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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悉尼那些事之20 苟富贵的幸福生活(2)
作者:梁军  发布日期:2021-01-12 08:28:20  浏览次数: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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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富贵踌躇着,犹豫着,等待着,再没有收到求救信号。那个信息是她唯一的最后的声音。

这一天干活,手几次差点碰到电锯,苟富贵有点心不在焉。下班后,他决定去她家门口偷偷看看,如果真出了命案,警车一定大排长龙。

初夏的傍晚,夕阳斜射在沿路建筑物的玻璃墙面,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戴着头盔,骑着捡来的山地车,他唯一的交通工具,按照手机里谷歌地图的指示,向西北郊方向前进。西北山谷方向吹来阵阵凉风,与东面海边的湿气汇合,气温缓缓下降,水汽逐渐凝结,云层由薄变厚。

一路上坡下坡,时而穿过公园,时而与公路并行,穿越吊桥、丛林、湖畔,与平日坐在汽车里出行,感受截然不同。跋山涉水一个多小时,总算到了南希住家的这条街。

蓝花楹的繁华已逝,地面上只残留一层薄薄的淡紫色的即将枯萎的花瓣。围墙上垂下衰败的粉色的瀑布樱花,门前清香硕大的木兰花,丛丛冷香悠远的薰衣草,五彩斑斓的玫瑰,点缀着寂静的街道。落英缤纷中,一个孤寂的身影,蜷缩着头发披散着坐在马路牙子上。

苟富贵紧蹬几步,挨到近前看清了,是她。南希抱着双膝捏呆呆坐着,身旁立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印着外文字母的四四方方的大皮箱。身后是紧闭的院门。

“南希?怎么在这儿坐着?出啥事儿了?”苟富贵赶忙偏腿从车上下来,一脸关切。南希抬头看了看一脸汗水的苟富贵,没有一丝惊喜,一丝怨恨。

“对不起,我早上一般都不看手机。下班后看到你的留言,没敢耽搁,就赶来了……”苟富贵撒了谎,结结巴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南希沉默良久,“他死了,但不是我的错。”她声音飘忽,气若游丝。

“谁死了?坐轮椅那个老头?我们上次来你家干活,他不是已经中风了吗?”

“三年了,他的孩子们谁都不管。周末假模假式来探视,还要大吃大喝一顿,都是我伺候。伺候老的,伺候小的。他一死,他们说我和这个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能住在这。虽然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可……”她喃喃自语,不像是说给苟富贵听。沙哑低沉悲凉的语声字字入耳,捶打苟富贵的同情心。

不需多问,她已经无家可归。脱离剧本的剧情发展,有些出人意料。三年时间,忍辱负重,她也该拿到了永居身份。三年同床共枕,她甚至有可能爱上那个大他十多岁的鬼佬。都说鬼佬身体好,性欲强,虽然他已经坐上轮椅,但不可能武功全废。罗西曾经喝多了吹嘘不管白天干活多累,晚上必定每日一歌。他们甚至应该生出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混血儿。可眼前失魂落魄的南希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儿。苟富贵联想起冬天村口大柳树下哆哆嗦嗦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我一个人住。你要实在没地方去,先到我那儿凑合几天?”

南希一动不动,披散的头发依旧遮盖着脸,看不到表情。

“你别误会,都是中国人,出门在外,有了难处谁都不能见死不救。我那房子是一室一厅,你可以住卧室,我住客厅。”

南希站起身,“你家远不远?”

“来时骑了一个多小时。你的行李和箱子怎么办?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没叫过出租车。”苟富贵有些尴尬。南希掏出手机晃了晃。

回来这一路,暮色苍茫,体型硕大的白色葵花凤头鹦鹉独占树梢“嘎嘎”叫着,凄厉而悲凉。苟富贵尽量保持自行车匀速,心乱如麻。

自己贸然把身处绝境的南希接回家,是对是错?每天晚上桂珍都要微信视频,明目张胆地查岗,屋里凭空多出一个女人,怎么解释?自己曾经无数次讥笑她的神经质,今晚开始一切就变得不那么可笑了。除了桂珍,自己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郑景银还呆在监狱,红颜祸水,眼前就是血淋淋的教训。苟富贵开始诅咒自己怜香惜玉的同情心。

他磨磨蹭蹭一个半小时,终于回到镇上。

西区的小镇,不比富人区的小镇。居民大都是蓝领和亚裔新移民,这里没有夜生活,餐馆店铺都已关门,居民们早早上床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奔命。Kebab店还开着,大胡子舔胸叠肚的阿拉伯店主有气无力地在柜台后招揽生意:“Next, please.”杂货店的中国老板正在收拾摆在门外的货品,下门落锁。偶尔经过的汽车,排气管“嗡嗡”作响,播放震耳欲聋的阿拉伯音乐。

他的家在一栋红砖小楼的三楼,离商店百十米远,门口停着几辆老旧的Hyundai、Toyota和Holden,路边堆满旧沙发、破家具等生活垃圾。

南希拿着苟富贵给的家门钥匙,并没有上楼,守着行李在楼栋口落寞地站着,环顾周围的环境。原来悉尼还有这种地方!

从机场出来,住在城里的酒店,没几天认识了罗伯特,便顺水推舟义无反顾地搬进他的家。三年间,陪伴后来中风的罗伯特参加各种家庭和社区聚会,人们也大都彬彬有礼衣冠楚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副生活无忧富足的样子。前后花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南希以为悉尼人的生活都是一个水准,大同小异。踏出出租车的瞬间,她被眼前的情境惊呆,内心一阵紧缩抽搐,委屈的泪水止不住流淌。

苟富贵低垂着头,“吭哧吭哧”把南希的行李箱和四方大皮箱搬上三楼,又把自行车抬到单元门口的走廊,用链子使劲儿绕了几圈,锁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开门的一霎那,南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的人的生活可以极简到只有一个冰箱、餐桌和单人床。

“你睡卧室。楼下车库还有一张捡来的床垫子,我睡客厅。”

“那怎么行?怎么好意思鸠占鹊巢?我睡客厅吧!”

“你是客人,又住不了几天!以前在国内干建筑,什么地方没睡过?现在是夏天,我喜欢睡地上。”

南希走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四壁皆空的卧室,似乎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损坏了的门插销。

苟富贵心领神会:“一会儿把插销修好,我自己从来没用过。”

“那就麻烦你!”

她走到浴室门口看了看,眉头紧蹙。破损的浴缸里扔着几件脏衣服,洗手盆上方的镜子映不出人脸,坐便盖儿敞着,散发出刺鼻的尿骚味。喷头“滴滴答答”,置物架搭着两条黑乎乎的毛巾和一块香皂。

苟富贵脸上一红,“对不起,单身一个人住,有点乱。我一会儿就收拾。”

“没关系,卫生我明天搞。我有一些洗漱和化妆用品,需要摆在这,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没问题。明天我就去工厂拿一套橱柜回来装上,敞开来用。”

“这房子没阳台?也没有烘干机。你平时晾衣服怎么办?我每天都要洗内衣,然后晒干。”

苟富贵脸通红,语气慌乱:“对不起,这是几十年的老房子,设计不合理,住客都是临时的,能凑合就凑合。我明天从厂里拿根晾衣杆装在浴室,白天开着窗户就能晾干了,你看行吗?”

南希勉强点头答应。

“你肯定饿了。冰箱里没什么东西,我去镇上Woolworths超市买点东西咱们吃。”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逃出去。

心突突跳着,脚步凌乱,差点绊自己一个跟头。苟富贵骂自己没出息。这是我的家!成年累月一个光棍儿住着,脏点乱点怎么了?她是谁?不过是走投无路利用我的同情心来借住几天的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中国女人。我们的交情只限于坐了同一趟飞机来悉尼淘金。我为什么要觉得难为情?为什么要对她唯命是从?我凭力气和手艺吃饭,挣的每一块澳币都心安理得。她又算什么东西?和鬼佬睡觉拿身份,我们这帮糙老爷们儿最不耻的一种方式。现在她落魄了,走了麦城,当初她人五人六住在豪宅里吃香喝辣的时候,应该都不屑正眼瞧一下我们这些下苦力的黑民。苟富贵,拿出你老爷们儿的气势,暂且收容她几天,然后找个理由,赶紧叫她滚蛋。都让人家扫地出门了,还摆什么臭架子?苟富贵呀苟富贵,真是始料未及。你也是三年只知道低头干活人干傻了。如果知道一个女人住进来这么啰嗦,真不应该把她接回来。但愿不要请神容易送神难。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二人转铃声响起。

桂珍在视频里说:“你没在家?天都黑了,噶哈去了?”

苟富贵平生第一次对桂珍撒谎:“今天下班晚,我赶紧去超市买点明天吃的东西,正在路上。”

“老公辛苦!四十多岁的人了,别累着。赶紧买完东西回家睡觉。”

苟富贵看着媳妇关切的神情,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

“家里没事吧?“

“放心,咱妈和我好着呢。就是狗剩儿,最近学校有几个同学,着急忙慌办出国留学,搅合其他孩子们心眼儿里都跟着活动呢!”

苟富贵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从来没打算留在澳洲,所以也没留后路,像其他人一样办个难民申请拖上几年,等着百年不遇的大赦。他只想赚够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眨巴眼儿的工夫,儿子大了,知道爹在国外,小孩子家难免憧憬外面的世界,也是人之常情。但自己真没有能力把狗剩儿接来读书。哎,狗剩儿啊狗剩儿,净给老子出难题。心里想着,嘴上说着:“你告诉他,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有本事考个大学,在国内把本科读完,下一步再说。”

桂珍“咯咯”笑起来:“还别说,你们老苟家祖坟冒青烟儿,剩儿弄不好真是块读书的料,现在天天起早贪黑背英语,这学期期末全年级第三。他不说,我看是憋着到澳大利亚找他爹去呢。”很明显,这是桂珍在试探苟富贵。

苟富贵语无伦次地应承:“爱读书是好事,比我只会卖力气强。”

“还有一个大新闻,”桂珍的嘴像上了发条,“张家山昨天回村儿了,开了辆捷达。”

苟富贵闻听一愣:“他自从被移民局遣送回国,一直没消息,怎么忽然冒出来了?”

“人家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自己回国考察投资合作项目,马上还要回去呢!”

“这个爱耍钱的货,满嘴跑火车。在这儿那两年,天天泡赌场。他的话也有人信?”

“村里人又没去过澳洲,当然他说什么大家就信什么。还有,他跟别人嘚瑟……”桂珍欲言又止。

“什么?”苟富贵心提到嗓子眼儿,怕他胡说八道。

“他说悉尼是花花世界,赌场妓院遍地都是。还有什么同性恋一条街,什么变态的要求都能满足。你们这帮光棍儿可算得了意,有钱就去找各国佳丽,没钱就找一个中国来的没身份的女的,搞个破鞋,组成什么临时家庭,反正悉尼大女比大男多好几倍,遍地都是……”

“有完没完?用你的猪脑想一想,赌棍的话你们也信?我进超市了,信号不好,回头再说。“

桂珍怏怏地挂了电话。苟富贵忍不住千百遍问候张家山的祖宗十八代。远隔十万八千里,还是躲不开明枪暗箭,这不是挑唆我们家务不和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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