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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六十八章 潘多拉手环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11-02 14:11:00  浏览次数: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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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或许是白天一场大雨的缘故,这一夜的天空尤其透亮。初月的光芒并不强烈,却足以让夜空呈现出层次鲜明的立体感。

安娜还没有睡下,她在台灯的映照中,依旧反反复复地看着手里已经填写完毕的申请表。表格是从福利局的工作人员手中拿到的,她还清晰记得办公桌后面那位肤色黝黑的土著女士慈悲的眼神。

“我很理解你的困难,但这个决定或许会彻底改变你的生活,也会对你的外孙造成很大的影响。当然了,你仍然可以定期去探望他,甚至可以定期接他回家度周末,或者外出旅行。所以,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我们会安排寄养家庭服务属的工作人员对你的申请进行处理,你填写完毕的表格,请邮寄到申请表上面的地址。祝你好运。”

安娜合上了眼睛,她的睫毛被灯光照着,在眼窝下方留下被拉长了的阴影。申请表只有薄薄的几页,却仿佛沉重如石,压得安娜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个决定是在得知艾米死讯后突然出现在安娜心中的,她不愿意琢磨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女儿不辞而别的那个夜晚,似乎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对安娜来说,艾米的逃避曾令她感到羞耻。当一次又一次灾难袭来时,安娜不都挺身而出吗?她原本以为做了母亲的艾米可以跟随自己,却没想到女儿的选择是弃她于不顾。

“所以,我是不是从那时起,便希望自己不曾有这样的女儿?”她突然这样问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为突然想到这一点而感到恐惧,为自己对艾米的冷漠感到恐惧。

很久以前,姐姐安然曾经对她说:“越是优秀,越要学会隐藏锋芒,不要因此给身边人带来压力。”她懵懵懂懂地记下了姐姐的话,并没能理解里面的意思。在安娜心里,姐姐始终是优秀的,是带给家人荣誉的,她以为那压力指的是她自己,从小到大,她对赞许的渴望如此之强烈,皆是因为姐姐的存在。

安娜从不认为自己是优秀的,也从不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身边人带来压力。她不是始终顺从于命运吗?直到现在,安娜都未曾有机会决定什么,她不是没有理想,她只是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理想争取过什么。

如果这也是错误的,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对的?

睁开眼睛,安娜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份申请表,上面每一个空格里用黑色墨水填写的大写字母都如此刺眼,她只得眯起眼来,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厌倦了生活赋予自己的角色呢?她不知道。她想起那些关于她的评论,她真的敏感吗?真的可以洞察一切蛛丝马迹吗?她真的足够理性吗?真的大度和宽容吗?

如果所有这些都是真的,她的生活为什么会一团糟?她身边最爱的人为什么会一个又一个地弃她而去?

一阵风卷起了窗帘,发出“哗啦”一声响,安娜的思绪被打断,她木然地望着依旧在舞动着的窗帘,思绪飘回到更早些的时间。

她想起了黄玉可,当时的雨将自己的黑色长裙重重压在身上,而同样着黑裙的黄玉可,却依旧轻盈如云朵。风吹来时,她的裙摆舞动得那么自在,她纤细的手臂,挺拔的脊背,还有微微昂起的下巴。

“这恐怕才是许立想要看到的,”安娜的脸上浮现出心酸的笑,曾经让她那么憎恨的女子,如今留给她的,却是欣赏。

“拴在我和许立之间的那根线,绷得太紧,当它终于断裂时,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此时此刻,安娜才终于敢回过头去思考,四年多的时间里,她强迫自己忘记过往的一切,她一刻不停地告诉自己向前走。她用一种蔑视来对抗自己的失败,她不肯让黄玉可这个名字占据哪怕一点点内心的空间。她就那样顽固的,无所畏惧地活着,拿自己所有的辛苦来填补内心的缺口。

很久以前,她不也是这样吗?
     安娜以为自己放下了,以为这样的决定可以让生活继续,可以让一切恢复如初。可她没有想到,隐忍和原谅根本不是一回事,甚至于刚好相反,她隐忍得越久,给许立的压力便越大,她以为那是原谅,却不曾想过许立的感受,而他,也因此而从未原谅他自己。

站起身来,安娜将敞开的窗户合拢了一些,让风吹拂着自己,仿佛如此一来,自己的头脑也可以变得清晰一些。

她再度想起黄玉可说的那些话,那些让她久久都不能平复的话。她不断地问自己,应该相信吗?每一次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在黄玉可清澈的眼眸中,她看到了那份真诚,看到了黄玉可对许立的一往情深,也看到了她对所有一切的惋惜和懊悔。

填塞在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在听完了黄玉可的叙述之后,终于土崩瓦解了,安娜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感受着肌肤上的触觉。她回忆起那些温暖的时刻,当许立将她揽入怀中,当拥抱代替一切语言,当爱在彼此心中滋生时,回忆终于有了色彩与温度。

她明白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都只剩下脆弱。当许立说出那句话时,他只不过想要放弃。

2.

卧室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小男孩的喊声,安娜立刻转身,快速跑了过去。屋子里光线很暗,她眯着眼睛,悄悄摸了摸。

威尔睡得很香,侧着头趴在床上,身上的薄毯子被他踢到了一边。安娜坐下身来,将毯子拿起,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她用手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发,他的头顶有两个稍微错位的旋,这让他的头发总有一撮是上翘着的。这一点,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安娜无数次在帮艾米梳头发时,开玩笑地打趣过,而每一次艾米都气鼓鼓地表示抗议。

艾米也喜欢趴着睡,这个习惯从小到大一直保持着。安娜又一次想起那个冰冷阴暗的停尸间,艾米的头朝一侧倾斜着,不是因为她喜欢那个姿势,而是因为她的脖子扭断之后,头颅只能维持那样的位置。

安娜闭上了双眼,钻心的疼痛让她咬紧了牙齿。和之前所有的努力不同,这一次,无论安娜怎么用力,都摆脱不了艾米死亡带给自己的阴影。她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在安娜面前,活着的、死去的;欢笑的、哭泣的……

“我已无能为力,我只想放弃。”安娜无声地呼喊着,在死一般沉寂的夜里。

再次回到书桌前,安娜熄灭了台灯。她没有理睬那份被自己翻看了许多次的申请表,生怕自己失去将它寄走的勇气。

无论再挣扎,安娜还是记住了黄玉可最后说的那些话。活着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对她却是百般的折磨。可是,即便这折磨无时无刻不在对她下手,她还是没办法解脱。

安娜走向艾米的卧室,推开一直紧闭的房门。她点亮屋里的灯,拉开了衣柜的门。

那只让威尔恐惧的布艺狮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子的隔间里。它五彩的头发,即便在昏暗的灯光里,依旧显得靓丽。它的头也有些许的歪斜,那是因为隔间的高度不够。它一边高一边低的眼睛,透过自己夸张的发辫,凝望着突然闯入寂静的女人。

安娜伸手将狮子拿出来,将它抱紧在胸前。她把脸埋进狮子的头发里,深吸气,贪婪地嗅着狮子身上的味道。一股纯粹的羊毛织物和清洗剂留下的芳香袭入安娜的鼻孔,她凝神回味着,似乎感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将狮子重新放回了隔间,特意将挡住它眼睛的头发捋到了一旁。然后,安娜端详着衣柜,她的目光从狮子身上移开,似乎不情愿地,转向了它上面的另外一个隔间。

终于的,安娜探身过去,从里面靠后的阴影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那盒子不大,是塑料的,表面有淡粉色的花朵,那正是艾米用来收藏自己珍爱之物的盒子。

从警察手里接过艾米的遗物,安娜只来得及读完艾米的遗书便晕厥过去,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勇气打开这个盒子。艾米的书包和里面不多的几件衣服,都已经陪伴着她,沉睡在棺木之中了。这个盒子,便一直藏在衣柜的深处。

安娜在艾米的床边坐下,将盒子放在腿上。她抚摸着盒子的表面,试图寻找到女儿每次打开盒子之前的感受。这个盒子并不贵重,边边角角甚至有明显的磨损。那是她五岁的时候,许立买来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的。

那之后,艾米便将它视若珍宝,所有小女孩喜欢的那些小玩意,都被她细心收藏其中。安娜清楚地记得,自己一枚断掉的胸针、许立在一次医生大会上得到的掉了一只的袖扣、艾米在幼儿园时做的一只彩蛋……

里面的东西被艾米放进去,再拿出来,在她长大的那些年里,被不断更换。公主戒指被月亮挂坠的小项链取代,毛绒小狗被带锁的小笔记本取代……安娜的脑海里,像一部无声电影般,被一个又一个镜头覆盖着。

3.

终于的,安娜的手停在了盒子最前面的锁扣处。那里之前挂着一把银色的小锁,虽然需要钥匙打开,却一点都不坚固。当艾米从警察局拿回行李的时候,小锁便消失了。如今,锁眼处系着一根牛皮绳,打着个结,勉强当作个“请勿随意打开”的标志。

她依旧用手指抚摸着,很轻,很温柔,就像是刚刚抚摸威尔的头发一般。原本没有温度的绳子慢慢变得柔软起来,似乎在呼唤安娜,将它拉开。

安娜用拇指和食指捻起绳子的末端,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在脱开束缚的一瞬,绳子停顿了一下。安娜继续拉着,直到绳子从锁眼里完整地滑落出来,发出极为轻微的“啪”的一声,落在了床上。

她用力呼吸了好几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积攒起足够的力气,才能与女儿隔着时空再度相遇。她不在乎夜已深,身心已疲累不堪,在做好准备的这一刻,所有现实世界中的感受全部消失。

盒子不大,一掀开便是一张全家福。安娜认得那张照片,是他们三个人在邮轮度假的时候拍的。那之前,安娜从未给自己买过礼服,为了旅程的庄重,她特意跑了好几家铺子,买回的长裙又找了裁缝,裁剪得刚刚合体。

安娜仰头长叹一声,照片里的长裙,此刻就扔在洗衣间的水池里。没错,那正是参加艾米葬礼时被雨水浸透的礼服,曾经的光彩与靓丽,如今只剩下沉重与孤寂。

她的心中,再次生出要逃走的欲望,这个盒子,终究不该打开,她狐疑着,几乎不敢拿起照片,不敢直视照片中三人明媚的笑脸,更不敢回忆那趟对安娜来说,刻骨铭心的旅程。

她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继续颤抖,既然已经打开了,就别再畏畏缩缩。安娜将照片拿起,倒扣着放在了床上。她并不知道艾米拿走了照片,自从许立去世,她便再也没有翻动过家里的相册。

照片的下面,是一团黑色的东西。屋子里的顶灯光线微弱,安娜竟没有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她低下头,试探地伸手,在手指触摸到那物品的同时,眼睛也已经看清。

安娜一声惊呼,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再次颤抖起来,幅度大到衣服摩擦着床单,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一会儿,心脏的狂跳才缓和了一些,安娜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缓缓地移动,自己竟又一次感到即将昏倒。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强迫自己缓慢地移动,把大半个身体靠在了墙上。她再次捧起盒子,用几乎虔诚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捧出那黑色的物品。那是一条发辫,被精心编成了麻花,发辫粗的一端用同样是黑色的皮筋扎牢,另一端的发辫依旧铺在盒子里面。

安娜捧着的那条发辫,黑亮的发质还带着弹性,仿佛并未脱离它得以滋生的母体。结实的发丝被编得很紧,彼此簇拥着,共同构成精致的图案。就这样,艾米的发辫在安娜手中展开,看上去坚韧的头发,触感却是柔软且顺滑的。

直到此刻,安娜才察觉到,自己从未注意到艾米剪掉了头发,她想起来艾米那残缺不全的脸上,的确被杂乱的短发覆盖了一部分。只不过,她的大脑已经承载不了那惨烈的画面,更没有办法进一步解读。

身体的颤抖,在此时此刻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安娜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艾米的发辫。可当她这样做时,曾经熟悉的感觉瞬间将她击倒。无数个日子,她都曾将这些发丝捧在手心,一根根捋顺,再让它们游走在自己的手指间,左一下、右一下,再借助发夹、皮筋,将女儿变成公主。

艾米的笑声、说话声、顽皮的吵闹声,还有更多更多的声音向安娜袭来,将她彻底包围。她的大脑,被禁锢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如堤坝崩塌。点点滴滴的回忆汇聚成最凶猛的洪水,带着翻天覆地的力量向她袭来。

安娜的身体几乎弯曲成一张弓,她任凭自己被吞没,感受到的,却是无限的美好。那是属于她的生活,是属于艾米的生活,是她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牵绊。如今,艾米将这份美好留给了她,在明白了女儿心意的那一刻,安娜觉得自己褪去了布满疤痕的外皮,一个新的自己诞生了。

她亲吻着艾米的头发,极其小心的,生怕弄乱了哪怕一根。从最粗的一端,她一点一点挪动,几乎拿嘴唇摩挲着,像是一位母亲,在亲吻着婴儿的每一寸肌肤。

发辫渐渐变细,在最下端,安娜触碰到缠绕进发辫中的一个坚硬的金属物品。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竟先是一片星光般的闪烁。

那是一条被头发捆绑着的银色手环,因为安娜的触动,上面的串饰微微摆动,正是那些彩色的小钻石,在灯光映照下,散发着轻柔的光彩。

安娜看到了手环上细密的镌刻花纹,看到了正中央那颗心,看到了带着粉色小钻的串饰上的数字五,也看到了带着蓝色小钻的串饰上的数字八。

那是属于自己的潘多拉手环,是许立为她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是让她沉浸在爱情中满心欢喜的象征,也是猜疑的开始。

安娜早已将这条手环抛在了脑后,她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将它放在了哪里?或许是塞进了许立的遗物中,更或许丢进了垃圾桶。

她不知道艾米是如何将其偷偷保存了起来,她却明白艾米将它和自己发辫捆绑在一起的用心。在遇见黄玉可之前,安娜认定那曾经属于自己的爱情已彻底破灭,认定所有的誓言早已变成泡沫。可她没想到,艾米在生命最后的一刻,留给自己的,正是她应该最为珍视的情感。

一滴泪从安娜眼中滑落,紧接着是一滴又一滴。她多么想不管不顾地抛下所有的一切,去和自己的爱人、女儿团聚。她原本想要为威尔寻找到一个完整的、快乐的家庭,让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可以不必承受心里的苦楚。

可就在这一刻,她愿意大声呼喊,愿意让全世界听到,她会继续活着,好好活着,因为她知道,自己一直被爱着,深刻且永恒。

在这个寂静、深邃的夜里,在这间被封存了许久的狭小卧室里,安娜无声地痛哭着,她像个不肯让步的孩子,放任着自己;她更像个担起所有的长者,安慰着自己。

她的身旁,恍恍惚惚间,有两个人温柔地凝视着她,他们的双手握在一起,他们的灵魂,幻化成那黑色的发辫和银色的手环,一直守护着自己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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