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纪的建议挺好的，阿文兄弟，你说呢。”黄毛嚼下满嘴的鳝丝，又继续说：“巧林妹妹这厨艺，没话说，阿文啊，你是苦尽甘来了。唉，说到底，阿文究竟是个有福气之人，能娶到巧林这么一位既知书达理，又标致聪明的好媳妇。黄毛恭喜你啊！”
阿文瞄一眼脸腮顿时绯红的巧林，笑笑说：“是啊，能够和林妹走到一起，是我阿文最大的福气，可我却使林妹吃苦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林妹。”
“文哥，说啥呢，和你在一起是我愿意，再苦再难都乐意，不许再瞎说了。”巧林含笑瞅一眼阿文，然后转头看看老纪，看看黄毛，“纪叔，黄叔，我相信两位叔叔的眼光，丁湾隐蔽，还有纪姑姑帮助照应，再好没有。万事开头难，巧林不怕吃苦，只要和阿文在一起我啥都无所谓。”
黄毛搁下饭碗，抹着嘴说：“那就这么着了。有事，阿文来小木桥头找我。”
“嗯，巧林阿文，做事得抢主动，秋忙过后入冬之前，总之要抢在牛家选定好日子之前行动。”老纪也已搁下饭碗，打个饱嗝，笑着说，“阿文，我的铺盖卷儿已经放在黄毛的小划子上了，这段时间，我在黄毛的窝棚里打扰他几天，一有风吹草动，我们马上行动。另外，明天一早我就去丁湾找我老姐。”
“太辛苦纪叔……”阿文激动得不知道怎么表达。
“谢谢纪叔，谢谢黄叔。”巧林也是两眼泪花。
水乡稻麦轮作农家一年经历两个大忙。收麦栽秧的夏收夏种俗称水黄梅，水黄梅过后进入炎热的夏天；割稻种麦的秋收秋种可谓旱黄梅，秋种之后是休闲的冬天。农村习俗，青年男女的婚嫁，一般都选定在空闲的冬日。碧浦牛大兴娶儿媳妇，很可能选在秋种之后。秋忙过去，一场秋雨一阵凉，办喜事的人家也渐渐多起来。牛大兴自诩玉水县东乡翘楚，冬至前办喜事的可能很大。所以，阿文与巧林早早地悄悄进行着各种必要的准备。
转眼，田野里的稻子收割完毕，稻茬翻耕后播下的麦子，也已长出绿茵茵的麦苗。忙过了秋收秋种大忙，阿文回了一趟寺泾。
阿文首先来到了父母的坟头。掏出揣着口袋里的锡箔、米酒，馒头等祭品摆放坟前，咚地一声跪倒，恭恭敬敬地一拜再拜，止不住泪似泉涌。父母不幸遇害一年有余了，坟头的泥土都已被日晒雨淋得板结发白了。这一年，阿传该给二老生养了可爱的小孙子了；这一年，阿文漂泊在外，幸遇知己巧林。阿文祷告：“爸爸妈妈啊，你们在天有灵，护佑阿文巧林平安无事，苦尽甘来。”阿文跪倒在父母灵前痛哭失声，久久不起。
“阿文，是你吗？”竟然是阿传、小和夫妻俩过来了，世间真的有如此灵验的心灵感应。父母坟前，兄弟俩说些什么呢？父母离世一年余，兄弟分别已数月，回顾过去，不善言辞的兄弟俩此时哭得都是泪湿衣衫。
经过小和的劝说，仨人边走边诉说着各自的状况，走回了荷花楼，只是阿文没有与老哥提起他将和巧林暂栖丁湾。他们商量过暂时也不把消息泄露给第五个人。如若告诉哥哥嫂嫂，徒增他们的担忧，也不利于保密，对安全不利。
午饭有鱼有鸡蛋，有新鲜的萝卜青菜，阿传夫妻俩热情给阿文夹菜，阿文嚯嚯嚯扒了碗饭，逗了一会睡在躺篮里呵呵傻笑的小侄子。然后，阿文将一包红枣、一包红糖偷偷塞在躺篮里，转身就要告别。
“阿文，我家里啥东西烫着你脚了？吃饭连碗倒，放下饭碗又要跑。”小和不高兴了，嘴巴都撅得可以挂上油瓶了。
阿传也拽住阿文：“哥俩一起唱支歌你再走吧。”
“噢，好的。”兄弟相逢，总有千言万语，可是该怎么说呢，说些啥呢？倒不如一同高歌一曲，尽情抒发胸臆，一吐胸中块垒。于是，阿传拉琴，阿文唱歌，《渔樵歌》悠悠在荷花溇回荡：“青山坳里清水湾，清水湾里清水墩……”
琴声悠悠，阿文今天唱得异乎寻常的凄楚悲凉，阿传的琴声也是不同日常的低沉哀怨。唱着，唱着，阿传的琴声越来越颤抖了，阿文的喉咙越来越哽咽了。慢慢地，琴声歌声都静了下来，兄弟俩都唱不下去了，泪水在两兄弟的眼眶巴眨着，巴眨着，滴落下了脸庞。
“哥哥，和和嫂子，对不起，我不唱了，我想马上走了，我还有一桩急事需要回去赶紧办。”啥事，哥哥嫂嫂只道是阿文上父母坟墓后心情忧郁，也猜想是兄弟在外当雇工很艰难。可是阿文不说，哥嫂俩也不方便多问。阿文吻了吻呵呵乐着的小侄子，疾步跑开了。
离牛家迎亲的日子越来越近，阿文和巧林都紧张地做着不辞而别去丁湾的准备，就连手抄的山歌小本子，巧林的手电筒都打进了包裹，藏在船坊搁板上方的一个角落里。
一个阴冷的黑夜，连续做了几个夜晚出门生意的老道士夫妻俩早早入睡了。
不辞而别的机会来了。通知了黄毛之后，阿文和巧林蹑手蹑脚摸出大门，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船坊。阿文在船坊搁板上方摸出几个藏着的包裹放在小划子上。阿文正要解开小划子缆绳，巧林噗通跪倒在罱泥船的船头上。巧林与屋子里熟睡的亲人道别：“爸爸妈妈，小女巧林不孝，今夜与你们不辞而别了。小女心甘情愿地跟着阿文去外乡漂泊，因为阿文是我的依靠，我的性命，我的一切，有阿文我啥都不计较，啥都不在乎，我们永远不离不弃，我们慢慢会有好日子的，请二老放心。老爸，老妈，对不起了，今生，小女假如没有机会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来世一定加倍回报。爸爸妈妈，你们保重，小女走了，我写的信放在你们的房门口，恳求二老原谅。小女衷心祝愿二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说过，巧林弯腰双手撑地给父母叩了三个响头，阿文也连忙跟着巧林跪在船头，给老道士夫妇叩了头。叩罢，阿文扶起巧林，下到了小划子船。检点了一下包裹以后，阿文把舵，巧林落座小船中舱上的横梁，撑开船头，举起划桨轻声入水划动，两人划着小划子离开了徐家船坊，告别了徐宅。
戊寅年的小雪节气，是夜天色阴沉，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野黑黢黢一片，静得只有划船的唰唰水声。此刻，两颗年轻的心都咚咚咚跳得厉害，是寒冷？是紧张？是担心？是凄楚？是茫然？今夜不辞而别后，将由老纪黄毛俩叔叔带领着去丁湾，祈望上苍开眼，祈望命运之神眷怜，祈望俩相恋之人从此好运！
“林妹，阿文连累你了，对不起！”驶近小木桥，沉默了那么长时间的阿文开口了。
“文哥，和你在一起是我的追求，为实现和你在一起，巧林做啥都值得！” 巧林这么说着，手里狠狠地增加了划桨的力量，“文哥，你是我的命，我的天，我的一切，困难是暂时的，我们一条心，一切都会都好起来，会快快活活过上一辈子。”
“嗯，我相信，有林妹，我阿文做啥都高兴，做啥都心甘情愿！”
小木桥下，有两点微弱的星火闪烁，时明时灭，黄毛和老纪在桥下的小划子上吸着旱烟，接到了阿文的通知，他们早已等待。为了成就一双少年恋人的幸福，两位患难之交老朋友甘愿两肋插刀！
“黄叔，纪叔，你们久等了？” 阿文压低嗓子招呼。
“两位叔叔，辛苦你们。”巧林的声音里，充满着对俩老叔的感激。
“不说客气话了，我们是一家人。”纪叔说。
“嗯，患难之交嘛，划吧，跟上。”黄毛说。
“噢。”
心照不宣，无需多言，四支木浆划着一前一后两条小划子船，犹如掠过河面的两只水鸟一般掠过水面飞速地行驶，身后的小河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的平静，无迹无痕，不知所踪。
黄毛与老纪，闯荡苏南都过二十年了。他们辗转去过玉水县城东的许多村镇，老纪的大姐二十多年前就嫁在了阳澄湖边的丁湾，所以，老纪建议阿文与巧林去丁湾。
丁湾，距离芝溪三十来里，离最近的茆河也得十来里。丁湾南临浩浩淼淼的阳澄湖，那里的河浜纵横交织，村前村后多星罗棋布的芦苇荡。丁湾的家家户户依傍小河，宅后也都是绿树翠竹环绕，与芦苇荡紧紧地连成一片。如此远离集镇的偏僻的旮旯，着实有利于阿文夫妻落脚。将来的生活来源，也是既可以依靠种田，也可以依靠下湖捕鱼捉蟹。相信以阿文巧林的勤劳能干，小夫妻俩的生活，会和和美美越过越好。
驶过了多处芦苇荡，小划子拐入一座村子的小河湾。这时候，村子里的大公鸡再一次此起彼伏地啼鸣起来，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了。
“到了，这是我老姐家，他家也姓徐，姐夫得了臌胀病，病泱泱了好多年，殁了也有十年了。侄子徐水水，比阿文大一岁，种着几亩地，也下湖捕鱼。因为太穷，水水还没有媳妇。”老纪搁桨泊船，站起身与阿文巧林说，“都上岸吧，我先去和老姐打个招呼。”
泥墙草屋，外头有啥风吹草动，屋里的人早已得知。老纪的手才敲着窗户板，屋子里已经有声音传出来了：“是谁呀？”
“是我，小二，过来找老姐。”
“噢，小二，你们都过来了？”
“嗯，老姐，吵你了。”
屋子里，传出嚓嚓嚓打火石打火的声音，好一会儿，屋子里透出了点亮光。又窸窣窸窣了好一阵子，大门才嘎吱吱打开了。凭借着几乎被进门风吹灭的豆油灯发出的光亮，阿文巧林见着了酷似老纪，已佝偻了腰背，头发花白又凌乱的徐婶。
天下穷人一家亲。徐婶怜悯阿文巧林，支持他们的勇敢举动，她与阿文巧林说：“放心吧，好孩子，有啥事徐婶替你们兜着，这丁湾啊，都是穷苦人，都是好兄弟，大家都会关心帮助你们的。”
阿文走近徐婶，跪地拜谢：“谢谢姑姑收留阿文和林妹，谢谢姑姑大恩大德。哦，林妹也姓徐。”
巧林也赶忙上前两步，与阿文一起跪谢徐婶：“谢谢姑姑收留之恩。”
听见外间说话声，正酣睡的儿子水水也走出了房间。阿文连忙致歉：“吵闹水哥了，还请水哥原谅。”
有老纪关照，有徐婶疼爱，善良的水水点头说：“没事的，都是好兄弟。”
随后，由老纪头里走，水水和徐婶带阿文巧林在徐婶家水栈西头选了一角地，搬上两条小船上带来的芦席油蓬，在老纪、黄毛的帮助下圈起了一座简易窝棚，然后把小船上带来的包裹一一搬了进去。黄毛还把他的行军灶和锅碗瓢盆也搬上了岸。这么着，阿文夫妻俩算是在丁湾落下了脚，安下了家。
“老姐、阿水，阿文与我是至交，照顾着点儿。”老纪临走，又嘱咐老姐母子，“倘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小二家的小夫妻投奔姑姑来了。”
鸡啼三通，阿文巧林蹲在水栈，拉住要回肖塘的黄毛的小划子，泪水涟涟，久久不忍松手。
“阿文，过段时间我也去茆河住。住茆河离你们近些，彼此好照应。”然后老纪搔搔头，憋足了劲说：“阿文巧林，老纪叔祝福你俩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黄毛挠挠下巴，也认真地说：“哦，我也真心祝福阿文巧林小夫妻的生活苦尽甘来，和和美美。”
再见，与两位忘年交老朋友挥手告别，阿文和巧林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滴滴答答似雨点般地滴落下来。
