜斜地翘了起来,在下方留下了不少空间。吉姆本想跳进铁斗里去把木板搁平,转而又想,还不如用下一块木板来把这翘起来的一头砸下去。

十来分钟后,吉姆扛着又一块长木板走过独木桥来到铁斗的上方。他慢慢地把木板的一头对准之前那块木板翘起来的一边猛地扔下去,不想木板翘起来的那头没有被被砸下去,后来的这块木板又滑落到铁斗里,一头被铁斗内壁撑了起来,而另一头翘起在了相反的方向。这样一来前后两块木板在铁斗里就被摆成了两副交叉的跷跷板的模样,在翘起来的两头下边都留下了不少空间。吉姆心里一边苦笑着,一边转念一想,算了吧,等木板堆垛起来就看不见了吧。接着吉姆又陆续般过来四五块长木板扔进了铁斗,只是因为有了之前那两副跷跷板,新扔进去的木板很少有听话的,都七歪八倒地堆在铁斗里,那个样子,就像是吉姆幼年在家乡爬树掏喜鹊蛋时看见的喜鹊窝底部用树枝搭建的网状结构。吉姆站在独木桥头,对着铁斗里的巨型喜鹊窝窝底,一边发呆,一边思想斗争了几秒钟。但是很快地,他就想到了搬运工的工资不止每小时15块,只要把一些零碎垃圾扔在上面把铁斗装满,他也就算是对得起密迪雇主了。

想好了之后,吉姆挺直了腰杆,左右扭动身体放松了一下。正好在这时,他的眼角瞟住了沿着窟窿路走过来的一位身穿三点式泳装的女人。窟窿路是从鲨鱼海滩走回居住区的通道之一,并直接连接到沃克卢斯路,每天都有一些去海滩和从海滩回来的居民和游客经过。穿泳装的女人和光着上身只着泳裤的男士,还有嬉闹的孩子们,往往在路上络绎不绝。然而,今天午后这一路上却很安静,只见那个三点式女人已经走到距离41号十多米的地方。在一个两秒半钟的短暂瞟望里,吉姆看见一张圆润光滑的中青年美女的脸庞,那是一张真正的南瓜子脸,闪耀着一双大眼睛,还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半湿半干地像小波浪般地披撒在白中带粉的脸颊两边,发梢搭落在微红溜光的双肩上。美女中等身材,身上那三点式泳衣,其实就像是三道风景指示标,把一对鼓鼓的乳房裸露出的上半部,还有那结实有形,上粗下细,有节奏地移动着的,一双美女的腿子,都一股脑儿地送进了吉姆的双眸里。

美女这时抬起头来,朝吉姆这边望过来,吉姆和她对上了一眼。刹那间,有两点不知是蓝色还是绿色的光亮,从对面那双大眼睛里朝吉姆的双眼里闪了一下。吉姆的身体微微地振动了一下,在最后四分之一秒钟里慌乱地扭回头,同时把一只踩在独木桥头的右脚挪到了左脚的后面,这是他在独木桥上回转身体的前奏。可是他几乎踩空了,身体像泥鳅般闪扭了一下,在双臂毫无控制地挥舞的同时,整个身体贴着粗糙的木板边沿唰的一声掉了下来。而此时,在吉姆的脑海中竟掠过了“撒克逊”三个字的英文读音。

撒克逊这个单词是上个月TAFE学校的英文老师在课堂上教的,说的是欧洲日耳曼民族的一个分支,主要居住在德国与荷兰及丹麦等几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女人大多是魔鬼身材和金发碧眼。总之,吉姆曾经把一切异性之美都归纳入这个单词里面了,但对其所代表之女性的具体形象却只有朦胧的幻想,并没有多少实际印象。然而今天,吉姆刚刚用双眼捕捉到的美女形象,恰恰就是他幻想中的撒克逊美女的样子。只是今天他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具体,却又是那么的无言描述,以至于在吉姆跌落的那一瞬间,这个美丽的形象还一直占据着他的大脑。

“你还好吗?”耳边响起温柔的女性语音,虽然是用英语说的,但对于在本地TAFE学习了两年多的吉姆来说,那就如同自己家里的姐姐说出来的一样清晰。

吉姆一边从惊愕中苏醒一边木然地抬起头来,看到三点式风景标所凸显的那个美女胴体就近在迟尺地立在他的对面。这时吉姆意识到自己是刚从独木桥上跌落下来,蹲在地上,并发现自己的双手正下意识地捂着左腿膝盖的上方。扭头一看,自己的左腿从膝盖上面一直到膝盖下面被木板的粗糙边沿刮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而在他左手捂住的地方,有鲜血从指头缝里渗流出来。                                              

“哦,你受伤了!”那个温柔的女声又响起来,不过这次显得急促而关切。

吉姆微微地摇了摇头,不知是表示没有受伤还是表示没有什么要紧,同时脸上突然一阵热起来。原来这时的撒克逊女郎已经蹲了下来,双眼看着吉姆渗血的左腿和指头。吉姆的眼珠子不受控制地斜斜瞟过去,看到了一对饱满乳房裸露的大部分,以及胸脯下方一双浑圆而结实的,曲蹲着的光溜溜的大腿,还有一股海水和淡水都没有冲洗掉的异性的芬芳,轻飘飘地涌入吉姆的鼻孔。这种芬芳,吉姆在自己身边出现过的女人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

仅仅过了半秒钟,吉姆下意识地闪开了眼睛,这时他看到一只丰满的,年轻女郎才会有的,细腻而圆润的右手,正指着他受伤的左腿。女郎手上的那个食指,带着涂成乳白色的指甲,正在从他左腿伤口的上方一直指向伤口的下方。        

“你需要急救处理,我家里有急救包,你跟我来吧。”随着那温柔而肯定的语气,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搀扶到吉姆的右手手臂下。

在吉姆被扶起来的同时,他颤巍巍的右腿碰到了撒克逊女郎裸露到髋关节以上的左腿。吉姆心里又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本想对女郎说自己可以走路,不用她搀扶。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却没有说出来。直到现在,吉姆才隐隐地感觉到一丝左腿上的疼痛。他被搀扶着,慢慢朝41号的斜对面走去。低着头挪步而行的吉姆,这时看清了身边女郎的双腿,上面有着白里透红又被晒得微微发暗的皮肤,光着一双脚丫子,在铺有石子和沥青的马路上,像个运动员似地矫健地挪动着步伐。同时,吉姆眼睛的余光,还明确地感觉到身边那个高耸的,起伏有致的胸脯。  

 “你是从中国来的吗?”女郎一声清脆的问话,逼着吉姆抬起头来,在两尺左右的近距离里,他看到了一双有着绿色眼球的大眼睛,带着长而卷曲的睫毛和自信的微笑。

“是的。”吉姆随声应道。女郎亲切友好的问候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鼓起勇气决定要和女郎交谈几句。             

“你怎么看出我是中国人的?”吉姆问道,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了一点浅浅的微笑。                                                         

“你工作努力,不怕疼痛,我所知道的中国人都这样。”女郎清脆的声音和让人感到舒适的回答,使得吉姆在心中又大大地给撒克逊加了许多分。不过吉姆清楚,中国留学生在悉尼干零活干粗活的形象对大多数本地澳洲人来说都很容易识别的。

“我们到了,你站好。”好听的撒克逊语音在路对面的46号门口停住了。女郎把搀扶吉姆的手抽出来,伸开双手推开了一副大大的带有镂空雕花的铁门,然后又回过身来搀扶着吉姆走了进去。

两排高大的柏树挺立在一条沙石坂路的两旁,像是默默地在对来人致以欢迎的礼仪。走完石坂路,他们来到了一栋三层楼的宽大建筑前。这是一栋老式建筑,没有阳台,楼上的窗户又大又整齐地排列着。这栋楼房显得很欧式的样子,并显示出几分威严,有点像吉姆在老家南昌看到过的苏联专家楼。从门口的建筑风格,吉姆还看出他们面对的是楼房的背面,而正面一定是对着北边的海滩的。          

 “你叫什么名字?”女郎一边扶着吉姆走上几节宽宽的台阶,一边问道。      

“我叫吉姆,吉姆刘。” 

“吉姆,我叫莎霞,很高兴认识你。”女郎和吉姆的眼光又对视了一下。

莎霞这个名字对吉姆来说比较生僻,好像学校里有一个俄国女孩是叫这个名字的。  不一会儿,他们已经从后门进入,来到大厅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这像是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或书房,有办公桌椅,两边各放着长短沙发和茶几,周围还有放满书籍的书架和关着门的橱柜。莎霞招呼吉姆坐在沙发上,自己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箱子放在茶几上。吉姆看到箱盖上写着的英文是“急救”两个字。莎霞从箱子里拿出三个药瓶和一包卫生棉球。她用镊子夹出卫生棉球,又从一个瓶子里沾湿了带有酒精味道的液体,然后把镊子交到吉姆的手上。

“勇敢的人,你自己来消毒吧,一次性地,一点点地抹伤口,不要反复来回,每次都要换棉球和酒精哦。我知道你不怕疼的。”莎霞以坚信的口气鼓励着吉姆,看到吉姆果断地接过镊子开始抹伤口之后,才微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吉姆感激地望着莎霞的背影。这时他注意到莎霞有着令人惊奇的细腰和南昌鸭梨形状一样的臀部,两只大腿上面各有很大一部分臀部裸露在三角形泳裤的外面,一招一摇地随着她的脚步消失在门外。这时在吉姆的心中,由荷尔蒙催发的男性情愫已经减少了,而是增加了几分欣赏和赞美的成分。当吉姆快把伤口消毒完毕时,莎霞回到屋里来了。这时的她披上了一件宽大的纱巾,凹凸有致的身体就像一幅西洋油画中的美女一般,显得更有艺术的气息和美感了。

“消毒好了吗,现在我们来上药吧。”莎霞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另一把镊子,夹着棉球从另一个瓶子里沾满了药水,在吉姆的左边蹲下身子,把药水轻轻地抹在吉姆的伤口上。

这时吉姆的心里闪过一念,自己是不是就像一个撒克逊国王,在接受宫女虔诚的侍候?念头一过,他又狠狠地在心中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并对自己说,吉姆啊吉姆,你现在是在接受人间最富于人性的爱护,你今天遇到天使了啊!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莎霞给吉姆敷上了药,垫上了纱布,绑上了纱带。这期间,吉姆大胆地和莎霞进行了简短的但是十分愉快的交谈。

“你是俄国人吗?”吉姆大胆地问道。

“哈哈,我像俄国人吗?哦,对了,我的名字!”莎霞毫不掩饰她那轻松的惊讶。

“我祖父本来是居住在波兰和德国接壤的边界,是个德裔波兰人。”莎霞很有兴致地接着说了下去。

“二战初期,我祖父曾经被德国人逼迫参加纳粹军队,但是他很快就从纳粹军队逃脱了,跑到芬兰参加了反法西斯的战线。战争结束后我们全家移民到澳大利亚。我父亲是个商人,从德国进口机械产品到澳洲。我出身在悉尼,是个地道的澳洲人。”

在吉姆眼中,莎霞最多只有35岁,她那么充满活力,充满爱心,雍容而开放,快乐而自信,是大大咧咧的澳洲女孩当中的佼佼者。莎霞虽然有她的特别之处,比如她明显出身于大户人家,而且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她却和大多数澳洲女孩一样富有亲和性,会主动地关心别人。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吉姆知道莎霞的父亲曾经为澳洲进口过德国生产的铁路机车和车厢,是个很会赚钱的大商人。莎霞就在她父亲的机械贸易公司工作。吉姆也告诉莎霞,他是中国一所重点大学的工科毕业生,来到澳洲学习英语和车修技术,想留在澳洲找一份车修工作,并在未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修车店。

“非常好!”莎霞真心地鼓励道,“我的祖父和父亲就是从一家小小的机械贸易店做起来的。”

这时,对吉姆左腿的创伤急救工作都全部做完了。莎霞关心起吉姆如何回家的事情。吉姆表示他要回到41号把自己的工作做完。

“不!”莎霞坚决反对道,“你已经受了伤,不能再做体力工作了。我认识密斯迪尼医生,他应该给你付出工伤医疗费用和保养费用的。你现在需要回家休息。”

什么工伤医疗费和保养费,吉姆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从独木桥上跌落。

 “你不要回去41号,等我先去沙滩一趟,回来后再送你回家。”莎霞微笑着说。吉姆问莎霞为什么刚从沙滩回来还要再去。莎霞告诉吉姆,今天她本来是回家来拿尼龙绳的,要送去鲨鱼海滩让同伴们修补破损的防鲨网。莎霞是海滩上自愿者小组的成员,和同伴们轮流在周末担任海滩的安全工作,比如防止人在防鲨网以外游泳、救治溺水者、清理垃圾、检查和修补防鲨网等等。

吉姆有一点不太明白,莎霞家庭条件这么好,周日又都有工作,个人的周末时间也一定很宝贵,为什么要在周末去海滩做安保义工。他向莎霞讨教。莎霞告诉他说“我们全家都很热爱这个国家,因为这个国家给了我们全家三四代人这么多好处,我回馈社会一点个人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我也只是一个月在鲨鱼海滩服务一个周末日,我们有二十多个本地区的志愿者在周末轮值呐。”

“啊,原来是这样。”吉姆觉得自己对本地富人一向持有的保留态度是值得修正一下了,富人不是也有很善良的嘛。看来人无论富裕还是贫困,只有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人才是值得尊重和爱戴的啊。

想到这里,吉姆又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今天在大铁斗里“建”的那个喜鹊窝的窝底,一种久违的愧疚感觉突然涌到他的心头。吉姆本是江西机械厂的工人子弟,有着劳动者家庭简朴的真诚传统和潜移默化的教养。他今天受到撒克逊美女莎霞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这同他今天干活时留下的污点,不管这污点有多大,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再说,就这么把喜鹊窝留在铁斗里,岂不是告诉密迪医生和所有看见的人,我吉姆是个偷奸耍滑的人吗。吉姆不能允许自己就这样离开,他要回去把喜鹊窝拆掉,再把装填垃圾的工作做完。

“我把东西弄坏了,我要回去把它修好。”吉姆对莎霞说道。

“你弄坏了东西,什么东西?我可以帮助你的。”莎霞好奇地问。

“你帮不了,是我身上的东西,但要回到41号去修。”吉姆不知如何向莎霞解释他要回去做的事情。而吉姆身上有什么东西坏了要回到41号去修呢?这却是莎霞不可能理解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你身上坏了什么东西?”莎霞盯着吉姆的眼睛问道。

“良心。”吉姆穷于应付。他不知道良心的英文单词怎么说,在莎霞听起来,吉姆说的是“好心”(my good heart)。这让莎霞更加莫名其妙了。

吉姆站了起来,故意像从未受伤一般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你看,我没有一点儿事,完全可以干活。非常感谢你今天对我受伤的救治和照顾。”吉姆对莎霞说完这些话,马上就准备要向外走。

“如果你不介意,我从海滩回来后可以去41号帮助你,我想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坏了,而且必须要回到41号去修。我应该把今天对你的救护工作做完。”莎霞微笑着说,口气显得不可抗拒。

吉姆又心生感动了,原来莎霞以为她对吉姆的救护工作还没有做完呢。得了,我吉姆自己工作中的污点也不必对她隐瞒了,那是一道良心上的伤口,虽然不大,也必须要把它修好,就让莎霞看看我怎样修补良心吧。想到这里,吉姆说“好吧,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莎霞也不再追问,她拿好了尼龙绳,和吉姆一起走到41号,简单和吉姆告别之后,她走向海边,先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吉姆左腿的疼痛越来越轻了, 他走过独木桥,跳进铁斗里面,开始从最上面的木板搬起,把东翘西歪的木板一块又一块地搬到铁斗的一侧,整齐地堆码起来。那个巨型的喜鹊窝窝底,一点一点地在变小。当吉姆搬弄到快一半的时候,莎霞回来了。她一下子就跳上独木桥,走到铁斗边,这次吉姆倒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

“你在做什么?”莎霞一下子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找到你丢的东西了吗?”

原来莎霞一直以为吉姆有什么东西掉进铁斗里面去了。吉姆抬起头来,把右手放在胸口,微笑着对莎霞说,“我心里有一块肉掉了。”莎霞慢慢地摇摆着头,表示听不懂。

“你看这些木头,本来更像是一个鸟巢,把铁斗几乎架空了,那样会少放很多垃圾。现在我正在重新堆放它们,让出应有的空间,好让铁斗能够放进它本来可以被放进那么多的垃圾。这下你明白了吗?”吉姆吃力地用他很勉强的英语,有点啰嗦地向莎霞解释着。

“这样做多么麻烦,你之前为什么不一下子把木板放好呢?”莎霞显然是听懂了,但又发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嗯......”吉姆不知如何回答。两秒钟后,他鼓足了勇气,“我本来以为那样可以快快地把铁斗装满。”莎霞没有作声,似乎在等待什么。吉姆继续说道,“在我跌倒之后......”吉姆向上望着莎霞,莎霞也向下看着吉姆,“我碰到了一位天使”(还好,吉姆知道天使的英文是angel),“这个天使让我明白了,我不能这样对待我的工作......”

“哈-哈-哈”莎霞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心里丢失的那块肉吗,现在你找到了,想要把它补回去。OK,让我来帮你!”莎霞说着就跳下铁斗,像跳舞一般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踉跄到铁斗的另一端。

“来吧!”莎霞搬起了一块翘起的木板的一头,吉姆也迅速地搬起木板的另一端,他们一起把木板抬起来,再平放到铁斗的一边。就这样,他们把木板一块一块地搬起,再平放到铁斗的两边。当最后的那两块跷跷板也被放平之后。莎霞从木板堆上敏捷地踏上去,爬到了独木桥上。

“把你的手伸给我。”莎霞蹲下身子向吉姆说道。吉姆走到独木桥下,把一只手伸给莎霞抓住,同时一步一步地从木板堆踏步上来,也到了独木桥上,站在莎霞让出来的位置上。莎霞随即松开手,转过身去。吉姆紧跟在她的身后,就在她那一股醉人的异性芬芳之中,他们一起走下了独木桥,来到大路旁的私家车道上。

“现在你该回家了,回去好好休息,下周一记住要到你居住地区的外科门诊去换药。”莎霞像下命令似的对吉姆说道,接着又补充问了一句“你是坐公交车来的吗?”

“我的车就在车房里。”吉姆回答道,“但是,我还......”

“没有但是!”莎霞斩钉切铁地打断了吉姆。吉姆学着莎霞的腔调,在心里用英文重复地念道“No but No but!”原来这个意思就是这麽说的啊。

“你到车房去把车开出来,我要看着你离开,装垃圾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会告诉密斯迪尼医生你在为他工作时跌伤了。”莎霞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车房的门。吉姆还犹豫着......

莎霞又说道“你今天虽然身体跌倒了,但是你的心灵升起来了,你是一个好男人。”吉姆明明听懂了莎霞的这句话,但他还是在心里慢慢地把这句话的英语又重复了一遍:“”。吉姆知道心灵这个词汇的英文单词是 internal spirit ,但听到莎霞直接说heart rises ,他明白那就是指心灵在上升。吉姆的心里腾腾地升起一股子热浪,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偶遇的,陌生的异族女郎,能够如此理解他心灵的一点点愧疚,还有行动上的那么一点点补救。

“谢谢你!”吉姆用纯洁无邪的眼光看着莎霞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回敬着她美好的评语。Your boy fell down today, but your heart rise up,you are a good man. 吉姆敢肯定,这是他平生所听到过的最美好的一句评语。随即吉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车库的侧门,又回望了莎霞一眼,走进了车库。随着汽车引擎的发动,车库门的打开,吉姆那辆陈旧的灰色蓝鸟车开了出来。吉姆把车暂停在车道上,打开了车窗,对着莎霞说道“再次感谢你,我会记住今天,我下周再来,希望再见到你。”在莎霞的微笑中,在车库门关闭的噪音中,蓝鸟车转弯开进了窟窿路。

“这不是窟窿路,”吉姆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是酷龙路,这路上有澳洲酷龙,也将会有中国酷龙。”吉姆踩下油门,把车子朝着坎巴拉私校所在的高坡上开去。“You raise me up!”吉姆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莎霞这句话。突然间,他想起了在TAFE学生派对上学过的一首英文歌的歌词“You raise me up!”对呀,不是我的心灵上升了,而是你把我的心灵从低处给举到高处了!吉姆随即不由自主地高声用英语唱起了这首歌:“You raise me up , to more than I can be ......”

至此,关于跌落者的故事就讲得差不多完了。如果读者想简要地了解后来的情况,那么笔者就简要地道来:

周一那天吉姆按照莎霞的嘱咐到圣彼得市区的外科门诊去换了药,几天后伤口就结痂了。

到下一个周末,吉姆又来到酷龙路(吉姆不会再称它为窟窿路了)。密迪医生已经从欧洲回来,他交给吉姆一个信封,里面有上周的工钱,还有另外1000澳元,是密迪医生让吉姆保养伤口和身体的钱。吉姆再三推让,但医生坚持要他收下,还慰问了他的受伤,并查看了他伤口复原的情况。

密迪医生告诉吉姆“莎霞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你做了一个十分真诚的人!等到伤口痊愈脱痂了你再回来工作吧。”

又过了两年后,吉姆拿到了澳洲的绿卡,并从中国把妻子和女儿也接到了悉尼。他周末还继续在密迪医生家干杂活,一直干到女儿中学毕业。

吉姆从TAFE毕业后,先是在一家修车店里工作,8年之后,他开了一间自己的修车店,终于实现了他要做一只酷龙的心愿。

吉姆在后来的年代里,多次向信件求助和上门求助的本地慈善机构捐款,每次不多不少1000澳元。他是在以这种方式默默地报答酷龙路上好心人以往的帮助和心灵的启迪,也是在力所能及地帮助有需求的本地市民。

吉姆有没有再见到莎霞呢?有的,特别是在那年那月的第二个周末,当吉姆又去到酷龙路的那天,他和密迪医生道完了别,就把自己的蓝鸟车开过去停在莎霞家的46号门口。吉姆打开了车窗,拧开了唱片机,大声地放出了“ You raise me up”这首歌。没过多久,莎霞出现在门口。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着吉姆说“It's you,I knew it !”

吉姆把手掌向上伸向莎霞的方向,做出一个赠送状,然后微笑着说道“It's for you,and for 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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